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十多天后,清江镇码头,人声鼎沸。红水河水面上,停泊着一艘火轮驳船,火 轮船后边拖着三只木船。这是许厂长帮黑牯岭煤矿从梧州港航运局请来运煤的。三 只驳船的舱位很大。据船长说,每只船舱可以载重150 吨左右,跑一趟可运450 多 吨。这样,请两条轮船帮运煤,一个月各跑两趟,就基本上满足广州电厂的用煤了。 进入夏汛时期,如果在往年,这时候的红水河水位早就涨得老高了。可是,由 于今年各地久旱无雨,许多小河断流,因此,红水河的水位跟涸水季节差不多。河 面很宽,湍急的河水不时形成一个个漩涡向下游淌去。停泊在岸边的船只不停地随 着涌浪晃荡、漂摆。船身与岸边有一定的距离,人们用二十四根两丈多长的毛竹扎 成六块跳板,架在船舷上。每只驳船搭放两块跳板,方便挑煤的人来回走动。 码头上,堆放着从黑牯岭山运回来的煤,煤堆高得好象一座小山。为了防止 夜里有人偷盗煤炭,乔克仁请人在旁边搭了一间木棚,日夜安排人员看守。此外, 看守人员白天还要负责验收赶车老汉们运来的煤。 这天,除了一部份人进山里挑煤外,在这挑煤上船的也有两百号人。镇上的乡 亲百姓几乎都出动了。在这群浩浩荡荡的挑煤队伍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十 来岁的小孩,有更多的妇女,进山里挑煤的大多是体力强壮的男子汉。乔克仁有他 的打算,山里挑煤路程远,安排有力气的男人去干。这样,装船的就由镇上的一般 妇女婆娘、上年纪的老汉、稍大个子的娃仔来应付。因为从码头挑煤船上,才两百 多米的路程,况且又是下坡路。 “快!快点装船哇!”阿山象一条钻山狗一样,在岸边来回吆喝。 乔应天下乡催收了半个多月的稻谷租子。今天,他也牵着他豢养的那条狼狗出 来了。他的任务是给挑煤上船的人发放筹子。这些天来,他吃过晚饭后,他就来码 头看看一天比一天堆高的煤,欣赏赶车汉陆陆续续地从山弄那边运煤回来的情景。 那些老水牛、老黄牛抬着沉重的四蹄,缓慢地行走,破烂的牛车不时发出一阵阵剌 耳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在他听来,简直就象一组组令他情绪飞扬的音乐。 赶车老汉把煤卸下码头后,乔应天不顾黑乎乎的煤会弄脏他的手,从煤堆时抓 起一把煤粉仔细地观赏。那全神贯注的表情简直象在欣赏一件工艺品。他看着看着, 晶莹透亮的煤粒,把他那双阴涩狡黠的眼睛剌得一阵阵发花。顿时,一阵好似夜猫 子笑声从他的嘴角飞窜出来:“哈哈哈……想不到我乔某财路如此宽广!”那贪婪 的笑声使附近的行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方嫂连续挑了两个星期的煤,虽然每天都累得腰酸腿痛,但当她把一枚枚用血 汗挣来的铜钱收藏在床底下的那个瓦罐时,似乎感觉到白天的疲劳消除了许多。昨 晚收工前,乔克仁集中全体挑煤的乡亲作了分工。相对而言,装船的活计自然要比 进山挑煤轻松些。早上起床的时候,她料理完家务活,就挑起泥箕来到了码头,小 家才也扛一把铁铲跟着来了。 码头上,涌来了挑煤的人群,谁都想多挑几担煤上船,这样可以多挣几个钱。 于是,不少大人叫来孩子帮助铲煤装泥箕。 方嫂一来到码头煤场,开始飞快地铲煤装进泥箕,小家才就用手往另一个泥箕 扒煤。待方嫂装满一个泥箕的煤时,小家才也把那个泥箕扒得差不多了。 方嫂拿起扁担穿住泥箕绳子,对小家才说:“你在这好好看住铲子,别弄丢了!” 小家才用乌黑的手抹一把鼻子,答应道:“嗯!” 码头坡度很长。方嫂穿着一双自己纳的布鞋,一步一步向河边走去。自然,挑 煤下河绝对不比挑水爬码头那么吃力。往日挑水爬码头,最怕脚底打滑,一旦跌跤, 整担水全泼在地上,最后还得重新下河边挑上来。眼下挑煤就用不着那么提心吊胆, 即使跌倒了,还可以把煤刮回泥箕。当然,方嫂和所有来挑煤的人员谁都不希望自 己摔跤。 方嫂挑着煤,很快就下到了河边。河岸处,是一片乱石滩,走过乱石滩,才到 上船的毛竹跳板。 靠近三只驳船的岔路口旁边,竖着一个用白布搭成的简易遮阳棚。乔应天和他 的狼狗就坐在遮阳棚下面。他守在这里,主要是负责验收发牌,而且看谁挑的煤满 不满。如果他看的不顺眼的话则发小牌,用他的话说,两块小牌顶一块大牌的份量。 因此,谁都把煤装得满满的,生怕过不了他这一关。这样的计量方法也是够坑人的! 方嫂挑煤来到遮阳棚下,停下担子,等待乔应天的验收。乔应天射出两道阴森 森的目光,盯了一会儿方嫂的脸,很快又把目光转到泥箕上煤。他皱了皱眉头,用 浓重的鼻音哼出半句话来:“唔——这担煤嘛……”随着“啪”的一声,一块小牌 扔在桌面上。 这是方嫂挑的第一担煤,她不知道乔应天用这一手来榨取大伙的血汗,拾起筹 子就走。 “慢!”在后面等验收的覃大伯老汉拉住方嫂的扁担。 方嫂莫明其妙。她回过头来,只见覃大伯替她评理道:“乔老爷,方嫂挑的这 担煤满满的,你怎么才给她小筹子?” 乔应天恼羞成怒:“老东西,你活得不耐烦啦!” 那条狼狗见主子发火了,也跟着呲牙咧嘴,露出一副凶相。它张开血红的盆口, 不断地发出“丝丝”声。只要主子喊一声“上”,它就立刻凶狠地扑上去。 方嫂怕老伯吃亏,连忙吞声忍气地说:“覃大伯,算啦。” 三条驳船并排停靠在岸边,人们挑着沉甸甸的煤走上毛竹跳板。跳板很袅,方 嫂小心奕奕地走上去。到了船舷,将煤倒船舱,一担煤卸落下去连半星点空位也占 不了。卸完煤,她又从另一块跳板上岸。 长长的码头,挑煤的乡亲们来来往往。远远望去,好象一群黑色的甲壳虫在繁 忙地搬运冬藏的食物。 阿山好比猎狗一样窜上窜下,不停地吆喝着,亡命地催大伙快点挑煤。一位上 了年纪的老婆婆挑着大半担煤,踉踉跄跄地走下码头,不知怎么搞的,突然脚下一 滑,“哗啦”一声,泥箕里的煤几乎全洒出了路旁。阿山见状,急步走过去,恶声 恶气地训斥道:“他妈的!你走不动就别来挑煤!我们公司的钱不是好挣的。快, 快把地上的煤全部收拾干净!不然,老子就扣你孙子的挖煤钱!” 原来,这个老妇就是程一民的婆婆。早上,阿程婆见许多人到码头挑煤。听人 说,谁来挑都行,反正计件结算工钱。她不顾自己年岁大,也来挑几担煤,打算能 挣多少算多少,在家也是闲着。谁知,码头坡度陡,人老了,两条腿也不听使唤 . 还未等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摔倒了。 阿山气汹汹地站在阿程婆的面前,用手中的皮鞭棍指戳着她的额头,不停地训 斥。看样子,他好想把老人家给吞了。 阿程婆战战兢兢地说:“我……我拾起来,我拾起来……” 老人家一边说,一边用枯槁的、隆起一道道青筋的手,颤微微地捧起地上的煤。 少许的煤捧不起来她就慢慢地刮。 方嫂远远听见阿山的嗥叫,不知是谁跌倒。她走近时,才看清楚是阿程婆。她 看见她用手掌一点一点地刮地上零星丁点的碎煤,一阵怜悯的恻隐之情不由涌上她 的心头。她停住脚步,跟着弯屈膝盖蹲下,关切地说:“阿程婆,来,我帮你把地 上的煤收拾干净。” 阿程婆感激地说:“方嫂,不用你来帮忙了,快去挑你的煤吧!” 方嫂好象没听见一样,只顾将散落在地上的煤收拾干净。然后同情地说:“阿 程婆,您年纪大了,还来挑什么煤哪?要是让阿民知道了,他又要怪您了!” “没关系,能挑多少算多少。”阿程婆不服气地说。她整理好泥箕绳子,又继 续挑煤走下码头。 方嫂在后面看着阿程婆踉跄欲跌的步履,摇头叹息:“唉——” 她回到堆煤场,小家才把铁铲塞给她,问:“婶娘,怎么这样久才回来呀?” 方嫂把方才的事说一遍,小家才不解地说:“这阿婆也真是……” “有什么办法,还不是为了生活……” 方嫂铲满煤,刚刚挑走几步,想起方才乔应天说她担子不够满,于是,再次停 下来,拿起铲子又多添上两铲煤。 “婶娘,你挑那么重,能行吗?”小家才关切地问。 方嫂苦笑道:“婶娘如果挑不动,会铲这样满吗?” 就在方嫂和小家才对话的时候,在船头跳板处,发生了一起令人担惊受怕的事 情——阿程婆挑着煤艰辛地走下码头,从乔应天手中领过一只小筹子,踉踉跄跄地 开始走上摇摇晃晃的跳板。湍急的河面,水浪一阵一阵扑涌着岸边,三条大驳船象 三片漂浮在河面上的荷叶,不停地晃动。木船也带动架在船舷的几排毛竹跳板。 阿程婆本来连路也走不稳,这时,河面在烈日下闪闪发光,波光映得她的眼睛 更花了。 她在毛竹跳板上一步慢过一步地行走,与其说是行走,不如说是缓缓蠕动着笨 重的躯体。 “阿婆,小心……”后面的一位姑娘看到她摇摇欲跌的样子,想提醒她一句, 没料,话还没说完,只听阿程婆“啊”的一声尖叫,跌落下河里。 姑娘“哎呀”叫一声,把担子搁放在跳板旁边,“扑通”一声跃入河里,很快 把一沉一浮的阿程婆救上岸。 阿程婆呛了好几口水,被姑娘救起来后,面色都变得苍白了,许久也说不出半 句话来。 目睹方才那一幕惊险的情景,许多人纷纷放下煤担,围住阿程婆七嘴八舌地议 论起来:“唉,这阿程婆也真是,年纪这么大了,还来挑什么煤啊?” “是呀,太危险了!要不是阿英跳下去救得快,阿婆的命就难保了。” " ……" 从河里救起阿程婆的这位姑娘就是肖英,她从小在河边长大,练会了 一身水性,所以当她看到阿程婆跌落河里的一刹那,连想也顾不得想就跳了下去。 肖英把阿程婆救上来后,把她放在地上躺着,让阿程婆休息一会儿。 阿程婆好久才喘过气来,她吃力地坐起来,片刻,她突然嘤嘤地抽泣,她一边 哭,一边老泪纵横地说:“呜呜,我的煤……我孙子的工钱呀!”原来,她想起方 才阿山的恫吓,大半担煤全部倾落在红水河底,孙子就将白白干一整天的活。唉, 想到这些,她怎么能不伤心,怎能不嚎啕哭泣呢? 肖英用手轻轻地抹去阿程婆眼角的泪水,安抚她那颗痛楚的心,说道:“阿程 婆,你别太难过,只要你没事,阿民他会替你高兴的。我送你回家吧。” 阿山在码头上吆喝着,忽然看见许多人纷纷放下煤担,跑到河边围观什么,他 不知发生什么事。于是,他也快速奔过去。他要奔过去催大家快点挑煤装船。因为 船只仅在这码头停泊一天,明天就要返航了。如果火轮不能按时开船,黑牯岭煤矿 公司就要多交纳停船费,阿山不能不焦急。 其实,乔应天比阿山早一步赶到了那里,他气汹汹地吼叫道:“快滚开,有什 么好看的,统统给我挑煤去!” “汪汪!汪汪汪!”狼狗仗着人势,在旁边不停地狂吠着。只要乔应天吆喝一 声,定然有人遭到灾祸临头。 不少人怕惹祸上身,很快散开了。肖英搀着阿程婆慢慢地回去。 阿山赶到了。他一眼看见她们二人浑身上下湿透。不用说,他已经明白是怎么 回事。他阴阳怪气地对阿程婆说:“嘿嘿,老阿婆,你想找死哇!又把我们的煤丢 进河里,你拿什么赔啊?” 肖英驳斥他道:“阿山,你别太缺德了!阿程婆方才跌下河里差点喂了大鱼, 你就没有半点同情心,阿程婆的命难道就不比你那半担煤值钱么?” “哼!穷鬼的命值几个钱?”阿山凶狠狠地推开肖英,“去去,挑煤装船要紧! 不然,明天一早误了开船,你们一分钱挑工费也别想领到!” 阿程婆气得脸色铁青,许久说不出半句话来。肖英则气得脸色发白,愤怒地咒 骂他说:“阿山,你别狗仗人势,说话要臭点人味!” “啊!你敢说我不是人?你……你……”阿山举起手中的皮鞭,欲想抽打下去。 肖英毫不示弱地扬起眉尖:“你这一鞭要是敢抽打下来,我不把你拽下河里灌 饱一肚子水,我就不是船家的女儿!” 阿山是个旱鸭子,他听到这话,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了下来:“好好,好男 不跟女斗,有本事你就快去给我挑几担煤!” 在跳板上,一位老伯挑起肖英搁下的煤,倒入船舱,他又挑着肖英的那副泥箕, 匆匆追上来说:“阿英,我帮你把煤倒入煤舱了。喏,这是你的泥箕。” 肖英接过担子,说:“大伯,多谢你了!” 阿程婆抹了一把湿淋淋的长发,感激地对阿英说:“好闺女,我现在好受多了, 你去挑煤吧,我自己回去!” 肖英说:“阿婆,你看我这身衣服,不回去换怎么行。” 阿程婆难过地说:“嗨,都怪我连累了你……” “阿程婆,别说了,我跟你一块回去把湿衣服换了,不然你凉着生病就糟了。” 方嫂装好煤,这时听回来的人说方才有个老阿婆掉下河里。她连忙问是谁掉下 河里,人家告诉她说是阿程婆,幸得肖英及时跳下河里救上来。她一听到这消息, 挑起煤就匆匆往码头下面赶去。 才走到半途,她碰上肖英和阿程婆。老人家已经不用肖英扶了,只是步子走得 迟迟缓缓的。她关切地问:“阿程婆,你没事了吧!” “没事了。”阿程婆有气无力地说,“好得遇上阿英,不然我就没命了。” 方嫂说:“方才我都劝你,你上了年纪,还挑什么煤哟!这不,差点出了大事 儿!” 阿程婆凄然地笑了一下,连连摇头叹道:“唉,人老了,不中用了……” 方嫂安慰她说:“别难过了,你回家后好好休息,啊!” 仲夏八月,骄阳象一把燃烧的火伞,把密集的光线罩盖在大地上,外界的阴凉 一点儿也透不进来。中午时分,天空亮得耀眼。河边的木棉树边细枝也不摇动一下。 清江镇码头虽然临近红水河边,但路面仍然象铺了一层火炭似的,滚烫、滚烫。空 气又闷又热。挑煤的人一个个汗涔涔、气喘喘,不时有人咒骂太阳火太毒了。 挑了一个上午的煤,大伙觉得肚肠叽哩咕噜地叫得更厉害了,许多人家里的小 孩或者老人,送来中午餐给自家亲人充饥。阿杏把盛玉米粥的瓦罐提来了,她在码 头上好不容易才找到小家才,没见妈妈在,就问:“家才哥,我妈妈呢?” 小家才放下铲子,他浑身乌糟糟的,他见是阿杏,高兴地说:“阿杏,你来了。” “家才哥,你肚子饿了吧?”她把瓦罐放下。突然,她看见路边一株鬼针草上 停着一只红蜻蜓,叫了一声:“哎,那里有一只红蜻蜓。” 说着,阿杏走过去,伸出两只手指,不稍时,就灵巧地捏住了红蜻蜓的尾巴。 她转身回来,得意地问:“家才哥,这只红蜻蜓好看不?” “好看。”小家才忽然叫道,:“啊,婶娘回来啦!” 阿杏一看,妈妈真的从码头上来了。她手一松,不觉将红蜻蜓放飞,然后连蹦 带跳跑过去拉起方嫂的一只手,高兴地说:“妈,我给你和家才哥送中午粥来啦。” “快放开手,我身上的尽是煤粉和汗水,要把你弄脏的。” 方嫂回到煤场,拎起粥罐,唤小家才一起到路旁的一棵苦楝树下挡荫。烈日当 空,连树影也缩成了一团。 “吱呀吱呀。”一辆破牛车好比风烛残灯的老媪,喘着大气,载着满满的一车 煤,慢腾腾地从黑牯岭方向回来了。 牛车上跳下一个年轻人,他就是黑牯岭煤矿公司经理乔克仁。早上,他到井口 那边转转,他看看怀表,时间已过了一个晌午,心中惦记着码头的煤船不知装得怎 么样了。他放心不下,便坐着牛车回来。 乔克仁来到存煤场,见大伙都在吃粥休息,只有少数人仍在挑煤,他知道他们 是从别的乡下来的。他顾不上跟大伙打招呼,走下码头,上船察看装煤情况。 三条驳船静静地停泊在河里,船身吃水量比上午沉入水中许多。每个舱位里, 都装着闪闪亮亮的煤,乔克仁登上船不久,船长刚好从轮船卧室出来。他看见船长, 热情地打招呼。 船长也上了驳船,他略略察看一遍三条驳船的装煤量,不太满意地说:“乔经 理,装煤速度是不是可以再加快些。不然,明天早上延误了我们开船,那可是要罚 款的哟。” 乔克仁显得很自信地说:“请船长放心,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保证在今晚装满船。” “唔,应该这样,”船长两手一摊,“不然,我们就很难乐意与你们公司合作 了。” 乔克仁和船长缓缓走下跳板。他们站在岸边,又谈了几句什么,随后,乔克仁 邀船长等轮船上的几位职员上悦来客酒家干几杯。船长告诉他,他们中午已经吃过 啦,等到傍晚再说吧。 “傍晚也行。好,您中午休息去吧,我这就马上去催大伙加快装船速度。” 乔克仁返回到遮荫蓬下,看见他老子在验收一位老伯的煤担后,把一枚小筹子 扔给老伯。 当即制止说:“爸,这位大伯挑的这担煤够满的嘛,干嘛不给他大筹子呀?” 说罢,转身向老伯要回那枚小筹子,重新换给他一枚大的。 老伯接过那枚大的筹子,激动地说:“我挑了一个晌午的煤,这才领到第一枚 大筹子。” “大伯,都怪我照管不周,”乔克仁以诚恳的富有煽情的语调说,“只要你们 好好挑煤,我都会一视同仁的。” “哎,这还差不多,这还差不多!” 老伯走后,乔应天刚想训斥儿子几句,乔克仁抢先把自己的意图向他解释说: “爸,今天是第一次装船,对他们挑的煤一下子不要克扣得太苛薄。不然,以后他 们不肯来了,你我有本事装船吗?” “你呀,读了几年书,内心就是这么慈善,”乔应天说,“你知道我们的家产 是怎么发的吗?”…… 父子俩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谁出说服不了谁。那条狼狗看到两个主子一声高 一声低说些什么,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一会儿嗅嗅乔应天的手,一会儿闻闻乔克仁 的皮鞋。 阿山远远看见乔克仁,便过来献媚道:“乔经理,……” “方才你上哪去了,我怎的没见你。”乔克仁不悦地问道。 阿山提提宽幅长筒松紧裤,皱着脸说:“我……我方才上厕所拉了一泡屎。” “你呀,真是名堂多。”乔克仁说,“你在这看守一下,我跟董事长回去用一 下午膳。” “好的,老爷、少爷,你们快去吧。”阿山哈腰点头。 乔克仁等其父走了十几步远之后,交待阿山几句要紧话,这才重新返上码头。 二 杨厚实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回到那间简陋的小屋门前。门口紧锁着。淡淡的 月影把镇上照得冷冷清清。看着那把孤伶伶的铁锁,杨厚实内心一怔:怎么,方嫂 她们挑煤还没回来? 细一听,码头那边隐隐约约传来喧哗嘈杂的喊叫声,杨厚实急忙走去,他要去 寻找方嫂母女俩和小家才。 月光下,人影攒动,阿山不时在吆喝。杨厚实不知方嫂在哪处,于是叫唤起来 :“小家才,阿杏,你们在哪——” “大叔。”苦楝树下,阿杏兴冲冲地跑过来。 “啊,阿杏,你妈妈呢?” “妈妈和家才哥在那边!”说着,阿杏自己先跑过去,杨厚实紧紧跟在她后面。 阿杏一边跑,一边喊:“家才哥,大叔来啦!” 小家才正坐在铁铲把上休息,听到阿杏的叫声,抬起头,杨厚实已经站在他面 前了。干了一整天,小家才黑得象个火炭娃,只有眼睛和牙齿是白的。皎洁的月光, 在他的瞳孔上映出两点清辉,那张脸就跟煤场上的煤一般乌黑。 “大叔。”小家才高兴地叫道。 杨厚实抚摸着他的脑袋,爱怜地问:“累了吧?” “唔!”小家才应了一声,接着又说,“不过,我没有婶娘那么累,我只是在 这里帮她铲煤装泥箕。” “你婶娘她呢?” “她挑煤下码头去了。” 杨厚实听罢,迈开腿就要向河边走去。阿杏一把拽住他系在身上的腰巾,恳切 地说:“大叔,你先吃点粥,方才我妈妈还吃剩下一碗玉米粥。你等一会,我去拿 来。” 很快,阿杏把粥罐拿过来。杨厚实早就饿得肚皮紧贴在脊背上了。他把粥倒入 碗内,三口五口就吃了个大半。碗底还剩下一星点,他递给小家才:“你也吃一点 吧。” “大叔,你吃,方才我已经吃过了。” 阿杏在旁边也附和道:“大叔,你吃完吧,我和家才哥都吃过了。” 听到这两个孩子说的这么恳切、真情,杨厚实相信了他们的话,仰起脖子,将 剩下的粥水一咕噜喝完。 填了一点肚子,杨厚实觉得浑身增添了许多气力,他叮嘱阿杏拿瓦罐到苦楝树 下放好,自己就迈开大步向河边走去。 傍晚,太阳刚刚沉落山脚时,乔克仁通知挑煤的老老少少全部在煤场集合,用 一种富于诱惑的语调对大伙说:“各位乡亲父老、兄弟姐妹们,今天,大家都辛苦 了!我代表黑牯岭煤矿公司特向各位表示感谢!乡亲们辛苦了一天,本来想让大伙 早点回家休自己,但是,由于我们和航运局只签定一天的时间装船,因此,只得有 劳各位再辛苦两三个钟头,把船装满,好让火轮明天一早开船……” 瞬时,人们议论纷纷,很快把乔克仁的声音淹没在嘈杂声中。 “乡亲们,大家静一静,大家先静一静。”乔克仁举起双手,做出压阵的手式, 他提高嗓道,“为了感谢各位乡亲对我们煤矿公司予以大力支持,现在我郑重宣布 ……” 阿山插话叫道:“各位注意,听清楚啦……” 人们很快静寂下来,聆听乔克仁经宣布什么好消息。 “从现在到装满船止,凡是挑够五担煤的,本公司增发一枚大筹子。听清楚了 没有,多增发一枚大筹子哟!”乔克仁说到这里,得意地环视一下四周的男女老少, 期冀从中看到人们激动不已的表情。 然而,他失望了。这群挑煤者仿佛木头人似的,只是漠然地呆在原地,坐的、 站的、躺的、蹲的,横七坚八。当然,大伙内心里是高兴的,只是太疲倦,懒得动 罢。“好了,下面继续挑煤,谁家中送来晚饭的,就抓紧时间吃,吃饱了好干活!” 乔克仁宣布结束,大伙又忙碌开了。 夜幕在乡亲们的劳作中早已降临了,幸好天上挂着半边月亮,大伙儿能够踏着 黯淡的月色在码头上上下下。虽然一个个累得精力尽,但还是一鼓作气干下去,为 的是多挣一枚乔经理增发的大筹子。 方嫂挑着沉重的煤,一步一步走上跳板。她确实够累的,浑身肌肤被汗水浸得 粘乎乎的,很不好受。她真想从跳板上跳到河里,痛痛快快地在水中泡它半个小时, 把身上的煤粉、汗腻全部洗涤干净。可是,现在还不能。看样子,每人大概再来回 两三趟就可以装满船了。 杨厚实匆匆来到河边,刚好方嫂挑着空泥箕下船。他是凭着她那熟悉的身影认 出她的。 待到方嫂走近时,杨厚实轻轻地唤道:“方嫂。” 她从他的声音认出了他,因为天色太暗,再之,大家的面孔、肌肤都象抹了一 层厚厚的锅灰,简直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若不注意,谁也认不出谁来。 杨厚实伸手拿过她肩上的泥箕担子,“来,我来帮你挑几担。” 方嫂抓住扁担不放:“船快满了,你挖了一整天的煤,又走那么远的山路,先 回家洗个澡休息吧。” “你也够累了的,放下吧,还是让我挑,我们男人的力气比你们女人大。”杨 厚实最终还是说服了方嫂。 方嫂只好依顺他,乖乖地跟随在他后面上码头。走不远,她感到身体太难受了, 就想下河边洗一洗,她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你出了这么多汗,受得了河水泡吗?”杨厚实有点担心她的身体。 “没关系,往年的夏天,我都是在河边洗澡的。” “洗就洗吧,不过要快一点,别凉着了。”杨厚实叮嘱道。随后解下汗巾,问 她要不要。 方嫂说不用了,就和着衣服在河里泡一下,洗洗汗腻和煤粉。 溶溶月色下,河面象一条银链,缓缓地流淌。河水泱泱,波光潋滟。沿岸两旁 和停泊渔船的灯影,在笼罩着轻纱的水里画着弯弯曲曲的线条。夜晚,微风沿着河 床轻轻地荡漾而来,是令人神气爽,浑身振奋。 方嫂站在往日挑水洗衣裳的一块碥石上,让河边的微风吹拂着自己的脸庞,她 感觉浑身舒爽了许多。待方才涔涔的汗水蒸发干后,她才蹲下身子,从河里起一捧 捧清凉的水,泼在脸上、脖子上,最后才把水撩泼在胸口上。让肌肤有一个适应过 程的感觉,避免一下子受到冷冰冰的河水的刺激,肌体突然承受不了。 好爽快啊!方才的疲劳似乎让河水溶化了。这时,方嫂慢慢下到河里,蹲在浅 浅的低洼处,让河水刚好泡到她的颈脖。她用手反复搓掉沾在手臂上、颈脖上、面 孔上的煤尘和污垢。 随后,她解开发髻,低下头,让松散的头发浸泡在河水中,双手不停地轻轻揉 动洗涤。大约洗了一刻钟,她上岸来了。疲劳了一整天,让清凉的河水泡过后,顿 时觉得全身的神经都舒展开来。她轻轻地拧干头发上的水,大口大口地吸着河边一 阵阵清清凉凉的晚风。自从进山挑煤以来,从未感觉到有这般劳累过后的舒适感。 杨厚实挑煤走下码头,碰见从河边上来的方嫂,他向她打了一声招呼说:“方 嫂,你和孩子们先回去吧,别等我了。” 方嫂说:“装满船后你就马上回来,啊。” “知道啦,你走吧!” 走到煤场上面,方嫂叫小家才和阿杏回家。小家才指着铁铲问怎么办,她说, 一块扛回去,等会儿大叔用别人的铲子就行了。 码头下面,乔克仁把阿山唤过来,说:“你一路走上去,对大伙说,每人再挑 一担煤,船就装满了!” 阿山喜孜孜地应一声:“好咧!”于是,他一边走,一边喊叫起来。说实在的, 他自己也早想收工回家休息了。虽然说他没用挑煤,可是伴着这帮挑煤的老老少少, 自己咋唬了一天,喉咙也喊干了。再说,一整天来来回回爬码头,两条腿也走酸了。 因此,当他听到乔克仁说每人再挑一担煤就可以收工时,他恨不得现在就立刻走人。 这时,他一再走上走下,催促大伙尽量挑快一点。 方嫂在河里泡了个透身凉,方才觉得挺舒服爽快的。上岸后不久,经晚风一吹, 不由打个寒颤。她加快脚步往家里赶。一回到家中,她赶紧脱下湿衣裳,换上干的 衣裳裤子,这才感觉身体暖和许多。 “阿杏,家才,你们来洗洗个手,吃点粥,我烧点热水再给你们洗澡。”方嫂 在厨房里唤道。 方嫂打好水,开始在灶膛点火,烧热水。过了片刻,满鼎锅的水开始“吱吱” 响。 杨厚实就挑着空泥箕回来了。他在厨房门口站立一会,地上流了一滩水渍。 方嫂透过炉灶前的火光看见杨厚实浑身湿透,黑麻麻的煤汗泥没有了,她明白 他也在河边洗了一遍,开口说:“杨大哥,水滚了,你先洗一盆热水澡吧。老人说 洗热水容易解乏,你累了一整天的。” 杨厚实见小家才浑身黑麻麻的,他正在和阿杏一块吃粥,便对方嫂说:“让孩 子先洗,我待一会儿再洗吧。” 这户并非一家子又胜似一家子的人家忙碌一通后,两个小孩早已上床睡熟了。 杨厚实看看夜已经很深了,说:“方嫂,我该回去了。” 方嫂倚靠在门口边,一只脚单独直立着,另一只脚屈着膝盖,将脚尖踮在门槛 上,她向杨厚实投去一瞥倩倩目光,情意缱绻地说:“杨大哥,我太累了,你今晚 陪陪我好吗?……” 杨厚实从皎洁的月光下,看见她那双饱含深清的明眸正在闪烁出光芒。那光芒 的热量灼烤着他的胸膛,他真想张开双臂把她揽入怀里。可是,他控制住了自己意 欲冲决大堤的感情,轻轻地说:“方嫂,再过些日子吧,等我明媒正娶你做老婆了, 我再和你上床,啊!” 说着,他从她的身边走出去。 这位可怜的女人哟,望着渐渐离去的唯一心爱的男人,默沉片刻。这时,她感 到十分委屈,于是,双掌捂着脸,嘤嘤地哭起来,一颗颗泪珠从手指缝流了出来。 翌晨,乔克仁一早来到码头,他要亲自来看一看黑牯岭煤矿开张后第一船煤炭 运出清江镇码头的情景。昨晚,他内心兴奋得一夜睡不着。是呀,自己立志描绘的 蓝图毕竟涂抹了一笔浓浓的色彩。他相信,有了这一笔,今后的这幅画卷将是绚丽 的,引人注目的。 为了尽快取回这三船煤的货款,乔克仁昨晚跟其父亲商量妥当,让他跟船前往 广州,一手向厂家交货,一手接过货款。 乔克仁送其父上船后,一再嘱咐他说:“爸爸,这次你去广州,可不同到乡下 催收租子,你千万要多加小心。” “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乔应天不以为然回答道。 “你要快去快回啊。” “好啦,你快回吧,等会儿你还要进山。” 火轮船渐渐提起链锚,仿佛挣脱了禁锢在身上的镣铐似的,它呼出一团团浓浓 的黑烟,喘着负重的粗气。火轮船终于按期启航了。 “喂——等一等,我要上船!”码头上,气喘吁吁地跑来一个姑娘。她就是乔 艳花,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喊。 待她跑近河边时,火轮船已经开出很远了。望着渐渐远去的轮船,乔艳花气得 不停地跺脚,她将手中的皮箱扔在地上,反复拍打着乔克仁,嗔恼道:“都怪你, 都怪你!人家从来没去过广州,想去玩玩也不答应。” 乔克仁说:“谁不答应啦?” “答应,那你们出门为什么不叫醒我。” “谁叫你那么贪睡的,天亮了都不知道起床。”乔克仁讥落妹妹两句。 天真活泼的乔艳花觉得受了委屈,忍不住泪水汪汪。看着她那副可怜相,乔克 仁替她抹去脸颊上的泪珠,安慰她说:“好啦,这次去不成,下次一定让你去,行 了吧?” 乔艳花无可奈何地拾起地上的皮箱,鼓起高高的唇嘴走了。 一阵阵晨风,吹拂着乔克仁衣领上的蝴蝶结。他目不转睛地目送向红水河下游 方向远去的轮船,顿觉思潮滚滚,心旷神怡,清晨的空气真新鲜啊! 三 杨厚实朦朦胧胧中睁开双眼,突然看见窗外天色已亮,失声叫出口:糟糕!于 是翻身起床。自从进山挖煤后,他每天晚上都是很深夜才上床,睡眠时间不够,他 感到眼皮又沉又涩。 两只眼睛布满了一层红红的血丝丝。虽然今天比平时起晚了将近一个小时,但 仍然感到睡意还在困袭着他的双眼和大脑。 杨厚实伸了个懒腰,准备开门出去,“砰砰砰!”突然,门外响起了急切的拍 门声,接着是一声声憔悴的呼叫,这是一个幼稚的女孩声。 “大叔!快,快开门!” 杨厚实听出是阿杏的声音。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鞋也顾不上穿好,就赤着 脚丫去开门闩。 “阿杏,发生了什么事?”杨厚实急切问道。 “大叔,我妈妈她……她病了。”阿杏焦急地说。 杨厚实一听,跟着阿杏赶快奔去。 原来,方嫂昨天劳累了一整天,浑身出汗,她下河里泡了一阵,身体本来就不 大好,穿着湿淋淋的衣服上岸后,被晚风一吹,果然受了风寒。 凌晨,她想起床做早餐,谁知刚刚站立起,顿觉天旋地转,重重地晕倒在地。 她躺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才吃力地爬起来,重新上床躺下。稍时,她感到五腑六 脏一阵翻江倒海,一股酸水从肚子里冲上喉咙,突然“哇啦”一声,她呕吐出一大 堆恶臭的污秽。 呕吐过后,方嫂感觉到自己的四肢、额头如冰块般寒冷,转眼间,整个身躯又 由冰凉变为发热,热得冒出一身大汗,她不停抹掉额头上的一颗颗黄豆般的汗珠。 这是,她感到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阿杏,阿杏。”方嫂用微弱的声音喊道。 孩子终归是孩子,阿杏和小家才睡得很熟,任方嫂如何叫唤,谁也没有醒过来。 到后来,方嫂连喊叫阿杏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只是昏昏沉沉地紧闭双眼,软绵绵的 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一眼望去,好象是一尊蜡像倒在床上。 不知什么时候,阿杏醒来,看见窗外天色大亮,而妈妈还躺在床上。她觉得诧 异,连连叫道:“妈妈,天亮了,你怎么还不起床做饭啊?” 连叫几声,方嫂仍然木雕一般,没有半点动静。阿杏这才焦急了。她急忙爬起 床,突然看见妈妈在床前吐了一大堆恶秽。她趿着木板鞋,走过去不停地摇晃母亲 的身体,疾喊道:“妈,你怎么啦?妈,你怎么啦?……妈妈,你醒醒呀!……” 许久,方嫂才吃力地吁出声:“阿杏,阿妈……病……了。”声音细弱得如蚊 子哼叫一般。 小家才被阿杏呼叫声惊醒了,他搓一下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问:“阿杏, 婶娘怎么了啦?” 阿杏伸手试了试妈妈的额头,只见很烫手,她吓愣了,一时不知咋办好。 方嫂欲抬起头来,觉得脑袋犹如一担煤那般沉重,脖子上的三条筋丝毫没有力 气支撑起她耷拉的脑袋。昏昏沉沉之中,她记得杨厚实早上好象没有进屋过,顿时, 她想到自己正在生病,担心他是不是也病倒了。于是,她用微弱的声音对女儿说: “阿杏,你快……快去……” “妈妈,去哪?”阿杏不等妈妈说完,打断她的话催问。 “快去看看大叔。” 对,去找大叔!妈妈的话提醒了阿杏。她顾不上和小家才说些什么,穿着木板 鞋喀嗒喀嗒地跑出门外。 杨厚实急匆匆地赶到方嫂家,只见她紧闭双眼,嘴唇干燥得如同两片腊牛肉巴。 他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好象触摸对一块火炭,不由惊叫出声:“啊,怎么烧得这 样厉害!” 阿杏急切地向杨厚实投去憔虑万分的目光,希望大伯快点拿出主意来。 小家才不安地问:“大伯,婶娘怎么办哪?” “你们在家等着,我马上去叫医生来!” 杨厚实说着,如脱弦矢箭一般,迅速冲出门外。 时间显得很长很长,阿杏在屋里坐立不安,几次走出门口向街上望了望,急切 地盼望医生和大叔快一点出现在她的眼前。 终于,医生来了。阿杏认识他,他是在镇上开药铺的。前些日子她还到药铺买 过两包草药熬给妈妈喝呢。 医生替方嫂摸了一下脉膊,又叫她伸出舌头看看舌苔,然后慢吞吞地说:“唔, 风寒是挺严重的。不过,只要服了我的几贴药,保你药到病除!” 说罢,医生摇头晃脑,信手开个药方。他把药方交给杨厚实,叮嘱他说:“喏, 你拿去药铺叫小伙计照方子拣药。听说阿程婆也病了,我这就去看一下。” 医生走后,杨厚实仔细看了看药方上面的药名:金银花、火炭母、牛黄、有几 味药他不认识。稍时,他捏着药方出门拣药去了。 不到一袋烟功夫,杨厚实拎着三包药回来了。他从方嫂睡的床底拿出沙煲,洗 洗干净,把一包药倒进去,盛了大半煲水,然后用细火慢慢煎熬。接着,他开始动 手做早饭。他对这家中的一切太熟悉了。他用竹筒量出一筒碎玉米,再量出一筒红 薯干片,合在一起煮粥。他把鼎锅架在灶头点着火后,便吩咐小家才帮看一下火, 接着对阿杏说自己去菜园摘些青菜回来。 方嫂家的菜园就在河滩上面不远。这里原来是荒坡地,后来镇上的人你在这里 开一畦菜园,他也来这里开一畦菜园,很快就连成了一大片,变成了清江镇老百姓 的青菜地。乔应天眼红了,硬说这片菜地都是他的,并强令说谁要继续种菜的话, 每月就必须向他交纳一定地租。镇上的农户斗不过有财有势的乔应天,只得咬啐牙 齿强吞下肚里。 杨厚实打开菜园棚栏,来到方嫂的菜地。有两天不淋菜了,地皮很干,雍菜被 太阳晒得蔫萎萎的。除了雍菜外,还种有茄子、韭菜、辣椒、节瓜。他摘了一把雍 菜和两只茄子,然后拿到河边洗一下,就返回来了。 杨厚实回到厨房,立刻闻到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小家才见他回来了,高兴地说 :“大叔,这药好香啊!” 杨厚实说:“是呀,这医生的药是好药,你婶娘服了就会很快好起来的。”他 说着,让小家才回房间跟阿杏玩,自己在厨房忙碌。 悠悠窜动的火苗温悠地舔着沙煲底,一缕缕清香的药味不时沁入他的肺腑,他 不时地翕动鼻翼,只想多吸入几下。是的,这个纯朴厚道的乡下男人,将自己的一 腔深情全部倾入了药煲里内。他相信自己的情意一定会很快驱除掉附在方嫂身上的 病魔。他望着悠蓝的火苗,出神地想着未来日子。 方嫂——这个可怜的女人,早已把自己的情和爱交给了杨厚实。而这个外乡的 汉子,他也深深地体味到,她已经把这个家交给了他。当然,他也已经把这个家当 成了自己的家。然而,因囿于社会上千百年来陈旧的风俗势力的影响,他们之间似 乎还被旧势力这条无形的河流相隔开来。尽管如此,但她与他早就把各自的情意编 织成了一座彩桥,这座彩桥将他们的心紧紧地结合在一块了。 药煎好了,杨厚实把药汁滗入碗内。凉了一会儿,他端起药走近方嫂床前,轻 轻地唤道:“方嫂,醒一醒,快吃药吧!” 方嫂吃劲地用手支撑起身体,半坐半靠在床边。杨厚实一口一口地给她喂药, 末了,她的嘴角沾着少许药汁,他赶紧用手给她抹去。方嫂凄然地笑一下:“杨大 哥,给你添麻烦了。” “哎,说这些客套话干嘛!”杨厚实轻轻地帮助方嫂重新躺下,安慰她说, “服了药,出出汗就好啦!” 杨厚实又返回厨房忙着做早餐,忙碌好一阵后,总算把粥煮熟了,菜也炒好了。 他把粥和菜端回房间放在桌子上,同时舀了四碗粥凉冷。方嫂昨晚呕了一大堆,把 肚子都呕空了,她感到肚子好饿,想爬起来吃点粥。可是她浑身象是散了骨架似的, 身子一点也不听使唤。 杨厚实凑近按住她,说:“别动了,我来喂你。” “我没事了,你……你快进山里挖煤去吧……”方嫂吃力地说,这声音低得叫 人听不清楚。 “你病得这么重,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去上班呢!”杨厚实一边给她喂粥,一边 深清地说。 他每喂一口粥,都凑近嘴唇吹一下,生怕把她烫着了。 方嫂见他如此体贴她,内心很激动。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杨厚实给她喂了半碗粥后,方嫂摇了摇头,再也不想吃了。杨厚实放下粥碗, 从厨房拿来湿毛巾替她擦干净粘在嘴巴上的粥水,然后扶她躺下,安慰她:“你好 好休息一下,身体很快会好的。” 方嫂的眼睛有点湿润,她内心十分欣慰自己又找到了一个好男人。她深情地望 着杨厚实,目光闪动一下,但很快又熄灭了,变得黯然、滞呆、凄零,失去了往日 的光泽。不一会,铅一般沉重的眼皮又紧紧地合闭起来。 杨厚实匆匆喝了两碗粥后,太阳已经升得竹竿那么高了。他把碗筷洗干净,又 走近方嫂床前,看看她的气色好了许多,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放了下来。他又看看 门口外面升得老高的太阳,心中犹豫了一下,到底还去不去挖煤呢?想来想去,最 后还是决定进山。因为不经公司允许,无故旷工一天,按契约规定,月底就要挨公 司扣罚工钱。 阿杏和小家才吃过早餐,正在门口玩一种叫走珠窝的娱乐活动。杨厚实取下晾 在衣架上的汗巾,往腰部系了一圈,然后对阿杏说:“阿杏,等会儿你阿妈醒来后, 中午再给她喂一次药,啊。” “知道了。”阿杏答应一声,看见杨厚实要出门的样子,便问了一声,“哎, 大叔,你准备上哪?” “大叔进山挖煤。” “今天都这么晏了,你就别去了,在家歇歇吧!”阿杏放下手中的石子,一把 拉住杨厚实的裤管,恳求地说。 杨厚实蹲下来,用手指轻轻地梳理几下阿杏头上有些零乱的头发,说:“乖孩 子,今天和家才哥在家玩,别乱跑出去,啊!还有,等会儿你妈妈醒来后舀点粥水 给她喝,她生病了要多喝水,啊!” 阿杏点点头。待杨厚实走出门口不远,她又追上去喊道:“大叔,你慢走,带 点粥去,免得肚子饿了没力气挖煤!” “回去吧,大叔不怕饿。”杨厚实说完,迈开大步向镇口走去。 镇口大榕树下,一辆满装煤炭的牛车“吱呀吱呀”地从山里回来,赶车老汉牛 大叔见杨厚实急冲冲地赶路,老远就向他打个招呼:“喂,补锅师傅,你现在才进 山哪?” “嗨,家里有事,一时走不开,所以……”杨厚实突然发觉自己说错了嘴,立 即收敛住末尾的话音。 牛大叔一阵“呵呵”笑起来:“我说老哥呀,你什么时候在镇上安下了家哟, 怕是去方嫂家误了时候吧!” 杨厚实见牛大叔把话说穿了,也不想再搪塞过去,便说:“是的,今早上方嫂 病了,我去看望她一下。” “唉,这个女人也怪可怜的。”牛大叔同情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既然她 身体不好,你怎的不在家里照料呢?反正今天你已经迟到了一个多钟头,柴四苟也 考你旷工了,去了也是白搭。” “白搭也要去。再说,公司有规定,我怎敢随便旷一天工啊!”杨厚实急着要 进山,说,“好啦,我先走一步,以后有空再说。”他匆匆跟牛大叔呱啦几句就赶 路了。 一路上,他碰上好几辆拉煤的牛车,赶车匠都跟他打招呼。他望着那一辆辆慢 腾腾缓行的牛车,心中萌发出一种奇异的想法:哎,要是哪一天有汽车开进这山里 运煤,那该多好哇! 听人说,大城市里那些老爷太太坐的汽车,不用吃草不用喝水,一个钟头可以 跑几十里。嘿,那样的话,我们一天挖出来的煤,一辆汽车来回跑十几趟,就运完 了。用不着我们每天挖煤罢,还要顺路挑一担煤到码头,累得浑身散了骨架似的。 原来,乔克仁看到这帮挖煤汉子每晚下班,总是空着双手回家,而牛车运煤又 赶不及,于是,从上星期起,乔克仁就要求伙计们下班后,个个都要顺路挑一担煤 回去。虽然说挑一担煤公司里付给一枚筹子,可是一天十二个小时又是挖又是挑, 谁不疲惫得想趴在地上不动了。当然,谁如果实在困得挑不动,不挑也行,不过, 公司要扣罚五担煤的工钱。这就是说,晚上回去少挑一担煤,就等于白天白干一两 个钟头。所以,下班后再累再乏,谁也不敢不挑煤回镇上。 昨晚,是星期六,乔克仁早上就说,为了让大伙过好周末,傍晚下班就免挑煤 了,以后都是这样。听到这话,杨厚实他们也着实乐了一阵子。说实在的,从山里 挑一担煤回到码头,比挖五担煤还要辛苦。 杨厚实急赶慢赶,总算赶到了山弄煤场。正在负责称煤的柴四苟看见他这时候 才来,丢掉吸剩的烟头,阴阳怪气地说;“噢,杨领班,昨晚是不是做好事熬得太 深夜了?” 杨厚实知道他话中有刺,嗔怒地说:“老四,你说把嘴巴放干净一点!” “什么,你嫌我的嘴巴臭?”柴四苟猥琐地笑道,“啊,方嫂的嘴巴肯定比我 的嘴巴香喽!” 杨厚实气得怒火填膺,他真想过去把柴四苟揪起来,扔到煤堆上。这时,乔克 仁从办公室出来,喝了一声:“老四,你胡说什么!” 柴四苟见乔经理一板正经,不敢随便放肆,只得收敛洋洋得意的神态,为刚刚 挑煤来的伙计称煤。 乔克仁见杨厚实刚刚来上班,仍然平声静气地问他:“杨师傅,今天有什么事, 现在才来呀?” “乔经理,我……”他一下子不知怎么解释才好,语塞了。 “快去干活吧,喏,你的出工牌。”乔克仁把杨厚实的工牌递过去,严肃地告 诫他说,“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如果每个工人都是这样随便迟到,没有一种严格的 劳动纪律约束,我们的公司如何管理好生产呢?!” “乔经理,我以后一定注意!”杨厚实下决心地说,“今天的任务我保证完成, 欠产的话你就罚我!” “好吧,下不为例!”乔克仁丝毫没有半点责备的语气。杨厚实听在耳里,愧 在心上。今天迟到虽然事出有因,但他也感到不好意思。乔经理如此宽厚对待他, 他从内心受到感动。 于是,他接过出工牌,从工具房里取出丁字镐和泥箕,转身就到山脚那边挖煤 去了。 暮色笼罩山岗的时候,杨厚实他们又各自挑着一担煤,步履艰辛地走出黑牯岭。 这群挖煤汉子和来挑煤的人们,犹如一条长长的黑巨蟒,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地向 镇里回来。杨厚实惦记着方嫂的病,不时加快脚步,一路上把好多人甩在后面,人 们向他投去惊异的目光。 沉重的担子把杨厚实肩上的扁担压得“吱呀吱呀”响,肩垫也磨破了一个小洞, 透露出一团结实的肌肉。杨厚实一边挑担,一边用汗巾抹掉额头上的汗。他自己也 感到奇怪,往日下班回去,两条腿如同灌满水银一般沉甸甸的,每迈出一步好比是 拖着一根湿木头。而今晚,步子是这样的轻快,疲惫的倦意似乎没有在他身上存在。 他思来想去,终于明白了,这是他的情感与方嫂的爱意结合在一块而产生的力量, 这力量是无穷的、惊人的。他觉得,一个男人确实太需要女人的爱情了,没有爱情, 生活是那样的枯燥、单调、乏味,甚至干起活来力气也显得单薄。 那间简陋的家渐渐地出现在杨厚实的眼前。尽管夜色是那样的朦胧,但是,皎 洁的月光泻在街镇上。那间低矮的房屋被月光色勒出犹似一幅恬静的水墨画。杨厚 实远远望着那间熟悉的房子,希望方嫂出现在门口前,她坐在石凳上正等待着他回 来。然而,他失望了。 晚上的街镇显得比以往冷落了许多,再没看到三个一伙、五个一群的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围坐在一起纳凉聊天。原因是自从黑牯岭煤矿开工后,尤其是又有一批人 员进山帮助挑煤,能干体力活的劳力都不在家了,留在家里的老头、大妈、小孩忙 自家的家务活都忙不过来,谁还有多少空闲聊天呢。 杨厚实把煤挑到码头贮煤场倒下,转回头就直奔方嫂家。门口虚掩着,屋内没 有点灯,只有惨淡的月光从窗棂射进屋,照在方嫂的床前。 “方嫂,方嫂,”杨厚实轻轻地唤叫。 方嫂慢慢睁开眼睛,她吃劲地支撑起胳膊,缓缓蠕动屁股,倚靠在床边,微弱 地说:“杨大哥,你回来啦。” “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啦,就是觉得浑身没劲。” 杨厚实伸手探一下方嫂额头上的体温,感到手感凉了许多,欣慰地说:“唔, 退烧了,服完三包药就好了。” 月光把方嫂的脸照得苍白如纸,她凄然一笑:“多亏你及时叫医生来。” 杨厚实埋怨她:“昨晚我都说,你累出一身汗,下河泡冷水,受得了吗。而你 又偏偏逞能,这下可好了吧!” 方嫂说:“别挖苦人了。去洗洗手,快吃饭吧,看你饿成了什么样子!” 杨厚实摸摸饿扁的肚皮,然后划支火柴,点亮搁在窗沿的煤油灯。微弱如豆的 火苗给屋内布满了惨淡的光。他端起小灯盏,走进厨房洗手。 他洗干净手,重新回到房间内。他揭开小方桌上的竹罩,只见桌子上摆放着一 碗满满的红薯干饭,还有两碗菜,一碗是红薯叶汤,一碗是炒茄子。他坐下后,首 先拿起羹匙舀汤喝,一喝就是一大碗。干了一天的活,他口太渴了。 杨厚实一阵狼咽虎吞,不消片刻就吃饱了。这时他才问小家才和阿杏去哪玩了。 方嫂告诉他,他们在菜地淋菜。 “什么,他们去淋菜?”他感到吃惊。 方嫂说:“阿杏见三天没淋菜了,地太干,才叫家才去的。” 杨厚实埋怨她说:“你呀,码头这么陡,他们怎么能挑水上来呀!万一摔跤或 者掉下河怎么办?不行,我去菜地一趟!” 方嫂想劝他阻他别去了。可是话还未说出口,杨厚实已经一阵风出去了。 杨厚实来到菜地,透过月光,他看见有许多人家正在连夜水淋菜。他们大多数 是白天进山挖煤挑煤,待到晚上才腾出一点时间来菜地忙碌。方嫂的菜地边,空着 一只木桶,阿杏和小家才都不在。他猜测他们是到河边抬水去了。 杨厚实急步走下码头。半途中,远远看见两个小孩抬水上来。他认得出他们正 是阿杏和小家才,于是连忙迎上前去。 阿杏和小家才来淋菜,已经一个多钟头了。起初,小家才自己挑半担水爬上码 头。挑了不久,他的双腿实在太累了,就和阿杏合抬大半桶水慢慢地爬上码头。阿 杏走在前面,小家才走在后面,他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抬着,抬着,阿杏觉得双腿很软了,她几乎想跪下来。就在这时,杨厚实来到 了他们身边。一只粗壮的手臂一下子将沉重的一桶水从桶钩提了出来。两个孩子抬 着空扁担,瞬间愣怔了一下,很快就认出了来人。小家才惊喜地叫道:“啊,大叔, 你挖煤回来啦。” 杨厚实提着水桶,带着责备的口吻说:“嗨,这么夜了,你们还来淋什么菜哟, 万一掉下河里怎么办?” 阿杏粲哂道:“掉下河就喂鱼呗!” 听这小姑娘说的这么轻巧,杨厚实觉得又是怜悯又是好笑。当然,他毕竟笑不 起来,孩子嘛自然是孩子。不过穷苦人家的孩子非常懂事,年纪这么小就知道为家 里做事,替大人操心,他能责怪他们吗,他能训喝他们吗?当然不能。 于是,杨厚实呵呵笑起来:“傻孩子,你以为喂鱼很好玩么?”他敛息笑声, 认真地说,“以后你们不要来帮忙淋菜了。你们想,码头这么陡,坡度这么长,挑 水抬水怎么能挺得住? 好啦,你们先回来洗澡吧。“ 阿杏说:“大叔,菜地我们差不多淋完一遍了,就是还差一畦韭菜没淋着。” “唔,知道了!” 这两个小孩走后,杨厚实又挑了一担水才淋完韭菜。末了,他在河边草草洗了 一下身上的汗水、煤尘,最后还顺便挑一担水返回方嫂家里。 四 今天下午,是黑牯岭煤矿有限股份公司第一次给工人和挑煤人员发工钱的日子, 乔克仁拨拉了几遍算盘,内心暗暗吃惊,支付挑煤的费用比挖煤的工资还要多。他 怀疑是不是自己算错了,又叫柴四苟算了一遍,柴四苟算来算去,结果还是跟乔克 仁的账目一样。 柴四苟盯着账本上一行行即将需要开销出去的数额,好象从他身上扒下一层皮 那样疼心,他叫道:“乔经理,这样下去,我们公司不是要做赔本生意了么?” 乔克仁心中吃惊归吃惊,可是表面仍然十分镇定、沉着,他不卑不亢地说: “老四,把目光放远点,做什么事开总是要遇点风险的。再说,我们的煤款董事长 还没收回来,兴许获得高价呢?” 柴四苟说:“本来我都说,等乔老爷拿钱回来后,再根据煤炭单价、生产成本 情况来计发这帮穷小子的工钱的。” “这怎么行呢,招工合同上我们都定好支付工资单价方案,现在又推翻,对工 人不讲点信用,以后他们还会老老实实为我们卖力吗?公司刚刚开张不久,首先要 紧的是要取得大伙的信任。” 乔经理如此而言,柴四苟也不好作声了。 早上出工前,乔克仁面带笑容,扬起娘娘腔的尖嗓音对大伙说:“各位父老乡 亲们,今天是大伙到黑牯岭煤矿工作已经一个月零十天了,这些日子来,各位都很 辛苦了。为了感谢乡亲们对我们公司的支持,我们研究决定,今天下午按期给大伙 发放工钱,并且放半天假,让大伙愉愉快快地领到钱后好拿去买米、买菜、买肉、 买酒,和家人团聚一餐!” 话音落毕,人群中顿时欢呼雀跃了起来。是呀,谁不为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领 到工钱而高兴呢! “当!当!”墙上的八卦钟敲了两下。乔克仁抬头看看油漆斑剥的木挂钟,又 看看桌面上准备好的支付给工人铜板和桂钞。他和柴四苟、刀疤脸坐在镇上的办公 室里,等待大伙儿来领钱。 这间办公室,原来是韦老六租乔应天的店铺卖杂货的。因为生意不好,韦老六 报名挖煤当了工人,他老婆肥妹又不愿意守摊子,乔应天就把它收回来了,作为公 司设镇上的办公室。 不一会儿,许多人都来了。他们都是下班后就来的。一下子就来了百多人,大 家在窗前你拥我挤,乱成一团,生怕来晚了领不到工钱。小小的窗口,塞满了七、 八只手,一个个大声叫嚷道:“乔经理,这是我的记账单。” “我先到的,乔经理,先给钱我!” “快点哪!哎哟,挤扁人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 ……" 乔克仁看到这乱糟糟的场面,吵得他耳膜发胀。他隔着玻璃窗对着外 面大声吼叫:“吵什么啊?一个个排队来,否则今天就不发工钱了!” 他反复喊几遍,秩序仍是那么混乱。他不时地摇摇头,自叹一句:“唉——真 是一群蛮汉子,一点教养了没有!” 杨厚实和方嫂一块来了。他和方嫂各用花布包了一包记账单,紧紧地捂在胸口 前。杨厚实看见大伙太乱了,就在旁边大声喊道:“喂,乡亲们、伙计们,大家都 安静下来。先排好队一个个来,不然,这样乱糟糟的,叫乔经理怎么好发工钱呢?” 在他的劝说下,许久,人们才渐渐地平静下来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方嫂也 站在人群后面排队等着。 窗内,乔克仁一丝不苟地拨拉着算盘,核对大伙递进来的记账单一边记账,一 边叫道:“韦老六,75元。” 柴四苟手指蘸着口水,点一下花花绿的钞票,然后放在韦老六的手中,说: “拿着,回去好好跟老婆喝几盅!” 韦老六高兴地笑两声:“嘿嘿,辛苦了一个月,是该喝几盅了。”他说着,把 钱紧紧地捂在怀里,转身就要走。 “慢着,这儿还有8 块钱奖金!”乔克仁又叫了一声。 韦老六回过头来,又多领了几张钞票,他感激涕零地说:“多谢乔经理恩重, 老六我下个月一定好好干活,争取每天多挖两担煤,报答公司对我们的关照!” 柴四苟嚷嚷叫道:“这就对啦!只要你多的挖煤,我们经理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你说,是不是这样哇?” “是的!是的!”韦老六鸡叮米一般地点点脑袋,喜孜孜地走了。 “下一个!”乔克仁又叫了一声。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把挑煤的筹子递进窗口内。稍时,她转身出来了。走到 方嫂跟前,方嫂问了她一声:“阿婆,你领到多少钱?” 老媪颤颤地捂着手中的钱,说:“唉,人老了能挑得多少煤哟,20块钱不到。” 方嫂安慰她说:“哎,这也不错了。如果我到了你这般年纪,恐怕连路也走不 动了呢!” 排队领钱的人群缓缓地向前移动。每个从窗口领了钱出来的人,不管是男的还 是女的,是老的还是少的,他们都把刚刚领到的钱捂紧紧的,生怕这些钱得而复失。 每一张饱尝风霜的脸庞上,都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是的,他们早出晚归,日晒 雨淋,流血流汗,总算领到了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得到了劳动后的收获, 他们能不高兴么?! 杨厚实好不容易排到了窗口,他首先的自己挖的记账单递进去。乔克仁算了算, 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噼啪啪一阵脆响,很快就把杨厚实的工钱算出来了。他高声地说 :“嗬,杨师傅,恭喜你呀!你这个月的工钱是95元,另加奖金和津贴15元,两项 合起来有一百多块钱哪!” 柴四苟把一扎钞票交给杨厚实后,皮笑肉不笑地说:“杨领班,不错呀,一个 月就了110 块钱。发了财,什么时候讨老婆呀?” 杨厚实听了不好意思地说:“别逗了,讨什么老婆呀,连自己差点养不话呢!” 说着,他又把方嫂挑煤的记账单和筹子统统放在桌子上。 乔克仁看着这些,明知底细,也装着不知道地问:“哦,这……” 杨厚实连忙解释:“噢,这是方嫂的。” “噢,原来你来帮方嫂领钱呀!”乔克仁话音落罢,一边敲打算盘,一边记账, 很快又把金额算出来了。他向柴四苟报了一声数目。 柴四苟把钱递出去,杨厚实接过钱,高兴得连点也没有点一下,就退出旁边, 让后面的人上来。 一直呆在旁边的方嫂迎上来,问他道:“杨大哥,总共领得多少钱呀?” 杨厚实把钱全部塞在她的手中,说:“喏,全部在这。” 方嫂见空手拿钱显眼,就用方才包筹子的花布将钱包起来。她本想复数一遍, 但觉得当着那么多的人的面点钱不好意思。包好钱后,她把钱塞入贴体的衣裳口袋 内。末了,她低声地说:“我们回去吧!” 忙碌了三个多小时后,领钱的人总算都离去了,乔克仁合计完最后一笔总账, 把算盘推开一旁,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唉,这第一个月总开支的数目可不小哇!” 柴四苟从茶几上倒了两杯茶,递一杯给乔克仁,自己喝一杯。房间内,显得有 些闷热,喝毕茶,热得满额是汗。柴四苟一边解开府绸长衫的领扣,一边快速地打 扇子。 乔克仁喝完茶后,左手支撑着前额,两只眼睛的视线一直盯在账本上的数字, 好象在想些什么心事。稍时,他自言自语:“唉,已经15天了。” 柴四苟见他一副心情很沉的样子,想开口问,又怕打忧了乔克仁的心思。后来, 听他这句自言自语,终于壮起胆子来,凑近过去,一边替他摇扇子,一边谨慎地问 :“少爷,你在惦记那几船煤款吗?” 许久,乔克仁又叹出了一口气。 这也难怪,第一次运煤下广州,火轮船开出清江镇码头半个月了,乔克仁天天 盼望着父亲的归来。他焦虑的心情犹如红水河的波浪,一阵比一阵急。他担心父亲 第一次出师不利,跟船送煤下广州,毕竟不同下乡收租那么便利。父亲在清江镇方 圆几十里可以横行霸道,独占一方。然而出到外面的世界,人生地不熟,就不是乔 家的天下了。 那天晚上,乔克仁本想自己跟船下广州,可是又放心不下公司的生产。最后还 是让自己的父亲去一趟,让他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学会一点交际也好。 “少爷,你放心,我们老爷一定会把事情办好的!”刀疤脸在旁边插过话说。 乔克仁从柴四苟手中拿过扇子,加速扇几下,说:“但愿如此。我父亲脾气暴 戾,我就怕他跟许厂长在煤价的问题上闹崩了。” 柴四苟说:“合同书不是已经把煤价定好了么,白纸黑字,难道还能变卦么?” 刀疤脸自作聪明地反驳他:“白纸黑字又算得了什么,我们老爷平时还不是照 样朝三暮四。字是死的,嘴巴是活的,到时候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人家拿刀把你拿 刀口,你争得过人家么!” 中午从山里回来的阿山也接过话说:“是呀,如果许厂长说话不算数,我们就 亏了。如今处在这个世道,做生意多留一个心眼没错!” 乔克仁见他们信口胡言,制止道:“别乱说了!我相信许厂长不会不讲信用。” “是呀,你们就是多心!人家许厂长决不会象你们那样总是搞鬼搞怪!”柴四 苟假装正经地训斥阿山和刀疤脸。 乔克仁没有开口,心思又转到了公司的生产上。他想,黑牯岭煤矿开工一个多 月来,工人们的劲头还是很足的。只是目前这样的开工班次,工时利用太低,且不 说一天仅开一个班,夜里没安排工人上班,少挖了许多。而且工人们早出晚归,来 来回回走二、三十里山路,体力消耗太大,这也给产量带来影响,不利于加快公司 生产的发展。同时,自己每天去一趟山里,也够受累的。干脆,明天叫老四准备些 材料,在山里搭几间临时住房,让工人们在山里住下。这样,也好把他们分开上白 班和夜班。对,就是这样干。 于是,乔克仁将心中的主意对在座的几个说出来。柴四苟听罢,很赞成,他说 :“少爷,这个主意好哇,不过……”柴四苟犹豫了一下。 “不过什么?” “解决了住的问题,那吃的呢?” “嘿,这有什么难的,叫他们集体开伙。” 柴四苟一听,茅塞顿开。他眼开眉笑,连声叫:“好好,就这样办!” 乔克仁收拾好桌面上的账本、算盘,站起来:“今天的事情总算忙通了,回去 吧。” 他们出门后,刚走出不远,杨厚实、韦老六、程一民、文庆强、覃七哥、阿眯 哥等人迎上来,韦老六一把拉住乔克仁的手,说:“乔经理,走,上酒楼去,今天 我们请客!” 乔克仁望着他们春风漾溢的笑脸,愣了一下:“请客?” “对!”杨厚实接过话头,“乔经理,多亏你卓识远见,在清江镇创办了煤矿, 我们这些庄稼汉才有幸当上了煤矿工人。今天,公司第一次发晌,而且还给我们发 了奖金,我们实在太兴奋了,所以合计一下,就来了。” 程一民说:“乔经理,别见笑了,我们今天请你们几位喝酒,一来表示我们的 一点心意,二来嘛,以酒为誓,我们保证今后在矿上好好干,我这身骨头就算交给 黑牯岭煤矿了!” 乔克仁听罢,很是激动:“好好,多谢工友们的盛情!”说着,他向柴四苟等 人投去一瞥得意的目光,意思是说:“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你只要给他们点甜 头,他们不会不为你卖命的。” 柴四苟领会乔克仁的目光含义,会意地笑了。 走进悦来客酒楼后,杨厚实他们点了十多样菜,还要了好几瓶红葡萄酒、本地 米酒,满满地摆了一桌。 不多久,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杨厚实本来就不胜酒力,由于内心太兴奋,也 喝了一大碗。他睁着两只红溜溜的眼珠,吐着生硬的舌头:“乔……乔经理,喝… …喝……” 话没说完,“扑”的一下,倒在桌边。韦老六去扶他一把,他嘴里依然喃喃不 停:“我没…… 我……我没醉……“喃了几句,就不吭声了。 乔克仁挟起一只鸡爪,用手拿着,很有滋味地啃着。这时乔艳花急冲冲地跑进 来,大声叫道:“哥,你们在这哪,让我好找!” “有急事么?” “告诉你,爸从广州回来啦!” “啊,爸爸回来啦?”乔克仁浑身毛孔象灌入了兴奋剂,他把啃剩的半截鸡爪 往碟内一扔,说:“各位,我先走了,你们慢吃!” “乔经理,急啥,等会儿再回去也不迟嘛!”韦老六急忙站起来,想劝乔克仁 再喝两杯,待话音落毕,乔克仁已经窜出门外去了。 柴四苟见乔克仁走了,自己也感到酒足饭饱,于是,打饱嗝儿,话不连赞地说 :“各位,你……你们慢慢吃,我也要……要走了!” 乔克仁脚步生风似的,蹭蹭蹭!飞快下楼,来到街道上,就三步拼作两步走。 乔艳花走在后面,看到自己哥哥急匆匆的身影,想叫他停下来等她一会儿,可 是刚张开口,又不想叫了。她知道,自那天爸爸跟煤船下广州后,哥哥就整天念叨 着,他不是怕父亲出事,而是担心煤款收不回来。所以,方才乔应天一回到家中, 她就立即去找她哥哥,把这个消息早一分钟告诉他。 乔应天是刚刚乘船回到家的,经过几天的奔波,火辣辣的太阳把他那张茄色般 的长瘦脸晒得更坳黑了。他脱掉长长的府绸长衫,穿着圆领汗衫和宽筒短裤,仰躺 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也许是多日乘船,太疲倦了。杨二妹站在他身边,轻轻地为 他摇扇子扇凉。 吴玉娇走过来,从杨二妹手中拿过蒲扇,说:“老爷肚子饿了,你到厨房去把 饭菜端上来。” “是,太太!”杨二妹转身走进厨房。 吴玉娇一边摇扇,一边关心地问:“老爷,这次去广州事情办得怎么样?” 问了两遍,乔应天才懒洋洋地哼出一声:“别吵了,先让我休息一下,路上太 累了!” 杨二妹把饭菜端上来,又从碗橱里拿出一瓶白酒、酒杯,细心地放在桌子上, 然后过来轻轻唤道:“乔老爷,酒菜都准备好了,您吃晚饭吧!” 吴玉娇见他不作声,便对杨二妹说:“你别叫了,让老爷闭目睡一会儿。” 杨二妹又从吴玉娇手中接过蒲扇,一下一下地替乔应天扇凉。 屋里寂寞了,谁也没有作声。稍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人还未进屋, 就听到乔克仁在喊叫了:“爸爸——您回来啦!” 从悦来客酒楼到这户大院人家,仅有一段不很长的路。乔克仁方才喝了几杯酒, 再加上走得很急,往日白皙的脸庞现在涌满了红潮,他涨着赤红的颈脖,三步两步 冲进屋内,又急嚷嚷地叫了一声! “爸爸!” 乔应天听到是二儿子在叫他,这才渐渐地睁开浮肿的眼皮,然后缓缓地坐起来, 吁出一口气,说:“啊,是阿仁呀!” “爸爸,事情办得顺手不顺手?” “你看呢?”乔应天故意和儿子兜圈子。 “你快说嘛,我天天都急着盼你回来。” “好好,我说,”乔应天伸出手,将搁在茶几上的一杯凉茶拿起来,慢慢地呷 了两口。 这才悠然地说,“告诉你,我这次下广州,爸爸没有白跑!” 从乔应天喜孜孜的表情上,乔克仁已经猜测出这次事情的结果,但他还是急不 可待地追根寻底:“您就直说了吧,到底赚了多少?” “赚了多少我没算过账,不过我先让你看看一样东西。”乔应天站起来,从里 屋拿出一只深灰色的皮箱,他打开皮箱锁扣,拿出一张装饰精的卡片,递给乔克仁, 得意地说,“喏,这是什么?” 乔克仁接过卡片一看,又惊又喜:“啊,25000 元!”原来这是一张银行提取 现金的汇票。 他不由啧啧叹道,“真没想到,这些煤卖得如此高的价钱!” 乔应天笑嘻嘻地说:“阿仁,你走的这步棋真是高招啊!你不愧是我们乔家的 好传人。 好好干,阿爸相信你!“他得意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乔克仁高兴地说:“爸爸,我说的没错吧!创办黑牯岭煤矿是很有发展前途的。 只要我们舍得投资,扩大生产,黑牯岭煤矿的牌子一定会在全国打响的!” 乔应天继续说道:“许厂长试烧我们的煤后,发热量相当高,发电量上得快, 他十分满意。他再三嘱咐我,每月按时给他们厂运煤去。阿仁,以后想法子叫工人 多挖煤,争取多超产!” “爸爸,你放心吧。方才我和柴四苟他们商量好了,准备下个星期开两个班, 这样产量不就增加一倍了么。” “你打算怎么干啊?”乔应天很有兴趣地追问道。 乔克仁便把如何在山里搭工棚,如何让工人在山里住宿、开伙等事项,一一叙 说一遍。 直让他父亲听得眉开眼笑。乔应天连连拍手叫好,不住地说:“好哇,阿仁, 看来你还是有点生产经营头脑的。你就放手干吧,阿爸我给你投资!” 乔家父子二人交谈得很投机。他们正谈论着,柴四苟进来了。他一进门就点头 哈腰道:“老爷,您回来啦?” 乔应天拍拍他的肩膀:“老四,往后好好干!” “是,老爷!”柴四苟受宠若惊地答应道。 “阿仁,你说,以后怎么干?”乔应天又把目光转到了儿子的身上,他从乔克 仁的身上仿佛看到了黑牯岭煤矿的远景。那远景是美妙的、绚丽的,而且那远景就 是由一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构成的。 第一次运煤下广州,卖得了这么好的价钱,无疑给乔克仁吃了一颗定心丸。他 原先估算,这三船煤能卖出两万元就有赚了,没想到,这一次旗开得胜,真叫他按 耐不住激动的心情。 于是,他又说:“等到余歌林、甫茂华他们来了之后,我打算到省矿产建设厅 一趟,请有关权威专家来黑牯岭勘探,看看这里的煤田资源储存是不是具有可观的 开余价值。有可能的话,我们将在这山沟投资建设一座年产至少10万吨的矿井。” “好哇,有气魄!”乔应天情不自禁地叫唤起来。他直夸道,“阿仁,你不愧 进学堂多读了几年书,在生产经营管理方面爸爸确实比不上你,再过两三年,这个 家就让给你掌管!” “爸爸,你放心!我一定会干得比你出色!”乔克仁说这番话时,语调十分激 昂。他紧攥着拳头,在空中挥了一下,好象在向谁发誓。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