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情歌(1) 情歌 现在,草原上太阳刚刚升起来。巴桑一家开始劳动。 尼玛挥着长长的牛鞭,一边赶牛一边唱歌儿。他走在麦麦草原最高的草坡头, 嗓门吊得极高,很沙哑,是扯着嗓子吼叫,有些拼力、竭气一样地唱歌。那声音 似要把天撑破。但具体唱的什么,是藏语,我一无所知。 尼玛的歌声过后,我听到草场对面的丛林间亦隐约传出回应的歌声。便朝尼 玛迎上去。 “尼玛,你的歌被风送到雪山那边去了。那边有美丽的姑娘,她在给你回应 情歌了。” 我说的汉语,尼玛听不懂。我用手势跟他比划,聪明的男人一下反应过来, 只一个劲地朝我摇头,说了句什么,是藏语,我也听不懂。 多农喇嘛绛红色的喇嘛裙这个时候醒目地出现在草原上了。在草地里,大片 大片的绿野丛中,他晃动着的那一身绛红,一个酱黑色的脸面,一双在清晨也会 戴起大墨镜的眼睛,还有一路嗡嗡的经声,叫我感觉有些奇异。 喇嘛来到我面前,把裹在头上的僧衣掀开。他从寺庙来。昨夜一宿念经,有 些疲惫。因为不放心我,所以一早又赶到草场。 尼玛的心思似是不在草原上,视觉也不在喇嘛身上,这与草原人见到喇嘛的 恭谨模样不太一样。 我转眼打量起尼玛。这个男人最多不过二十五。典型的康巴汉子。脸上的皮 肤被紫外线烤成紫釉的颜色,放出黑亮的光芒。窄窄细细的眼,像是有着某种美 妙冲动的隐私暗藏在里面。沉默时,静悄悄的;冲动时,会不由自主地泄露丝毫 惬意之神。一身的藏青色氆氇,裹着壮实的身体,看起来高大、阳光,很有味道。 可是,这个年轻男人的妻子已经四十岁。蒋央,在麦麦草原,像尼玛这样的 婚姻是很平常的。一个女人嫁给一家若干个弟兄,以大阿哥年龄为限,最小的男 人在年龄上与妻子总有着或多或少的差距。 瞧着尼玛,我心头陡然涌动起一股酸涩情绪。只听这个男人再次唱起来。仍 然是藏语歌,不知其内容。不过从男人那闪烁的眼神里,我想那肯定是一首情歌。 尼玛的歌声叫草原静悄的早晨热闹起来。有几个青年打着高头大马朝我们奔 来,把马缰勒得大马“嘶嘶”乱叫。一位青年骑的一匹水银白大马,几乎擦过我 的身体,绕我跑过一圈,然后奔向前方,一边打起响亮口哨,一边滚身下马,站 于尼玛一旁。他挥舞起长长马鞭,自顾抢过尼玛的声源,朝着我唱起来。 我愣了下神,虽然这青年唱的是藏语,但音律我很熟悉,是草原上的传统情 歌《次仁拉索》。这首歌,我在内地时曾经跟随耿秋画师学唱过,所以我立即附 和着他唱起来。虽然我用的是汉语,也有点跑调,但我的大胆接应还是叫这青年 惊讶。他随即放低声调,用鼻音烘托起我的歌声。 同道的几个青年朝这唱歌青年“啊呵啊呵”起哄大叫,扬起马鞭打转大马, 把我俩围拢在草场中央。转动的马匹和喝彩声打花了我的眼神,我突然有些紧张, 收住嗓门。这唱歌青年因此再次放开歌喉,接过我的声源又大声唱起来。一连唱 过几首,皆是草原牧歌。最后,他唱起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东边月亮》。 这是一首长篇幅的传统情歌。亦是耿秋画师曾经教过我的。但我并不会唱。所以 又是我,用轻轻的鼻音在烘托他的歌声。 而这青年唱起《东边月亮》时,神情再无张扬,或者迎合之意。他的目光, 变成月色模样的清凉,悄然从我的脸面上游移开,不知不觉间,沉浸在自己的歌 声世界里。 从东边的山尖上,白亮的月儿出来了。 姑娘的脸面儿,在心中渐渐浮现了。 去年种下的幼苗,已经长大了。 青年老后的体躯,比南方的弓还要弯了。 自己的意中的人儿,若能成为终身伴侣, 犹如从大湛清中,得到一件珍宝。 但若是要随你心底之意,今生与佛的缘又断了, 若要往空寂的山岭云游,就把你心里的事违背了。 有力的蜀葵花儿,你若去作供佛的物品, 我也将年幼的松石蜂儿,带到你的佛堂…… 蒋央,这就是月光。他本名叫东月。月光是我不经意间随口喊出来。当时我 这么喊他,因为听不懂,他朝我愣着眼神。 “我叫你月光行么?”我这么问,重复叫一声,“月光。” 东月仍是愣着眼。他眼睛发愣的时候,刚才唱歌时的那个月色一样清凉的目 光便是混乱了,困顿在我语言的门坎之外。(从这时起,我即决心,一定要好好 来学习藏文。) 东月听不懂我的话,多农喇嘛便在一旁把我的意思传达给他。他马上朝我笑 起来,干脆地点起头,跟着我绕口学道,“月──广(光)?” “月光!”我说,口对口教他:“月──光!” “月──广──光,哦呀,月,光。”东月朝我闪动眉目,喜爱地喊起自己, “月──光!月光!” “哦呀,月光!” 我们俩的眼神不安分地跳跃起来,它们也要快活地交流一下。 我的目光在说,“你嘛,也可以给我一个名字。” 他的眼神想了想,“那我叫你梅朵!”当时月光的确有这样的回应。不过说 的是藏语,我当然似懂非懂。又是我被困顿在他的语言门坎之外了。月光有些着 急,突然从草地间拔出一朵紫色小花,我听多农喇嘛喇在传送月光的话。‘他说 你长得跟这花儿是一个模样的,所以他也要给你一个名字,叫梅朵!梅朵,就是 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