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我正式和小笑一起到糖块儿打工。 糖块儿楼下的PUB 出乎意料地宽敞,而且隔音设施也非常好,每次通过楼上咖 啡吧的时候都不会听见任何喧闹。 第一天和小笑手拉着手去上班,胖胖的老板对小笑寒暄说你来啦,今天客人很 多。他看见我也赶紧打招呼,说他听说前段时间我生病了,问候我现在身体是否已 经复原。我向他道谢,又和他谈起打工的具体事项。老板只是温和地说:“我这里 没什么规矩也没有太多事要做,就是端酒送菜擦桌子洗盘子。你跟着小笑做就行了。 ” 他仿佛又跟小笑递了递眼色,“以后,你和小笑就可以一起在店里帮我,我非常高 兴。”他的笑脸实在没有任何威严,像一个搞笑的布娃娃。我对她跟小笑递眼色的 行为非常诧异,可还没等我问小笑情况,她已经把我拉到楼下疯狂的音乐和拥挤的 人群中了。 老板说第一天来工作先熟悉环境,竟帮我们开了瓶八八年的红酒,说这酒是帮 小笑庆祝我身体逐渐好转,也为了欢迎我来糖块儿打工的。我奇怪于老板的热情, 我充满防备地猜想老板好象很喜欢小笑。 我看了看小笑,PUB 里绚烂地灯色在她的脸庞上舞蹈,她微笑而镇定地看着我 :“干杯,宝贝。”音乐淹没了她的声音,但我看见她性感的唇形。 我们喝了很多酒,头开始眩晕,跟着音乐和擂射光迷离在空气当中,只有迷失 才让我感觉离幸福很近,沉醉地庆贺一些得到、失去和结合,仿佛回到那些毫无记 忆却是甜美的童年。我过去拉着小笑想到舞池跳舞,她也有些醉了,脸庞微热,尽 管灯光昏暗,也可以看见脸上泛着红晕。她点燃了一只sobranie,跳下来跟我走。 突然迎面走来一个男人,他半眯着眼睛,看得出他醉地很厉害。我侧身从他旁 边走过,这是一个肥胖油腻的男人,甚至约莫想象出隐藏在体恤下的肚子,像一块 猪油多余缀在男人的身体前面,是为了遮蔽他不够发达的生殖器。嘴唇很薄,笑的 时候一定像两片疼痛的猪肝,撅起来平下去,配合着一双在水里泡过几十年的死鱼 眼,仿佛空气当中只散发着那个男人的臭气熏天。我觉得异常恶心,赶紧拉紧身后 的小笑。 转头的时候看见那恶心的男人居然拉住了小笑的手,我以为他耍酒疯,正要将 他推开,却听见他的声音比音乐还要喧闹:“小笑!你终于来了!哥哥我等了你好 久啊!今天再陪陪我!我给你钱!”他说话的样子果真让人联想到某种在厕所里蠕 动地昆虫。可他说话的内容让我非常愤怒和震惊,我瞪大眼睛看着那胖子翻动着死 鱼眼,他继续唾沫横飞地发话,“你今天还带了个这么漂亮地姐妹啊!你不是缺钱 吗?今天你俩一起陪我喝酒!我是拍广告的,我有钱!” 听罢此话,我的心有些微微颤抖。这是我最害怕担心的事--小笑来糖块儿不仅 仅是当服务员…… 我望着小笑,她好象真的醉了,朝着那个肥胖到死的男人微笑,也大声喊道: “你?拍黄色广告啊?有钱!滚你妈的!骗鬼啊!”小笑第一次露出让我不曾看见 的一面,仿佛一个世故的风尘女子。 在我心里,她一直比我温和、宽容、激烈却不冲动。而如今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为了让我得到更充裕的物质,为了帮我打碎那堵自我伤害的玻璃,她竟然来陪人喝 酒,虽然这一切还只是我的猜测。可我突然全身微颤,血液开始膨胀沸腾,它们奔 向头顶燃烧着我的额头。 “你说什么?!我没钱?小婊子!”那只肥胖而满是体毛的手竟然伸过去捏住 小笑的下巴。小笑用手轻轻一甩,喝醉的肥头大耳被推了个踉跄,我咬了咬牙没有 发作。小笑转脸向我笑了笑,握紧我的手,镇定地走向舞池。走进拥挤的舞池,迷 离地灯光瞬间将时空隔离成了碎片,我仿佛心中在脆脆地冰裂,肢体异常僵硬地站 在小笑旁边。 她依旧妖娆地朝我笑,狂舞着性感而骨骼凛冽的身体。她走过来抱着我:“宝 贝,没关系,一切由我来搞定。”她在我耳边大声喊着,用尽全力,仿佛撕裂耳膜。 血液完全奔腾到了头顶,它们让我四肢冰冷,开始无法自制的颤抖。 那个肥胖而油腻的男人显然没有善罢甘休,他还在咆哮。 那一刻,我只是转身从舞池走向那胖子,从一个服务生手中抢走了一瓶伏特加, 透明的瓶子透明的酒,顺势砸向胖子淫荡的脸,“贱男人,去死吧!” 锋利的玻璃划伤了手指,血液,尖叫,钝重的跌到声,目瞪口呆。 只有小笑,她突然从身后拉着我的手:“快跑!”我们飞快地奔出即将混乱的 糖块儿和夜色中属于归宿的旧楼。 小笑说她以前曾经有个年轻的男朋友,比她小两岁,长得异常可爱,她第一次 见面的时候就骗他说自己无法活过20岁,因为她说自己的血液有家族遗传病,讲到 这里的时候她大笑不止,“那个小男孩真的好可爱,他相信了,还说要挣钱带我到 国外看医生。” 后来,男孩送了一只钻石戒指给她,只是小笑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弄丢了, 然后感情也就慢慢丢了。“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在经历男人,我从小没有父亲, 我不知道男人的拥抱,男人的吻,更不知道真正的爱究竟是何种滋味,所以我只是 不断用男人把我自己翻开,再翻开。”小笑说她故事的时候轻描淡写,好象是讲一 个跟她无关的童话,“我知道,妖,你也这样的。所以后来,我才知道,爱一个人, 就是对她微笑,宽容,承担。” 那天她静静的看着我,向我微笑,神秘而迷人。 我总是沉浸在这样的情愫当中,我有理由相信我们是相爱的,如迷信奶奶一般。 虽然我还是会怀疑她是否还是会喜欢一个长满胡须的男人,或者说,其实很多时候 我连对自己都充满怀疑。 内心深处,有一股需索的力量,之于父亲,之于男人。 我被小笑拉着跑回了租住的那个五楼。街面上干净冷清,只有我和她的脚步声, 城市是一头兽,熟睡时甜腻恐惧,苏醒时野蛮恐惧,随时充满恐惧姿态。 房间比街面更加清冷。我和小笑相对无言。 她终于打破了沉默,给圆圆头的老板打了个电话,她说胖子男人骚扰她所以我 才动手的,说她明天再来和他处理这事情,让老板先帮他摆平。她和老板的语气很 熟络,仿佛多年的老友,并对刚才的轰闹没有一丝担惧或歉意,她说着说着就走到 阳台上,声音逐渐变小。当然,事实上我根本不想听到更多的对话,我知道这些对 话都可能会比酒瓶更加锋利,它们不仅仅让我身处血泊。我经常沉默,也会突然爆 发,用尽毁灭别人或自我毁灭的能量。 小笑挂了电话过来蹲在我面前:“宝贝,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吧,我不会怪你。” 肌肉还在无法自控的颤抖,但我咬紧牙根,我突然希望能在小笑面前保持冷漠, 镇定。抬起头,望着她的脸庞,泛着红晕的双颊,有些疲惫的眼神,但她依旧淡淡 地笑,无限宽容的样子。 “你是这样给我筹住院费的吗?”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开口的时候觉得口腔泛 着腥苦。 “宝贝,我们需要钱,我不想再让你受到伤害。”她仍旧轻柔的说话。 “你只是陪他们喝酒吗?还做其他的吗?”有些事情显然理由并不重要,效果 才是要害,“你陪他们睡觉吗?陪吗?”我的眼睛觉得涩楚。 小笑再一次轻轻抱着我,她经常给我这样的拥抱,和微笑一样的宽容。“妖, 相信我。我们都会好好的。有我在,你不用害怕。” “闭嘴!”我第一次推开她,第一次用如此生硬的口气对她说话。她的脸色略 显出震惊,渐渐转为悲伤。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这样对她发怒,因为她完全为了我, 可内心深处升腾出一股撕裂般的力量让我对男人的憎恶达到了极点,这火焰般的燃 烧同时焦灼着我自己,像是一种玉石俱焚的心情,我痛恨自己的痛恨又痛恨这情感 带来的伤害。 “妖,我喜欢你的。这就足够了。”小笑拉住我的手。她的手指一直细却大力。 她的母亲也应该是这样细而有力的手指,小笑说她的母亲是这一生唯一个让她 发泄爱恨的人。父亲死后那个女人也患上严重的精神疾患,她有时候甚至想掐死小 笑或是直接从某幢大楼的窗户飞身跳下去。或者这个家庭从始至终就是不可救赎的。 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相信命中注定。 小笑后来实在无法忍受母亲的反复,偷走了家里两万块离家出走。她走到荒芜 人烟的陕西郊区,又走到繁华都市的上海街头,最后被母亲在某趟飞机上抓到。她 几乎将小笑打到窒息,我想那一刻她母亲的心情一定是像头失去崽子的母狼。可以 想象两个女人的手指纠缠挣扎在一起是怎么激烈的画面。 但,终于有一天,她找到了法国男人。她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安慰和平稳,然 后她告诉小笑要她不要打扰她的生活。 她写来一封长信。信写得异常悲切也异常冷漠,像是报复小笑曾经离开她,抛 弃她。她说她要彻底离开小笑,会寄钱给她,但她要小笑不要再给她任何电话,并 希望永远不要再见。 “我想忘了过去,我也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小笑,你已经长大成人。我除 了能给你一些物质帮助,一无所有。” 这是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话,我相信一个人在摈弃自己过去的同时其实是抛弃了 自己的灵魂。这种尝试需要勇气需要付出极大的悲痛。但她依旧是这样做了,恩断 义绝。 人,终究是要为自己而活的。 酒精和冷风的作用,头开始剧烈疼痛,所有的情绪开始膨胀在头顶。小笑紧紧 拉着我的手,她从来都是沉默而坚定的。 为我包扎完伤口,她只说了句“睡吧,明天什么都好了。”我们仰面躺在白色 的床单上,我睡在靠墙的一端。小笑曾经偷偷告诉我,墙可以给我带来安稳,她会 带来给我安慰。手指仍旧紧握着,我们经常一起这样看着天花板上班驳的印记。夜 的声音,复杂而干净。 小笑没有翻过一次身,我不知道她是否也如我一样无法合眼。我努力让自己不 去想象各种奇形怪状的男人和小笑所做的交易,努力不去回忆父亲冷漠拒绝的口气, 我为了爱而恨,又为了恨而爱,可这几尽将我撕裂,这奢侈而无用的情感让小笑出 卖身体为我承担,它就像我建造的一幢空中阁楼,可当它完工我却发现这形状如同 将要吞噬我的魔鬼。我心底翻江倒海般无措,第一次,我们的默契被无声地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