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你终于醒了。你把你爸爸的电话告诉我好吗?非常抱歉,我当时着急帮忙抢 救你,忙乱中把你的手机弄丢了。之前我接了你爸爸的来电,那时你已经昏迷了, 他请我照顾你一下,隔段时间会叫亲戚来把你接回家。但是后来手机丢了……真对 不起,你记得你爸爸的电话吧?赶紧给他打个电话吧……不然他该着急了。”木车 一口气说了很多话,神色慌张,“要是他找不着你该报警了!” 我一边回想着时间的来龙去脉,一边仔细打量这个陌生的男人。他认真的神情 在我重回这明亮而冰冷的人间地狱时给了一些惊喜,这不是我期待预想的可也并不 排斥,若是这一遭去了便一了白了,若是又活了就当睡了一觉。但我深知每个对死 亡感到麻痹的人,必然有一种疼痛是他最最恐惧的。我所惧怕的疼痛是遗弃和冷落。 “你醒了吗?喂!妖!”他严肃的脸色中透露出一丝急切和关怀,比起父亲那 张被坚硬胡须掩盖的唇形神色,我更加愿意相信他,天知道为什么陌生人的关切总 是让人心怀感激,而越是亲近之人的关怀越是显得理所应当,索取无度。人的劣根 性发于情感也止于情感。 那时我本想皮笑肉不笑地嘲讽,可后来木车告诉我,我醒来后的那个微笑非常 迷人,也非常孱弱,真希望永远照顾我,疼爱我。误会就这样开始了。 只是误会永远是个误会,在我生下来的这场战争里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充当过主 角,在我后来知道,这个主角一直都只是父亲而已。他潜藏在我轨迹的每个角落, 随时支配着我每一片分裂的灵魂。 我没有跟父亲联系,在深藏的潜意识里我希望他因焦急无助而报警,希望他尽 之所能的兴师动众,所有感受关切的方式对于我来说都是不够深刻的,关怀与爱的 胃口永远饥饿。 只是时间一直安静的坐在原地,医院里是护士冷静有秩的脚步声,没有一种声 音符合期望中的节奏,没有人探望,没有鲜花与水果,木车仍旧不懂得在输液瓶快 没有液体的时候叫护士,一切都很绝望,我总会突然发现自己是孤独一人站在若大 而陌生的地球上,没有任何牵挂,也没有任何失去。人对生的希望永远不是得到, 而是因着某种失去。 我一直没有理会木车,我忘了他只是一个救了我的陌生人,却不断地指使着他 帮我做各种事,要吃苹果、要洗头、觉得房间太闷想换个靠窗的床位……这个男人 救我醒来时对我提起父亲,我便毫无顾及又极其自然地让他做着父亲角色的事情, 后来木车告诉我,我坦然接受照顾而没有一句解释,他知道我一定有很多忧伤而不 愿提及的过去。 三天后父亲终于亲自打电话来了,护士跑进病房说:“好象是你父亲打到了接 待台,你没跟他联系吗?快去接吧。”那刻我在心底终于有些窃喜,可1 分钟之内 又变成了恐惧。父亲的爱,是我弃而不舍又惊恐万分的一种情感,因它总是带着粗 暴、冷漠。 木车比我更兴奋,疲惫的脸上略过一丝光泽:“一定是你爸爸!快去接吧!” 他不容我说一个字就已经一边拎起输液瓶一边熟练的扶起我,他的照顾总让人错觉 是我结婚多年的丈夫,“就知道他会找到医院电话……”木车那时很轻松,后来我 经常为此事对他发脾气,偏执地认为他当时唯一想的就是终于可以抛弃我这个累赘, 只是木车总是摇摇头告诉我说:“有些事总归是要发生的”。我直到今天还常想他 所说总归要发生的事是我迟早会被抛弃还是父亲迟早会打电话给我,亦或是其他。 只是当时我的确知道父亲迟早会找到我,他总是很强大,在我的世界里他已逐 渐变成无所不能的暴力的君王形象,我怀揣着憎恶、恐惧和深深埋藏的期许一直受 控其中。 我的脚步沉重,就像一个刚从地底钻出的怪物开始迷茫光明与黑暗到底哪一种 比较可悲。我故意走得缓慢,心里因繁杂的思量而变得空白,我一直在以变形的恶 性方式获取父亲的关爱,可当我确信激怒父亲之时,却又为他真正愤怒的后果而担 惧,我知道这种深重的矛盾与分裂,我反复在做的不过是为了不想被无声的抛弃, 可在此同时我又以不断离开和抛弃父亲来寻找被需要和被关怀的精神渴求。我自知 自己在这路途一直被冰山一样的恐惧所覆盖,深深的恐惧因着着变态的方式。在寒 冷的心底它们不得消融,稳固地屹立在脑海当中成了无法自控的信仰。 电话听筒若无其事地躺在桌子上,这是一件与它无关的事情,它却像个在别人 跳楼时凑热闹的观众让我快喘不过气来。人类应该惊异于这种发明,它现在是我的 紧箍圈。我趁木车不注意的时候深呼吸一口,我总是不喜欢别人看穿我的无助,这 样才会保持愤怒而不变得忧伤。 “喂,爸爸。”我开始进而装做很轻松,可始终没能得逞,声音微弱而颤抖地 有些变了调。 “你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家伙。”电话那头先是一阵沉默,然后我听到仿佛有呼 呼风声,我第一次听到父亲有些虚弱的声音。我本以为他只会冷冷的告诉我银行卡 里存了足够的医药费,并且严肃地警告我,然后漠然地挂断电话,亦或者直接告诉 我从此以后都不想见到我,像小笑的母亲抛弃小笑那样求我不要打扰他的生活。 而他只说了这一句略带心痛的责备,然后停顿了很久。这意料之外的结果让我 没有语言应对,药物的作用让我只能在沉默中听到无休止的耳鸣和逐渐加速的心跳。 恐惧的冰山在心中惊动着“轰”地裂开一道深邃的口子,发出不知何故的更加强烈 的能量笼罩着我。 “你这样做以为自己很聪明吗?你以为你能伤害得了谁?真不知该怎么对你才 好……”父亲的声音夹带着嘶哑与无力,这是我久未谋面的腔调,可他看穿了我的 心思并用衰弱又自责的语气责怪我时,我便突然在眼前闪现过他胡须中独一根的苍 白的光,那光仿佛来自那座冰山,如雪地里使人致盲的危险,迅猛地袭击到我的身 体,蔓延至喉咙,泪便不咸不淡地流了下来,我仿佛变成了那个只要和他通话就会 用廉价的眼泪检阅脸庞的母亲,我知道母亲流泪的原因,那仅仅是因为爱,和打包 成不堪的回忆阴影。而此刻的我却摸不着泪的伤源,或许这泪是为了庆祝父亲还未 抛弃我,或许这泪为了庆祝他略微表现出投降的语气,亦或许我只是在怜悯自己, 亦或许我真的只是母亲的替代——为了无能为力的一种爱…… “我要求过你什么?你看看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你要是永远这样反叛我,你就 会永远失败。”父亲的语气冷淡,可掩饰不住那股衰弱与无力,以及在我心思中长 久不见的他更加苍老的可能,他的声音像布满老年斑和褶皱、干燥、肿胀的手掌, 我甚至闻地见他的味道,是薄荷夹杂着淡淡中药味。它们如深夜的海潮覆盖冷清的 沙滩,我只能安静地任凭冲刷,即便这海水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我无法 仔细思考,只是沉默地听着,动弹不得。父亲也不说话了,沉默是唯一的语言,它 将对话拖得很长,我看见秒针终于走过了一分钟。耳鸣瞬时像失控的麦克风般尖锐, 它在嘲笑我为着这次不够利落而后患无穷的自虐说不出一句反击的话来,我终于深 刻的知道我只是在自虐,并且在变形而刻骨地爱,并无力自救,对象是一个男人, 一个我来到这世界上第一个面对的男人,一个我一直想努力摧垮却给自己带来苦难 的我的父亲。 转眼望见木车,他的眼睛亮而无辜地看着我,带着某种我自以为是的怜爱看着 我逐渐疯狂而无声的眼泪,我已听不清父亲在说些什么,他的虚弱甚而心痛的声音 让我像个溺水的人,耳朵里、眼睛里净是变形的世界。 此时只有木车站在我面前,他瘦弱而凌乱地站在背光的过道里,伸手就可以抓 住或靠倒在他怀里。我后来知道无论那时站的是任何一个男人我都会投奔他,我已 被恐惧覆盖得惊慌窒息。 我最后只是颤颤挂断电话,蜷缩般地蹲在地上,用自言自语地音调说:“我可 以跟你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