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吾地 我的故乡在江汉平原上一个小村庄里,房屋是古旧的青色老墙,格子门上贴着 斑驳的年画,风过处门便"吱儿吱儿"地响,整个村庄便在这种音调中,一代代降生, 一代代老去,禾苗一茬一茬地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村子里生活着我的爷爷和奶奶。 田野里、禾场上还残留着我童年的小脚印儿,爷爷的那头老水牛,依旧放牧在村头 草场上,而曾经在牛背上吹笛的小姑娘,她在遥远的城市,无数次"魂兮归去"地思 忆故乡。 一 儿时,我是在奶奶身边长大的。童年,如晨初粉红色的阳光,没有过往、没有 记忆。每一个日子都那么美,奶奶家有一只白色的小狗,是全村最善解人意、最乘 巧的小狗,它总是如影子一般地跟随着我,常记起秋日清晨的雾总是浓酽酽的拨不 开天地。睁开眼便看见灶堂里的火苗温柔的映着奶奶的脸。待背起书包去学堂时, 雾还没有散,我撤开腿冲进那白色的帷帐中扯开嗓子唱歌。小狗一下子便找不见我 了,急得汪汪直叫,我便得意地哈哈大笑。晚上放了学,小狗总是忠实地蹲在家门 口等着我回来,一见我便立即咬住我的裤角兴高采烈摇着尾巴,然后我们便高高兴 兴去田间找到奶奶,那时我是十分幼小的,但我总是固执地夺过奶奶的锄头帮她干 活,不分麦苗还是青草乱锄一气。奶奶便笑眯眯地说:"好了,好了,回家吧,人伢 儿,狗伢儿都饿了"。 夕队西下,一位锄禾的老人,一个留着长长小辫儿的小女孩和一条欢蹦乱跳的 小狗,曾组成过一个很温暖的世界。 冬天来了,奶奶在堂屋中间升起一堆火。家里永远挤着满满一层子的乡亲们, 因为奶奶是村子里最善良、最好客的老人。老人们从地在火堆旁咬着烟斗静静地谈 天,我便和孩子们疯跑,逗得鸡飞狗跳,偶尔溜回来冲灶堆丢下一颗小鞭炮或豌豆, "啪"一下炸了,满屋的人都吓了一跳,孩子们得意地笑着跑远了……我深深地爱着 奶奶,有时奶奶去赶集或上庙拜神,村子里使响彻着我呼唤奶奶的声音。 "奶奶有一天老了,你就嫌弃奶奶了",有一天奶奶对我说。 "不,奶奶,你老了走不动路了,我再也不要你背了,你没牙了,我就买糯糕给 你吃"。 "奶奶死了怎么办?",奶奶把我搂在怀里,我哇地一下哭了,幼嫩的心第一次 有了恐惧,如果奶奶死了,成为村头一杯黄土,我该怎么办呢?这个痛苦的问题困 绕了我好久好久……我无法想像世上缺少奶奶我该怎么办。 啊,奶奶家的童年,那如水晶一般纯洁、欢乐、无暇的童年! 七岁时,爸爸接我回城里念书,我抱着奶奶的腿大哭着不肯走,大人只以为这 是一个小孩稚气的举动,却不知那是孩子对生命中最依恋的人不舍的情结。 虽然我深深的不舍,后来我还是登上了回城的汽车,奶奶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的 脸,叹道: "这一去就飞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长大了我才读懂奶奶这句话。 二 莲子是我的本家堂姐,极其地美。生着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翠眉如黛,记得 奶奶常唠叼:"可怜那莲子,在田里给太阳烤得满身汗,脸倒是越晒越白了"。 莲子的父亲是个常年抱药罐子的人。记忆中便只见他坐在屋檐下剧烈地咳嗽着, 莲子她妈极其好强,一辈子总想争个人上游,奈何家中没有强壮男人,日子总出不 了头,多亏莲子她叔叔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每逢农忙时,便见她叔在地里使牛耕 地,她妈一边跟在后面撒种一边恨恨地骂她爸。 莲子是个沉默的女孩,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眩目的美丽。念小学时我俩一直同 班,上初中时,有个敦厚的男孩便喜欢她,我自告奋勇地替他俩鱼雁传书。一直持 续到这个故事的结局。 莲子念完初中便不念了,因为她父亲终于去世了,她叔亦已经结婚了,婶子极 吝啬男人的劳力,她妈便让她理所当然地辍学了,虽然她亦考上了一所极好的中专。 那个男孩长得高高的,很早就随父兄出外打工,天南海北地给我寄信托物捎给她。 朴质深情的话语,亦或精美的头饰。莲子戴着它,默默地在家里忙左忙右,嘴角含 着笑,如一个幸福的待嫁小女人。 过了几年,她叔的女人跑了,丢下两个孩子,吃不饱穿不暖,便自然地住到了 伯母家,她叔又开始帮莲子家干活,于是村头田野又出现了那幅默契的图画,只是 莲子妈不再骂人,她的头发梳得光光的,眉梢嘴角总含着一丝情意,和她叔柔和地 说着话。 后来,村子里便流传开了一些流言蜚语,寂寞的人们在田野地头或禾场上闲坐 时,兴奋地专题谈论着。本族的老人们忧虑地叹气,严厉地传唤莲子妈,她妈昂着 头坐在奶奶面前,泣不成声地诉说着孤儿寡母的困苦,奶奶神色庄重,小心翼翼地 把话题往莲子叔的两个小孩身上引,未了她妈擦了把泪,斩钉截铁地说:"姆娘,吾 今日把话讲穿了,吾不嫌他的孩子小,他反正不嫌吾的老,搭个伴儿过日子。"话刚 落音,一直站在门外的莲子突然悲切地哭了起来。弄得一屋子人都吓了一跳。 这年农忙后,莲子便出嫁了。那天我站着村头高坡上,看着一顶红轿子匆匆地 出村远去。去向一个未知险恶的地方,我手上捏着那个男孩写给她的信,信上说腊 月里他便回家请媒人上她家去…… 莲子妈将她急忙嫁了出去,落得个清闲身子后便自然与她叔"合家"了,她妈穿 着素花的褂子,在屋子里忙碌着,不时吆喝一声那两个顽皮的小男孩,声音透着心 满意足,她叔稳稳当当地坐在堂屋中央,象乡村里每一个当家的男主人一样,抽着 纸烟,算计着农事,一家人其乐融融,村子里自然也风平浪静。 只是大半年后,莲子姐便疯了,然后她一次次披头散发地跑回家,有一次,她 跑到奶奶家去,三更半夜打开门,只见她满面泪痕地站在门口,两只眼睛里盛着无 穷地心悸与绝望。她那当屠夫的丈夫,一次次把她从娘家接回去。她妈坐在门口, 拍着大腿,照例训那男人一顿,未了,叹口气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随你了, 趁天未黑,快回去吧!" 那年腊月,莲子上吊死了,那个男孩回来时,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我们一起去 莲子的坟上,冬日里,那坟头上连草也没有一棵,只有新垒上去的黄土,他跪在坟 上哀伤地哭着,天色已黄昏,我良久地看着金色落日忧郁地溶汁,夕阳如一颗泣血 的泪,缓缓地沉入苍茫的地平线……。 三 村子里住着一位挑担的老货郎,小时候,他那清脆地小摇铃响起时,曾给过我 和小伙伴几多流着口水的诱惑。 记忆中老人一直孤零零住在一幢小木屋里,早晨他摇着铃,担着一担花花绿绿 的针线和装在玻璃格里的花生、糖果,佝偻着背出村去,村子便醒了;黄昏晚霞满 天时,他又挑着担悠悠然出现在村头的阡陌上,于是乡亲们便"日落而息"了。老人 替代了村中央槐树上沉默地古钟。 老人与爷爷极友好,夏日天黑乘凉或冬闲的日子里,两位老者便默默相对坐着 各自卷着纸烟。我蹲着看那昏黄中明灭的烟头,红红地一闪一闪,渐渐地空气中便 充满了温暖的烟草味儿。我便开始喧哗地咳嗽起来,老人便笑眯眯地从口袋中变出 一棒花生或麦芽糖,有时还惊喜地出现一个粉红的蝴蝶结或一支小芦笛…… 老人的充实的口袋和慈祥的笑容,是我儿时最为之雀跃的欢乐,我十分爱这位 孤独的老人。 "奶奶,他为么子没得婆婆呀?"我常常忧患地问奶奶。然后我逐渐知道,他年 轻时原有个媳妇,有一年发大水洪灾泛滥,他的父亲,一个抽鸦片的老头,硬着背 着他偷偷把媳妇给卖进了山里,他从此和父亲翻了脸,那老头死了连坟头也没有, 他亦从不祭祖。后来长长几十年的日子,他一直未娶。在儿时的印象中,山里是极 恶劣的,老人们都说山里住的都是蛮子,长着猴子一样的长毛,一生不洗澡,看见 山外的人便紧紧追杀,我童稚的心里极其同情那位小媳妇,因为奶奶说她生得貌美 如花,我担忧她在山里可怎么活哟。"你那爷爷走街串巷,一年进几趟山,就是为着 寻她哩。"奶奶叹着气,端了满满一碗好吃的嘱咐我去送给老人。我曾默默倚在老人 的木头床前,细细端祥一个小巧的、朱漆金描的小匣子,镜面上跳跃着两只喜鹊, 在剥落的岁月中凝固着…… 我长大了,每每记起我那货郎爷爷,心便猛地痛疼,相思是一种如何无奈地无 可救药呵。这半生中,老人执著地苦痛地活着地理由只因他那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妻 子。他固执地去寻找她曾艳若桃花的美丽。尽管已那么遥远;尽管那位苦命的女人 如若没有成为山中一杯黄土,便定然已被岁月改写成一个鹤发鸡皮的土布老妪。有 一天,她是否曾牵着小孙子,在老头的担前用鸡蛋换过布头线脑,而后默然地离去。 老人依然日出日落地追寻着,只是他可曾感到过一双不再嫩如柔荑的手在颤栗,微 微地抽搐……如苍生于命运之手摆布下似蝼蚁一般轻轻地痛…… 四 村子东头是一条从村外延伸进来的小路,女人们便是从那条路上进村的,西头 是一片墓地,是村里所有人的归宿,那些已老去和已出生的……。小村寂寞而悠长 的生活中,婚丧嫁娶是极其隆重的节日。村子里有乡亲家娶新媳妇时,门楣上贴着 红红地对联,窗棂上剪着艳艳的"喜"字。孩子们都极高兴地跳着闹着,大人们都不 用招呼,极仁义地去帮忙。女人们在河边淘洗着,议论着新娘子的容貌、人品。记 得我表哥结婚时,他还愣头愣脑地和我们一大帮孩子去河滩逮野兔,我们都极惋惜 他娶老婆,只知从此他便再不会和我们玩了,若天黑时也不会再领我们去邻村看电 影,必然闭上门,那玻璃窗里透出昏黄的光。我想着,便极惆怅。 那日,表哥被大伙儿尽情地耍笑了一番,便气急败坏地回家冲进厨房,愣愣地 问道"奶奶,即日屋里要多了个人,那吾即晚上哪里睡呢?"一时在村子里传为笑谈。 若是嫁女儿,便又是另一番景象了,那日早早地,男方便派了大队精壮少年抬 着轿子,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来新娘家迎亲了。"哭嫁"是江南民间古老的传统, 并被严肃地世袭着。在女儿即将人去楼空的闺房里,母亲含着泪抚摸着女儿的满头 青丝,褪下身上的首饰替女儿戴上。嘱咐女儿在婆家勤劳本份,要好好待奉公婆、 丈夫。未了忍不住痛哭道:"儿啊,你在娘亲身边托了一回人生,可怜你无能的娘, 让你跟着苦了二十年。"引得屋里劝哭的小姐妹都眼汪汪,母女二人更是抱头痛哭。 天色晚了,来迎亲的小伙子们便涌进闺房,由小叔子背起新娘,其余的人扛着 陪嫁的红红绿绿的织绣被面,急急地抢亲上轿了,鞭炮过后,只留得门前禾坪上满 地碎碎地红纸屑。女儿便从此走了。 到了婆家门口,老远地一大帮孩子便好客地拥了上来,挤得水泄不通,婆家的 姑嫂谦卑地笑着,请送亲的小姐妹进屋,而新娘极其矜持地坐着巍然不动,亲戚们 都出来劝着,调皮的孩子们点着鞭炮往轿内扔,将鲜红的嫁衣都炸了几个洞,而那 双着红绣鞋的脚死活不肯探出轿外,如此显赫地尊贵着。 是了,新娘子的脚落地了,便如一枝嫁接的花,从此在另一片土地上再生根、 长枝……此后便是长长的岁月,忙碌地劳作、繁衍,逐渐地被生活压弯脊梁,在额 上耕耘出深深浅浅地皱纹。 生命仅此灿烂一次,从此便寂寂又急急地流逝。 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四季更换,冷暖交替,有人出生,有人老去,在这个过 程中,死亡是不可避免的现实,那些归住冥国的灵魂中,有早夭的孩童,娇滴滴的 少女,自觉活不下去了的媳妇,以及寿终正寝的老人。 三月的清明雨里,哭泣的人们白衣戴孝,扶着一具黑漆棺木缓缓地向村西头移 去,有女人的声音凄厉地恸哭着,绝望地拍打着紧闭的灵柩,叫着亲人的名字,"你 醒醒呵,你这是往哪儿去呀?"近乎质问的一声令人灵魂颤抖的被深深触动…… 墓地到了,一个潮湿的黄土坑便是一生最后的归宿。记得儿时常因为村子里某 个熟识的人故去而难过地泪湿满襟,奶奶曾牵着我站在墓地里絮絮地说道:"伢儿, 你看这满岗的黄土堆,几十年一个人,快着呢,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做人要规矩善 良,不然,今世还不了的来世报,苦哇……"。 故乡于我是记忆中一幅苍凉的画。斜月西沉时,"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月 光下它静谧地卧着,披一层白白的冷,融进我的血液中…… 1999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