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友如水 今夜,坐在书桌前的我是个幸福的小女人。绾着头发,穿着纯白的丝质睡衣, 在灯下耐心地等待自己的夫君回家。但是此时我却那么强烈地想念她-----一个在黑 暗中曾相携手走过的朋友……。 那是一个夏季,我一个人漂泊在这座城市。为了一笔昂贵的学费,我拿着一份 小报上的招聘启事去了一家夜总会,在一群年龄相仿的外地女孩中,我被一个穿着 黑色锦织旗袍的年轻女人点出来,她睁大涂着黑眼影的双眼看着我,然后点点头, 交给我一个号码牌,说:"下午6:00来培训,从今天开始你是这里的一名服务员了 "。 从此,我便成了那间夜总会的一名KTV包间的服务员,那是一个奇异的世界,活 跃着年轻美丽的少女和大腹便便的款爷们,那个号码牌是一个员工专用柜的锁号, 女孩便在那脱去日常生活中的装束,换上极其诱惑的晚装,高高的镂空皮鞋,末了抹 上或红或黑的唇膏,走出去便是另一个尤物了。 我第一次上班时,拿着那把小小的钥匙,如同全部的身家性命,怯生生推开更 衣室的门,只见偌大的一间屋子全是女孩,或化妆或换衣,每人手持一面镜子,日 光灯白惨惨地亮着,照着那血红的唇、白生生裸露着的脊背大腿、纷乱地揉成一团 的长发。如鬼魅一般令人悚然。听见门响,全体抬头看了一眼,便漠然地各自忙去 了,我从狭窄地人缝中撞来撞去,好不容易找到了我的锁号,打开来里面却放着衣 物,一件白T恤软软地堆在上面,我惊奇而不知所措,正在这时,门外静静地走进来 一位小巧玲珑的少女,梳着短短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双清亮的大眼睛和善 地望向我,给我以十分乖巧的好感。她看了一眼我的锁号柔声道:"哦,原来你和我 同用一个柜子呀。"然后她歪着头微笑着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呀?" 待我回答完毕,她又笑着说:"我叫林青,从桂林来" 就这样,林青便走进我的打工生活第一章。她是一所工艺美术学院的学生,为 了支撑繁重的学业与贫穷的家境,她偷偷出来做了这种工作,相同的处境使我们惺 惺相惜。第一次见面,我们便成了好朋友。我们每天上班后都守在一块,培训完后 领班便让我们服务同一间房。那天我们都高兴极了,因为从此就天天在一块了,林 青是个极朴素的名字,可夹在一大堆虚假的艺名"佳佳、毛毛、洋洋、铃子、梦云…… "中间,却如一颗清清爽爽的钻石,自然地散发着高雅的光芒。她生的十分婀娜精致, 故乡秀丽的山水风光赋予了她雅致的神韵,吹弹即破的好肤色。她的腕上套着一只 玉镯子,挥手间镯子便随着起起落落,不经意地风情万种,我常常痴痴地看呆了, 有一次我涎着脸说:"青儿、如若我身为男儿郎,定若娶你为妻,在家日日观赏"。 那间夜总会实行日本式的服务方式,我们都是跪在地毯上给客人服务的。托着 镀金的水果盘与晶莹的水晶器皿,低眉顺眼地给人倒酒、布水果、或是穿着高跟鞋, 急急地敲打着跑向吧台,忙着开各种昂贵的酒水单。 那里的客人们都是成功的男人,有得意的政客、暴发的商人,成名的艺人,在 酒饱饭足后被人围捧着坐进舒适豪华的KTV包房,在空调开得极足灯光亮得极暗的房 内左拥右抱,寻欢作乐,拿着话筒对着屏幕嚎叫一通,我俩一边替这些爷们与那些 陪坐小姐们奉茶倒酒,一边被呵叱,支使得团团转,有一种在从前的生活中建立起 来的东西在坍塌、瓦解。一次我俩服务的是总统套间,那间房一晚上最低消费是"9. 999",高得令人咋舌,那天去的是一大班人,他们恭恭敬敬地陪着一位年老的男人, 那人高高地个子,头发黑黑地,只是灯光下极醒目地几根银发才让人看出那是染的, 眼睛下垂着重重地眼袋,布满色欲地眼神,隐在伪善的高贵下,盯着沙发上坐在他 两边的漂亮佳丽,当灯光暗下来时,他常伸出那双布满褐色老年斑的手摸向身边的 女孩,令我不得不侧目而视,心中隐隐作呕。 中途,这位要人提出要看现场直播的世界杯足球赛,于是林青带他去旁边一间 休息室去,那里有卫星转播的闭路电视,可以接收到许多频道。过了几分钟,我不 见林青出来,心中便极忐忑。我托着一只紫砂茶壶,去敲那间小房的门,眼前所出 现的情景如所有剧情中正常出现的那种:老头肥胖的身躯压在沙发上,呼呼喘气如 牛,我只能从那笨拙的躯体底下乱蹬乱踹的两条腿知道那是林青,她尖利、恐惧的 惊叫声消溶在巨大的足球讲解声中,屏幕里,凝聚着全世界的叫好。她的呼救谁能 听见? 我呢,本应如肥皂剧中的镜头那般,不顾一切举起茶壶朝那野猪般的脑袋砸下 去的,然而我的第一反应只是关掉了电视。继而是林青的哭叫声便那般凄厉地冲击 入的耳膜了。老头迅速翻过身坐了起来。我跪在茶几前的软垫上,低着头替他倒茶, 然后用双手捧了过去放在他面前,所有的动作都是无声的,林青便如影子一般飘了 出去,滴血的影子…… 当我在洗手间找到她时,她正把脸伏在水池里,狠狠地用手擦着嘴唇。我默默 地拿着一盒面巾纸,一张一张抽给她,她无声地哭着。末了,我们在镜中默默彼此 凝视着,阴惨惨的绿纹大理石墙面反衬着幽幽的光,两张凄惶而年轻的脸,湿漉漉 的眼底没有一丝未来……,从洗手间出来,我们又继续着回到包间服务,里面喧哗 依旧,歌舞升平,女孩们手里把玩着骰钟,抛上甩下,在空中打了几个忧美的旋, 未了哗啦一声扣在桌面,打开来,五个骰子散落桌上,于是满堂喝彩,老头亦雍容 地谈笑着。看人对他的无微不至的巴结讨好,及隐隐几句耳语,便知他是一位实权 派的老爷级人物,末了买单时果然把总经理召来,说出来的是震耳欲聋的地位,令 我不敢亦不愿相信这种结局。 那夜,下班很晚,从死城一般的地方出来,夜却突出地亮着月,我俩沿着东三 环往前走,不时有不怀好意的车在身后按喇叭。林青突然"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她 仰起头望着天空,喊一般地说:"我发誓我一定要离开,我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男人! " 日子一天天滑去,秋天来了,我俩都若无其事地回校上课,冬天里,我们依旧 还在那里谋生,繁重的课业与混沌的生存压迫着我们,每天仅能在床上做六个小时 恶梦,便带着两张心悸的脸醒来活着。那时我们过得挺"单身贵族",亦可以愉快地 花钱,放学时总落在同学末搭"TAXI"回到我们合租的公寓内。看着行走在城市间的 破公共汽车,人山人海地拥挤着,从早到晚只为了三餐一宿,我们常茫然,不知在 这个城市里到底哪一种生活方式是最真实最残酷的。冬天下雪的日子里,林青遭遇 了她的爱情,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俩的第一次交接总令我忍俊不禁地记起《胭 脂扣》来。那夜他与朋友来夜总会应酬,里面有一个服务员便是林青。而她把他从 头到尾投射过来的目光都当作常识一般忽略了。末了,客人走了,林青便去帮我忙, 一会儿又有人来找她说刚才她服务的包间有位先生在等她,过去一看原来是那个一 直含笑行注目礼的男人。她立在门前彬彬有礼的说:"对不起,我现在已下班了。" 言毕转身便走了。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又有人来叫她,仍然是那人,他没有走,林青佯装没听见。 到凌晨两点,我们下班了,走到大厅里,突然黑暗的角落沙发里站起来一个人,礼 貌地叫住我俩,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声音极其温和而固执地说:"吴小姐,我 明天再来找你。"我俩默默地站着,看着那宽厚而沉稳的背影,走到停车场的光亮处, 娴熟地开着车远去了。第二天,男人又来了,林青依旧不理他,在我俩眼中他只是 欢场中常见的登徒子,并成为我们的笑料,每天回家后换上睡衣,两人便一边吃着 零食,一边肆意躺在沙发上津津乐道着。谁也没有预料到今后的生活会因这个男人 而变化。 转眼间便过年了,所有的人都收拾好心情回家去了。我俩依旧在上班,闭口不 提回家,因为有一种说法是:"但凡欢场女子必身附妖邪,若吉日入户则年岁不能平 安矣"。大年三十的夜晚,整个夜总会一改往日繁华,冷冷清清地亮着昏黄的灯笼, 可是这天夜里,那个男人来了……新桃换旧符之际,我俩相依为命的生活中少了一 个人。林青慌慌张张地改变着她的日程。她似乎特别的忙碌,托辞许许多多的理由 不去班,亦不上课。她有时回来的比我还晚,而第二天我起床去学校时,一睁眼摸 她的被窝早凉了。直至有一天她一夜未归。我独自抱着被子坐着发呆,听着厨房的 水门汀子一滴一滴向下渗水……天蒙蒙亮时,我坐在一家酒店的大堂里等她,因为 她曾告诉我那个男人是法国一家跨国集团驻华的首席代表,一直住在这家五星级酒 店里。 经历似乎漫长无期的等待,我终于看见了她,她那么弱不禁风地向我走来,一 手扶着腰,从电梯口一步步挪着,我看着她,我最亲爱的姐妹-----我不知道她都经 历了什么?她立在我面前时我们默默相互注视着,眼里全是泪水…… 我想无论经过多久,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那种突变了的眼神:那完全是一双小 妇人的眼睛,柔和的、安宁的。她牵着我的手,轻轻地说:"我们回家吧"! 我扶着她走在王府井大街上,街上全是人与车,行色勿勿的人们奔向各自的位 置,风柔柔地吹过,似乎每个人都那么容光焕发,欣欣向荣,我轻叹道:"同样为了 生存,为什么他们都显得那么安然?" "因为,他们做自己愿意做的事,而我们不",林青回答道。 那个早晨,我们看见了蓝蓝的晴空,嫩绿的新树,嫣红的桃花,甚至十字路口 威严的交警-----这是真正正常的社会生活,而我们却一直是这个城市阳光底下的两 只土拔鼠…… 如我所料,她辞去了夜总会的工作,我一边替她欣慰一边黯然地继续我的生活。 有一天,我问她:"你会嫁给他吗?"其实我更关心那个男人是否会对林青负责任。 "他爱我"她答非所问的回答,然后补偿性的说:"他想送我去法国念书。" 那日晚上,林青找了个理由要请我吃饭,死活拽着去了那家酒店的西餐厅。我 俩坐在桌前翻酒水单时,那个男人和一大帮西装革履的人走了进来,喧哗的坐下了。 自始至终林青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吃自助餐时,她轻轻走他身边,似乎林青 身上的香水味使他感觉到她的存在,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低着头专心地用叉子 拿着食物,迈着依旧沉稳的步子回到人群中。 林青不知所措的站在大厅中央,似乎鼓足了勇气向我走回来。我一把拉着她走 了出去。 "你真丢人"我无情地说。 "我控制不了自己,我爱他。我真的爱他的!"她捂着脸哭了出来。 "我知道他嫌我不干净,我可以改的,全可以改好的呀!"她满脸泪水地望着我。 "除了贫穷你什么错都没有。"我隐忍不住地冲她板着脸,"况且我们什么都没做 过"说完这句话,我自己也好象极不信任,便虚弱地一声不吭了。那种生活仿佛在思 想中打上了烙印,令我们疼痛地自卑。 七月又来到了,我们都从大学里毕业了,林青拿到了签证,送她去机场的那天, 她一夜未睡,神经兮兮地从床上爬起来在屋里东窜西瞧,蓦地惊叫道:"咦,今天是 咱俩混了一年的日子呢! "就你记得事儿多!",我闷在被子里懒洋洋地说话,屋子里空调开的极低,我 心里也凉凉的,荒芜得如长了一坟地的草。 然后林青便不吱声了,过了好一会儿,她带着哭腔叫我的名字,"我不要走,我 走了你怎么办呢?"她从地毯上爬过来,趴在枕头上抱着我的头,我睁大眼睛凝视着 黑暗中某一处,那冥冥中的神灵,你那"视众生皆痴愚"的眼,可曾流过热热的泪? 七月的首都机场,两个二十岁的外地女孩,在这个毫无牵挂,亦无亲无邻的都 市里,"挥手自兹去",从此走向各自不同的未知的命运。 答应我,离开那种地方,如果有一天有个男人要你,别告诉他你的从前,同时 也忘了我-----这是林青上飞机前在关口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送走她,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满街的人流中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亦没人认识 我。我一遍遍忍了好久的泪水,终于滂沱而下,我蹲在路边一棵树下,低头哭了好 久好久…… 夏季剩下的日子里,我忙着找工作,搬房子,辞职,当我把握了一年的号码牌 交给领班,最后一次合上那个小柜子时,心情无比地萧瑟。我把脸伏在冰凉的铁壁 上,柜里还残留着林青的气息:衣服上柔和而温煦的淡淡香水味。走过那间灯火阑 珊的大厅时,我的手仍习惯地握着,摊开来什么都没有,却又紧紧地握上,握一把 苍凉…… 后来,我在这城市里,邂逅了上天赐予我的那个人。他把我从一千多万人口中 找出来,拂去我身上累累的尘埃,用一个男人所有的诚挚与爱宠置我,令我成为了 一个娇气十足的小女人,他很快便等不及地娶了我。褪下婚纱后我又抱起书本去读 书,经历过太多的丑陋磨难后,我终于明白了世上最适合于我的事莫过于坐在书桌 前读自己爱读的书。中午,他会来学校接我吃饭。灿烂的阳光下远远便看见他一生 一世地等在那里,令我满脸欢笑地向他飞快地跑去,奔向一种全新的、喜悦的生活…… 我一直没有林青的消息,她亦没有回来过,我们便从此"想忘于江湖"了。 结婚前一夜,我曾去那间我们合住过的屋子住了一夜,因我预感到那夜她会想 起我,如我所强烈思念她一般。午夜,电话铃响了,十分犹豫地断断续续响着,我 亦盯着它,不知该不该去接,如同两人都惧怕合力去揭一块伤疤,那必是十分痛的…… 我的生活十分美满,我从未向他提起过从前的生活。我想在这个世界上,亦必 有一个男人懂得去呵护林青的似水玲珑。巴黎是一座艺术之都,它一定会敞开胸怀 慷慨地拥抱这位清灵而有才气的东方少女,林青一定过得很好罢!当黄昏时分她背 起画夹徜徉在异国城市的街头时,她的心头是否十分地安逸与充实?为了那份阳光 下与生活携手的无愧,我们便决绝地遗忘对方。 林青,我亲爱的朋友,也许我们一生不能再见,但我祝福着你,必然如你祝福 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