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在离开成都的那天满眼都是绵雨。成都的天气总是温柔而暧昧的,就即便是充 斥阳光,也是一种浅浅烘烤,并不酷烈。仿佛一种情愫。至今回忆起那种天色,也 好似一些煎熬,心甘情愿,无处可逃。 机场是冷清的,是否生活富足的人对于感情也是克制的,他们仿佛总是不太轻 易表现出悲伤、怀恋、欣喜和愤怒。不过这种场合勉强不会让我觉得窒息,过分喧 嚣和拥挤的地方都会让我背后莫名地冒出冷汗,可每每接触陌生人,我又会让自己 整个脸笑到僵硬。按照医生的说法这应该是社交恐惧症的一种病症。父亲曾在高考 前让我作过一次心理咨询,医生最后只是笑着对我说:“你到底是来治病的还是来 治我的?” 这种不太友好的对话已经不下百数,在我看来任何形式的倾诉和交谈都不具备 任何意义。沉默,这是我自小就学会的最佳武器。 人群中,我摸了摸中指上的金戒指,不耐烦地四处张望。没有人来为我送行, 我的表情也可以装作异常镇定,没有告别时的依恋,便可以潇洒绝情地离开。身旁 时髦的女人略带讽刺地瞄了一眼我正在拨弄的戒指,她的手上带着一颗硕大的钻石, 双手交叉握着LV红色皮包,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只留下一股浓郁刺鼻的香水味。 我自知金戒指已经不合时宜,但这也没什么不好,时尚只是观念眼触的偶然统 一罢了。而对我来说,这颗戒指的意义却非凡,因这是奶奶临终前给我留下的唯一 纪念,它的圈很小,至带上手便成了我身体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趟飞机是去往北京,我考上了首都中文大学电影文学系。北京,一直是奶奶 希望去的城市,但在她有生之年却未完成这个心愿,亦是因我给她的生命留有遗憾 …… 所有过去,在脑海当中倏然而至,或者离开成都也是现在我唯一可选逃避记忆 的方法吧。 把大包行李全部托运,只挎着在小店淘来的廉价手提包,里面装着小瓶的雀巢 矿泉水,粉饼,黄色牛皮纸的笔记本,圆珠笔和签字笔,一管深紫色的唇膏。没带 手机,我把它直接关机卷着充电器塞在行李箱的夹层中间。 我走了,和别人无关。我相信每个人都是独自的,太过滥情迟早会被伤得体无 完肤。在这一点上我自以为继承了父亲的“优良”传统,对于我的离开,他也只在 前一天晚上打来电话:“我明天有很重要的会议要参加,不能送你,一路顺风。” 他从来都是如此,从家长会到女儿去上大学,我相信对于他来说自己生活的安定远 比女儿更加重要。我们相爱的方式是相安无事,互不打扰。 机舱的气压让我觉得想要呕吐,窗外翻涌的云朵像大块大块的烦恼,我无心眷 恋。离开地面,让人觉得不安和哽咽,是某种漂泊的不安定感和未知的恐惧。我拿 出矿泉水浅饮一口,仍旧觉得反胃。泪便在憋闷之中淌了下来。喉头越发哽咽到疼 痛。我总是不断自控又不断失控,神经质,过度敏感。 身旁的中年妇女关切地询问我,是否身体不适。我摇头向她道谢。我想我只是 需要休息一会儿。只是需要安静地离开这个城市。然后一切照旧。 飞机应该还在成都上空,我是否要和过去在心底作别。我努力让自己平静地在 座位上睡一会儿。成都到北京不过需要两个小时而已。两个小时却还不够让我努力 回忆完过去…… 模糊的白光中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父亲走过来牵着我的手说:“以后就跟着 我吧,妈妈不要你,还有爸爸呢。” 他的面容如此俊朗,有隐涌的沧桑和恬淡。嘴唇的形状是苛刻的,透露完美主 义的倾向。唇边有硬硬的胡须,如性格中坚硬的隐藏,喜欢假装坚强,人中两颗若 隐若现的淡痣,脆弱而迷离。他年青的时候生活在农村,从小与我的奶奶相依为命, 父亲的父亲在很早便去了外地工作,但有亲戚窃窃私语说他去城里工作是为了会见 二房,天花乱坠的形容猜测像一张巨网覆盖了他的童年里,别的孩子会因为瞧不起 他而追着用石头打他,放狗咬他,他疯狂地在村庄的田埂上奔跑逃命,进门时撞倒 在坚硬的门柱旁边,爬起来满嘴是血,却没有一滴眼泪。只是静静地把当年和自己 父亲猎到的七彩鸟雀毛标本,烧得面目全非。 而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在我面前哭泣,在我四岁的时候。 他的面容因为强作平静而显得突兀,嘴角和眼角扭扯着面目所有即将溃堤的悲 伤。我看见过他如此脆弱的脸庞。 脑中总是反复出现这张虚弱辛酸的脸,可它无法衔接,父亲脆弱的表情在之后 的日子销声匿迹,逐渐淡漠疏离。我无法向他需索爱,即便我作出何种挣扎和自我 伤害都是徒劳。 窗外高空的云这般平静,每个星球都会如此平静的运转和存在,完全可以忽略 所有感情当中的激烈和歇斯底里。人类的渺小存在很多时候都显得如此可笑。宇宙 中的黑洞甚至可以吞噬一切,我们的每一天都危在旦夕。生命不存感情何在,人却 止不住要在渺小中寻求自我苦楚。自我苦楚应是自我存在的证明,每一个人都会循 着回忆的道路寻找活着的证据…… 机舱里弥漫开了饭菜的味道,我喉咙的哽咽更加厉害了。美丽的乘务员发给我 的餐盒,我只勉强吃了几口,稍微觉得刚才自己有些泛苦的口腔恢复了些知觉。用 脱下的外套将自己裹起来,再一次闭上眼睛。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再次展现在脑海 当中…… 白色曼佗罗伸展着硕大的花冠,在枝头展现羞涩优雅的姿势,那种香味很淡可 我总觉得密的让人窒息。奶奶说那花有毒,不准我一直站在旁边看。但是我仍然喜 欢偷偷跑到旁边欣赏。我对这种诡异的花甚是感兴趣。 奶奶喜欢种花,但她的阳台只是放着普通寻常的植物,栀子花,蟹爪兰,昙花, 君子兰,剑兰……她甚至收集了腊梅树的种子放到花盆里,第二年真的长出茁壮的 枝芽。她像个娴熟的园丁打理着它们,虽然只是普通的品种,但紧凑而有层次的摆 放,茂盛的长势,让奶奶的阳台亦有几分夺目的光彩。 傍晚时分她把淘米水均匀地浇在花盆里。“要等泥土凉了之后浇水才不会烧坏 根须;浇水的时候要慢一些才不会流失掉土壤里的营养;要经常放一些蚯蚓在盆子 里能帮助植物更好的生长……”每当我帮她打理花草的时候,她总会平静安详地指 导我,又好似在自言自语。 她教我烹饪,教我画画,自己偶尔清闲时也拿出笔墨砚台,画上几笔墨竹,或 是照着我小时候的照片用铅笔素描。奶奶年轻的时候是一位老师,从语文到化学, 无一不通,中年之后因为身体不好,调到图书馆工作,她总是告诉我:一个女孩子 一定要学会各种家务。记得一年暑假,她甚至教我缝纫和刺绣。她从抽屉里拿出碎 布和针线,并没有多余的话,只是一针一线安静地教我缝包。 碎布缝合的口袋,把一角、两角、一块、两块的零钱存起来,小心拉起拉锁。 用旧的作业本订成小帐册,和铅笔一起放在柜子里。 她经常穿着的也是自己用老缝纫机剪裁地花绸衫,黑色和灰色的图腾花案,她 说人老了,穿的颜色也要素净点了。她出门的时候从床头的小柜摸出金戒指带在无 名指上。仿佛一个仪式,简单却郑重。 这个老人教会我节俭、安静、勤劳和温和。 我总愿意跟她撒娇,在她耳边不停地叫她,然后匐到她身上嗅着那股中药浴皂 的味道,她转身温和地问我怎么了?我便调皮答说叫着玩。这时,她便要假装瞪我 一眼:“真是没老没少。”然后又慈祥的笑了。她笑的时候露出整齐的小颗牙齿, 嘴角的弧度画出恰入心窝地温柔。我喜欢看她笑,喜欢听她给我讲故事,读新闻, 或是叫我好好的。她是道美丽的阳光…… 有一年我曾离开她,跟着父亲一起。虽然相隔很近,我却是深更半夜哭着想她, 给她写信。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想要寄封信给她。实在想得难过,便自己学 着奶奶的样子泡柠檬糖水喝,那是奶奶最爱调制的饮料,生柠檬不用削皮把它们切 成透明的薄片和整块的冰糖放在一起,在大玻璃缸里阉制几天,等到汁液盖过了柠 檬片,便可以冲泡成饮料,捞出几片被冰糖浸到甜透的柠檬,一直咀嚼出柠檬皮的 清苦。甜酸混淆的恰到好处,是一种接近幸福的滋味,能体味出其中的深沉。 长大后也一直迷恋生柠檬的味道,那种纯粹的甘冽的芬芳,清透一如冰山上的 一阵微风,带着自然的腥苦。 而,尽头终究还是到了。人生仿佛一次短暂的绽放,脆弱的身体与肆虐的疾病 仍然毫不留情地夺走了那个最爱我的人。 肝癌晚期的她在床上瘫痪了将近两年,因为血色素太低无法实施手术,她只能 坚强地忍受着各种痛苦进行化疗,人痛到迷糊的时候便拉着我的手呢喃着:“孩子, 我们都是苦命人……”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温和从容的,眼睛里看不到丝毫眼泪。我 想那只是因为她不愿意自己的亲人替她担心,便也哽咽着想要安慰她些什么,话到 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和着没有滴下的眼泪又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那已经在我心中担心却又重复了很多次的画面,终于还是摆在我面前让我扮演 了主角——她的牙齿失去光泽。她像蝴蝶翅膀挣扎一样的奋力吸氧,但失去了所有 意识。我唤她唤她,希望她可以苏醒,但她的手始终苍白且保持一个僵硬的姿势。 只有无名指上那枚金戒指仍旧熠熠闪光。 人,终于还是要离开的。 她失去了颜色。 并没有道别和言语。 只有照看她的阿姨从柜子里拿出两袋瓜子和几个橙子:“她之前说你明天会来 医院看望她,特地叫我到超市去买的……” 天空下起了樱花小雨,我开始独自唱歌周围却无人欣赏。恍惚看见奶奶一直在 前面走,便听见她叫我跟着她叫我跑上前去牵着她的手。可我始终跑不上前,我展 开双臂妄图飞过去,我想抱住奶奶些许佝偻的背,怀念她充满爱的拥抱,女人温柔 的怀抱,老人宽容的怀抱……可我扑了个空,我的身体开始像跌落入无底洞般,我 在下坠,我感觉到重力在吸引着我往某个底部下坠,心脏开始无法承受地缩紧,我 觉得窒息…… 猛然睁开眼,原来我还安全得坐在机舱,口腔又开始泛苦,将杯子里剩下的可 乐一饮而尽。乘务员过来收走了空杯子,广播里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因为前方有 较大的气流,飞机正在颠簸并且将会更大。我下意识地摸摸中指上的金戒指,奶奶 带的那颗戒指,她去世后留给了我,我便时刻带在手上。每每觉得紧张便摸一摸。 我只能这样时刻骗骗自己,以为奶奶从没有离开人世,而是我离开了她的身旁。 气流异常地大,我朝窗外望见巨大的机翼在剧烈摇晃,我有这样的预想:气流 会突然将机翼迎面撕裂,机身会整个的破裂开,庞然的飞机会瞬间变成空气中的废 铁。我总是会在某些瞬间突然冒出这些奇怪而恐惧的被害妄想症。人总是无法与偶 然抗衡的,身体的脆弱如同一张轻薄的纸片,再怎么抵抗也不过伸手一挥间的破碎 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