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方嫂领钱回到家中,从怀里掏出那只红布包,慢慢摊开后,一张张钞票呈现在 她眼前,有生以来,尚未一次拿过这么多的钱。她眼花了,情醉了,内心一阵阵扑 扑跳,她生怕这不是真的。她揉揉眼睛,这一张张钱确是实实在在地摆放在她眼前。 方才快走到家门口时,杨厚实问她要了10块钱,她没有问他拿去干什么。她想, 反正他有他的用处,管他干嘛,再说,这钱也是他辛辛苦苦挖煤挣来的。 方嫂用手指蘸一些口水,重新复点一遍这些钱,还好,柴四苟这家伙没有欺负 人故意少给她。 那天在煤场工棚里,小家才抓煤粉洒了柴四苟的眼睛,她一直为杨厚实提心吊 胆,生怕柴四苟对杨大哥进行报复。不过,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天,似乎什么事也没 有发生。 她点清楚钱,把其中的一部分拿出来,收藏在木箱底的衣服夹层中。她打算把 这部分钱积攒起来,留着以后办婚事用。从目前来看,她和杨厚实的关系早已非同 一般,除了晚上不在一起同床共枕外,日常生活已经不分什么你的我的了。所有这 些,镇上的人没有谁不知道。早先,那些喜欢咬舌头的婆娘们对方嫂与杨厚实的来 往扯这说那,搬弄是非,久而久之,她们习以为常,也懒得说闲话了。尽管如此, 方嫂仍囿于地方风俗和传统势力,不敢对杨厚实提出办理结婚的事。有好几次,她 被内心的欲火焚烧得受不了,开口叫杨厚实留在家里过夜,可是总受到杨厚实的婉 言谢绝。杨大哥告辞而别,她心中难免涌上一阵苦楚酸涩的滋味,事后,她又为杨 大哥这种洁身自好的行为所感动,从而更激起她对他的爱。 方嫂把钱收藏好,小家才和阿杏一块回来了,阿杏一走进家门,就高高兴兴地 叫:“妈,你领钱回来啦?” “阿杏,你们上哪玩啊?” 小家才抢着回答:“我们刚才去程叔叔家玩。”程叔叔就是程一民。 方嫂认真打量一遍眼前这一男一女两个小孩,阿杏穿的是一件打了两块补丁的 蓝花格衣裳,一块补丁裰在前襟上,一块补丁裰在右手袖弯上,下身穿的呢,是用 她的旧裤子改做的,屁股早已补上一大块补丁,膝盖处也快磨破烂了。小家才呢, 只穿一条短裤叉,上身赤裸着,被夏日的太阳火灼烤得浑身皮肤泛起一层黑色的油 光。 方嫂捏了捏手中的十多块钱,心中早已有了打算,于是说:“阿杏,走,我们 一起上街去。” “妈,上街干什么?”阿杏天真地问。 “妈给你们买布缝一件新衣裳,好吗?” 阿杏拍手叫道:“太好啦!妈,你给我做一件粉红花格的短袖衫。” 小家才显得很懂事地说:“婶娘,我不想要新衣裳。” 方嫂不明白地问:“傻孩子,穿新衣裳不好吗?” “好哇!不过我是个男孩子,热天打赤膊没关系。”小家才恳求说,“婶娘, 你省些钱留着往后用吧!” “好孩子,你真懂事!”方嫂忍不住一把拉过小家才,轻轻抚摸一下他的头发, “走吧,咱们上街去,顺便称一斤猪肉回来晚上吃。你们来后,婶娘家还没吃过一 顿肉呢!”说着,她自己不由得眼眶有些湿润了,不知是觉得苦日子委屈了这两个 小孩子,还是因为小孩懂事而使她太激动。她一边手牵着一个小孩,三人一块欢欢 喜喜地上街去。 刚出门不远,程一民的婆婆也拎着一只菜篮子走出来了,方嫂见她跌跌撞撞的 样子,关切地说:“阿程婆,你也上街呀?” “是呀,是呀,阿民发钱了,趁手头宽裕两天,我想去买点猪肉回来,另外还 想打一瓶米酒回来让阿民喝。阿民这鬼仔挖煤太累了,喝点酒好长力气!” 听阿程婆说到酒,方嫂受到启发。于是,她叫阿杏和小家才等一下,然后转身 回去拿一只空酒瓶。她也要打一斤米酒回来,让杨厚实喝。 已是日头偏西的时刻,赶集的老百姓渐渐离去了。方嫂首先来到卖布店铺,她 伸手来回摸几下花色适宜的布料,看看手感如何。布店韦老板透过老花镜,看看方 嫂热心地问:“啊,方嫂,想扯布哇?” “想给阿杏和这小男孩做件衣裳,喏,这粉红的布料剪4 尺,这浅灰色的剪4 尺,这深蓝色的斜布剪7 尺。”方嫂一口气说完,她方才回去要酒瓶时,突然想起 也应该给杨大哥做一件新衣服,待日后手头松些再做条裤子。 韦老板拿起尺子量好尺寸后,对折布料,然后操起剪刀,“嘶”的一下,把布 料裁下。很快,三块布料都裁好了,方嫂付罢钱,把布料放在随身带来的布袋里。 “好走啦,方嫂,欢迎以后再来。”韦老板跟着打了一声招呼。 方嫂应了一声,和两个孩子离开那里。不一会儿,他们走进肉铺,卖肉的掌柜 热乎乎地唤一声道:“喂,这位大嫂,割点肉回家吧!” 方嫂不认识他。她想,他是从外乡拉猪肉来这卖的。他既然这么热情招呼,她 不好意思再走到另一铺肉摊了。她微笑道:“你就帮割一斤肥肉吧!” “好哩!”卖肉的汉子一刀切下去,提起秤一称,叫道,“不多不少,刚好一 斤。” 方嫂付过钱,又到酒铺打了一瓶玉米酒。回家的路上,阿杏争嚷着帮拎猪肉, 小家才要帮提酒瓶,方嫂一一逐了他们的心意,让他们欢天喜地地跑着、跳着。 好长日子没开过荤了,阿杏拎着猪肉,不时凑近鼻子闻几下。她做个鬼脸,啧 啧叹道:“妈,这肉好香呀!” “傻瓜,还肉生生的,你就想吃啦!”方嫂嗔女儿一句。 阿杏嘻嘻地笑道:“是呀,我看到这猪肉口水就想流了。” 小家才说:“等到晚上煮熟了你就多吃两块吧。” 阿杏止住笑声,一板正经地问他:“家才哥,你不想吃肉么?” “谁不想吃肉才是傻瓜。不过,我不想做老虎,连生肉都想吞下肚子!” “你才是老虎,你才是老虎哪!”阿杏不甘罢休,连连反驳小家才。 方嫂见他们只顾争吵,连忙提醒他们说:“好啦,好啦,走路要看路,不然摔 跌了,把猪肉弄脏了,酒瓶也打烂了!” 三人有说有笑,又回到家中。方嫂放下新买的布料,拿起粉红色花格布,叫女 儿来比试一下。 阿杏左瞧瞧,右看看,脸上绽开了天真活泼的笑靥,说:“妈,这布料真漂亮!” “是呀,这布料真漂亮!”方嫂重复说。 “妈,你什么时候给我做衣裳呀?” “等妈得空就帮你缝。” 阿杏高兴得在原地旋转一圈,欢叫起来:“啊啊,我有花衣裳喽!” 看着女儿那副天真烂漫的表情,方嫂乐了,她笑得好开心,往日挑煤的艰辛似 乎被女儿的神态完全融化了。是的,如果不为了女儿,她最后的精神支柱恐怕早已 被方哥的去世所带来的悲痛摧折了。如今,杨大哥的到来,重新使她涸渴的心田灌 入了甜润的清泉。她内心一道道皴裂的创伤渐渐地愈合了。 方嫂重新折好布料后,小家才指着那块深蓝色的斜纹布,问她:“婶娘,你买 的这块布是给我大叔做衣裳的吗?” “嗯。”方嫂点头,说,“你大叔辛辛苦苦一辈子,连一件好衣裳都没有。” 小家才低头沉思一下,又抬起异常的目光,端量着方嫂。方嫂见他一副思虑重 重的神态,于是问:“家才,你怎么啦?” “婶娘,你……你……”小家才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方嫂见这孩子看自己看得好生奇怪,以为身上有些什么破绽,便低头打量衣襟, 左瞧瞧,右瞧瞧,没什么呀。她双手拍拍衣襟,反问道:“婶娘怎么啦?” 小家才抿一下嘴唇,半许,终于鼓起勇气说:“婶娘,你对大叔这样好,为什 么不叫他一起来这儿住呢?每天晚上大叔总是一个人睡在客栈,孤伶伶的,一个伴 也没有,太可怜了!” 这天真幼稚的话语,如一块石头,投入方嫂内心平静的湖面,又激起了一层层 剧烈的情感涟漪。唉,她何曾不希望尽快和杨厚实在一块生活呢!她觉得他那结实 宽厚的胸脯就象绣花枕头一般,她期冀让自己的脑袋睡在上边,享受心爱的男人给 她这个可怜的女人所带来的舒服感和温暖。她还觉得他那结实宽厚的胸脯犹如一道 墙,能够为她挡住生活中的风风雨雨,给她带来安全感。 可是,这迫切的期冀至今还不能成为现实。想到这,方嫂内心难免感到一阵酸 楚。她慢慢地蹲下来,两只巴掌合抱着小家才的脸蛋,说:“傻孩子,这是大人的 事。以后别乱说了,啊!” 小家才似懂非懂的应了一声。 方嫂把几块布料放在笼箱内,然后吩咐女儿说:“阿杏,你上菜园摘些青菜回 来,妈在家做饭。” “哎。”阿杏便转身进厨房去拿菜篮。她拿菜篮出来后,小家才也跟着跑过去, 说:“婶娘,我跟阿杏一块去摘菜。” 望着这两个孩子连蹦带跳冲出门口的背影,方嫂仿佛感觉自己也回到了当年的 孩提时代。这时,她从门角墙钉上挂着的围裙取下来,扎在身上,进厨房忙碌开了。 做好晚饭,日头早已落山了,一抹夕阳余辉把清江镇的房屋映射得仿佛披上了 一层透明的金纱。方嫂解脱围裙,走出门口,朝镇上的路口眺望,盼望杨厚实的身 影出现。夕阳下,方嫂往日那张苍白的脸庞被晚映照得红扑扑的,愈添上几分娇美。 “方嫂,你在这等杨大哥哪?”从码头方向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招呼。 方嫂顺势看去,看清来人,高兴地迎上前:“哟,是阿英哪,这几天不见你, 你上哪去啦?” 肖英手中拎着一尾草鱼,她笑盈盈地走过来,说:“上星期我跟外公送一船煤 下县城去了。” “啊,怪不得,我想这几天怎么不见你去挑煤了?” 肖英有礼貌地问:“嫂子,你做好晚饭啦?” “刚刚才做好。哦,你这没有吃晚饭吧,来,进我家来跟嫂子一块吃吧。今天 领了工钱,特地割了一斤猪肉加菜。”方嫂高兴地说。 这姑娘很活泼大方,咯咯笑道:“好哇!刚好我外公打了两条鱼,他叫我拿一 条给强仔,反正给他给你都一样。” 方嫂推辞不肯收下,她笑道:“哟,这怎么行呢!给强仔吃和给我吃可不一样。 要是让强仔知道了,非叫我赔回你的情不可!” 肖英收敛嘻笑的神态,正经地说:“你不收我的鱼,那我也不进屋了。” 方嫂也不勉强挽留她。她想,阿英姑娘有她自己的去处,我何必坏了人家的一 番情意呢! 肖英走后,阿杏和小家才从屋里出来。阿杏娇滴滴地拽了一把方嫂的衣裳,喊 叫道:“妈,我肚子饿了!” “乖,等会儿大叔回来了我们一块吃,啊!” “不嘛,我要吃肉,我要吃肉!”小姑娘扭捏着身子说。 原来,很久没尝过肉味,阿杏早就被盛在碗内香喷喷的猪肉气味诱惑得忍受不 了。她盯着碗内光泽泽、油亮亮的肥猪肉,涎水一咽再咽,终于忍不住跑出门口央 求妈妈回去吃饭。 小家才傻乎乎地站在旁边,他没有作声。他比阿杏年纪大,自然也比小姑娘懂 事许多。 方嫂看见两个孩子可怜巴的样子,她心软了,于是和他们一块回屋里,舀饭给 孩子们先吃。 屋内的光钱渐渐黯淡下来。阿杏和小家才吃得津津有味,看着孩子们狼咽虎吞 的吃相,方嫂内心涌上一股酸楚的滋味。她很想叫他们把碗内的猪肉全部吃个精光, 让他们吃个够。可是,她没有开口。如果阿杏和小家才真的一口气吃完猪肉的话, 她也不会去阻止他们。尽管她和杨大哥尝不到半点肉腥味,她也不会责备孩子们贪 吃,他们毕竟还小呀! 小家才吃着,吃着,转头看见方嫂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他和阿杏吃饭。他不由 放下筷子,说:“婶娘,你怎么不吃饭呀?” 方嫂说:“你们先吃吧,我等你大叔回来再吃。” 不一会儿,孩子们吃饱了。当然,他们都是懂事的孩子,不会把猪肉全部吃完。 方嫂收拾好碗筷,便打水叫他们洗澡。 孩子们洗澡的时候,方嫂又出门了,她要等候她心爱的男人回来吃饭。天色已 经完全黑下来了,镇上的景物早已一片灰蒙蒙的。半边月儿缓缓地在云层中穿行, 淡淡的月光映照在方嫂的脸庞上。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尊玉雕像。 “杨大哥到底怎么啦,这般晚还不回来?”方嫂心中有些焦虑不安,她担心杨 厚实进赌场去赌钱,因为方才他从她手中拿走了10块钱。虽然他平素为人忠厚老实, 但她怕他经不起别人诱唆,因为他太老实,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太简单,一不小习就 容易上人家的当。 她想到镇上去找杨厚实,可是又不知道他在哪里。她想,他现在是不会在客栈 的,他每天都要回到这间不是他家的家一趟,洗涮干净之后才回去睡的。她希望这 种生活早一点结束。每天夜里,她辗转翻身难以入眠,脑海里想的是杨厚实,她相 信他也会同她一样想念她的。 方嫂在家门口徘徊了一阵,忽儿,她看见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回来了,那人不是 杨厚实,而是离她家不远的阿程婆的孙子程一民。她急忙迎上前去,问道:“阿民, 你看见杨大哥不?” 程一民嘴里还喷出臭醺醺的酒气,他告诉方嫂,说他们和杨厚实一块请乔克仁 到酒楼喝酒,杨厚实喝醉后,他搀着他慢慢地回到了客栈。 “什么,杨大哥喝醉了?”方嫂惊讶地反问一句。 “是呀,他回到客栈后,吐了一大滩,弄得满屋尽是脏物。店家很不高兴,我 在那里帮他洗了一遍,这不,忙到现在才回来。” “嗨,自己喝不了酒,喝那么多干嘛?” “呃,谁高兴了都想多喝几杯,何况今天又是第一次领工钱,杨大哥他能不一 醉方休么。” 程一民说得轻飘飘的,似乎把酒醉如泥当作一件乐趣的事。 “好好,别说了。你阿婆在家等你也等得够焦急的,你快回去吧!”方嫂催说 道。 程一民迈着酒后的醉步,走回去了。 方嫂说完,也急匆匆地向客栈赶去,她要去看看杨大哥到底怎么样了。走出十 几步,她突然想起应该告诉阿杏他们一声,不然他们不见她也会急得不得了。 她回到家里,对孩子们交待了几句,刚转身出门,忽然想起糖水可以减轻醉意。 于是,她又翻找坛坛罐罐,找出去年春节做年糕时剩下的半包黄沙糖,然后匆匆出 门去了。 二 一个星期后,山弄里搭起了一排篱笆草棚,还有一间用木板钉的房子。茅草棚 是给工人们住的,木板房是监工把头暂时住的。 茅草棚搭在离乌龟洞不远的地方,主要是为了用水方便。乌龟洞里有一个长年 不涸的清水洼,水洼不大,每次可以舀几瓢水。清澈透明的山水是从洞里的石笋壁 一滴一滴渗透出来的,最后积存在低洼处,形成了一只亮汪汪的泉眼。往日,工人 们挖煤口渴了就跑来这里捧几口水喝,山洞渗出的清泉又冰凉又清甜,谁都很喜欢 多喝几口,一来可以解渴润喉,二来能够提神解乏。 从乌龟洞到山弄井口约有一里多路远,每天挖完煤回到茅草棚休息睡觉,有许 多工人是乐意的,因为再用不着再来回奔走,累得精疲力尽。 黑牯岭煤矿开工三个多月时间了。开始,井口四处开花,挖到后来,石壁外部 裸露的煤层几乎全部掏空了,开始需要向深部挖掘。这样,只有一个洞眼一个洞眼 往地层深处掘进去。这种作业方式,只得把工人分成两个班,即日班和夜班,不然 全部集中为一个班生产,劳力安排不下。 乔克仁没有把作业方式改为两个班前,他连续几天到井口那里察看地形,选定 四个窿口地点,最后根据生产需要,把工人分开班次。日班从早晨7 点到傍晚7 点, 夜班从傍晚7 点到早晨7 点,一天干12个小时的活。 四个窿口分别标为一号窿,二号窿,三号窿,四号窿。每个窿口每班安排15人 工作。一号窿口定在杨厚实最先挖的那个地点。杨厚实、文庆强、程一民等人都编 在一个班,并且定在一号窿挖煤。 这天早上,乔克仁一早来到挖煤地点,对全体工人说进行了一番动员:“各位 父老乡亲,全体工友们,黑牯岭煤矿公司在大家的真诚携手合作下,经过三个月来 的努力奋斗,初步奠定了基础。为了加快生产,增加利润,本公司研究决定,从今 天起分开日班和夜班上工,每个班次到下个月1 号轮流转班。另外,为了让大伙下 班后及时得到休息,本公司建了一排茅房宿舍,各位工友可以在这儿住下,省得来 回赶路太辛苦……” 乔克仁的话没有说完,一部分工人就在下面议论开了:“嗨,公司对我们工人 真是够关心的,往日挖煤下班,还要挑一担煤走路回去,天天早出晚归,拖得骨架 都差点散开了。” “是呀,乔经理这般为我们着想,咱们可要多多挖煤。” “……” 文庆强想了想,说:“乔经理,我们工人分成了两个班,下班后如果想回家行 不行呀?” “回去可以,只是第二天上班时绝对不能迟到,否则将扣罚工钱!”乔克仁说。 语毕,他又补充道,“当然,家里如果没有什么急事,最好还是少回去,住在山里 也好多休息一点,对恢复精力和身体有好处。” 不知是谁开起玩笑来:“强仔,下班累得要死不活的,你还要天天回去和肖英 谈情说爱哇!” 工人们一阵轰笑起来,文庆强脸上赧热,他朝着那人毫不示弱地冲一句:“阿 眯哥,你别笑我,我看你一晚不回去抱老婆,恐怕整夜才睡不着哩!” 外号叫“阿眯哥”的汉子因为两只眼睛长得细小,平日看上去就象两道缝,一 旦笑起来,左右两道眼缝完全变成“一”字,因而大伙都叫他“阿眯哥”,倒是把 他的真实姓名给忘记了。 文庆强一句话,又把大伙的嘻笑声引到阿眯哥身上。阿眯哥一副尴尬的样子, 似笑非笑,欲哭不哭,一双细眼形成了破折号。 杨厚实向大伙做了个手势,高喊道:“喂,大伙别笑了,先让乔经理给我们说 完话,然后抓紧时间干活!” 乔克仁满意地看一眼杨厚实:“杨师傅说的对,每一天、每个班都要抓时间干 活。只有多干活,多超产,才能多拿钱,多拿奖金。再补充说明一下,分班分窿口 挖煤后,工钱核算依然按计件支付,只是每个窿口指定一名负责人,具体负责每班 各人的工作量,月底各班自行分配……” 新的生产方式开始实行了,杨厚实负责一号窿口的工作,当然,他不是工头, 而是班上工人推举出来的负责各人工作量的计工员。 一号窿口煤层比其余窿口煤层稍厚些。高的地方工人可以坐在地板铲煤、矮的 地方只能躺着挖。由于窿口挖进很深,阳光照不到窿口里面,乔克仁给每人发了一 盏油灯,每个窿口每班发一瓶豆油。 来到窿口前,杨厚实对文庆强、程一民、阿眯哥等十几个人进行了分工,他说 :“伙计们,从今天起,我们不再象前段时间小组那样黄牛过河各顾各了。我们共 同分在一个班,就是一个班组整体。公司是按班组计算产量的,只要大伙肯出力, 不贪懒,月底我们就一样平均结算工钱,你们说,好不好?” “好!”十几个人异口同声。 “杨师傅,你说吧,我们怎么干?”文庆强问。 杨厚实开始分工:“我们班共十五人,大伙轮流挖煤和挑煤,强仔、阿民、韦 老六、小南、苦菜娃和我,首先负责挖煤;阿眯哥、伍志全、阿龙、狗儿和毛毛把 煤运拉到窿口外面,其余的负责挑煤到工棚过称,大伙说,还有什么意见?” “没啦!” “好,没意见大家首先一块进去挖煤,等挖得一堆煤后再按刚才的分工干活!” 于是,他们分别拿起丁锄、泥箕、铲子,还有刚刚领到的小油灯,缓缓爬进窿 口。杨厚实爬在最前面,他跟所有的工人一样,只穿着一条短裤,头上包扎着汗巾, 两条腿一屈一伸,艰难地向前蠕动。地板上坑坑洼洼,尖硬的煤粒磨得他的皮肤隐 隐生痛。他一只手拖着丁锄,另一只手拖着铁铲,没法子拿小油灯就用嘴巴叼着。 小油灯是用一块铁皮锤成碟子形状的,里面放一点豆油和一根灯芯草。 爬到窿口尽头,四处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杨厚实停止爬行,拿出掖在头巾上 的火柴,划一下,点亮了豆油灯。顿时,黑茫茫的煤巷映照出了一点惨淡的昏黄的 光。微弱的光线连大伙的身影几乎都投射不出来。 煤巷矮得不能再矮了。通风不好,显得很闷热,还没开始干活,一个个汉子都 已经汗水淋淋的了。杨厚实回头看看身后的伙计们,招呼道:“强仔,阿民,先把 你们的油灯点亮,其余的暂时不用点,大伙互相借光干活,能省一点油就尽量省一 点,这些材料费用到头来还是我们自己的钱,月底公司要从我们的工钱中扣出来的。” 又点着两盏油灯后,周围显得亮了许多。他们把油灯分别放好,然后准备干活。 当头比外面的煤巷略高一些,能够半躺半靠的坐着。杨厚实操起丁锄,侧着身体, 第一个开始挖煤。丁锄撞击在坚硬的煤层上,煤粒哗啦落下一片。随着他的手臂的 挥动,离身边不远的小油灯火苗不停地惚惚晃动。咚!咚!咚!一锄一声沉闷的音 响,宛如茫茫黑夜响起一声声深沉的雷声。很快,这雷声与附近的的雷声交织成一 块,发出震荡的轰鸣。 程一民、韦老六、小南、文庆强等人在旁边挖煤,在这不太宽阔的采空区里, 他们几个人挖煤传出的声音不断地在煤壁周围传过来,荡过去,久久地回应着。 杨厚实他们挖出了一大堆煤后,移到旁边继续挖。这时,他见还没人拉煤出外 面,就喊道:“阿眯哥,你们快来铲煤啊!” 阿眯哥才挖了一会儿煤,就睡在地板上想休息片刻。不知是他昨天晚上没睡够, 还是想偷懒,刚刚想睡着,听到杨厚实的叫喊,迷迷糊糊“嚯”地爬起来,脑袋 “咚”的一下碰到了顶板,痛得他眼冒金星。他“哎哟”一声叫出口,双手不停地 抚摸着后脑勺。幸亏包扎了一条布巾,不然,恐怕已经碰得头破血流了。 阿眯哥拖着一把短柄铲和几个泥箕,一边吃力地爬过来,一边不干不净地骂着 :“他妈的,这个鬼窟窿,矮得连卵仔都直不起来!” 杨厚实见他来到跟前,一只手还在摸着后脑勺,嘴里骂咧咧地嘟哝着,关心地 问他道:“怎么,又碰着顶板啦?” “是呀,人衰B 臭!要是老子有钱,打死我也不爬进这个B 窿受罪!”阿眯哥 嘴巴里又吐出一连串的粗话脏话。 杨厚实劝他道:“别说啦,以后注意点就是。” 咚!咚!杨厚实说两句,继续奋力挥动丁锄挖。还没干够一个钟头,他浑身已 经湿个透,坐着的地方被汗水浸湿了一大滩。在惨淡的灯光映照下,粘满煤尘的汗 珠仿佛象一颗颗黑珍珠在他的肌肤上滚动,一串接着一串滚下来。 一颗颗汗珠从他的额门上淌下来,浸得他的眼睛很不好受。他用手抹一下,使 劲一甩,一串串汗珠从手掌心甩出去。又干了一会儿,他感到有些累了,便对大伙 叫道:“阿民,强仔,大家累了就歇一下,等一会儿再干!” 听到杨厚实的吩咐,一个个放下工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顺势躺在地板上。 大概是太累了,谁都不想开口说话。采空区如果没有油灯的光亮,这里静谧的气氛 简直就象是一座墓穴。 不多久,从窿口外面由远而近渐渐地传来了声音,这是拉煤出外面的伙计爬进 来发出的音响。 杨厚实躺在地上,转过身,看见有人回来了,因见光度太暗,对方的面孔又黑, 他辩认不出是谁,便没名没姓地问一句:“喂,拉得多少煤出去啦?” 对方没有吭声,杨厚实以为他没听见,又问一遍。 “大概有两千斤了吧!” 从回答中听得出这是住在镇榕树旁边小名叫做狗儿的小伙子。杨厚实对他说: “狗儿,先歇一会儿。” 小伙子没有吭声,仍然把装满泥箕的煤缓缓地拖出去。杨厚实待他爬出去后, 夸奖了一句:“这狗儿干活还是颇勤快的!” 韦老六说:“勤快是勤快,可就是个闷头鸡。听说几个月前媒婆给他介绍个媳 妇,人家姑娘问他三句,他半个屁也不放。最后对象没对上,回到家中连喝了一瓶 闷酒,整整睡了一天。” 说到喝酒,杨厚实内心不由得又翻起一层波澜。那天在酒楼喝醉后,在客栈吐 得满地都是。 当时,他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只觉得头重脚轻,头脑痛得要命。这辈子,恐 怕是头一回尝到醉酒的滋味。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有人把他身子托起来,一股甜丝丝糖水滋润着他干枯的 嘴唇和几乎冒烟的喉咙,他喝了一口又一口,觉得这糖水简直比甘泉还要甜美。 “瞧你,喝不了那么多酒就少喝点嘛,干嘛喝醉得分不清天南地北,这样会伤 害身体的。” 一声声温柔亲昵的话语传入杨厚实耳鼓内,这是一个熟悉和甜润的女性的声音。 他渐渐睁开眼睛,好一会才看清楚是方嫂。 “方嫂……我……”杨厚实内疚地想挣扎起来。 “别动。”方嫂轻轻地按住他。 杨厚实从方嫂的目光中看到了她正在责备他的那种神态,她对他如此慈爱,好 似母亲那样精心护理自己的孩子一般深清。他觉得眼眶一阵灼热,只好老老实实地 听从方嫂的话。 第二天醒来,杨厚实觉得自己好象生了一场重病,浑身软绵绵的。他暗暗发誓, 以后再也不让酒沾唇了。可是,到了晚上,方嫂却从碗柜拿出一瓶玉米酒,斟满一 小杯,慎重地递给他,他愣怔地看着她,双手一动不动。 “喏,怎么不喝啦?”方嫂甜甜地问道。 “我……我发过誓啦!” “傻瓜,适当喝点酒有好处,只是不要烂饮就是。”方嫂半嗔半痛地说,然后 将小酒杯塞在杨厚实手里。 杨厚实望着方嫂那双充满情意的眼睛,他早晨的发誓瞬间又在她的视线下化成 了泡影。当然,他永远会记住她的话,她让他喝多少他就喝多少。直到昨天晚上, 方嫂买回的一斤米酒还剩下小半瓶。 搁在煤壁的一盏小油灯的火苗惚惚地窜动几下,欲灭未灭。火苗渐渐微弱下去, 不到一袋烟功夫,这盏油灯终于熄灭了,采空区顿时显得黑暗了许多。 “阿民,豆油带进来了没有?”韦老六问道。 杨厚实说:“别添油了,点另外一盏灯吧!” 程一民拿起另一盏灯,拿起灯草芯凑近亮着灯的火苗,点着后,重新放在方才 那盏熄了火的灯的地方。 阿眯哥拖着泥箕进来,他来到杨厚实跟前,指着烂了底的泥箕直发牢骚:“杨 师傅,你看,这些烂箕叫我们怎么拉煤出外面?一路拉一路漏,漏了不要紧,要紧 的是大腿、胳膊都被洒落的煤粒磨脱了一层皮,你去跟乔经理说说,能不能换一些 好的泥箕。” 杨厚实看看这些烂泥箕,心想,整天拖来拖去,好泥箕也拖不了几多趟,最好 的办法是用板子制成小车子,底部安上轮子,这样既省力又耐用,同时还能够多装 煤,加快送煤出去的速度。对,就这样。于是,他将自己的想法向在场的几位工友 提出来。 “好哇!下班后我马上就回去叫我爸爸明天帮忙制做一辆小木车,我家里还有 几块木板。” 小南听罢,立即抢着说。 “我家里也有三、四块木板。”程一民附和道。 “他妈的,我也有一根圆木头,可以用它锯成轮子。”阿眯哥一开口就是离不 开粗言烂语。 杨厚实听完大伙的议论,最后说:“小南,你回去后叫你父亲尽快把车子做出 来。另外,我再向乔经理反映,跟农具厂加工一批独轮车,让各个窿口都能使用上 这种简易的运煤工具,减轻大伙的体力消耗。” 提到用木轮车运煤,一个个劲头实足,似乎忘记了疲倦,于是,又开始干活。 这一班,他们轮番挖煤、运煤、挑煤,到下班一算,平均工效比以往还高。 上夜班的工友来接班了。杨厚实他们收拾好工具离开了一号窿口。 杨厚实、程一民、韦老六等人来到伙房,舀起冷水咕噜咕噜喝起来。大伙流了 一身汗,喉咙渴得要冒烟。韦老六喝足冷水,抹一下嘴唇,张口就问:“阿猫,晚 饭做好了吧?” 阿猫是全体工友推选出来当第一天伙夫的。他的真名叫柯苗,年仅18岁。柯苗 为了大伙一下班回来就能吃上晚饭,下午4 点多钟就开始动手忙碌起来了。当然, 这晚饭并非是大米饭,而是工人们从家中带来的少量的碎玉米、红薯干、还有青菜。 他把玉米、红薯干和青菜合在一块煮了一大锅粥。 这时,柯苗揭开大铁锅的竹篾盖,吩咐说:“玉米粥煮好了,每人一大海碗, 谁也不准多舀啊,否则来晚的伙计就没了!” 刚刚从窿口下班回来的这群汉子,一个个黑得如同墨池爬出来的黑鬼,浑身不 仅是臭熏熏的汗水,而且又是脏兮兮的煤粉。可是肚子饿了,谁也顾不得洗不洗, 干净不干净的,先填饱肚子再说。 柯苗从伙房角落搬出一只只大海碗。杨厚实看了看,他们这个班的伙计觉得好 象少了谁,于是就问:“喂,小南呢,他没出来呀?” 阿眯哥回答道:“噢,他回镇上去了。” 杨厚实立刻明白小南回家的原因,他自言自语说:“这孩子,说回去就回去, 再急也先吃点粥再走也不迟嘛!” 柯苗给大伙舀粥,一人一大勺,刚刚盛满一海碗。他特意把粥煮得稠稠的,好 让大伙吃得耐饱些。 大伙端起粥碗,一个个走出伙房,到外面的荒草地坐下吃。晚餐很快就结束了。 吃完粥,有的工人觉得太累了,连洗也不洗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就睡。这床铺,其实 就是木板铺在地上,连草席也没有。十几个人挤在一间草棚里,地铺窄得连翻一个 身的空位几乎也没有。 杨厚实拿起汗巾,来到乌龟洞山泉眼,打算洗个澡。可是人太多,大伙在那里 排队等山泉水。 涌出来的水量太慢,根本不够工人使用。法法子,杨厚实只好用葫芦瓢舀半瓢 水,淋淋湿黑乎乎的汗巾,先是抹一把脸和脖子,再等半瓢水用来擦背和胳肢窝。 他本想再等半瓢水洗洗汗巾上的煤粉和臭汗味,而排在他后面的工友等得不耐烦了, 一个个催唤道:“杨师傅,洗那么干净干嘛,反正明天一早又是当穿山甲钻煤窿的!” “是呀,反正都是挖煤的黑鬼,又不是去相亲会女人,邋遢点没关系!” “快点,快点,要想干净就回码头跳下红水河里泡,保证让你洗个够!” 杨厚实听到大伙都在催他,也不好意思再等水洗了,便将手中的水瓢让给后面 的工友。 他回到工棚,只见同宿的韦老六、程一民、阿眯哥等几个人都睡下了。韦老六 打出的呼噜声一阵响过一阵,好象拉大锯似的。他们躺下不久就进入了梦境。杨厚 实很羡慕他们的睡意。 是的,梦境最容易消除疲劳,恢复精力。可惜,他没有这样的福份,每天晚上 上床,他许久也不能入睡。当然,这思绪多少是他与方嫂的情缘有关。一时能不能 睡着没关系,干了一天的活,浑身筋骨累得要命,他把汗巾往墙上一挂,也躺下了。 大伙睡在茅草棚里,简陋得连蚊帐也没有,只在地上点着一把青蒿用来熏赶山 里的蚊子。 公司做出要工人在山里住宿的决定,这对杨厚实来说,他是很乐意的,其中主 要原因是以后可以省出不少住客栈的钱。住在山里,虽然照顾不了方嫂,但他已经 想好主意,待他到上夜班的时候,白天就回去帮方嫂干一下活,比如淋菜哇、挑水 哇、做饭哇,农忙的季节还要帮她做点田里的活儿。 杨厚实躺在床上,浑身粘腻腻的,很不舒服。干了一天的重活脏活,没水洗个 澡真是一种说不清的受罪。 不一会儿,同住一间的茅草棚的工友们陆陆续续从乌龟洞洗涮回来了。为了不 影响他人的休息,谁也不想多说一句话,一个个象大山塌下来一般倒在床上,很快 就呼呼响起了疲倦的鼾声…… 三 方嫂从山里挑煤回来,同样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回到家中,阿杏和小家 才不在家。她知道,这两个孩子去淋菜了。自从杨厚实他们在山里住下后,菜地的 菜都是他们去料理的,比如除草哇、除虫哇、浇水哇等等。阿杏和小家才年纪虽然 不大,但很懂事,喜欢帮大人的忙。所以,方嫂才放心地进山里挑煤。 她放下泥箕扁担,坐在草墩上直喘粗气。歇了一会儿,才进厨房找粥喝。她揭 开饭桌上的竹篾罩,桌面搁着一只瓦盆,里面装有小半盆的粥水汤,太好了,她拿 起木瓢,舀起就喝。喝饱了,才重新坐下继续休息。 方嫂只穿着一件单衣,不知被汗水浸湿了多少遍。休息片刻后,才觉得湿衣服 紧紧地与肌肤贴在一起,一点也不舒服。她本想到菜地去一趟,看看阿杏他们淋得 多少了,后来又决意先洗一盆澡再去。 每天,阿杏他们都为她事先烧好一锅滚水。今晚,回来虽然晚些,但铁锅内的 水依然热腾腾的,方嫂打好洗澡水,关闭厨房门,才开始解钮扣,脱掉衣裳,接着 也把裤脱掉了。现在,她一丝不挂地蹲下身子,准备冼澡。 圆圆的木盆,盛着大半盆温水,水纹晃动一阵,渐渐平静下来。这时,方嫂发 现水盆里面的水好象一面明亮亮的镜子,几乎把她的整个躯体倒映出来。 忽然,方嫂看见木盆里面的自己的胴体还是那么洁白如雪,一对微微低垂的奶 子还是那般丰满、坚挺。面孔、颈脖虽然被煤粉汗水浸弄得邋邋遢遢,但仍然遮掩 不住当年美丽动人的余韵。她被水中的倒影惊呆了,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还有这般 楚楚动人的丰韵。几个月前,她也曾照过镜子,可是那时候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孔哟, 面黄肌瘦,神情忧郁,象一具木乃伊。 是的,那时候,方哥刚刚死去不久,镇上的长舌妇们终日盯着她叽叽咕咕。她 实在忍受不了失去男人的孤独感,忍受不了寡妇门前的向她飞溅而来的口水。如今, 杨大哥给她带来了生活的勇气,带来了幸福的希望,使她在茫茫苦海中看到了一盏 明亮的灯。进山里挑煤,虽然又苦又累,可是体力上的折磨只要睡它一个晚上,又 能够恢复了,因此,只要精神愉快,干活再苦再累又算得了什么呢? 方嫂痴痴地看着水中自己的身段、线条,她实在不想破坏木盆水倒映的形象。 一会儿,她抿抿嘴唇,做个鬼脸,鼻冀微微一动,故意向影子嗔道:“你坏!你真 坏!” 鼻孔呼出的气息将水影轻轻地吹动一下,很快又平静下来。水中的倩影重新静 静地注视着她。 方嫂欣赏片刻,觉得身上的热汗已经消失去了。这时,她再次向她的身影做个 鬼脸,嗔道:“我看你还坏,我看你还坏!”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拍打木盆里的水,接着捧起一捧水往脸上抹,水影瞬间完 全支离破碎了。 抹了几把脸颊、脖子上的煤尘后,方嫂才开始拿起浴巾一下一下地搓擦肌肤。 不消一会儿的功夫,一盆水就没了。她觉得还不过瘾,还想再洗一盆,可是,缸里 的水剩下不多,下河挑水太费力,将就一点就算了。 她擦干身体上的水渍,想拿衣服穿,才发现方才太匆忙忘了拿换身的衣服。真 糟糕!她想,阿杏他们不在家,光着身子回房间取衣服不要紧。她探头出浴间,看 看厨房侧边窗口外面没有人,于是,她象一只偷油的老鼠,躬着腰“溜”到厨房门 口,正欲拉开门闩,突然又犹豫起来。原来,朝向镇上马路的大门敞开着,如果赤 条条的出去,路上那么多人,万一让人瞧见,那不羞死人呀! 方嫂臊红着脸,又缩回洗澡间,想拿起扔在旁边的脏衣裳遮身。可是,她的手 刚刚触对那件衣裳,只觉得一股酸溜溜的汗臭味猛烈地熏入鼻孔,呛得她几乎喘不 过气来。奇怪,方才没洗澡前穿在身上时,倒没觉得什么汗臭不汗臭的。而现在却 觉得那股汗酸味臭得不得了,这样的脏衣裳怎能穿上身呢?不得已,她又把脏衣裳 重新放下。 那怎么办呢?方嫂犹豫不定,身上的水气早已被风儿吹干了,幸得刚刚进入初 秋天气,还不怎么凉,不然非要凉着不可。 “咦,我妈回来了!” 门口外,传来了阿杏的说话声。 “阿妈——” 阿杏还未进屋,就大喊大嚷起来。 糟,孩子们回来了,方嫂不由一阵暗暗叫苦。自己总不能赤身裸体呆在厨房等 阿杏她们睡着后才出去呀! “阿妈——”阿杏跨入门口,又叫一声。小家才最先看见厨房门口关闭着,估 计婶娘定然是在洗澡间忙碌着,于是,他制止阿杏道:“阿杏,别叫了!婶娘正在 洗澡呢!” 屋外,孩子们放下水桶和扁担。接着,屋里静悄悄的,阿杏他们抬水淋菜太累 了,正坐在草墩子上喘大气。 方嫂呆了一会儿,感到呆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她张口叫阿杏过来。 阿杏听到妈妈叫她,她感到惊异,阿妈怎的不出来,偏叫我过去呢?她好生奇 怪,走近厨房门用手推推门板,门板在里面闩着。她紧贴着门缝,朝里面瞄,什么 也瞄不见。 “阿妈,你叫我什么事呀?”阿杏问一声。 方嫂探头出浴间,对厨房门口方向说:“阿杏,帮阿妈拿衣服来,方才妈忘记 拿了。” “嗯!”原来是这么回事。阿杏转过身,从后门院子的竹篙上拿下阿妈昨晚换 洗凉晒的衣裳和裤子,然后重新返回屋里,见门口底下有一道缝,便把衣服从下面 门缝塞进去,接着说:“阿妈,我把衣服塞进去了,你自己过来拿吧!” 说罢,阿杏离开那里。又坐在草墩子上休息。 方嫂看看窗外,外面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初秋了,天黑得快,于是,她依然躬 着腰,小跑过去拿衣服。 方嫂穿好衣服出来,见阿杏和小家才热得满头是汗,阿杏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 她爱怜地抚摸着女儿的头:“阿杏,你累了吧?” 阿杏轻轻地“嗯”一声。 “婶娘,我不累。”小家才装出大人的口吻说。 方嫂苦笑一下:“还说不累呢,方才我在厨房里面还听到你们咻咻喘气的声音 呢!” 小家才傻乎乎地笑。 “好啦,别笑了,婶娘帮你舀水洗澡!”方嫂叫小家才进厨房洗,小家才不肯, 硬让阿杏先去洗。没法子,方嫂只得让女儿进厨房先洗澡。 待两个孩子洗净罢,方嫂把他们的脏衣服和自己的衣服一块放入木盆,用洗衣 板一件件搓洗。 每搓一下,乌黑的污水顺着衣板槽流入木盆。如果是白天,方嫂就拿脏衣服到 河边去捣捶。 可是今晚天色黑了,仅有一丝黯淡的月光,到河边洗不方便。 方嫂家里没有洋碱。当时人们把肥皂叫作洋碱。不过,红水河岸边除了生长着 木棉树外,还生长着一种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树木,这种树木开花后结出一串串象龙 眼一般大小的果实,人们把这种果实晒干,用它来洗衣服,也能搓出一个个白泡泡, 因此大家都喜欢叫它“洗手果”。 其实这种“洗手果”就是皂角树的果实,它含有一种碱性的物质,用来洗衣物, 可以去掉一般的污垢。 方嫂从一只木盆拿起一颗剥开两半的“洗手果”,使劲地在自己衣服的衣领、 袖口部位擦几遍,然后用力搓呀,搓呀,搓出来的泡泡是黑的,象一颗颗成熟的黑 葡萄。 衣裳、裤子全都搓了一遍,方嫂拧干脏水,将衣物装在竹篮里,打算拎到河边 去洗清水。她拾掇好一担木桶,交待阿杏他们几句什么,就拎起衣篮,挑着水桶出 门去,等会儿顺便挑一担河水回来。 方嫂到河边后不久,肖英来串门了,她见两个孩子正在傻楞楞地坐着,方嫂人 不在家,便问:“阿杏,你妈妈上哪啦?” 其实,肖英见方嫂不在家,已经猜出她是到河边洗衣物去了。不过,她为了打 破屋内的沉闷气氛,故意问阿杏。 阿杏告诉她:“我妈到河边洗衣服去啦!” “啊。”肖英白天她是到山里挑煤去的。刚刚洗完澡,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就来 了。 肖英进屋后,随便坐在床沿边,她见小家才很注意看她,好生奇怪,便问: “小家才,你怎总是看着我呀。” 小家才歪侧脑袋,闪动着眼睛说:“阿英姨,我觉得你好象我们村上的一位姐 姐。” “是吗?” “是的,她对我可好啦!过去,她经常带我到河里抓鱼,或者上山采野果。” “现在她还在吗?” “去年底,她为了给她妈妈治病,迫不得已嫁给了外地的一个老财主。” 说到这里,小家才的语调渐渐低沉下来。看得出,他的心情是很难过的。 肖英不想再追问下去了,她为了活跃屋内的气氛,问阿杏:“阿杏,你妈给你 缝好花衣裳啦?” 阿杏摇摇头:“哪有时间缝呀!我妈一天到黑忙这忙那,又是进山挑煤,又要 为我们洗衣服,有时候还要淋菜、做饭。” 肖英说:“那阿姨帮你缝,好吗?” “好哇。”阿杏很兴奋地说。稍顿,她又有点难为情。“可是你也没空哇!” “没关系,我今晚就是来帮你做衣裳的。” “真的?”阿杏突然张开双臂,揽住肖英的脖子嚷起来,“哎呀,那太好啦!” 就在肖英和两个孩子说这说那的时候,方嫂挑着水从河边回来了。她进厨房后, 把担子放下,懒得再把水倒入水缸里。她回房间,轻轻地跟肖英打声招呼,就坐在 草墩上喘气。 稍时,还是方嫂先开口说话,她说:“阿英,你这么快就忙通啦?” 肖英笑道:“呃,我一个单身女子,三洗两洗不就通啦!”她说得好轻松,好 象没有进山挑煤似的。 方嫂歇了一会儿,就拎着满篮子的湿衣服到屋后院子去。她抖开皱巴巴的衣裳、 裤子,一件一件晾在竹篙架上。晾完,她又转身回来,一边拾收床上乱糟糟的东西, 一边对肖英说:“唉,一天两头睁眼黑,忙忙碌碌,连家也不象个家的样子。” “穷人家谁不是这个样子。”肖英不以为然地说。 方嫂叠好打补丁的床单,说:“虽说是这个样子,但人家还有个男人帮忙支撑 着。不象咱一个寡妇婆,忙了这做不了那的!” 肖英笑了笑:“哟,瞧你说的,杨大哥他不是……” “是是什么呀,他连咱的身子碰都不敢碰一下。”方嫂半是嗔半是怨地唠叨着。 说完,她倏地感觉到脸颊一阵臊热,她不知道这句心里话是怎么窜出她的嘴巴的。 “好啦!好啦!别说啦,白天你不是来叫我来帮阿杏、小家才剪衣样吗,布料 呢?”肖英怕再提起男人又伤着方嫂的心,于是,赶紧转过话题。 方嫂从木箱里拿出碎花格布料和另一块灰色布料,她把小方桌移近床边,让灯 光明亮些,好照清楚布料。 肖英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带来的软尺,先是叫阿杏站来,为她量尺寸,量完,又 叫小家才站起来量。她把所量好的尺寸一一默记在心里。接着,她把布料展开在床 上,用手轻轻地抻平,开始划线条。 方嫂和女儿、小家才三人屏息着,静静地站立在旁边观看。肖英手脚十分麻利 地操动剪刀剪裁,很快,阿杏的衣样剪好了。 接着,她又开始剪小家才的衣样。方嫂略略抬起目光,只见肖英的侧面很俊美, 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布料上的线条。屋内静谧得只听见“沙沙沙”响的剪布声。 煤油灯芯燃烧得差不多了,光线显得微弱下来。方嫂便拿起桌上的一根细竹签 挑掉灯芯上的炭焦,灯光又亮堂了许多。 “喏,剪好了。”肖英把衣样拾掇好,一只手支撑一下有些酸累的腰。 方嫂称赞道:“阿英,你的手真巧,三下两下就剪好了!” “呃,孩子们的衣样当然容易剪些。” 阿杏扯了扯方嫂的衣角,说:“妈,你怎么不叫阿英姨一起帮剪我大叔的衣样 哇?” 本来,方嫂想叫肖英一起帮忙剪的,但又觉得不大好意思,打算过些日子自己 再慢慢按照杨厚实的衣服的尺寸去剪。然而,阿杏不识事,却把事情抖露出来。她 微微瞪女儿一眼,嗔道:“就你多嘴!” 肖英听到这话,马上说:“嫂子,你还买有杨大哥的布料是不?拿出来让我顺 便剪嘛!” “哎呀,那太麻烦你了!”方嫂抱歉地说。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反正我又没什么事。”肖英说。 既然肖英这般热情,方嫂也不好意思推辞了,她再次打开木箱,把买给杨大哥 做衣服的布料拿出来。 肖英抻平布料后,问方嫂有没有杨厚实的衣裳,方嫂说没有长袖的,只有一件 背心褂。 “背心褂也行,我把尺寸放宽一点下剪。”肖英说。 方嫂把杨厚实的背心褂拿出来,让肖英比划着裁。 阿杏和小家才看着,看着,不由打起哈欠,方嫂见状,说:“阿杏,你们太累 了,先上床睡吧!” 两个孩子起初不肯,可是没多久,睡意愈浓,实在熬不住了,不得不爬上床躺 下。方嫂拿起葵扇,一下一下驱赶蚊子,给孩子们放下蚊帐。很快,阿杏和小家才 就睡着了。 肖英总算又把杨厚实的衣样剪好了。方嫂转身进厨房,盛了一碗粥叫肖英吃, 肖英推辞不吃。 方嫂生气起来:“阿英,你不吃,就是嫌嫂子家太穷。” 肖英难为情地:“方嫂,你太客气了,我来帮剪两三件衣裳是应该的。” “应该是应该,叫你吃一碗稀粥难道也不应该吗?” 肖英没法子,就接过碗吃起来。吃罢,她对方嫂说:“我晚上没事,给一件衣 服让我拿回去帮缝吧。” 方嫂说:“不用麻烦你啦,你白天挑煤够累的,晚上没事就睡早点,多休息一 会儿也好!” 肖英说:“瞧你说的太见外了,麻烦什么哪?我一个妹仔家,睡多点睡少点没 关系。我来缝小家才的。不然,你一针一线的,哪年哪月才能把这三件衣裳缝好。” 说着,她伸手拿过放在床边的衣样。 “那太谢谢你啦!” “你呀,太客气了。” 肖英动身出门了,方嫂也跟着出门要送她回去。肖英叫她不要送,方嫂说: “走吧,嫂子有些话在路上跟你聊聊。” 镇上的行人比以前少了许多,已经很少看见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在一起纳凉聊 天的情形,原因是去挖煤的男人住在山里,女人挑煤回来累得要命,忙通了家务活 谁不上床睡早一些。远外不时传来谁家的狗“汪汪”几声狂吠。 肖英家离方嫂家有一段路,并且还要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弄。这条小弄的路面是 用石板铺成的,经过长年累月人们的行走,石板早已被磨得光光滑滑。 小弄两旁的房屋高低不平,有许多人家的窗户映射一丝黯淡的灯光,也有不少 的窗户漆黑一团,不用说,这些人家怕是已经上床睡觉了。 方嫂和肖英并肩而行,她们仿佛两姐妹一般谈得那么亲热,一路上,两人的嘴 巴一直没有停息过。 “阿英,你和强仔的事情什么时候办哪?”方嫂追问了一句。 “你问我,我还先要问你呢!”肖英说。 “问我?”方嫂很爽朗地说,“如果不是传统风俗,我恨不得明天就把婚事办 了。” “真的,那你怎么不冲破旧的习惯势力呢?” “我们女人原来就是软弱,谁敢哟。”方嫂慑懦地说。 沉默了一会儿,石板路面不时响起她们缓缓而行的低沉的脚步声。稍刻,肖英 转脸看见方嫂低着头,好象有许多心事。当然,她在想些什么,肖英是猜测得出来 的。 “每天夜里你很想他吗?”肖英用手肘轻轻地碰一下方嫂。 方嫂轻轻搡推一下肖英:“你坏,我才不想他呢!” “别装啦,天下的女人哪有不想男人的。就象那些男人一样,见了女人就象猫 儿闻到腥味。” “这么说,每天晚上你也在想强仔么!”方嫂仿佛抓住了把柄,回敬肖英一句。 肖英微嗔道:“想又有什么用,他那种木头人,根本不知道我的心。” “怎么啦?”方嫂觉得诧异,问道。 于是,肖英说起那天她拿鱼到文庆强家的事。她来到文庆强家,强仔不在,只 有文嫂一个人在编织泥箕。她打招呼后,便帮做晚饭。吃过晚饭,强仔还没回来, 她就坐在那里等,原来,他和杨厚实等几人上酒楼吃饱喝足了。他回到家后,肖英 跟他说了半刻钟,临走时,强仔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好走。”连送也不出门口 外面送一程。 “你说,他这种人是不是木头人。”肖英气恼恼地说。 方嫂说:“哟,人家强仔这是老实嘛!” “该老实就老实,但象他那样老实到木头疙瘩一个,你说气人不气人!” “哦,如果有一天他会发疯一样抱你、吻你,那时候你就不会说他是木头疙瘩 了吧。”方嫂笑了她一句。 听方嫂这么一说,肖英心中涌来一股甜蜜蜜的情感,她真希望那一天快点来到 她身边。心里虽然这么想,脸上却装出恼气的样子说:“去你的,你真会挖苦人!” 又走了一段路,不知不觉到了肖英家门口,肖英叫方嫂进屋坐一坐,方嫂说: “天不早了,以后有空我再坐吧。” “那我不送你啦,好走啊!”肖英说。 方嫂返回家时,加快了脚步。小弄两旁的窗户,灯光又比方才熄黑了许多,长 长的小弄,许久没见一个行人,显得冷冷清清的。 回到屋里,方嫂感到有些困乏,想上床睡下,可是看到那两叠衣样,瞬时又打 消了睡意。她想,如今已经是立秋时候了,天气快凉了,不抓紧时间缝好这两件衣 裳,到天气寒冷的时候,夜里特别冷,怎么能做针线活?于是,她从搁在屋角的筲 箕里找出针和线团,默默地坐在煤油灯旁,开始缝衣裳。起初,先是拿起女儿的衣 样,想了想,放下,另换杨厚实的衣样。 方嫂用躯体遮挡住照映在女儿床前的灯光,灯光将她的身影投射在蚊帐上和墙 壁上。只见墙上的手臂影子,一会儿弯曲,一会儿伸直,仿佛一只黑色的蝙蝠在摇 动着翅膀。 四 自从运煤工具改为小木车后,工人们的负重减轻了许多。后来,大伙把山路修 补平整,公司又给每个窿口配备了两架比较大的手拉车,基本上不再需要用泥箕挑 煤了,从而加快了运煤速度。 杨厚实干完上半班的挖煤活后,轮到他和文庆强、韦老六、阿眯哥运煤到煤场 验收了。产量统一归窿口计算后,公司也把过秤验收煤改为以手拉车量方计算了! 省得用秤来称太麻烦。 刚刚钻出窿口,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杨厚实他们一时适应不了,半眯半睁着。 唯有阿眯哥似乎没感受到阳光刺眼。 杨厚实用左手遮掩着眼睛上沿,看着堆积在窿口旁边一大堆的煤,心里十分高 兴,因为挖的煤越多,领到的工钱就越多。大伙休息了一会儿,慢慢地适应了耀眼 的光线。于是,他们开始用铲子铲煤,一铲一铲地装上手拉车。手拉车不大,但一 车也能装七、八箕煤,拉一车顶得上挑好几趟。 装满车后,杨厚实将系在车把上的麻绳套在自已的肩胛上。他双手握住车把, 一步一步使劲地往前走,文庆强在车后面帮助推车。这条通往存煤场的山路,虽然 经过平整,但路面依然坑坷不平。铁制的车轮不时歪过来,偏过去,发出一阵阵 “吱吱”声,那声音很沉。 杨厚实的躯体向前倾斜着,麻绳紧紧地勒住他的黝黑色的肩胛上,汗水顺着他 的额门、脖子淌下来,勒在肩胛肌肤上的麻绳一端早已被汗水浸湿了。他每迈开一 步,脖子上暴鼓出来的粗壮的筋条都抽搐一下,躯体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急剧地颤震 着,抖动着。他双脚上的布鞋早就被棘砺的煤粒和山路上的石子磨烂了,连续几天 都是赤着脚行走在山路上。走多了,脚板上的胝茧也长厚了。 文庆强在后面用力推。这车煤装得满满的,巅簸的山路,煤粒不时被震动得掉 落下来,洒在他的脚背上。有几粒煤掉入他的布鞋内,梗得他的脚板不好受,他只 好放开扶在车边上的把子,脱掉鞋,将鞋肚里面的煤粒抖出来。 这时,杨厚实顿时感到车子重了许多,拉着拉着,一块石头卡了一下车轮。他 走不动了,辍步停下,回过头来看见文庆强正在蹲在后面不远处穿鞋。 “强仔,快点啊,鞋子不好穿,干脆象我一样,打赤脚算啦!”杨厚实大声唤 道。 文庆强没有吱声,他穿好鞋,小跑几步跟上。 杨厚实又继续俯下身子,使劲拉车。他往左边移动几下,车轮避下了那块露出 地面一截的石头。车轴接着响起了“吱吱”声。 煤场上,来挑煤的人比一个月前多了许多,原因是从这里挑煤出山,人手显得 跟不上,于是,公司又从外村招来了不少劳力。 方嫂和肖英正坐在一丛黄荆蔸下躲荫吃中午粥。清清的粥水很解渴,她俩各人 喝了两大碗。 吃饱后,天气似乎显得更热了,汗水浸得她们的头发湿淋淋的,贴身的衣裳干 了又湿,湿了又干,留下了一圈又一圈洁白的汗渍,好象一幅幅地图。 肖英放好碗,拿起竹叶帽扇凉。帽子扇动的风儿似乎也是热烘烘的。 方嫂抬头望望没有一丝云彩的明晃晃的天空,自言自语咒骂起来:“这个鬼天, 立秋了还这么热,什么时候才下一滴雨水哟!” 方嫂咒骂老天爷,不是骂天气现在太热。其实天气再热,太阳再大,她也能挺 得住,而是为家里的几畦菜地的菜操心,虽说女儿和小家才能帮淋一些菜,但孩子 们毕竟还年幼,过累了会伤身体,她实在不忍心。可是,不出来挑煤又怎办,家里 需要钱,生活需要钱,以后组建新的家庭更需要钱哪! 她们歇了好一会儿,视线也一直没有离开窿口那边方向,她们都在盼望心上人 出现在眼帘内。 方嫂内心不安地说:“怪事,自从杨大哥他们住在山里后,我们天天来挑煤, 怎的总不碰见他们拉煤出来的?” 肖英说:“有什么办法?也许我们前脚刚走,他们的后脚就到,怎么会碰到一 块呢!” “他这个人也真安得下心住在山里,快一个月了,他都没回去一次。”方嫂的 语调里含着半怨半恼的口吻。 肖英叹口气说:“唉,回去也不容易,来来回回要走二、三十里山路,太辛苦 了,如果山里有地方住,我也不想回去睡呢!” 这话说的在理,方嫂她还能说些什么呢?她也不想说什么了,杨厚实不回去看 望她和小家才,当然也有他的难处,但是他真的一点也不想回去看望她和孩子们么, 她不相信,不愿意相信。 肖英看见方嫂发愣出神的样子,轻轻推她一下:“走吧,争取多挑一趟煤出山。” 方嫂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她站起来,拿扁担挑起搁在旁边的煤,跟在肖英后面 走了。 她们刚刚离开那儿不远,杨厚实和文庆强拉着煤车来了,她们那熟悉俊俏的身 影很快窜入了他和强仔的瞳孔内。杨厚实停住步子,想开口喊叫,想了想,又把快 要喊出口的声音咽下肚里。 是呀,喊什么呢,周围那么多人,你大叫一声,就会把别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你 身上,这样还会招惹来旁人舌头长舌头短的。那时,多令人尴尬。 文庆强见杨厚实那副神态,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于是,他开口道:“杨师傅, 你……” 突然,文庆强敛息后面的话音,流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强仔,你到底想说什么呀?”杨厚实追问下去。 文庆强摸着后脑勺,只是“嘿嘿嘿”笑道。那笑声,干巴巴的,呆楞楞的,好 象是木制机械发出的声音,没有半点节奏和甜润感。 “强仔啊,强仔,我看你真是个憨仔!你有话想说就说呗,干嘛吞吞吐吐的?” “好,说就说。”文庆强一板正经地问杨厚实,“我问你,你到底爱不爱方嫂?”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杨厚实莫明其妙反问道。 “什么意思?如果你真的爱方嫂,怎么一搬到山里住,连回去也不回去看望她 一眼了?” 杨厚实顿时被这话塞住了,他一时不知道如何解释好,最后只得转过话题: “好好,别说了,我们先把煤拉去给柴四苟验收。以后有空我再跟你聊聊。” 太阳落下山坳不久,杨厚实他们收工了,大伙依然跟往常一样,到厨房找水喝、 吃饭,到乌龟洞排队等水抹抹身子,然后倒在床上睡觉。 二十来天没洗过一次澡了,煤粉和汗水粘在大伙的皮肤上,好象结了一层厚厚 的锅底灰,远远看去,简直就是一群黑鬼。杨厚实躺在床上,翻来复去,久久不能 入眠,白天强仔的话不时响在他耳旁:“你爱她,怎么不回去看她一眼?” 是呀,他哪能不爱她呢?每当疲倦不堪的时候,他只要一想起方嫂,浑身就长 了劲儿。只是公司有规定,一般情况下都要在山里住宿,乔克仁大概也是想让工人 少来回奔波,留点力气明天好干活。谁要是违反公司的规定,要挨罚款的。杨厚实 想到这些,他不能不遵守啊! 白天,他从方嫂的背影看去,觉得她好象瘦了许多。唉,一个女人婆,又要进 山挑煤,又要赶回家里忙这忙那,哪能吃得消呢?突然,杨厚实又拍打自己的脑袋, 暗暗自个骂道:“混帐!你怎的这般糊涂,方嫂对你一片情深意笃,你怎么就不抽 点时间回去看她一眼?在山里看见她和专程回去看她的含意就不一般。” 想着,想着,他决定今晚连夜赶回去一趟。即使方嫂睡着了,也要回去看她一 眼。不然就真的太对不住她了。 下班后,等到大伙都睡着了,杨厚实为了不影响他人休息,悄悄爬起来,然后 慑手慑脚地摸出去。 初秋的夜晚,月色淡淡,深山里显得很静谧、寂寞,除了附近不时响起秋虫的 鸣叫声外,几乎没有其他声音了。 杨厚实踩着黯淡的月光,一步紧过一步地赶路,赤着的脚板时而被尖硬的石头 扎得生痛。忽然,迎面飞来一只蝙蝠,一下子碰着他的脸庞,差点吓了他一跳。 夜空,许多星星在眨着眼睛,弯弯的月牙儿冷冰冰地挂在夜幕上,那月牙儿象 一个恶魔笑歪了的嘴巴。 杨厚实不愿去想象夜幕后面隐藏着的各种各样的鬼怪,他只是一心想赶路,想 早一点回到那间普通的房子,看一看自己心目中的女人。他需要从她身上吸取爱的 力量。 山路被他匆匆的步履甩在了后面,他终于翻到山外面了。初秋,晚风有些凉意, 可是杨厚实觉得身上一阵阵发热,他感觉自己走得很快,比任何时候都快。脚步一 步比一步迈得大,一步比一步迈得快,仿佛小跑一般。 路上,他怨恨自己为什么在二十多天的时间里,没想到要回去一趟呢。唉,看 来自己真的是一段木头,没有一点男人的感情,没有一点对异性的欲望。在他们这 一帮工友里,谁不回去过两、三趟,唯有他一直与深山外面的世界隔绝了三、四个 星期。今天,如果不是强仔的话激将他一下,恐怕自己依然同木头一般连动也不知 道动一动。 晚风在杨厚实耳边嗖嗖地响,这风声是由于他走得太快而产生的。荒郊的小路, 经过几个月来人们出出进进,挑煤的、拉煤的,人走牛踏,路边两旁的野草被踩平 了,使崎岖的小路显得平坦宽阔了许多。 杨厚实走着,走着,思绪不禁又到了几次见到方嫂的情景。在码头上,方嫂挑 水摔了一跤,刚好让他碰见,他帮助她重新挑了一担水到她家;在河边洗澡时,恰 巧又碰见来洗衣服的方嫂跌进河里,又是他把她救上岸来。他与她,本不相识,可 是,一回生,两回熟,仿佛他与她命中注定有缘份似的。他和她相识不久,她就对 他产生了感情,他也对她产生了感情,。 当然,当初他对她的感情不如说是同情。不过,这种同情很快就转化为他对她 的爱。只是,他因为太憨厚、老实,不善于流露自己对她的情感,外表上总是象木 头一般冷冰冰的,直愣愣的。幸好,方嫂是个心细的女人,她用她的眼睛看得出杨 厚实的内心,她凭女人天生的敏感的本能体察得出杨厚实对她的爱意。 杨厚实不停地赶路,体内一阵阵发热,但是,他觉得自己的脑门被晚风吹得冰 一般凉爽。是的,他感觉到自己的头脑清醒了许许多多,一个男人如果总是让一个 女人追求,而他不主动些,不表现出一丝对异性的欲望,那么,他就会使追求他的 女性失望,从而导致女人对他远离而去。杨厚实是曾经有过方面的教训的。于是, 他的激烈活动的思绪再继续退回到十年前的一件往事上——那时,杨厚实刚刚三十 一、二岁。一天,他去赶集,半路上突然天色大变,风云滚滚,他看见山脚下有一 座瓦窑,正想跑过去躲雨。恰巧,从窑洞里面传来一阵阵揪心的呼救声,那是一个 少女发出的呼叫声。他顾不得多想,拔腿就冲过去。进入瓦窑里一看,只见一个歹 徒将一个年轻女子压在地下,欲施非礼。杨厚实最看不惯羊羔被豺狼凌辱的情景, 他气炸了,几步冲过去,象老鹰抓小鸡一般揪住那歹徒的头发,一把将歹徒甩到另 一边去。那歹徒见来人个子比他高出一截,色厉内荏地爬起来,又是骂又是威胁地 溜了。 那位被凌辱的女子,披头散发,衣服被扯烂了半边,露出半截玉酥酥的胴体。 她又是羞臊,又是惊骇,发愣地坐在原地嘤嘤哭泣。 杨厚实不敢直眼朝女子的酥胸望去,他背过身,叫她快点穿好衣服。然后,才 转过脸来和和气气地劝慰那位女子。雨停了,他怕她出事,又护送她回家。 后来,那位姑娘为了感激救命之恩,托人向杨厚实求亲。杨厚实见自己家里太 穷,怕生活上连累她,久久不敢答应这门亲事。那姑娘因此抑郁不振,最后因患病 郁郁而亡。杨厚实听说这件事后,一时惊呆了,他万万没想到这女子如此般钟情于 自己,而自己却冷冰冰地对待她。 他觉得是自己用无形的绝情的绳索绞杀了一个无辜的年轻的生命。当时他深深 地痛恨自己,愧疚得一连十几天吃不香,睡不安,后来,在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 他忐忑不安地到少女的坟墓前,双膝跪下,向姑娘的亡灵深深地忏悔,请求死者祈 罪。 这件事对杨厚来说,实在是个沉重的打击。十年过去了,他精神上的创伤一直 没能完全愈合。 因此,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他一直谨慎谨微,生怕自己的感情无意中又会变 成无形的绞索。 这位憨厚朴实的汉子怎么也没料到,他逃荒来到这远离家乡的清江镇,一个陌 生的女人竟闯入了他心中平静的湖水里,荡起了一层层波澜,这感情涌来的波澜驱 使着他不知不觉地接受了这个女人的爱,他不知道他起初的同情心是在什么时候变 成爱恋之情的。是方嫂坐在门口前纳鞋底,默默地等待他回来的夜晚?是方嫂顶着 炎热烈日翻山越岭到煤场给他送粥的那一天?还是那次酒醉后方嫂象一位慈母般地 给他喂糖水的时刻……总之,他回忆不起是在什么时候自己的感情发生变化的。 唉,女人的心是那般的细腻,而男人的心却又是如此地粗糙。杨厚实一边赶路, 一边细细地回忆。他想,自己绝不能再让方嫂失望,绝不能把自己的感情埋在胸口 中的老井里,一定要让感情化为一泓清澈晶亮的泉水,用感情的泉水去浇灌方嫂那 颗曾经枯萎的心,滋润她那曾经皴裂的精神生活的田园,让它生长出茂盛的郁郁葱 葱的嫩苗来。 终于,那棵熟悉的苦楝树影映入了杨厚实的眼帘,月光淡淡,树影婆娑,长长 的街镇,不时看见三五个稀稀拉拉的行人。这些都是无家可归的外地来的流浪汉, 镇上绝大多数的人家早已进入了梦乡。杨厚实经过酒楼下面,听到楼上依然响起吆 三喝五的猜码声。他摇摇头,叹息道:“唉,有钱人毕竟是有钱人,终日饭饱酒足, 他们每天不是搓麻将、打天九,就是抽大烟,或者是玩女人。而穷人一年到头忙忙 碌碌,累死累活,到头来还是吃不暖、穿不暖。 这个世道真是太不公平了!“ 杨厚实想着,走着。那户紧紧牵连着这汉子心肠的简陋的普通人家终于临近了。 杨厚实远远就看见一丝灯光从窗户透射出来,这说明方嫂还没有睡觉,她还在灯下 忙碌着。顿时,杨厚实觉得这灯光犹似一种无形的磁波,牢牢地吸引着他的心,这 位温柔的女人还在煤油灯下忙些什么呢?是纳鞋底?缝肩垫?还是洗衣服、补衣裳? 他反复惴测,不停地思量。 杨厚实走到门口前,抬起手,想用手指背敲门。但是,刚要敲下去,他又犹豫 了,想了想,他向前微倾身体,将眼睛贴近门缝,向屋里瞄进去——煤油灯下,方 嫂正在钉纽扣,她捏着针往头皮上磨几下,又接着穿扣眼。大概是最后一粒扣子了, 她钉完末尾一针,打了个结,尔后凑近嘴前,用牙齿咬断线头。 方嫂钉完衣扣,放好针线,然后把单衣的布扣一颗颗解开,最后将衣裳脱下来, 顿时,整个赤裸裸的上身完全暴露了。 屋外,杨厚实只觉得内心急剧地跳动,那颗扑扑跳的心快挤出喉咙口,浑身的 热血一个劲地涌上来。他又是心慌意乱,又是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驱使着他向 里面觑视,他不知道方嫂要干些什么。这个中年汉子,从未见过女人的胴体,尤其 是从未见过如此光滑滑的、雪白如玉的肌肤。一种原始的骚动驱使着他浑身每一根 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感到肺部的呼吸一阵比一阵急促。再过一会儿,他觉得头晕 目眩,心跳也几乎停止了,他尽力地屏息着自己的鼻孔喷出来的气息。似乎觉得这 间屋内亮堂了许多。 方嫂脱掉衣服后,她抖动一下刚刚缝好的新衣裳,穿在身上。这是一件开胸对 襟式唐装男人的衣裳。方嫂穿好衣裳,系好钮扣,拿起一面长方镜对照。她低头左 边瞧瞧,又掉头看看右边,衣裳显得很宽,下摆垂到到了她的臀部。她看罢,满意 地笑了,然后自个言语道:“唔,杨大哥穿上这件新衣裳,保证挺合身的!” 原来,方嫂每晚忙通家务事后,就手脚不歇地做针线活,为杨厚实赶着缝衣裳。 快缝慢缝,今晚总算完工了。 她试穿了一下新衣裳,把它脱下来,重新换上自己方才脱下的衣裳。她刚刚系 好第一粒钮扣,突然听到门板“啪”的发出一声音响。她一惊,紧张地问道:“谁?” 杨厚实在门外目睹了屋里的一切,眼前这个女人的身段是那般的姣洁、俏美, 胸前的那对奶子富有弹性地颤动,令他心中的欲火熊熊燃烧,他几乎再也支持不住 了。突然,他头额向前倾去,重重地磕碰对了门板,门板“啪”的响了一声,吓得 他一大跳。接着,屋里传出方嫂的问话声,他听在耳里,倏地觉得是一个炸雷轰响 在他头顶上,震得他惊慌万状。糟糕!万一让方嫂发现自己方才在偷看她脱衣裳, 那不是羞死人啦! 他愣怔了一下,其实不过才两秒钟时间,他以为自己已经变成木头一般不知道 动了,直到听到方嫂走近过来的脚步声后,他才暮然清醒过来,跑,快点离开这里。 于是,他拔腿就向夜色中的街镇那边跑去。 方嫂问话后,向这边走过来,见门外没有动静,刚想停步,忽然又听到门外响 起急遽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近而远。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于是,顾不得系 好衣扣,一只手掩住衣襟,一只手飞快地拉开门,向街镇那边望去。 夜色虽然朦胧,但是,一个熟悉的身影很快映进她的眼睛里。尽管前面那个影 子跑得飞快,不稍一会儿的功夫,夜幕就把那个影子吞没掉。然而,她已经明白是 谁了。 方嫂发呆了,她怔怔地伫立在门口旁,只觉得脸颊一阵阵的滚烫。一会儿,她 双手捂住发烧的面孔,渐渐地低垂着脑袋,感到好不害臊。想当年,她跟方哥新婚 进洞房的那个时刻,面颊还没象这样滚热,两只耳朵宛如两片烧红了的火炭。 方嫂捂面孔时,耷拉下来的衣襟被晚风吹拂着,一股凉嗖嗖的气流灌入她的胸 口上,她才渐渐地从羞赧的感情中将思绪稳定下来。她用手指梳理一下被晚风吹乱 的头发,然后重新关起门,系好衣裳的扣子。 回到床前,她的目光又久久地停落在那件新衣裳上,内心不由一阵阵激动地跳 动起来:奇怪,今晚怎么会发生这件事情?她左思右想,不停地回味着。她感觉到 心中仿佛涌上了一层蜂蜜,甜滋滋的。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