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劈棺 作者:螳螂 (一) 要不是因为黄毛,我不会进那个古怪的聊天室的。说起来我还应该感谢黄毛才是。 黄毛是同事的朋友,跟我们有个合作项目,来往没几次就熟了,听说我在给单位做网页, 没事就往我这儿跑。黄毛说:“螳螂,请教。”我一听黄毛说请教就开始头皮发麻。我 说:“黄毛,别说请教,算我求你了,要说你就说探讨。”黄毛没理我这个碴,开始问 我一些网络问题,在他眼里,我是个实打实的网络专家,“你说你不懂,那你怎么会做 网页?”我没法跟他解释做网页跟懂网络是两码子事,网页那个东西就是为不懂网络的 人准备的。黄毛谈起的问题都非常深奥,有关网络的专业名词一叠叠地从他薄薄的嘴唇 中冒出来,我只有傻张着大口,“啊,啊”地听着。这些个问题他不懂,我也不懂,但 我答应帮他问问。我说:“黄毛,你把你的EMAIL地址告诉我,我找到答案后就给你寄过 去。”黄毛说:“我没有上网。”我一下子愣在哪儿了,“没上网你问什么黑客、防火 墙?”黄毛说:“我这不正跟你学吗。” 我咽了口唾沫,问他:“这些个词你都是从哪听说的?”黄毛理直气壮地说:“杂 志上,报纸上,我订了好几份电脑方面的杂志,上面基本上都在谈网络。”我差点没晕 过去,敢情被他给唬住了,连个“菜鸟”都不是,我还当鹰供着。我说:“你赶紧,出 大门往右走,没多远就是电信局,填个单子就上网了,这个月大优惠,不收上网费。” 黄毛又嘀咕了一句:“我还没电脑呢。” 我定了会儿神,闹清楚黄毛没有朝我借钱买电脑的意思,赶紧找个借口溜了。 没过多久,黄毛又来了,眼睛馋馋地看着我办公桌上新换的电脑,从键盘开始问起, 一件件地打听价格。其实黄毛并非没钱买电脑,作为一个收藏爱好者,他实在受不了电 脑那种掉价速度。黄毛喜欢收藏烟盒,他说他收藏的每个烟盒在买下的瞬时就开始升值, 而电脑呢,还没出商店门,价格就已经掉了一半。黄毛说他收集到的珍品里有一种烟当 时只买三分钱,是建国以来最便宜的香烟,而现在光烟盒就值3000元。打死我我也不相 信这世界上有三分钱一盒的香烟,这相当于电脑60元一台,就是当铁卖也不止这个价; 我也不相信一个烂烟盒可以卖到3000元,这相当于一台电脑光机箱就要30万!我不能跟 黄毛谈经济,否则一上午他得向我“请教”索罗斯。我准备跟他谈点哲学,我说:“毛 主席说:只争朝夕……” 黄毛的眼睛亮了起来,发出狼眼一般的绿色,如同刚出道的小偷发现了抽屉里的钻 石,如同沙漠中孤独的旅者发现了清泉,如同久居深山偶近人烟的和尚发现了女人,如 同…… 我对自己肃然起敬,脸上浮现大度的微笑,佛祖一言破禅之后,也会这么笑的。 黄毛喃喃自语:“只争朝夕只争朝夕。” 我意犹未尽,说:“在电脑前面,你会觉得世界为了打开了另一个窗口,分分秒秒 都值回它在现实无耻的商品社会中所丢失的价值,以往没有电脑的日子如同虚设……” 黄毛原本干黄如枯发的脸渐渐红润起来,他打断我的话,自顾自地说起来:“‘只 争朝夕’是唯一一个以毛泽东诗词命名的烟牌,1969年产于一个小城市破烂不堪的烟厂, 配制‘只争朝夕’的师傅是当时中国最著名的烟草专家,他当时是下放右派,为了配合 当时的形势而破例起用。‘只争朝夕’味道奇佳,价格却便宜得一塌糊涂,很少出现在 市面上,只有当地的权贵才有权享用。” “时日不长,当地的另一派夺了权,在镇压另一派时,竟说用毛主席诗词来命名香 烟是对伟大领袖的大不敬,‘只争朝夕’被勒令停产,所有库存烟盒被付之一炬,烟草 专家也被斗死。” “据说,‘只争朝夕’的烟盒设计是由当地一个极有艺术才华却对政治斗争感兴趣 的革委会副主任所完成,画面主体是一个面向朝阳而立的姑娘,姑娘的脸部和身体竟然 用了当时很少使用的逆光效果来勾勒,因而显出一种与革命精神很不相衬的媚态。烟盒 设计后来也成了罪状之一。这位副主任被对立派赶下台后精神失常,现已不知所踪。” 我点起一根烟,朝黄毛喷了一口,我没想到黄毛的语言竟能如此流利和富有感染性。 黄毛不抽烟,他只收集烟盒。 “全国的烟盒收藏者不少,但知道‘只争朝夕’的不超过十个,拥有‘只争朝夕’ 烟盒的绝不会超过五个,而且根本不知道是谁。如果有人要出让,要多少价我都……” 黄毛的神情颇有点沮丧。我从不收藏什么,对集邮之类的玩意儿从来都是嗤之以鼻, 但我理解黄毛这类“民间收藏家”的怪癖,对某件向往以久的东西上了心,你让他拿老 婆换他都肯。 黄毛没老婆,也没女朋友,就是有,我也不会存何居心,朋友妻,不可戏。我说: “黄毛,等我有空了,帮你上网查查。”我这么说是因为看他那个可怜样,实在有点不 忍心。 “网上查?”黄毛怪怪地笑了,“网上能找到‘只争朝夕’?” 我有点恼怒。我以前吹牛的时候常说:凡是你能想得到的,网上都能查到。可我指 得是英文网站。中国网络普及才几年?就那么几个网站不是新闻就是文学,要不就是盗 版软件注册号码,有特色的东西太少。我不过是安慰安慰他而已。 我说:“当然能。你就等好消息吧。” 黄毛一脸狐疑,走了。 (二) “答案就在街角,答案已不重要……”电脑上MP3播放器正在播放着一首不知名的英 文歌曲,我试图把其中反复吟哦的两句翻译成中文,这多少影响了我的思路。 我正在给自己安排一个任务:在网上寻找“只争朝夕”!我估计,网上查到“只争 朝夕”烟盒的可能性近乎为零,对于几乎是注定了的结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多少令 我有一丝悲壮的感觉。按部就班的生活和工作,使得我们已不知人生的悲壮为何物。如 果现实中没有,不妨去网上制造一个。既然网上充斥了那么的网络爱情故事,多一份网 上的悲壮,似也不为过。 那首英文歌曲破坏了我的思路,我选择的第一个中文搜索站因其海外融资的成功和 商业运作而闻名,可搜索效果却奇差,这我早就知道。可是,它有个出色的名字,在我 一心二用的时候,那个出色的名字帮了忙。我认为,是帮了它的忙,尽管是我用它,而 不是它用我。 用“烟盒”做主题词,很快就查到了一大堆烟草公司,没有哪家公司有“只争朝夕” 这个品牌,所幸的是找到了一个可能与收藏烟盒有关的网站,但进去后没看到什么具体 内容,最多只是怀念儿时的文学作品;用“只争朝夕”做主题词,搜寻的结果多少有点 出乎意料,除了关于毛泽东的网站(甚至有不少BIG5码的)外,还有不少传统媒体的网 站,我选择性地进了两个,很有意思,都是为某个公司或者工厂的老总吹嘘的文章里用 到了这个词,典型的有价新闻,居然也上了网。 利用主题词进行搜寻,常在中文网玩的人大致能猜得到结果,资料的精深谈不到, 多样性就更别提了。中文网站在WEB世界里,大概连1%都占不到。 我决定换一种方式,尽管我天生的惰性提醒我同样不大可能会有什么结果,我还是 决定一试。那丝悲壮的感觉尚未褪尽。黄毛告诉过我“只争朝夕”的出产地,也许以逐 级地域的方式,可以避免搜索网站和搜索引擎的双重愚蠢。 我去了那个城市,在网上。那个城市在网上的名声远超它在现实世界的地位,原因 很简单,它的169网站是中国最早推出个人免费网页服务的网站之一,使得到处寻觅“安 家”场所但囊中羞涩的中国“网虫”们趋之若骛,因而名声大噪。考虑到中国网络的刚 刚起步,目前中国大陆的“网虫”大多有着较高的学历和收入,代表着相当大的商品市 场,因而一个优秀的网管给这个城市带来的巨大广告价值,难以估量。 在那个城市的169网站有关免费个人网页的介绍里,有许多的栏目,我首挑“艺术与 生活”点入,挨个查看每个网页的介绍。没有结果。正当我准备退出来的时候,突然想 到,一个中国的烟盒收藏者也许不会把烟盒看作是艺术品,他或者会把自己的收藏看作 是一种哲学意义上的行为……我这时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热衷于寻找这个烟盒了,实 际上是黄毛说的“只争朝夕”的故事打动了我,我一直在期望能在网络上找到烟盒的设 计者或者与之关联的人物。而不是什么悲壮,悲壮是我给自己的好奇寻找到的高尚理由。 如果烟盒的设计者还活着,他会上网吗?他是否还在这个城市?这些年,他是怎么 过来的? 我点入了另一个栏目“哲学与人生”。 依然没有结果。有关个人网页内容的介绍基本上都是有趣而含混,从里面找不到任 何有关“只争朝夕”的蛛丝马迹。 有一个网页名称吸引了我的注意,“大劈棺”。这个粗俗的名字背后有一种宿命论 调侃的味道,更为有趣的是它的网页介绍: “我从小就喜欢看魔术表演,最喜欢看的一个戏法就是大劈棺。但这个网页并不是 讲魔术的。” “咔”的一声,掉线了。其实今天能撑这么久已是奇迹,我可怜的MODEM。 (三) 黄毛打来电话,说:“螳螂,请教。”我决定先发制人,恶狠狠地说:“黄毛,你 什么时候交货,现在我们整个课题组都在等你一个人了。”黄毛声音低了下来,说: “下个星期吧,最近我太忙了。”我放缓了口气,只要他不跟我提“只争朝夕”,我也 不打算在课题上太难为他,问道:“最近在忙什么?”黄毛说:“我上网了!”黄毛的 声音急促促的,很兴奋的样子,象是一个从未尝过甜味的孩子,刚吃到糖果。 我说:“哦。” 黄毛的声音愈发兴高采烈,说:“我自己买了个电脑,卖电脑的给了我20个小时的 免费上网时间,这两天我一直在网上玩,真有趣,要啥有啥。” 黄毛在他们单位里也算是计算机高手了,他们老板很舍得化钱买电脑,但无论如何 都不肯上网。按黄毛的工作性质,如果我是他的老板,我也不会化那笔冤枉钱让员工上 网玩的。 黄毛继续说:“你上网时间久,给我推荐几个有趣的网站吧。” 我不知道黄毛在网上都看了些什么,通常,一个年轻小伙子说在网上要啥有啥,基 本上可以肯定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带色的。 我说:“我很少在网上逛的,通常只是看看EMAIL。你不说你要找烟盒吗?我找到了 几个烟盒收藏者的网站,有老外的呢,你看得懂英文吗?” 黄毛说:“我现在不玩烟盒了,我把它们都卖了,这不,换了台电脑。” 我松了口气,看来黄毛不会逼着我要“只争朝夕”了。他有了新玩具,很快就把旧 的丢了。可以预见的是,这类收藏癖很快就会在网络上成为高手,最终走向偏门,对于 没有到手的东西,比如别人的密码,他们有超出常人的兴趣和耐心。 放下电话,我颇有点失落的感觉。本来我已有所打算,如果黄毛逼我兑现诺言,帮 他在网上找那个莫名其妙的烟盒,我会把这看作是一个要挟他尽快完成课题的手段。黄 毛陷入对网络的热恋,不是什么好消息,至少我们的课题得耽误一阵子了。又有一个热 爱工作并且有着高雅爱好的青年“堕落”了,我想。 黄毛随手丢弃了他多年收集下来的烟盒,儿时刻骨铭心的爱好在流行词汇的轰炸下 化为烟云。这个流行词汇就是——网络。 (四) 每个人都有百无聊赖的时候,每个人的打发方式不尽相同。我上网。记得在某个BB S上见过这么一段话:沉迷于网络的人大多在现实社会中深感无能为力;无能为力感使一 部分人信了教,一部分人迷上了网,后者自称网民。 我大概还算不上什么网民,真正的网民是不会计较上网时间所代表的费用,而我在 乎。 但我还是去了“大劈棺”。如果我找不到“只争朝夕”,至少也应该找个跟它接近 的。在我去过的所有网页里,只有“大劈棺”和“只争朝夕”在哲学的层面上最接近。 其实按字面意思,“新雨寺”最接近“只争朝夕”,可那个地方我常去,那儿几乎每个 角落每个连接我都曾翻过,虽然有“革委会主任”,但肯定没有烟盒。 令我吃惊的是,“大劈棺”网页的首页就是一个聊天室。这种古怪的设计我还是第 一次见到,它的主人如果不是太傻就是太精。 “您是第一百零八个来客。”有个叫无影子的窜了出来,聊天栏上出现了一排红字: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我在签名栏输入自己的网名,也打上去一排字:“我刚发了工资,我的工资单也是 108号。” 无影子马上回音,“恭喜恭喜。” 这时我才注意到,整个聊天室就我们两个人。我问道:“你是这儿的主人吗?” “就算是吧。”无影子回答的速度很快,如果把网络延搁的时间考虑进去,他码字 的速度至少是我的两倍。 “你的网页设计得很有意思。”我加快了输入速度,写:“为什么叫‘大劈棺’?” 无影子好象早就预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没过几秒钟,他的回答就出现在屏幕上, “大劈棺是个传统魔术也叫大变活人。魔术师把姑娘放进棺材里并把棺材拦腰横断。有 趣的是姑娘仍然活着,扭头,招手,动脚……” 这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这个魔术的底细呢。我突然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我想了想,输入了几个英文字母“BOT”。 无影子好象是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不懂。” “哈哈哈,他还是个孩子。”聊天栏出现了一行字,一个叫“无音子”的人突然冒 了出来。 “这孩子还不错吧?”无音子码子的速度也不慢,“不过,他现在只是一个数据库 水平。你常玩MUD吗?” “不大会玩。BOT做到这份,也算很不错了。”我问道:“你是MUD高手吧?” 无音子答道:“我也不大玩MUD。我的课题是智能检索,所以就弄了个程序玩了玩, 你不要见怪。” 在网上,很能碰到象无音子这么客气的人。我突然来了兴致想与他多聊聊,“你的 BOT能自动与人对答,基本上都聊到‘点子’上,不容易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无影子插了话:“没有想象得那么难。其实就是分割词类加数据库 检索和数据库合成。” 无音子和无影子突然从聊天室里消失了,整个聊天室里空空如也,甚至连我的名字 也消失了。我试图再次加入,却没有任何反应。 我撤了出来,并断了线。 (五) 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网上的一些“纷争”吸引过去,“只争朝夕”和“大劈棺”只 是滑网过程中的一段小小插曲。黄毛还是打电话来问这问那,但越来越少;我打过去的 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我在网络上遇到的问题,基本上都能在黄毛那里得到解答。 黄毛告诉我他常在一个BBS上玩,我去看了几回,黄毛在那里和几个女孩子打得火热, 看上去,有发展成“特殊关系”的可能。我注意到,黄毛并没有在BBS上发布求购“只争 朝夕”的广告,他大概已经忘了这回事。我也忘了“大劈棺”。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接到无音子的EMAIL,我不知道无音子怎么找到了我,当初在进 他的聊天室时,我并没有留下EMAIL地址。象他那种人,总会有办法的。 无音子写到:“那天不辞而别,实在抱歉。服务器出了故障。无影子渐渐长大了, 你如果有空,不妨来看看他。” 我明白无音子的意思是希望我去帮他测试一下。 我去了“大劈棺”,首页还是那个聊天室,但多了些色彩。无影子很快冒了出来, 在老一套的欢迎词之后,又加了一句“咦,你已经来了两次了”。我被他的“咦”逗得 笑了起来。我问道:“你的主人呢?”“我就是主人。”无影子说:“你是个医生吧?” 我说:“我原先是,现在干别的了。”“哦。你抽烟吗?”“抽,但不多。”“最好别 抽了,赶紧戒掉吧。” 我发现无影子的“话”里多了许多语气助词,大概是想让它更象个真人吧。其实没 必要。知道无影子是个BOT,我很难在这样的“聊天”中调动情绪,不如来点恶作剧,我 问:“你抽吗?”“过去抽得很厉害,现在没法抽了。” “你生病了?”“是,一场大病!”BOT里会有BUG,但BOT会抽烟和生病也太过神奇。 “你是无影子,还是无音子?”“无影子就是无音子,无音子就是无影子。” 这大概是无音子早就准备好了的答案。我继续问下去:“你得的什么病?” 过了好一阵,无影子才回答:“口腔癌。医生说是抽烟抽的。” 我在聊天栏上打了一长串的“哈哈”,又写道:“是无音子让你得的吗?嫌你的话 太多了?” “不是。”无音子冒了出来,“我去年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我大概还能活一阵 子,但是,我没法说话了。” “哦。” “我只有在网上打字聊天时,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个‘正常人’……” 该死的,又掉线了!我连忙重新拨号上网,却怎么也上不去,总是“无法建立连接”。 刚刚起步的中国网络技术上没有保障,这我理解,毕竟是新手;网络费用价格奇高, 这我也理解,毕竟是垄断。只要别再接到愚蠢至极的封堵命令就行了,我宁愿它们是 “机械”故障。 到了晚上,一切正常,我意外地收到了无音子的EMAIL。 “……我只有在网上打字聊天时,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个正常人。我在BBS、MUD、 IRC上大玩特玩,颇有点名气。病痛不断地警告我,在这世上我已时日不多。我常想,若 是我能永远地在网上活下去该多好,于是,我就制作了一个化身‘无影子’。其实并不 难,和我以前所做的课题颇有相通之处。我希望它就是我,我不断地修改它的数据库, 让它更象是我在说话。可惜,我做不到,因为我自己也搞不清究竟会想些什么说什么。 我试着不断地写着什么,让它根据我写下的东西,就语词部分自动调整加权。实验了很 久,在经过许多的混乱之后,渐渐令它可以‘自动’地‘模仿’我的说话方式。但它还 不是我,因为它不能想我这样思维。我放弃了让它思维的想法,这太难。但它至少应该 象我。中国字并不多,常见的只有三千左右,但字组成的词则是天量,我只选取其中比 较固定的用法,然后再构句,句子才能反映观点和思维,但构句最难。动态的连接字或 和词,即便是用最简便的统计手段,一个庞大的数据库也是不能缺少的,我希望我就是 那个数据库。” “你是搞神经电生理的吧?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能否将人的思维提取出来?这样, 它就有足够的数据库了——我的特征数据库。” “我已时日不多……” 我这时才明白“大劈棺”的含义。我想找“只争朝夕”,却阴差阳错地碰到了“大 劈棺”。无音子强调自己“时日不多”,却不肯放弃,恰恰也就是“只争朝夕”。冥冥 之中,似乎有一种安排,你总能找到你要找的,只是变了一种方式而已。以博大之网, 做为冥冥的替代,也许是现实中最切合的安排了。 (六) “这是不可能的,只到目前为之,我还没听说那个实验室能把人的思维‘提取’出 来。尽管有人在尝试利用特殊的断层扫描技术来发现人脑思维的特定区域,或者不同思 维模式所造成的不同的图象学表现,但离‘提取思维’还差得很远……” 我给无音子回EMAIL的时候,黄毛打来电话,黄毛说:“螳螂,请教。”我说:“请 教什么,现在你比我懂得多得多。”黄毛说:“你上次说网上有个地方代写情书的……” 我说:“怎么这么快,都要写情书了。”黄毛呵呵地笑了,说:“网络时代嘛,什么都 是快的,写情书也要快,每天一封,没软件帮忙,我就不用干活了。”我说:“我只知 道有个英文站点,你那破水平就不用去了。” 跟黄毛闲扯了一番后放下电话,心想着无音子大概也有个什么心上人,否则他不会 有这么大的动力去做这种事。他大概希望自己能陪伴爱人直到永远,至少在网上。也许 他要解决的不是什么技术问题,而是心结。网络爱情给人太多虚幻的感觉,现实的接触 会因时间的流逝令感觉破碎,而网络不会。网络既及时又夸张,本应是爱情最好的滋生 地。 但这是无音子的私生活,我不想过多过问。即便他真得存在这么一个心结,也不是 我的能力所能解开。 我接下去写到:“我想你所要解决的其实是抽象思维问题,抽象思维的本质是语言, 思维的过程其实就是语言的流动。如果从语言的产生入手,或许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 们可以把语言进一步倒推为一种记忆,关于音调的记忆。进一步地倒推,就可以还原为 控制音调的众多肌肉活动。而肌电是可以提取的。现在有很多实验室在为截肢患者做这 方面的工作——提取残端肌电信号来控制机械臂的运动。因为大脑里还记忆着未截肢前 肌肉的组合工作,还能正确地发出指令,指令终止于残端肌肉,但可以从残端肌肉群的 电活动中分析判断出它原先的指令,进而控制机械臂的运动。” “思维过程,可能会通过语言的特点而泄露在控制声音的肌群中,尽管数量庞大, 但利用现有的技术,可以做到逐一提取。利用这些肌电信号的组合与实验者自述进行比 对,有可能发现它们之间的特征相关性。也许,这样做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其实说来容易,但做起来很难,因你不是搞这个方面专业的,我也就不一一详述 它的难度了。” 聊这些令我感到轻松,但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用,大概只是尽了一份朋友的情吧。 实际上,我已把从未谋面的无音子当作了朋友。与其费尽心思为他解开什么心结,令他 因彻底的放舍而从容,倒不如给他以希望。尽管我知道这希望非常渺茫,但能让他“忙” 着,也不枉我在网上寻找“只争朝夕”的一番心血了。 无音子很快回了信,他说:“多谢你写了这么多。其实我也曾想过用什么机器来帮 我说话,你知道我做了很大的手术,已无法说话,象有的电影里那样把麦克风贴近喉部 来说话都不行,切得太干净了。” “你的提议很有趣,你说很难实现,是不是你担心资金的问题?没问题,我有足够 的钱。实际上我已化了不少,用于研究脑电波和思维的关系。我还请了几个搞医学研究 的朋友帮忙,但脑电波的效果很差。你能帮助我吗?我会付给你报酬的,绝不低于你现 在的收入。” 我不知怎么回他这封信好。我回信道:“我很想帮助你,但根据我的经验,这类研 究,是很难有什么具体成果的。我说的这些单单是一种未经证实的想法,尚未进行任何 探索性的实验,甚至它的可能性也未经过专家论证。严格说来,这也不算不上是提取思 维,因为真正的思维是不需要肌肉做主动运动的,而只有肌肉的主动运动,才可以使我 们提取足够的信号。另外,如何分别提取如此之多的肌电信号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脑电波也许是个好主意,但脑电波是综合波,不确定因素太多,基本上不可能做到特征 化。我并非这方面的专家,我目前的课题和这方面的研究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如果 你确实有兴趣,不妨去找一些真正的行家来帮你。” 我想了想,又加了一段,“也许你还没有找到绕开这些神经生理的难题而直达目的 的捷径。如果你努力把你所想说的话全部写出来,不必浪费过多的时间去做一个永恒的 ‘自动答复机’,你的亲人依然会从这些文字中感受到你的存在。” 无音子没有回信。 我也未再去信。 (七) 一年以来,发生了很多事。我离开了原单位,许多至今无法明了的变故令我无奈地 离去。原单位坚持不肯取消我原先的入网帐号,并在我交出密码后立即换了新密码。我 颇有些后悔,不该用工作信箱对外交往,但事到如今,也只有认了。这时我才知道用网 上免费EMAIL信箱的好处。他们甚至当着我的面把我用的电脑重新格式化了,我的EMIAL 存档和地址以及BOOKMARK都一洗而光。我没有要求他们帮我转发私人信件,即便是要求 了,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在新单位里听说黄毛和他的BBS女友吹了,但没过多久就在另一个BBS上大出风头。 而这时的我对逛网已没有多少兴趣了,除了仍在几个MAILINGLIST活动外,对旧日经常流 连的BBS和网站已敬而远之。 新单位里有个局域网,为了节省网络费用,每天只在固定时间段联结INTERNET,我 们大多在这段时间里收发信件,如果时间空余,也顺便在网上玩玩。 在一个闷热地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我给一个同事演示了如何在网站上看股票交易 情况,突然想起,“大劈棺”就在这个网站的个人网页栏,便随即转了过去。 一切照旧,首页还是那个聊天室,只是跳出来打招呼的聊客换了个新名字,叫“无 因子”。我只是第2008个来访者,可见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个独特的网页。无因子提 到我很久以前曾来过,却未提及我曾与这个网页的主人私下里通过好几封EMAIL。还是个 BOT。 无因子没有无影子那么饶舌,虽说有问必答,语言流畅得令初来者分不清真假,但 分明可以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冷漠。也许是因为我认定它是个BOT,而我以往遇到的BOT总 是热情过分。 “无音子呢?还好吗?”我问。 “谁是无音子,这儿只有无因子,就是我。:)” “原先这个网页的主人是叫无音子的,还有个无影子。” “哦,你以前来过这里?” 我换了网名,登录的IP也与以前不同。我说:“我是螳螂。” “螳螂?你失踪很久了!我给你去过几封信,都没有回音。” “你真得是无音子?我换了单位了……” “哈哈,无音子=无影子=无因子。” 我不耐烦起来,索性来点古怪的试试他的反应。一个BOT可以跟你谈足球,可以跟你 谈围棋,但它肯定不会来虚的。 我小心翼翼地输入一行字:“可能是一种声音” 无因子很快地回应:“可能不是” 我吃了一惊,心想无音子大概早就料到了这一招,已做了处理。 “可能是鸽子划过天空——”,我又加了一句。 “留在大地的影子”,无因子“想”了一下,补上了一句。 我说:“无音子兄,别来无恙?”我已料定,这是无音子。 无音子没有象我所预料的那样跳出来。无因子冷冰冰地回答道:“没什么大碍,我 一直很好。” 我输入“再见”,撤了出来。 (八) “螳螂兄,你好。写这封信来主要是告诉你一件事。我接到了通知,原先的那个网 站不再允许外来程序运行了,只提供一般的网页服务;而且我占的空间也太大了。你知 道哪里可以提供一个免费的‘栖身之处’?只要是UNIX系统就行,空间在50兆左右。” 落款是“无因子”。这次是无因子‘自己’找到我的? 我想了想,还是回了封EMAIL,“我帮不了你,你知道,我不是做这方面工作的。” 送出EMAIL后,我又联了过去,把同样的话在聊天室上又写了一遍。 无因子似乎早有预料,说了声“没关系”后突然问我道:“你是怎么找到这个网页 的。” 我告诉它我是帮朋友找一个稀有烟盒,偶尔碰到了“大劈棺”,觉得名字古怪,就 转了进来。我还告诉它,我曾遇到过无影子,并和无音子交上了朋友,无音子说他想让 自己永远地‘活’在网上,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没法帮他…… 无因子打断了我的输入,“你已经帮了他!”它很快又加了一句,“你要找的烟盒 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它烟盒的名字很特别,叫“只争朝夕”。我把黄毛讲过的故事简略的告诉了 它。 “哦,那个烟盒是家父设计的。” 我大吃一惊。 无因子似乎不怎么激动,语气平静地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家父早已去世。我 们家的男人几乎都是在达到一生中最热闹的日子里,面临死亡的降临……” 我赶紧问道:“你父亲——那个设计了‘只争朝夕’的人,后来发生了什么故事?” 无因子写道:“他死在精神病院,自杀的。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故事?” 我当然想问。但我不得不承认,同时代人的故事对我的吸引力远逊于我对上一代人 经历的好奇心。我与无音子年纪应该差不多,他不用告诉我什么,我基本上都猜得出来, 唯一有点纳闷的就是他曾自称“不用担心钱”。但这也不奇怪,现在真正发了大财的人 差不多都是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当然,我没有。 我很快地输入一排字:“我当然想听你的故事,但你能不能先把你父亲的故事讲详 细点。” 我撒了个谎,“我有个朋友对你父亲的故事很感兴趣,想写一本书。” 我不停地打字,竭力想说服他告诉我他父亲的故事,后来才发现,我后来打的字都 没出现在聊天室上。 线断了。我们单位的局域网与INTERNET的联结是定时开关的。 我靠在椅背上,安静下来,突然打了个冷颤,觉得自己是那样的面目可憎。我忘了 无音子的“时日不多”,也忘了无因子的辛酸求助…… 不期而遇地接近了某个目的,令我刹那间丧失了作为人的一个最基本的要素——同 情心。我长大了,魔术师把刀从棺材上拦腰劈下的时刻,我不再惊恐地大叫,我大笑, 我冲着棺材两头活动的头和脚大笑。多么精彩!多么有趣!多好的魔术!可这个魔术是 由一个故事构成的,不论真假,这个故事的本质是血淋淋的。我已视而不见。 (九) 当我再次来到“大劈棺”,已是第二天的下午。“大劈棺”的首页还是那个聊天室, 只是已空无一人,没有无影子,没有无音子,也没有无因子。聊天室已输不进任何字句。 那个死了的聊天室的下面多了一条横线,横线的下面有几段诗一样的句子: 可能是一种声音 可能不是 可能是鸽子划过天空 ——留在大地的影子 从此,我未再与“大劈棺”有任何联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