心缺 作者:苏樱@爱玲 一 任何时候,她都是心不在蔫的:无论是快乐着、忧伤着;无论是走路、说话; 无论是睡着、醒着;无论是许多人、还是独自一人! 因为,她的心缺了一角! “我无法忍受一个心不完会在自己身上的妻子!”这是她的丈夫沈一人说的。 不,应该说前任丈夫,十分钟前他们就已不再是夫妻! 她笑了,嘴角那抹笑有些飘忽:他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她记得他们初次见面 是在一个生意清淡的咖啡馆里。那时她刚结束了一段感情——之所以称之为感情, 而不爱情,是因为她并没有爱上那个同居了一年的男人! 她当时正心不在蔫的搅拌着杯中的咖啡,望着杯中的雾气,忽然就笑了,嘴角 是那抹淡淡地、飘忽的笑。 她的笑惊动了邻座一直在注意她的男人。他径直向她走来:“我可以坐下吗?” 她仍是心不在蔫地搅拌着那杯渐已冷却的咖啡,咖啡有点溅出来,在那块雪白 的绣花桌布上幻化成一朵朵咖啡色的小蝴蝶。 她毫不在意的看了他一眼,她的视线似乎已穿越了他,他被她的神情所迷惑: “你很特别!” 她不为所动地坐在那儿。在此之前,她已不止一次听过相似的话。而她也是不 为所动地:因为她的心缺了一角,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缺的,更不知道 那缺了一角的心到哪儿去了?她也并不是那么在意! 他脸上有着尴尬的表情,她的思绪则飘到了很远! 二 她的心当然并不是生来就缺一角的。 她恍惚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男孩,他的笑犹如冬天里的阳春三月,总是温暖着 她,宠爱着她。 她在她面前一直拌演着一个单纯、不经世事的小女孩角色,在内心里她也不期 然的把自己当作小女孩。她总是喜欢赖着他,粘着他,占着他,而她在做每一件事 之前总要征求他的意见。 小时候她是个胆子奇大的女孩,她会满不在乎地把别的小朋友都不敢碰的毛毛 虫放在手心里玩;她象个男孩似的玩单杠,爬篮球架;她会和男孩子一块儿去水库 游泳,她的泳游得棒极了!有一次,她在一个男孩的怂恿下爬到了水库的最上面, 她站在近十米的高台上往下看,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感觉。“下来!快下来!”他在 下面焦急地喊。 她冲他笑了笑,当然他是看不到的。 她闭上眼,在空中做了个自创的翻腾动作,就跳了下去。在半空的时候,她忽 然睁开了眼:天是那么蓝!她正在天空飞翔,多自由!她快乐得笑了! 她入水的动作就象条海里的美人鱼——美丽,自然! 后来,敏儿告诉她, 不!不是敏儿,那时敏儿还没出现,是另一个象敏儿的小女孩,她总是把每一 个脸上有着雀斑的小女孩当作是敏儿。 她告诉她,他当时的脸色都白了,吓得不敢睁开眼看她! 她笑了,那是唯一一次没有征求他的意见! 她成了他们当中的神话,不仅仅是因为她所创造的奇迹,她的美丽,她的清纯, 她的高贵,她的优雅都是神话所应俱备的! 但是,她很怕黑,也很怕老鼠,晚上睡觉她总是亮着灯。 偏偏有一次她很早睡了,夜里醒来一片漆黑。 “妈妈——” “爸爸——” “姐姐——” 她带着哭腔喊着,她的声音在黑暗里象个幽灵。 一个人都没有理她,她害怕地想哭,却拼命咬住了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赤着脚下床,在黑暗中摸索着开关,她的脚踩到了一种软绵绵的东西:老鼠! 她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踩到了老鼠,她尖叫着跳起来,内心的恐惧更深了! 终于,灯亮了,整个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想出去,但是门被反锁了。 她想了想,搬来一把椅子,然后用那把敲胡桃核的榔头砸碎了玻璃。她就从那 个窗口爬了出去。 她就这样赤着脚在黑暗中狂奔,有几次,差点被拌倒。 她终于看到前面屋子里亮着的一盏灯。 当他惊讶地看着她那副狼狈极了,又可怜兮兮地样子时;当他把她带到火炉旁 边,对她说: “好了,宝贝,现在你到家了!”时,她哇得一声哭了! 她哭她被一个丢在家的委屈;她哭她刚才来不及的恐惧;她也哭她正在流血的 手,那是爬窗时被玻璃碴划到的! 他轻轻拍着她的肩,给她包扎手上的伤,虽然他很笨拙得把它包得象个丑陋极 了的粽子;虽然酒精刺激到她的伤口时很痛,但是她咬着牙显得很坚强,只是鼻子 仍在一抽一抽的。 “好了,宝贝,就快好了!”他说。 她就再也感觉不到她的痛了! 在她父母姐姐心急火燎倒处找她、自责不该把她独自留在家,又忘了点灯时, 她在听他讲故事——他只会讲一个故事,她已听了无数次! 后来,她就趴在他的腿上睡着了,脸上犹有未干的泪痕。 那时她五岁,他十岁! 三 敏儿是后来的,敏儿九岁,却象只比她大一点,甚至没有她高。她那时跟在她 父亲魁梧的身旁,更瘦小得像个猴子。但是她知道许多东西,会讲几十个故事,有 时她自己也会编。 她喜欢听故事,但是不喜欢敏儿。 家属院多了敏儿,最高兴的就是他,因为其它的小孩都比他小好几岁,只有敏 儿与他年纪相仿,他们很谈得来! 每次他们在讲一些她还不明白的事,或是头抵在一起研究某道题时,她就觉得 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 小孩子的妒忌心有时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她常常会在他们开怀大笑时忽然拉下脸走开。 他早已习惯了她的乖僻,自小她就带着点轻微的神经质。 “小四,怎么了?”她在家排行第四,所以他们总叫她小四。 “没事儿,她一会儿就好!”她听到他如是说,更加痛恨敏儿,拒绝着她的友 谊。 敏儿并不知道她对她的憎恨,她只是觉得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小女孩! 她一连几天避着他们,不理他们。 她常常会独自跑去以前他常跟她去的那棵槐树下,槐花盛开,很香。 “想吃吗?他问。她点头。 于是他爬到树上摘下一大捧给她。 “真香!”她把头埋在花堆里。 “吃吃看!”他鼓动着她。 “是甜甜的!”她惊喜地叫,这是她第一次吃槐花,她上了隐。 现在,她也学着他爬了上去。 “你果然在这儿,你妈找你呢!”他来了,站在树下仰着头冲她喊。 她不说话,心里却很高兴,因为他身边总算没有那条小尾巴跟着。 “下来了!晚了!” 山那边的云火烧火燎的燃烧着,是火烧云!真美! 她发觉站在高处总能看到一些平时不能看到的东西。 “快下来吧!”他在催她。她仍留恋着,但是她终于下来了!兜里装了满满一 兜槐花,给他的! 四 初为少女时,好象是在上早自学时,当时她的同桌正在跟她讲一个笑话,而她 也正笑得开心,忽觉小腹一阵抽搐的痛,一股热流顺着两腿之间溢出。 她立刻敏感到发生了什么,她的笑也就在那瞬间凝固! “对不起,我要看书了!”她忽然说。抛下错愕的、正讲得起劲的同桌。 “怎么了?”同桌柔声问她。 “没什么!”她淡淡的,心里却悲哀地想哭: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原来是个女 人,原来她跟他还是有屈别的,她跟他,以后一个会嫁人,一个会娶妻。他会娶谁 呢?是敏儿,还是她?或是另其他别的女孩? 一想到这些,她的心就开始痛,小腹也愈发痛得紧! 那天,一整个下午,她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晨操、上课、起立、下课、起 立,她就象是老僧入定般坐着,任谁也不理。 班主任问她什么事,她也只是咬着下唇不吭声。逼急了,她就哭,哭得很大声, 哭得老师乱了方寸,慌了手脚: “你倒底怎么了?生病了?不舒服?” “我要小伟!”她终于开口了。 “小伟?”老师皱着眉:“你哥哥吗?” “是她的朋友!”她的同桌说。 “那你快去叫他吧!”老师没办法。 他、她、小敏同属一个学校,只不过她在初中部,他们在高中部。 他很快来了,还有小敏,她看都没看小敏一眼,她的眼中现在只有他。 她多想趴在他的腿上,他的手抚摸过她的头发,轻轻对她说:别怕,宝贝,很 快就会好的! 五 她的例假每次来,每次都痛得死去活来。 她听过一个女人说:结了婚,就不会那么疼得那么厉害了! 虽然她那时还不明白结婚的真正意思,只是以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 起,睡在一张床上,然后不知怎么就有了小孩。 她盼望自己快长大,快结婚——当然那个男人必须是他! 但是她还没有来得及长大,他却要结婚了!他娶的女孩子是敏儿。 她在收到他的信时,还在甜蜜地幻想着:寒假回去就可以见到他了,她要向他 挑明,她已经不能再忍受这种暧昧的三角关系——她、他、敏儿。 她凭什么要夹在她跟他之间?她凭什么总是缠着他不放?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因为他爱她!她坚信他爱的人是她! 她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更不相信这是事实!她以为这是他对她的一种试探! 肯定是这样了!她觉得自己已破译了他的心事! 寒假里,她终于见到他了,也见到了他脸上的喜气: “你回来了!”她又以为是因为见到她才那么高兴。 “你们家这么快就准备过年了?”她进来时,看到他的家人都在忙碌。 “我的信你没收到吗?”他有些诧异。 “收到了!”她脸上有些娇羞。 “敏儿说让你做她的伴娘!我说小四那么漂亮,不怕她抢了你新娘风头。。。。。。” 他仍在兴致勃勃地说着,一点也没注意到她脸色的难看。 她默默从他身边走开,走到门口忽又回过头来:“我会做敏儿的伴娘!” 他这才发觉她已走开了:“你这么快要走吗?” 很久了!太久了!她在他身边真的太久了!“谢谢你,小四!”他诚恳地说: “敏儿还在担心你不肯呢!她老觉得你不太喜欢她,真是庸人自扰!” “我不是不太喜欢她,我是很憎恨她!” 她的话让他震惊:“小四?” “是的,她的感觉没错,我们一直在暗中较劲,看谁能得到你!只有你是个傻 瓜不知情!”她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 她哭着跑了。 “小四!”他在后面追了过来,虽然他一下子还没完全消化她话中的意思。但 是她一直是他心中最牵挂、最关心的人,他知道那不能说是爱,因为他爱的人是敏 儿。敏儿给了他太多,有些是他不曾企望的,跟敏儿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像个孩子, 而跟小四在一起他又成了大人,一心想要保护着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而且他一 直觉得小四是那么完美,不是他这个凡夫俗胎可以妄想的! 他一直把她当作没有长大的小女孩,就象多年前那个晚上,她可怜兮兮地站在 他家门口。虽然敏儿也曾多次提醒他:小四已经长大了! “小四!”他握住她的肩膀。 “小伟!”她扑入他的怀里,她从不叫他小伟哥。 “好了,好了,别哭了!”他拍着她的肩,他还是无法把她刚才的话跟她结合 起来,她还是把她当作那个小女孩。 “亲我!”她忽然抬起脸对着他。 她的脸精致的如同洋娃娃,长长的睫毛翘翘的,她的嘴小小的,嘴角微微上扬, 让人忍不住就想一口吞下去。 他望着这张脸,有些困惑,有些难以自控。 不!她仍是那个当年的小女孩!她并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他又怎么能做 对不起敏儿的事呢? 他只是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放开了她:“小四。敏儿是无辜的!” 她就有错吗?为什么他连一个吻都那么吝啬? 六 他很自己的妻子,也仍然宠爱着她,就象兄长对妹妹之间的那种。同时对着两 个自己都深爱的女人,他会感到很幸福,但是敏儿去厨房为他们张罗晚餐,剩下他 跟她独对时,他会侷促不安,内心里会有一种他自己也不能明白的激动。 她就站在窗边,头抵着窗,望着天边飘忽的云。 她感觉到他走过来:那么多年,她早已熟悉他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不甚了解 的那部分。 他忽然在她右脸上吻了一下,她只是觉得那上面有些烫,有些麻,半边身子如 同通了电般:从右脸直到脚心、脚趾,全都是麻麻的! 他爱她!她的内心又充满希望。她转身面对他。 他的表情却是呆怔的、意外的、羞愧的! 她的心也有了点痛、有了点麻。但那时,她的心也仍是完整的! 七 “我有个朋友是医生!” 她静静地看着他,今早他在电话里说有事。会是什么事呢?他回心转意了吗? “他的人品不错,家世也很好!”他在她的盯视下有些困难。 “敏儿怀孕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冒出这样一句与主题无关的话。其实他是 想给她介绍朋友。 “恭喜你!”她的脸上却没有一点恭喜的意思:她恨她,她居然有了他的孩子! “是的!”他语无伦次的说着“那个医生。。。。” “我没有生病,不需要医生!” “小四,我是说。。。。”他越解释越说不清,急得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好了,你就为了告诉你的妻子有了孩子,是吗?”她站起来:“对不起,我 还有事!先走了!” 她从他身边经过,看也没看他一眼。 他就那么想要把自己推给别人吗?他就那么不想见到她吗? 她很快有了男朋友,就是他对她说的那个医生。 他对她真是不错,把她奉为神明。 她并不爱他,她跟他在一起只是因为他。 她终于知道男人跟女人在一起是个怎样的故事,也终于知道小孩是怎么来的! 因为,她发觉自己怀孕了。 “我们结婚吧!”医生欣喜若狂。 “帮我拿掉!” “为什么?”他惊愕地看着她:“我会负责的啊!” “你不做,我找别人!”她一点回旋的余地都不给他。 “我会安排!”他的脸色如灰。他不明白这是个怎样的女孩?她把她的第一次 给了她,却不要自己的孩子! “小四,那样做会很伤身子的!”或许是他的医生朋友告诉他的,他来劝阻她。 “我已经听从了你的安排,跟他在一起了。以后,我的事我自己知道,用不着 你操心!” 她躺在了手术床上,医生最终还是没有亲自出手。他不敢也不忍心。 她拒绝用麻醉剂,虽然那样会好过些,但是她要感觉到那份痛,就如曾经有过 的刻骨铬心地爱。 她双眼紧盯着天花板:没事的,很快就会过去,她对自己说。 她真的感觉不到那份疼痛了,或许她早已习惯了疼痛。 她忽然流泪了:她觉得自己就象只被捕获的梅花鹿,她美丽的鹿角就要任人宰 割! “你知道两个多月大的胎儿有多大吗?”她问等在外面的两个男人。 她看到医生眼中的痛苦,笑了,笑得有些飘忽:“只有这么小,”她用手比划 着: “医生说,大约五公分,好奇怪,我们竟然都是从那么小变成那么大的。” 她没有再望一眼两个呆苦不鸡的男人。 走了。 她的心在那一刻就已缺了一角! 八 “你说蝴蝶美吗?”她忽然说。但视线仍是望着他身后的某一处。 “啊?”他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喜欢蝴蝶,它们终其一生,穿梭在姹紫嫣红的繁花丛中,但是,你知道吗?” 她终于正视他了:“蝴蝶是色盲!” “我不知道!”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并被这个奇怪的女孩子所吸引:人总是对 自己不熟悉的事物显示出极浓的兴趣! 她又笑了,低着头不再理他。 后来,当他终于追求她成功(其实是她自己突然跑来问他是不是愿意娶她?), 望着枕畔的她,他仍然不太明白她。但那时他正沉浸在突来的幸福之中,他执着她 的手: “你那天在对我笑的时候,象个在雾中迷失的小女孩,而我很想牵着你的手, 把你引到一个只有阳光的地方。” 他居然以为她是在对他笑!这是多么荒谬的事!她不想解释,只是笑笑不语。 九 她心不在蔫地穿越马路,一辆大卡车迎面驶来。她忽然一动不动了,望着开过 来的车,站在中央,她看到司机吃惊、着急的样子。 但是已来不及了! 她在空中做了个姿势优美的翻腾动作,就象她当年从坝上跳下来。她又看到了: 天是那么蓝! “好了,宝贝,就快好了!”她听到他在她耳边说。 太久了!她叹息,一抹飘忽的笑仍留在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