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飞机并没有如我所想象的下场,机舱内又平静下来。拿出镜子,看见自己鼻尖 冒出细小的汗珠。脸色依旧有些暗晦,我的脸色总是不好的。颧骨很高,发迹线低 的缘故,额头并不够明亮,这是我的面容,年轻却看起来憔悴衰老。我勉强习惯性 的对镜子笑一笑,干燥的眼角竟然有些皱纹,颧骨飞扬,我总是不满意这样的笑容, 所以很少笑。想起父亲说我面带克相,他喜欢易经,对我克相的解释是譬如会很容 易传染给大家感冒,譬如跟我一起出门办事会很不顺利,之类等等。 而我的长相和母亲极其相似。所以这让我想到并坚信一个看法,父亲对我那仅 存的一点类似施舍的爱应该是对母亲的,也包括对母亲的厌恶一并投入到我的身心。 他总是经常出差不在家。偶尔回来,又转身准备离开。母亲沉默不语,父亲解 释道:“前天朋友就约我出去打篮球,今天不能不去了,你体谅一下,我中午不回 来吃饭了。”沉默的场面有特殊的张力,预示爆发。她仍然没有一句话。 “如果不是老朋友我也就不去了。委屈你了。”父亲拿了运动衫草草装在塑料 袋,一边解释一边往门外走。 仍旧是沉默,房间只剩一个需要丈夫的女人和一个需要父亲的孩子。大部分男 人组建家庭后再也懒得经营感情生活,他们认为这个世界上从此起码会有三个人无 条件爱他。我那时候并不爱说话,只是无声息地站在母亲身旁,直直看着她。 母亲坐在父亲的藤椅上发呆。一会儿她突然起身粗暴地把我推开。迅速走到里 屋打开阳台的玻璃门。窗外的风顿时吹来整个过道,夏天的风带着些许闷骚。 “我让你去打篮球……”母亲轻声却愤愤地说,她是个私底下用力的女人,愤 怒的时候装作轻描淡写。风却从她的背后将头发掀起成愤怒的形状。又是一个充满 张力的沉默。 母亲面无表情,手却一扬,窗台上枯萎地花盆飞坠,一声剧烈而沉闷的响,楼 下一片愕然与惊呼。 她不让父亲去打篮球所以把花盆推下窗台,父亲因此愤怒到眼球通红。他们因 此而争吵不休。母亲坚信父亲有外遇,父亲认定母亲心理有问题,并且认为她极端 自私。 我想,母亲的爱总是太过强盛,泛滥得将根都要腐烂掉,父亲便一直认为那是 一种极端的自私,而因此看不起她。 奶奶曾说爱情就如栀子花,只有知度的灌溉和阳光才可以得出芬芳。她总对挑 剔的爷爷报以宽容体谅的态度,以及对我。我迷信奶奶。 母亲的脸总是有些让我记忆模糊,只有对着镜子想起别人说我像极了母亲,才 有了些当年的母亲的印象。那是记忆的始页,在父亲出差的第二天,她发狂一般对 我拳打脚踢…… 秋夜,和小伙伴玩得有些晚回家,便被母亲关在门外。从八点站到十一点,我 只觉得冷也有些莫名其妙。我在风中站到憋尿,这是熟悉的沉默场面,所以非常害 怕。楼道里停电了,黑漆漆的。我在门外怯怯地叫了声妈妈,她终于开了门。 手拿蜡烛,从黑暗中走出她的身影。她把我拉进门,顺手拿起已经准备好的 “竹棍大餐”。我觉得她那天像极了丢失孩子的母狼,歇斯底里,像要把我抽碎, 好让我从此不得离开她半步。 我相信,她的愤怒不是来源于我,而是父亲。她是多么希望让父亲从此不得离 开她半步,她将爱恨纠缠着,打包给我,让我满身淤青,满手血泡。但那时侯我并 未觉出异常,四岁的孩子一定不会认为母亲的责罚是畸形的情感泄愤。我被乖乖地 罚站到天明,整夜未眠,然后又照常去幼儿园上学,照常唱唱跳跳,只是有小伙伴 嘲笑我身上的伤。 三天后,父亲回来了。我本能地跑到他面前诉苦,小孩子的诉苦,没有任何恶 意,只是希望得到宠爱。父亲脸色却变了,他问我是否是妈妈打的,我连连点头。 他把我抱到床上帮我检查身上的伤。看见我满身淤青,眼神变得让我有些惧怕。 他抬头直钩钩望着正在织毛衣的母亲,咬牙切齿地责问:“你怎么能对孩子这么狠 心!?”母亲一如既往地沉默,她抬头看了看父亲若无其事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手有些颤抖,我也如往常一般沉默地在床边看着母亲。父亲突然走上前去 抓起母亲的头发,狠狠朝她脸上打了一巴掌。“你这个黑心肠的女人,居然还敢说 不是故意的!” 沉闷而破碎的声音。激烈而颤抖的声音。 我睁大眼睛在床头看着母亲干枯分叉的头发。 父亲转身走了。母亲在床上号啕大哭,我仍旧在旁边沉默地望着她,直直地看 着她。 第二天父亲又回来了,他问我以后要跟谁一起过,还没等我回答,母亲愤怒地 冲出房间还一边喊着“滚吧,都给我滚”。幼小的我终于感觉出恐惧和悲伤,开始 声音空洞地哭闹。 父亲走过来牵着我的手说:“以后就跟着我吧,妈妈不要你,还有爸爸呢。” 我们只拿了一套床单被罩和自己的衣物,离开。记得那日父亲在路边给我买了 一个兔毛玩具,我仍旧是那个没太多话也没有眼泪的孩子,挤坐在他的腿上望着车 窗外忽然就觉得天色也开始发青。 母亲从那时候在我的生命中几乎删除,父亲将我交给奶奶后,便忙着自己的工 作,很少过问。 我便从四岁开始过着由奶奶代替父母的日子。 我一直认为有些替代并不悲哀,缺失并不遗憾,那是妖娆生命的象征,但是替 代的不等于拥有。然而,奶奶的去世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可怕的丧失,对于她的迷信, 在一瞬间成为泡影,这种悲痛不压于同时失去双亲,我的痛更若失去爱人。 奶奶是我的爱人,我坚信,我对奶奶的迷信和依赖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