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手 我向上走去,走得很缓,很慢。光渐次而下,泼流在我双肩。我已听见了呼喊, 像收音机里的嘈嘈切切。尘埃似也受了震动,纷纷来下,粒粒晶莹。我的眼里有了 湿润,我就要一呼天下应了。我更放慢脚步,整顿衣冠,让目光流绵悠长…… 一 冥冥之中,我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悲苦。我的自尊心极其敏感,常常被不明的暗 箭所伤。此时我已是一代教主了,我创立的佛手功及佛手教打败了所有法门。我的 弟子遍布天下,他们每日虔诚地复习着我的法意,而我则已厌倦了做神的化身。财 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开始留恋凡间的荣华富贵,不再只想着那个虚无缥缈的天 堂了。我觉得他们说我是神等于说我已经死了——不朽了,不配再享受浮华尘世了, 可我还得硬着头皮被尊为神,真有点作茧自缚的感觉。可想到要不是做了神,我也 不会有今天,心里又觉得平衡了。而我更羡慕我的助手们,他们不需要作神就能在 我的庇荫下享福了。 我造了一架云梯,被度者能靠自己修出的佛手一步步爬着升天。梯子很高,是 无形的,没什么成本。可能是因为我这梯子太坦直了,人们简直就是争先恐后就像 买什么便宜货似的往上冲。我确实屡次降价,也正是靠了价格大战才最终打败了对 手赢得了市场。 度人给我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我聘用了一个市场专家兼财务总监:小调— —他是我从千百个应聘者中挑选出来的,当挑到最后十个侯选者时我出了一道题: 如果你是一个上门推销员,一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家庭主妇,你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只有小调的回答合我的心意。 他说:“小姑娘,你妈在家吗?” 从小调那儿我懂得了要运用市场调节的杠杆,光靠价格远远不够,更重要的是 运作,比如:对概念的炒作。我就和小调、还有已经是理论总监的大曲及技术总监 老琴商量后,陆续推出了“佛手国微缩景观”、“一百名幸运抽奖梦游佛手花园”、 “佛手套餐”、“佛手吉祥冠名活动”、“佛手开光仪式”、“佛手功教合一知识 问答”、“佛手优惠月活动”、“3.15佛手功友服务日”,等等等等。 二 为了掌握第一手资料,我经常下乡考察民间佛手功的修练情况。 那次,我来到佛手功的一个样板镇。污浊的小河边,人们无精打采地走。一个 中年男人边跑边高喊,“好啊……要什么就有什么,欢喜谁就是谁!” “这人怎么了?”我问一个路人。 “练佛手功练歪了。自从那次他从他家的窗户里飞出来,没摔死,然后就成了 这样。” “要什么就有什么,欢喜谁就是谁!” 他直眉瞪眼掠过我。妈的,连师父都不认识了。我举手吼道,“佛手在此!” 那男人转回头,茫然看我,笑嘻嘻地说,“佛手在这儿。” 他指了指像怀孕一样撅着的腹部。 “就要出来了,比十月怀胎还苦哩。等它出来了,我就好了,要什么有什么欢 喜谁就是谁抓着什么是什么。” “佛手在此!” “你是谁呀你!” “我是你师父!” “我是你师父!!” “你们练功点负责人是谁?还管不了你了!” “管我?佛手在我身上,谁管得了我!” 我气呼呼来到镇佛手功负责人吴竟会家,看见门口一堆堆的纸包。 “数够吗?”一个小伙子问吴竟会。 “正好。不过我还要再订五千册。” “怎么?” “现在练佛手功的人跟疯了似的,都奔那个佛手去了。” “有这么灵么?” “咳,都觉得佛手便宜。你下次印的时候把书价改成五十八,记住了啊!” “你说多少就多少!” 吴竟会笑着回过脸,看见是我,忙道,“师父怎么来了?!” “不能来么?” 我说了刚才碰见那个中年男子的事。 “你们这的组织工作有问题。” “他呀,早被我们开除了。” “为什么开除?” “他的佛手长得太快了,还嫌我们长得慢,老说风凉话。” “这怎么行,无组织无纪律的。” “是啊,我们一商量,老让他这么催,我们佛手长出来质量也没保证呀。干脆, 把他给开了。” “你们做得对,但这个问题不可小视。” “我觉得问题很严重。我们的理论应该根据实际情况做些修改了。” “你的意见很对。这么轻易的就把佛手给了他们,如此下去不堪设想。” “佛手要分级,不能搞平均主义大众化。要让他们永远有奔头,永远跟着师父 走。” 吴竟会是我亲手培养的一个得力干将。很早以前我来此镇讲功,那时资金短缺, 只好租间小学教室。当时正值冬季,北风呼啸,教室四面漏风,学员唏嘘不已。我 坐在讲台上,寒流从侧窗往里灌,还真有醍醐灌顶的感觉。我想快些讲完,可忽然 觉得风小了,原来是一个学员挡住了风口。他就是吴竟会。吴竟会护法有功,我就 升他为镇佛手功功长。 他很有些想法,说佛手功要发扬光大,就必须要让佛手在所有的事物上都生根 发芽,首先应该栽植佛手的是商品,这就得走市场化道路。我想着那间漏风的教室, 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正是他,使我从一个小生产者觉悟成一个呼风唤雨的企业家。他悟性之高让我 惊喜,但又使我隐隐害怕,所以他至今还只是个镇负责人,然而他却没有表现出丝 毫的不满反而更加殷情努力。 这次又是他,提醒了我。 三 “各位,近来各地佛手功如火如荼,方向是好的,但也发现了不少问题。比如, 有的人自以为有了佛手就可以六亲不认了,连我都不认了,就认识个佛手。没有我, 佛手有什么用。 世界还很不太平啊!有些学员就是假恭卑真自大假谦虚真自傲。我们不能掉以 轻心啊!我提议把佛手分级,不同的人慧根不同场气也不同,他们能得到的佛手也 就该不同,不能搞大锅饭!“ 理论总监大曲随后发言,“我建议搞七级——七级浮屠嘛。我们要引导练功者 向我们靠拢,围绕在我们周围。我觉得还应该将佛手可视化——所见即所得。” 财务总监小调这时站起来,“我们不如制作一些不同等级的佛手,这样还能增 加收入。” 我一拍大腿,“好啊,看看该怎么做。” 技术顾问老琴神采奕奕地说,“我也建议把佛手分成七级。可以这样:第一级 是塑料佛手,一出身体就化,就是不让它出来。第二级是橡胶佛手,出来后软软的, 没什么力量。第三级是铁的,能出来也比较硬但容易氧化生锈,而且一眼就知道不 是什么高级玩意儿。第四级是不锈钢的,算有点档次。第五级青铜,应该做得和青 铜器一个色儿,可以做做旧。第六级是银的,虽说现在银子不值几个钱了,可银的 终归显得高档,也符合师父说的‘往高层次上牵手’。第七级是金刚石的,是真正 的不坏佛手。” “对,而且要适量发售,这样才有收藏价值。”小调兴冲冲的。 那日体育场外人头攒动,扶老携幼者拄拐者坐轮椅者都向着入口走,一时各种 羽绒服羊绒衣猪皮牛皮羊皮挤作一团。入口处的条幅上写着:“佛手首发式暨佛手 功第五届理论研讨会”。 大屏幕上轮番展示七种佛手,欢呼雀跃声不绝于耳,草一样的发旗一样的衣, 无数伸向天空的枯干手臂和浪般涌动的观众。 没有愤怒狂喜哀怨冲动,只有平静喜悦安详超脱。 我有些矜持,有些陶醉,脸热热的。 我望下看,谁也看不清。我向下看,谁我都不怕看见了。 “我看见了你们。” …… “人们说有很多个宇宙,其实只有一个。我的手指向天,天上就飞着仙鹤。我 的手指向地,地上就有了清泉。我向前走,前面金光一片。我向后走,后面麦浪滔 天。这就是我们的宇宙,我们大家的宇宙。我们的身体容纳了这宇宙。我们如此之 大,大得连我们自己都不信了,我根本看不见我的手,我只能遥视我的手。我看见 了你们,但我不是这么看见的你们。” …… “佛昭示我们,宇宙有过七个世界。最早是黄金世界,那时侯的佛手都是金刚 石做的。后来是白银世界,再后来是青铜世界、不锈钢世界、黑铁世界,近代出现 了橡胶世界、塑料世界。 所以我们的佛手也应时而变,大家首先能证得的是塑料佛手,看看我们这个世 界,尤其是一到冬天,是不是满天飞的塑料佛手,但那是虚幻的佛手,只有我们心 中的才是真正的佛手。 我们证得了塑料佛手,可不要以此为满足啊,还有那么多级的佛手等着大家去 证、去修炼、去得道。“ …… “佛手有限,为什么呢?有人会问了,难道天国不是为大多数人准备的极乐世 界吗?他说得没错,但是没说完整。天国是为大多数生灵准备的。天国里佛很多, 但长着佛手的佛不多。 很多动物的悟性也很高,比人还高,而且越低等的就越有悟性。所以我的佛手 功是专门度人的,人有了佛手就得到了天国的绿卡,佛有了自己的手语就能脱离俗 世的文字和表达程序。“ …… 四 “师父,师父,”小调边喊边跑进来,“师父,市场上的佛手价格已经被炒得 很高了。我们那一万个不锈钢佛手要不要赶紧抛了呀?” “急什么?”我仰在皮椅上手一摆,“先抛五千。” “得令您哪!” 五 我至今还常常回味这一天,那个阴冷的日子。北风呼嚎,土轮转地,草节漫天。 我的助手进来告诉我,“吴竟会有事来拜访您。” “让他等等。” 吴竟会一改往日邋遢,一身的西服革履。他进门头一句话是,“我是代表佛指 功来和你谈判的。” “佛指功?”我十分诧异。 “对,佛指功!” “没听说过。” “你现在不是听说了吗?” “谈什么呢?” “佛指功与佛手功是有很紧密联系的。” “是啊,指头是长在手上的嘛。” “请你尊重佛指功。佛指功发源于佛手功这没错,但正因如此,佛指功才比佛 手功要精进得多,功德也高得多。我这次来,只是想让你发个声明,说:佛指功也 是一个大法门,练过佛手功的再转到佛指功不会前功尽弃。” “原来如此!竟会呀,竟会,没想到你竟会和我作对!” “皇帝轮流做,明朝到我家。这不很正常嘛。” “竟会呀,我是有亏待你的地方。我已经升你为市功长了,任命书都写好了。 我看我们还是能继续合作的,你的前途就包在我身上了。” “不必了吧,我现在是佛指功的教主了。” 我一时语塞,只好说,“我要是不发呢?” “不发?我就揭穿你的‘七个世界论’是为了限制功友怕他们和你作对编造出 来的。” “不会有人信你的。” “别的不会信,这个他们肯定信。谁不想成佛,谁不想上天堂,谁不愿意被人 供着,谁不愿意转世做大官当皇帝?” “那就祝你成功吧。”我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后来的事实说明,我低估了吴竟会的能量和理论水平。 六 吴竟会在他的信徒面前宣称:如果说佛手功能度十万人,那么佛指功就能度五 十万人,因为一只佛手上有五个佛指。以前修炼佛手功的转练佛指功,不会把以前 的功夫废掉,因为佛手上就带着佛指——如果没有佛指,那佛手还是什么佛手呢? 而且,练过佛手功一年,就相当于练了佛指功五年。 我的弟子越来越少,吴竟会的信徒与日俱增。 吴竟会还说,什么是速成呢就是尽快升入天国,进得早的能占个好地界儿。就 像开发南极一样,虽说是和平利用,可谁不愿意得天时得地利呢。 财务总监小调推门进来说,“师父,上次那一万个不锈钢佛手就抛了五千个, 还有五千个堆在仓库里至今无法处理。” “放着吧,反正不锈钢,又不是铁的橡胶的。” “放着?师父,我们的流动资金很紧了。加上近来办的班也少,很多功友又退 出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有什么好办法吗?” “是不是找大曲他们一起想想办法?” 我就找来大曲,却见他满身酒气垂头搭脑。 “大曲,你不能倒呀,你可是我的左膀右臂啊。” “我没事——,师父。” “你没事喝那么多?” “我正在琢磨——琢磨——” “琢磨什么?” “琢磨——我——” 大曲一头栽在地上,不醒人事了。 七 吴竟会又来找我了,踌躇满志的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你是无事不登三保殿哪。这回又来找我谈什么?”我用眼睛瞟瞟他。 “谈笔买卖。” “买卖?” “是的。我听说你有五千只不锈钢佛手卖不出去,卖给我好了,我这可是看在 你曾经是我师父的份儿来帮帮你的。” “你是佛指功,要佛手有什么用?” “我看中的就是佛手上的佛指。我的理论有了新发展:佛指功以五人为一组, 根据佛手上五个不同的佛指来练习,因人而异,因指而异,各自盯住一个手指,练 成了五个人一起上天,练不好谁也别想上天——这就是‘连坐修炼法’。” 这时小调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小调介绍说,一个是房主派来收房租的,一个 是银行的来收贷款利息。 我只挥了挥手,小调便心领神会地带着那俩人和吴竟会出去了。 我深感理论研究落后于人了。落后就要挨打,就要吃亏,就要倒闭。 八 我没有别的感觉,就觉得街上的人手都明晃晃的,像镀了一层锌。 好不容易,在鼓楼街的一家小酒馆,找到了大曲。 他正和老琴对喝。老琴脸上笑开了花,大曲则嘟囔着三个字,我没听清。老琴 告诉我,大曲这几天为了我们的佛手功事业操碎了心,试图在理论上有突破,和老 琴没日没夜地讨论。终于,突破口找到了,肯定能战胜吴竟会和他的佛指功。 “突破口是什么?”我急不可耐地问老琴。 老琴慢慢小声说道,“佛毛功。”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