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之歌 作者:沈璎璎 一 母亲去世以后那个春天,梅冽开始把头发留长。到这一年牧草再度变黄的的 时候,她的头发已经可以遮盖住肩膀了。这样一来,背上的两只小肉翅就不再那 么显眼。虽然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牧民都知道,这个女孩子生下来就是个带翅膀的 怪物,梅冽自己也明白。但是有了长发遮掩,她就会觉得,自己看起来和草原上 别的女孩子完全没有什么两样。 她坐在阑朵家的帐篷前晒太阳,神情呆滞的喝着人家招待她的羊奶。头人的 外孙女阑朵,是个身段婀娜的牧羊女,正在用一种温柔的声音吆喝着她的羊群。 雪白的羊群,在秋色的原野上缓缓移动,仿佛天上的云彩。天边外,又一群天鹅 起飞了,飞往遥远的南国,水草丰盛的地方去过冬。巴音布鲁克是天鹅的故乡。 小时候,梅冽被母亲抱着去看草原深处的天鹅湖。当她发现这些雪白优雅的 生灵,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翅膀时,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阳光下,天鹅们举 起半透明的翅膀,仿佛碧绿的天池里,盛开了一朵朵巨大的欢笑着的白莲花。 巴音布鲁克的牧民中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梅冽是天鹅的孩子。十九年前, 她衣衫褴褛的母亲茹商,从天山那一边爬到巴音部的营地上,昏死在头人的帐前。 头人的女儿洛绮丝和女婿,正在给他们的大女儿阑朵办满月酒。洛绮丝看见茹商 的襁褓,顿时动了同情之心。纯白光洁的棉布裹着一个毛茸茸的婴孩,脸蛋皱巴 巴的。大家诧异地发现,孩子长了一双翅膀。 茹商很美。巴音部头人的女儿洛绮丝是草原上的第一美女,是牧民们歌谣里 的百灵鸟儿。可她还不及茹商一半美丽。茹商是透明而幽静的,不像大风烈日下 长大的牧女。巴音布鲁克的牧民们仰慕天鹅。他们相信,茹商一定是因为美丽, 而被天鹅神爱上,于是生下了梅冽这样的孩子。可是为什么他们母女会流落到草 原上呢?神祗的事情,还是不要随便议论的好。 自从见过天鹅,梅冽小小的心里种下了一个愿望。有朝一日,她的翅膀也长 成天鹅这样就好了。可是随着年岁一天天长大,梅冽变成了大姑娘,却并没有什 么灵异在她身上出现。一对肉乎乎的翅膀一点都没长,枝在肩上,巴掌大小,不 可能像天鹅一样带她飞,像是多余的,穿衣服都不方便。而且,梅冽也不曾如头 人和他们牧民期待的那样,长成茹商一样,特别美丽,或者特别聪明。她和巴音 部的其他女孩子们混在一处,放羊,骑马,玩闹,掉进人堆里就不见了。人们在 失望之余,也就忘却了梅冽的神秘身份,只记得她长了一对难看的翅膀。梅冽自 己也觉得,这翅膀还不如不要的好。 春天的时候茹商去世了。她死的很安静。梅冽跟阑朵放羊回来,看见她倒在 帐篷里,面露微笑。梅冽哭完以后,在洛绮丝的指点下给茹商换上衣服。她第一 次看见母亲的背脊,光滑而洁白的,竟然有两道深深的血痕,画出一个大大的八 字。梅冽吓了一跳。 他们把茹商送到天山顶,听蔺古喇嘛唱完歌曲,然后离开,听任茹商的尸体 在草原的风中化为齑粉。这时天空中响起来一道惊雷,暴雨下来了。层层的雨帘 隔绝了草原高山的一切景象。天山顶上,风卷如龙。梅冽仰起脸,看见淡蓝色的 闪电,如天神的羽翼一般,在青色的天空中铺展开来,绚烂无比。那一刻,她头 一次意识到,母亲应该有很多的秘密告诉她的女儿,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一切 都太晚了。 秋天到来的时候,阑朵就要出嫁。头人已经很老了。他为自己唯一的外孙女 儿定了一门好亲事,要嫁到遥远的葱岭那边。盘陀国的年轻国王,年轻英武,名 声远播到天山下的草原。头人决定趁着这个丰收的秋天,就要把喜事办了。这些 日子巴音部上上下下,都在为小格格的出嫁忙成一团。 阑朵的母亲洛琦丝一边为自己的女儿打点嫁妆,一边望着梅冽悄悄皱眉。这 个女孩子已经十九岁了。草原上的女孩子如她一般大小的,有的早已做了母亲。 然而梅冽一点动静也没有。茹商是个奇怪的女人,在世时没有想过要替女儿操心。 如今洛琦丝担负起照料梅冽的任务,她觉得纵然别人不管,她也要赶快为这个女 孩子打算打算了。 梅冽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她慢慢地喝着羊奶,看着阑朵把羊群赶到明亮的开 都河边,阑朵姿态婀娜,像每一个幸福的女孩子那样,通体闪发着柔柔的香气。 梅冽想,连阑朵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也要走了。 自从母亲死后,她开始思考一些问题。这些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也不可以 跟任何人询问。有些东西,开始在她的身体里慢慢觉醒,仿佛一丝丝微光闪烁。 ——但那究竟是什么。她重新意识到,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她没有那些女孩子身 上柔和的馨香,却有一对含义不明的翅膀。那些微光独属她一人——就好像是埋 藏了某种愿望,她也说不清楚的什么愿望。与生俱来的不同,她究竟是喜欢还是 不喜欢这样呢? “梅冽,”晚间在饭桌上,洛绮丝一边撕了一条烤羊肉放在她碗里,一边说: “你也跟着阑朵一起到盘陀国去吧。喜欢的话,就在那里住一阵子再回来。” 洛绮丝的想法是,梅冽在巴音部长大,大家都知道她的特别。熟悉的地方不 会带来什么变化。如果到远方去,也许会遇见什么机缘呢? 阑朵笑嘻嘻的望着她。 梅冽点头了。 二 盘陀国派来接亲的人,随着第一缕晨光出现在地平线上,一眨眼就到了帐篷 跟前。梅冽差点把洗脸水泼到那匹黑马上。那人披了一身厚重的黑色羽氅,背对 着朝阳,看不清他的脸。金色的霞光在他背后,如羽翼一般展开,平添了一种神 秘。那些金光一下子刺痛了梅冽的眼睛。 “我就是盘陀的国王古斯塔。”年轻的声音却显得十分沉缓。 大家都觉得有些诧异,盘陀国并没有信使来通报,国王就已经来了。可是盘 陀国王亲自出来迎亲,这礼节也未免过于盛大了。大家惶惶地把新娘请出来见礼。 “我的骑士塔伊莫罕已经先行出发了,难道你们没见到?”古斯塔冷冷的说。 盛装一新的阑朵仿佛一朵秾丽的扶桑花,她朝盘陀国王微微一躬。阑朵怀里 抱了一只铜瓶,就是盘陀国特意送来的聘礼。梅冽听说,这铜瓶是件有魔力的宝 贝。 她的车驾跟在阑朵的后面。陪嫁的队伍顺着开都河东下,仿佛一条琳琅的彩 带。梅冽卷起车帏,看见这彩带的中间缀了一块黑沉沉的石头,颇为不协调。自 从看见身披黑甲的盘陀国王古斯塔,她心里就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不祥之 兆。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他们的队伍要走两个月,赶在开都河冰封之前到达盘 陀国所在的石头城。否则草原上的风暴一来,大家就有危险了。 走了七八天的路程,一切都很平静。秋天的草原风清日丽,天空明亮如同少 女的眼睛,偶尔滑过几缕云翳,是南行的天鹅群。 日落的时候他们看见了一大片盐湖,湖中没有一滴水,不知是在什么年代干 涸的。谷底满是五颜六色的石砾,裸露在晚霞的光彩中,美丽异常。大家按照塔 伊莫罕的安排,在海中安营扎寨。梅冽一跳下马车就崴了脚。她蹲下身子去揉, 那些彩色的石头压到她眼前,忽然说不出的压抑和眩晕。 不远处,新娘阑朵跑到一边,收集那些漂亮的石头。 “国王——”她大声叫着:“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古斯塔独自一人立在海子边上,若有所思的样子。夕阳映出他的剪影,轮廓 很硬,很冷。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似的回答阑朵:“这里是星宿海。” 听见这三个字,梅冽的心怦怦的跳了起来。草原上故老相传,星宿海是一个 有魔力的地方。她揪住阑朵的袖子想要她当心,沉浸在幸福里的新娘可没有心思 理她。 梅冽的预感没有错。第二天早上,她是在一块大石头上磕醒的。她睁开眼睛 并且张大了嘴,身边竟然什么都没有了。帐篷没有了,车马没有了,新娘阑朵, 仆人车夫,还有盘陀国王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他们把她抛下来自己走 了?梅冽不敢相信,惊惶之余两她踉踉跄跄的跑到孔雀河边。河水一如既往的徐 徐流淌,草原上寂无人声。 “阑朵——阑朵——”梅冽扯开嗓子大声叫唤。 一直叫到太阳爬到半空中。 “你叫我们王妃干什么?” 梅冽抬头,看见一个牵马的少年,穿着沉甸甸的铠甲。 “谁,你是?” “我是盘陀国的骑士,名叫塔伊莫罕,奉国王之命特来——”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落在了少年脸上。 “奸贼,你把阑朵他们拐到哪里去了!”梅冽叫道,“我让头人带兵灭了你 们盘陀国!” 少年满脸通红,却没有还手:“你在说些什么?我奉国王之命去巴音部迎亲。 路上遇见了黑魔法师,耽搁了十天。目下连见都没有见过王妃,什么被拐走了?” 此人耽搁了十天!梅冽不傻,她心里一沉。她退了一步:“你拿什么证明你 是盘陀的骑士?” 少年掀出了一块护身符,上面刻着天鹰。天鹰是盘陀武士的标志。而那一个 自称国王的骑士出现的时候,他们只顾着高兴,谁都没有想到要他出示过信物。 “那你说,你是怎么被耽搁了十天的?”梅冽犹不死心。 “我一下葱岭,就被妖法定住了,根本动不了。幸亏碰见了一个游方僧人, 念经帮我解了魔咒,谁想到还是被人抢先一步。” “完了完了,这样说,那人根本就不是你们国王。阑朵他们竟是被妖怪骗了, 这可怎么办!”梅冽心里着急,眼泪就掉了下来。 少年塔伊莫罕像是想纠正她什么,却又把话吞了回去。他一五一十问清了经 过。两人并肩坐在孔雀河边,一筹莫展。对方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都不知道, 他们又该上哪里去找阑朵他们呢? 塔伊莫罕的白马,独自溜到河边喝水,喝够了,又不停地喷着响鼻儿。忽然, 白马嘶叫了一声,猛的踢了一下塔伊莫罕。 “瓶子?”塔伊莫罕忽然叫道。 是阑朵抱着的铜瓶,顺着河水漂了下来。“瓶子还在,这太好了。”塔伊莫 罕把铜瓶捞起,“我们可以问问瓶仙。” 梅冽好奇地看着。 “这铜瓶可是本国的宝物,一向由我的父亲大将军收藏。这一次迎亲,我恳 求父亲把瓶子拿出来给新娘带着,瓶中的仙子知道很多秘密,有求必应,有他在 就可以放心了。”塔伊莫罕一面说,一面把铜瓶擦干,“瓶仙瓶仙,快出来,告 诉我王妃去了哪里。” 过了一会儿,瓶中升起一股绿色的烟雾。烟雾落在河水上,化作一个眉清目 秀的小小孩童抱膝蹲着。塔伊莫罕喜形于色。 那小瓶仙瑟瑟发抖:“我怎么知道王妃在那里。我自己还是好不容易才逃脱 了他的黑魔法。” 梅冽变了脸色:“黑魔法?” 燃星魔法是草原上流传久远的一种法术,可以把活人变成任何一种东西。但 是只有少数魔法师才能掌握这种法术。梅冽咬牙切齿:“一定就是那个冒牌国王 干的!” “那么,王妃被变成什么了,”塔伊莫罕急急的问,“你看见了么?” “黑天鹅!” 梅冽眼前一白,仿佛看见了星宿海的上空,幽谧的夜色里,一群大天鹅展翅 飞起,渐渐消失在南方天际。阑朵,阑朵,草原的寒冬要来了,难道你真的会飞 到南国去么? “追!”梅冽不由自主的拔起脚来朝南跑去。 “回来回来!”塔伊莫罕冲过去,一把扯住了她,“追有什么用啊!” 瓶仙跺着脚说:“就是就是。你不知道怎么给她们解除魔法,追回来也还是 一群大天鹅。一定要找到施法术的人才行。” 梅冽瞪了一会儿眼睛,心想不错。却说:“那你知道那个家伙,是何方妖怪?” 瓶仙愣了一下,瞧瞧塔伊莫罕,脸一红,吞吞吐吐的说:“我,我就是看不 出来啊。昨天夜里,他施完了法术,发了一会儿呆,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就朝西 方走,一眨眼就没影子了。” 三 白马上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是塔伊莫罕,矮的是梅冽。铜瓶叮叮当当的挂 在塔伊莫罕的腰带上。梅冽打了个寒战。她仰起头来,越过塔伊莫罕的肩膀,看 见一片皑皑白雪。 西方天边那一片雪域高原,就是葱岭,传说中冰山之父慕士塔格的领地。慕 士塔格有两个女儿,一同守卫着葱岭圣地,百里之内,寥无人迹。平如镜面的雪 地上偶尔掠过一个薄薄的黑影,那是鹫鹰天宇中飞过。除此以外,再也看不到什 么活物了。 梅冽仰起头,高大的雪山威仪接天。 不知怎么的,她仰视雪山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念头,好像自己回了家一样, 这是为什么? 黄昏时分,斜阳从雪山那一边照过来,一地金黄。梅冽眯着眼睛望去,发现 阳光下,有一座山峰显得格外不同,那些岩石是明媚的橙红色,山峰顶上隐隐有 一些堆砌奇异的石头,又仿佛是古老建筑的废墟,背着光线,看不真切。 “看见那座橙红的山峰,就是到了盘陀国境内了,”塔伊莫罕说,“今天就 现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塔伊莫罕去河边洗马。梅冽好奇的走来走去高原的太阳晒得她睁不开眼睛。 河那边有一个毡房,灰扑扑的用大石头压着,比起巴音布鲁克牧民们的帐篷 来,可是简陋得远了。毡房外面坐着一个老人,脸被晒得红通通的。梅冽指着橙 红色的山顶比划了半天,却是言语不通,不得要领。一会儿来了一个乡村医生模 样的人,会说草原上的语言。 盘陀国民放牧为生,自称是太阳的后裔。 “山顶上有一个公主堡,那是我们祖先居住的地方。”乡村医生说。 梅冽眯着眼睛,望望那山峰:“你们的祖先是什么人?” 乡村医生赭红色的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笑容:“说来话长啦。很久以前,有一 个远方中原来的公主,要出嫁到波斯国去,路途上经过这里时,遇见了一场地震。 于是这位中原的公主就停了下来,在那座山峰上建了一座城堡。那城堡是离太阳 最近的地方,太阳神每天正午驾着金光来和公主幽会。半年以后公主生下了一个 男孩子,成为方圆百里的国王。这就是我们的先祖。我们这里的人,都把这公主 堡当作圣地呢。” 梅冽瞪着山顶那一片橙红色。不知是不是夕阳光线的影响,她总觉得这公主 堡的废墟透着几分诡异:“我能不能上去看看?” 乡村医生笑着说:“上公主堡的路,可不是一般的险,多少年都没人上去过。 前年我们部落里最勇敢的小伙子上到三分之一,还是下来了。呵呵,你一个小姑 娘,别想上得去。来,过来跟我们喝马奶子吧。” 梅冽眨了眨眼睛不吭声,心里有些不服气。过了一会儿,听见塔伊莫罕在那 边叫她,他已经生好了篝火了。 天黑以后,部落里的人围着篝火喝酒。梅冽一边听着高原的歌声,一边沉沉 地睡去。 夜晚,梅冽从梦中醒来,塔伊莫罕却不在帐篷里。她心中一紧,钻出了帐篷。 不知他去了哪里。高原上的夜风寒冷刺骨。听见得若隐若现的,淙淙的水流声, 似乎从雪山深处传出。梅冽很是好奇,紧了紧衣服,独自往里面走去。 果然有一条明净的小溪。夜色中,溪水发出莹莹的光芒,十分奇异。溯流而 上,原来溪水是从一个雪洞里流出的。这里乃是天寒地冻之处,雪洞口却生长着 一丛丛殷红的山杜鹃花。梅冽满腹疑窦。过了一会儿,洞中露出一张脸来,却是 一个优雅的中年女子,看见梅冽,微微点头。 “我叫公格尔,是慕士塔格的长女。”女子自我介绍着。 梅冽一听,喜出望外。出门遇仙子,看样子有希望救阑朵他们了。“仙姑, 你看见过一群黑天鹅飞过葱岭么?” “黑天鹅?”公格尔仙女像是并不意外。 梅冽急巴巴的把他们的事情说了。 不料公格尔仙女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最近,每过几天就会有一群黑天鹅 飞过慕士塔格峰顶,到葱岭的另一边去。我可不知道你的朋友在哪一批里面。” 每过几天就有一批!梅冽瞪大了眼睛。 “翻过我这座山,就可以看见慕士塔格峰了。去看看吧,那边有一个仙湖。 湖里面有很多天鹅呢。”公格尔仙女说。 “知道了,谢谢仙女!”梅冽满怀激动的跑了出去。 背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回到帐篷边上,仍然看不见塔伊莫罕的影子。月色下的古堡显得益发幽谧, 仿佛有悠扬的诵经声,从那些倾颓的窗洞中飘出。梅冽心里一动,沿着崎岖的山 石,缓缓爬上去。 果然是很陡的路。梅冽往上爬了不到十丈,已经开始手脚并用了,过了一会 儿,脚下一软,忽然就顺着沙石滑了下去。梅冽感觉到后脑勺重重的磕在一块岩 石上,只来得及“啊”了一声,旋即就没有了知觉。 一睁开眼睛,梅冽就看见了塔伊莫罕的脸。“该死,你跑到哪里去了!”梅 冽一把揪住塔伊莫罕的袖子,“害我摔这么大一跤!” 塔伊莫罕躲闪不及,被梅冽拉了一个趔趄。“别叫,别叫!”他连连跳开, “你这个野丫头,居然自己去爬这样危险的山。要不是被我看见,早就喂了秃鹰 了。” 梅冽眨眨眼:“你去哪里了。” 塔伊莫罕转过脸,似不经意的说:“你跑了以后,我只好到处找你啊。一路 打听,一路就到这个部落来了。谁知你不在帐篷里,出来找一圈,四仰八叉的倒 在山脚下呢。” 梅冽有些疑惑,却也不再细想,忙忙的把她从公格尔仙女那里听来的话说了 一遍。塔伊莫罕听完,却并不表示吃惊。他皱着眉头只是说:“你没摔伤吧?” “还好,”梅冽说,“就是冻死了。” 塔伊莫罕动手,把熄灭的篝火重新升起,让梅冽取暖。火堆上还剩着一大块 牛肉,重新烤起来。斗篷上结的冰有一点化了,梅冽解下来,换上了塔伊莫罕的 皮袄子。当她转过身去的时候,塔伊莫罕瞪大了眼睛。 虽然两人已同行十余天,塔伊莫罕却是第一次看见梅冽的小翅膀,呆呆的若 有所思。当梅冽转过身来的时候,塔伊莫罕已经做好了决定。 他说:“既然公格尔仙女说仙湖里有很多天鹅,我们就去那边看看吧。” 梅列浑然不觉有异:“不过,竟然敢把黑天鹅带到冰山之父的仙湖里去,那 个妖魔也就很诡异了!” 塔伊莫罕一面把一块牛肉递给她,一面呵呵地笑着说:“没关系,你比他还 要诡异。” 梅冽闻言,不由得眉毛一挑。他说什么?十来天的行程中,塔伊莫罕和梅冽 已经混得很熟了。可是这样的话,还是触动了梅冽心里最别扭的地方。 塔伊莫罕意味深长的说:“黑魔法能把所有的人变成天鹅,唯独拿你没办法, 可见你是个异人,我一来就猜到了。” 梅冽不吭声。 “再说了,”塔伊莫罕笑着说,“凡人哪里会背上长翅膀,虽然只是小翅膀。 你一定是仙——” “你才长翅膀呢!”梅冽跳了起来。 塔伊莫罕张大了嘴,滚烫的牛肉砸了他一脸。 “谁准你看我的翅膀!”梅冽拔腿脚走。 她忽然间怒不可遏,仿佛整个人都烧了起来。深雪在她脚下嚓嚓地响。这个 可恶的塔伊莫罕,可恶的盘陀人。她以为到了葱岭就没有人知道她的秘密。谁想 到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他为什么提到她的翅膀! 一口气冲了很远,她才意识到,看不见塔伊莫罕的火堆了。一阵阴风袭来, 雪山下的荒原,又冷又黑。梅冽打了一个寒战。冷风把她的怒气吹去了一大半, 快要冻僵了。 “梅冽——梅冽——”远远听见塔伊莫罕焦急的叫声,他骑着马追了过来。 “梅冽——”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 也许,她不该就这样随随便便发脾气的。一个晚上,却让他来来回回折腾了 两次。梅冽望着塔伊莫罕通红的脸,轻轻说了一句:“是我不好。” 塔伊莫罕俯下身,把她抱上马背。“没关系的,我能够理解。”他说。 四 天湖是一片美丽的沼泽。当梅冽他们翻过皑皑雪山,竟然看见一片茵绿的草 原,托着清朗如洗的蓝天,他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哇——这种荒凉的地方,还有这样好看的草原啊。”梅冽忍不住啧啧称赞, “比我们巴音布鲁克还要美。” 朵朵白云如此切近,几乎触手可及。梅冽不等塔伊莫罕下马,自己先窜了下 去,追着云彩跑了很远,直到一个小池边才停住脚步。沼泽里长满了一丛丛明艳 的红花草,水清如镜,映着蓝天白云,连风都是明亮的。 可是,天鹅在那里?阑朵她们又在哪里? 疑惑之中,梅冽四下张望着,竟然一只鸟儿都没有见到。 远处,塔伊莫罕下了马,跪伏在草丛中,面朝雪山。梅冽走过去,听见他嘴 里念念有词。 “干什么呢?” “我在向冰山之父慕士塔格祷告。”塔伊莫罕说。 梅冽有些吃惊:“原来你是冰山之父的信徒?” “是啊,”塔伊莫罕说,“葱岭内外的土地,一向受到冰山之父的庇护,才 有水草丰美的草原和茁壮的牛羊。我十岁那年起,就做了冰山之父的扈从,受到 他的恩惠,才能够成为最高级的骑士。” “哦?”梅冽撇撇嘴,“看不出来啊,这么厉害。冰山之父的扈从——那么 你这下子不是回到自家地盘了?” “你跟我来。”塔伊莫罕微微一笑,顺势牵起了梅冽的手。 梅冽一惊,慌忙挣开,一抬头却撞上了塔伊莫罕的目光,登时满脸通红。塔 伊莫罕也有些尴尬,转过身,自顾自走开。梅冽顿了一下,依然跟了上去。塔伊 莫罕一把将梅冽拎上马背,跑了一阵子,来到草原边上的雪山山坡上。白马极其 灵巧,不一会儿,就爬到了山顶。 是这座雪山的最高处了,风中立了一根巨大的柱子,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做成 的。柱子四周立了一圈石人。梅冽仰起头,看见柱子顶上立着一个神像,风吹雨 打,已经看不清面目。唯一能够分辨的就是神像有一对巨大的翅膀,但是那对翅 膀已经折断了。 “这就是原先这片雪山草原的主人。”塔伊莫罕说。 “不是慕士塔格么?”梅冽有些不解。 “慕士塔格还在那边。”塔伊莫罕解释着。顺着他的手指,梅冽看见,远处 云遮雾绕之中,隐隐现出一座巨大的雪山,并不陡峭,而是巍峨庄严的,犹如神 庙中的牺牲供品。阳光从冰山的那一边照过来,一忽儿庞大的阴影笼罩在草原上, 凉风似从那边吹来。梅冽不由得一颤。 为什么总有些奇怪的,从未经历的感觉,不停的袭击她的心呢? “我们所在的这座雪山,叫做公格尔九别,”塔伊莫罕缓缓的说,“是慕士 塔格的女儿。” “慕士塔格的女儿不是公格尔么?”梅冽说。 “公格尔是长女。她所掌管雪山,你已经见过了。”塔伊莫罕说,“九别是 小女儿,过去是这里的主人。不过……她不能够再做雪山之神,她的翅膀已经折 断了……” 折断的翅膀……如同电光火石一般,梅冽眼前忽然闪过一个光洁的背脊,背 上两道深深的血痕,划成一个可怖的“八”字。她忍不住一机灵,揪住了塔伊莫 罕的袖子。 塔伊莫罕想接着再说些什么,看见梅冽脸色青白,只得停住了。过了一会儿, 遮挡在慕士塔格山顶的云气渐渐地聚拢,凝成一团。 “那是冰山之父。”塔伊莫罕低声说着,一把拽过梅冽的袖子,拉着她一起 匍匐到地上。 “干什么嘛。”梅冽嘟哝着。 “嘘——” 风里面送来幽幽的声音。梅冽听不清。 塔伊莫罕像是在回答那个声音:“冰山之父,我把您的孩子带到了您的领地 里来,请你庇护她,不要受黑魔法师的伤害。从今往后,她会永远留在这里,照 料这一片雪山草原。您可以放心。” 梅冽连舌头都僵住了,半天才说:“你——你——你指的不是我吧?” 云团上的浮雕像是颤了颤,然后渐渐地消散开。塔伊莫罕这才说:“就是你 啊。” 梅冽立刻跳开,紧张的说:“那——那你胡说些什么,谁要留在这里看着这 些草,我才不干!” 塔伊莫罕认真地说:“梅冽,你已经听到了,你本来就是冰山之父的孩子, 是属于这个地方的。”他注视着梅冽瞪大的眼睛,那眼里满是疑惑,警惕,委屈 和不甘。“你的母亲就是公格尔九别。这座雪山是她的领地,可是二十年前她出 走了,还在外面生下了两个孩子,其中小的一个就是你。冰山之父把这些事情告 诉过我,也希望你能够回家。” 梅冽喃喃着:“可是,我的母亲叫茹商又不叫公格尔九别……你怎么知道, 你是不是搞错了?” “公格尔九别是封号,茹商是她的名字。可是梅冽,我留意过很长时间,葱 岭内外没有生着一对翅膀的女孩子。没想到会在巴音布鲁克遇见你。有翅膀的女 孩,草原上只你一个,你不是谁是呢?”塔伊莫罕说,“你的母亲是雪山上的仙 女,是所有天鹅的首领,她曾经有一对无比美丽的翅膀,可以带着她飞上天空的。 以前,你眼前的这个天湖里面,全是白雪一样的天鹅。那都是你母亲的侍女。” “那母亲就是最大的天鹅了?” “也可以这么说。” “那么,我也应该是天鹅了?”梅冽有些美滋滋的说。 “是啊——当然,你的翅膀没那么大。” 想起自己那一对不中用的小肉翅,梅冽撇了撇嘴。然而——“可是,为什么 我的翅膀就长不大?妈妈的翅膀又是怎么折断的?” 塔伊莫罕有些无奈:“翅膀长不大,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在巴音部营养不 良吧……” 梅冽闭了一会儿眼睛,仿佛那些洁白的莲花在青翠的草原上盛开着,空气带 着清冽的香气。——可是,那些天鹅到哪里去了? “哎呀呀!”梅冽忽然想起了什么,猛的挣开塔伊莫罕。“天鹅——天鹅— —” “怎么了?”塔伊莫罕问。 “我们是来找天鹅的。阑朵他们变成天鹅了。——怎么都差点忘了!” 塔伊莫罕叹了一口气:“我没有忘。梅冽,我把你带到这里来,就是让你好 好待着,不要去找阑朵他们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想管了,你不是盘陀的骑士么!” 塔伊莫罕说:“我会救他们的。可是既然我发现了你的身份,当然要先把你 保护起来。梅冽,阑朵的敌人也是你的敌人。如果他们发现了你,后果不堪设想。 这里是冰山之父的领域,黑魔法师不能靠近。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五 梅冽越想越是懊悔。她忽然发现,原来塔伊莫罕知道很多很多,却一直瞒着 她行事。她再要追问,塔伊莫罕却又不肯说了,只要她好好呆着。懊悔像潮水似 的,一浪冲着一浪,把原有的那一点点兴奋和快乐冲刷干净,只剩下没完没了的 沮丧。 到如今她是想走也走不了。 “我是为你好。”塔伊莫罕临走之前说。 就算你是为我好,可我也不要被你这样拘束着。 梅冽坐在清冽的湖边,远望着云层深处,冰山之父若隐若现,看起来很冷漠。 梅冽不敢相信自己真是那个神祇后代。如果她的翅膀很大,像母亲的一样大,就 好了。也许她可以飞离这个地方,回到人间。 想起阑朵他们,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塔伊莫罕离开的时 候留下了他的包袱,里面有食物。他还把小瓶仙也留下来跟梅冽作伴。梅冽跳过 去,抖开来看,那只小瓶子掉了出来。梅冽想了想,心中一亮,把小瓶子捡起来, 学着塔伊莫罕的样子念道:“瓶仙瓶仙快出来……” 淡绿色的烟雾中,小瓶仙飘了出来。他四下里望望,看见塔伊莫罕不在,就 想钻回瓶子里,被梅冽一把揪住小辫子。 “我说……我说……”小瓶仙疼得直跳脚。 “你们是不是一伙的!”梅冽厉声问。 “是是……”小瓶仙不想点头也不行,“他说这一趟出来,想要我帮个忙所 以我就……” “什么忙?” 小瓶仙犹豫了很久,终于说:“在星宿海来迎接你们的那个骑士,是……是 真正的盘陀古斯塔王子,不是冒牌货。” 梅冽瞪大了眼睛,想了半天,忽然很欢快地说:“哦——那就是说,阑朵是 被她的丈夫带走了。什么天鹅啊,都是你们骗我的?” 小瓶仙摇摇头:“那我可没有骗你。阑朵他们就是变成天鹅了。我实话跟你 说吧,盘陀古斯塔王子求亲,根本不是真心诚意的。你看他长得很不错是吧?草 原上想嫁给他的女孩子多了去了,岂止你们家阑朵格格。可他根本不想娶老婆, 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搜集这些女孩子,然后把她们带到这里来变成天鹅。” “这么变态?” “是啊!你不知道么,好看的男孩子都会有些变态。” “那——那塔伊莫罕呢?他夹在这里面又想干什么,难道只是想把我骗过来?” “嗯,那个……” “不说?”梅冽晃了晃手里的瓶子,“你要是不说,我一脚踩扁了你,看你 怎么办!” “啊?”瓶仙苦笑着,“我说,我说……塔伊莫罕是古斯塔王子的朋友……” “狼狈为奸!” “不是的。”瓶仙辩解着,“他们小时候一起长大,后来一起到葱岭来寻找 公主堡的秘密……” “公主堡有什么秘密?” “我也不知道,他们没有找到好像……” “你又骗我!” “我是真不知道。不过,塔伊莫罕的性格跟古斯塔王子不一样。古斯塔王子 比较忧郁,也许他们在公主堡真的遇见了什么。塔伊莫罕知道古斯塔王子把女孩 变天鹅的事情,不过他也无能为力……古斯塔王子可是他的主人。” “他这是助纣为虐!” “塔伊莫罕……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嘛,否则我也不会帮他。”小瓶仙嚅蠕 的辩解着。 “呸!”梅冽忿忿的说,“你们一样坏!” 小瓶仙噘了一会儿嘴,半天又说:“塔伊莫罕这个人我知道的……他总有自 己的想法吧。” 梅冽低了一会儿头,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古斯塔这个变态在什么 地方,你带我去。不许说你不知道!” 小瓶仙摇摇头。 梅冽嘿嘿冷笑着,又晃了晃手里的瓶子。 “……好吧好吧。” 六 “哇——果然是这里!”梅冽大声嚷嚷着,“我就说这个地方看起来好奇怪! 怪不得塔伊莫罕说这里有魔鬼。” 瓶子摇了摇,缓缓着陆,停在公主堡下的山坡上。 “喂喂——”梅冽说,“你干脆把我送到山上的城堡里去嘛,停在这里干什 么。” 瓶子慢慢变小,小瓶仙钻出来,皱着脸说:“你以为那是哪里啊,公主堡可 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去的,太危险了。如果我们飞上去,会被里面的妖怪抓住的。” “那怎么办?我又爬不上去,——上次爬山差点把我摔死。” 小瓶仙眨眨眼:“不如我们在这里等着,等塔伊莫罕来了再说。他的办法比 较多。” “不行!”梅冽断然拒绝,“我再也不要相信他了。” 一团淡紫色的阴影落在地面上。高原上的太阳和云朵显得如此切近。 “其实——”小瓶仙忽然说,“你是可以自己上去的。那天晚上从山坡上掉 下来,是因为塔伊莫罕暗中使法术拦住了你。他知道国王在上面,怕你贸然上去 会出事。” 梅冽眉毛一挑,二话不说,朝着公主堡攀上去。 “等一等啊!”瓶仙在后面跳脚,“塔伊莫罕要怪死我了!” 梅冽并不知道小瓶仙说“你可以自己上去”是什么意思。开始的时候,好像 每一块岩石都在刁难她,然而一过雪线,脚下好像踩着云彩,一下子轻快起来。 厚厚的积雪托着她的双足,飘一样的在冰雪中滑过,梅冽兴奋得大叫起来。滑啊 滑啊,来到了古堡的大门前。 大门将近一丈高,浑然一体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梅冽仰头四顾,不能想象如 何能够进得去。过了一会儿,听见吱呀吱呀的声音,塔楼的顶端放下一根黑粗的 绳索,绳索上套了一只硕大的篮子,篮子里有一些干草。梅冽犹豫一下,坐了进 去。像是有人在上面拉着,篮子开始缓缓的上升。塔楼很高,梅冽觉得浮云在身 边滑过。 她是从窗户翻进塔楼的,里面漆黑一片。脚下湿漉漉的似乎是往下的台阶。 伸手不见五指中,梅冽只踩了十来步,就绊倒了,然后“啊呀呀”乱叫着,滑进 似乎无底的黑暗中去。 还好,她掉进了一大堆干草里面,摔得不是很疼。梅冽翻身起来,揉揉腰背, 听见一阵窸窸窣窣响。原来这里还有人。她一紧张,赶快钻进干草里面。这时眼 睛渐渐的适应了黑暗,看见对面的一张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 梅冽又惊又喜,张大了嘴——然而像被什么噎住了似的,就是叫不出来。 那身材那面容,明明就是阑朵嘛,梅冽还会认不出来?可是为什么阑朵躺在 那里一动不动,神情安详,面色如桃花一样鲜丽。她睡着了,还是死了?是不是 被施了什么邪恶的法术? “阑——” 忽然她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立刻本能的闭了嘴。过了一会儿,听见 门响了,露出一道昏黄的灯光。一个巨大的黑影投射到石板地面上。那黑影一言 不发,拎着梅冽的衣领就把她往外面拖。梅冽“呜呜呜”的叫了几声,没有得到 任何回应。在门关上的最后一刻,她眼巴巴地又望了一眼暗里的那个睡美人,确 信那就是巴音的美女阑朵。 公主堡真的很大。梅冽跟在那人后面,不停的上坡,下坡,进门,转弯。他 走得很快,轻车熟路的,梅冽连追带跑吃力极了,眼前只看见一件黑色的大氅晃 来晃去的。虽然只是一个背影,梅冽也能够准确地判断出,这就是在星宿海劫走 阑朵一行的那个神秘骑士,小瓶仙口中的古斯塔王子。 那个变态的魔法师。 梅冽心里七上八下的。看来就是他把自己引进来的,篮子啊绳索啊都是他放 的。虽然说,她就是打算来找他的。可是,可是……还没想过找到他以后应该怎 么办。古堡里阴森森的,梅冽跟在大氅后面,不由得越走越心慌。这可是个坏人 啊,他到底想干什么?把最后一只漏网的鱼也变成天鹅?自己多长了一对翅膀, 变起来会比别人更加容易一些吧?可是……她还不想变天鹅呢。想来想去,竟然 一点主意都没有了……塔伊莫罕,塔伊莫罕要是在就好了。梅冽疲倦地想着。 “哐当!”又一扇大门被古斯塔王子推开,里面有亮光。 看来这就是目的地了。 长桌上摆了一排巨大的牛油蜡烛,中间一枝已经点亮了。古斯塔走过去,找 到一片纸煤,慢慢地把熄灭的蜡烛点上,一枝,又一枝…… 梅冽注意的看着古斯塔王子,衬在明亮的烛光中仿佛一幅冷峭的剪影。脸色 极白,前额的线条极高贵,嘴唇轻轻地抿着。她不由得把古斯塔和塔伊莫罕拿来 对比。塔伊莫罕的英俊是明朗快乐的,一望而知的,可是塔伊莫罕却有意无意的 骗了她。而这个人呢?他甚至比塔伊莫罕还要好看,但这种英俊却透露着一些伤 感的什么,阴郁的什么,残忍的什么。梅冽一点勇气都没有了,忍不住倒退了几 步。 “不要动。”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有些虚无缥缈,听起来和在星宿海 时不太一样。 “你要把我也变成天鹅么?”梅冽声音颤抖着问。 他漠然的点点头:“站到那些蜡烛后面去。” 梅冽拔腿就往门外跑,呯的一声撞在厚重的门板上。 刚才进来的时候,她明明记得门没有关上的!她疑惑望望古斯塔,这就与他 对上了目光。古斯塔有一双蓝色的眼睛,深不见底。那蓝色极富变化,从幽蓝, 到海蓝,到天蓝,到冰蓝,到……似乎是一片空蓝……梅冽几乎看入了迷,不由 得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不好!这是幻术。梅冽忽然意识了过来,立刻掉转头不看他的眼睛,只觉得 头晕目眩。她会如此警醒,古斯塔有些意外。他轻轻地拂去了一半的蜡烛。室内 顿时暗了下来。 梅冽警告自己,千万不要,千万不要看古斯塔那边。她一仰头,看见左边墙 上竟然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外一角青碧的天空,团团白云团团。梅冽大喜,奔 到窗户边上,扶住窗框。云朵缓缓的飘了进来,沾在梅冽的衣襟上,忽然变成了 火! 好强大的幻术! 梅冽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是走到了烛火中间。外面的衣服都烧起来了!她 尖声叫着,跳来跳去。火是妖火,火焰是冷的,却越烧越大。难道这样就会把人 烧成一只天鹅? 古斯塔安静的等待着少女在自己的法术中发生变化。这时梅冽的外衣掉了下 来。古斯塔瞪大了眼睛,惊呆了。他看见这个女孩子的翅膀。 忽然间妖火熄灭了,是古斯塔拂去了蜡烛,让妖法半途中止。经过这一折腾, 梅冽吓的坐在了地上。惊魂甫定,她想也不想,跳过来就扇了古斯塔一个耳光。 古斯塔却一把捉住了她的手,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什么人!” 她是什么人?梅冽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最后说:“我是巴音部的女孩子, 送格格出嫁的。” 古斯塔摇摇头:“不对,你怎么会是巴音部的?” 不是么?也许真不是。塔伊莫罕不还说,她是冰山之父的外孙女? 古斯塔慢慢地解下了披在肩上的黑色大氅,转过身来。 梅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说不出什么,忽然间又撇了撇嘴,几乎要 喜极而泣: “你是我的……” 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这定然是和自己血脉相关的亲人。因为古斯 塔的背上,赫然的立着一对小翅膀,和梅冽自己的一模一样! 七 “虽然我是盘陀的国王,可是生下来就遭人唾弃。因为这一双异于常人的翅 膀。我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你说,她叫茹商,是慕士塔格的小女儿,是么? 可是父亲宫殿里的人都说,她是一个妖精,是一个会飞的妖精。 “我们盘陀国人被称为太阳的子民,是太阳神和中原公主的后代。这个公主 堡,是高原上离太阳最近的地方。盘陀有一个规矩,国王的继承人在被确立之后, 就要到这座古堡里面独居修行,侍奉高原的太阳神,一直到继承王位的那一日。 我的父王在即位之前,就曾经在古堡中独自呆了四年。而我,就是在这座公主堡 中出生的。 “我说过,因为这双翅膀,我在族中遭人唾弃。王宫里所有的奶妈都不愿意 给我洗澡,她们说碰见了我那双翅膀,就会倒大霉的。虽然我是长子,可是却没 有母亲。不久后父王娶了一个尼雅公主,继母又生下了两个弟弟。我就成了人人 都可以欺负的野孩子。 “当时,塔伊莫罕是我唯一的朋友。他劝他的父亲——国中的大将军跟我父 王说,让我离开王宫,以免受人陷害。父王一方面舍不得我,一方面又为我担心。 最后就把我送回到这公主堡里面幽禁起来,一直关了十年。你看我们盘陀国的人, 都有着太阳的肤色,而我没有,就是因为古堡中长期晒不到太阳的缘故。 “曾经以为,我的一生就这样完了。每年秋天,天鹅迁徙季节里,我都会守 在阳台上,看那些自由的鸟类一群一群飞过。父亲送我到这里来的时候,才第一 次告诉我,我的母亲曾经是那些天鹅里的一只,她受了很重的伤,仓皇之中逃向 南方,落在了父亲的阳台上。父亲为她包扎了伤口,精心看护。后来母亲就没有 走,她化成美丽的女子嫁给父亲,还生下了我和一个妹妹。直到父亲回国继承王 位,母亲才离开,并且带走了小妹。那时我望着天上的飞鸟,就在想,其中会不 会有我的母亲呢?如果有,她从天上飞过时凝视着我,一定觉得很悲伤吧? “我这么想着。十三岁那年的一天,我再一次来到阳台上,竟然真的发现了 一只受伤的天鹅。我激动地把它抱回来,小心地看护着。两个月以后,天鹅的伤 好了,用脖子蹭着我手背表示感谢。 “那是一只很美的天鹅。奇怪的是,与我们常见的不同,它的羽毛是金属一 样的纯黑。天鹅伤好以后的某一个夜晚,月色如银。它来到阳台上,对着月光举 起了黑色的翅膀。这时我看见,他的翅膀化成了一幅磷光闪闪的黑色披风。当他 转过身来的时候,变成了一个脸色沉郁的男子。他说他并不真正是天鹅,而是来 自冰山那边的魔法师,名字叫做迦叶。 “迦叶成了我的师父。白天他在塔楼里面睡觉,月亮出来以后,他就开始施 展法术,并且手把手的教给我。我并不知道把一只野兔变成石头,把一片云彩变 成树林,或者把一座冰山从眼前隐藏起来,这些事情对我的生活有多大的意义。 只是觉得空虚无聊,这些法术就好像骑马、射箭一样,成为我童年的游戏。当迦 叶师父终于觉得再也没什么可教的时候,他就选了一个月圆的夜晚离开了。走的 时候他对我说,我已经成为一个强有力量的魔法师。终有一天我会用得到这些法 术的。 “十年以后我的父王死了。而在此之前,我没有得到过半点关于他生病的消 息,也没有给他送终。是塔伊莫罕骑着快马来告诉我的。当我们火速赶回都城, 我的两个弟弟正在为争夺王位而互相残杀,城中乱成一片。在塔伊莫罕和他的父 亲的帮助下,我控制了局面。塔伊莫罕的父亲说,我是来自公主堡的盘陀王子, 所以是理所当然的王位继承者。这时我才明白父王当年的深切用意。老百姓们很 快就臣服了,然而贵族中仍然有反抗者。王后甚至企图从她的娘家搬来救兵。当 我使用魔法,轻而易举的把叛乱者镇在了石头城之下,那时甚至连我的朋友塔伊 莫罕都惊呆了。他从来不知道我在公主堡学习了什么。从那时候起,塔伊莫罕和 我,就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 “虽然一夜间成为了盘陀的国王,可是我的翅膀还在肩上。我是盘陀在周围 的国度里声名鹊起,臣民们因为我的力量而感到畏惧。但是每当我转过身,仍然 能感到他们盯着我的背脊的异样眼光,幼年时的屈辱和孤单,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我。二十岁那年,我决定迎娶安息公主作为我的王后。那是一个有名的美女,她 长发如水藻,披了孔雀金羽的斗篷,面纱后面一双碧蓝的眼睛安详的望着我,使 我万分陶醉。可是当新婚之夜,她看见我的翅膀,发出一种尖利的叫喊,厌恶的 表情使我永生难忘。却好像是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一样,我拔腿就逃走了。那天晚 上月色很好,我独自一人呆在露台上。王宫很大,可是我却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 才好,当我准备捂着脸哭一场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只黑色的小天鹅从新房里飞了 出来,一直往夜空深处飞去了。我惊诧的跑回去,发现安息公主已经不见了。灯 光下面有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的人,那是我的师父迦叶。 “迦叶师父告诉我,是他把安息公主变成黑天鹅的。那些送嫁的安息国人也 都变成了天鹅,他们统统将飞往冰山那边魔法师的国度里去。当他说着这些话的 时候,王宫的上空响过一片鸟类的悲鸣,我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 “迦叶告诉我,因为独特的血统,我永远不可能逃脱被人类背弃的命运。可 是,我有他教给我的魔法,拥有力量才是最强大的。从那以后,我开始随心所欲 的运用我的魔法,让身边的人畏惧我。但凡对我表示不恭的人,都被我用各种奇 异的方式惩戒。那些看见我的翅膀就大呼小叫的异族新娘,我统统把他们变成了 黑天鹅,就像我的师父迦叶所做的那样。他们嘲笑我的翅膀,那就让他们永远背 着翅膀吧。” 听完古斯塔的故事,梅冽眨眨眼睛说不出话。过了半天忽然叫道:“不对呀, 我也有翅膀,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别人也变成天鹅。” “如果你想,”古斯塔微笑着说,“我可以帮你的忙。” 梅冽晃晃脑袋:“这可不行!我虽然有翅膀,可是巴音部的人,阑朵的外公, 阑朵的妈妈对我都很好。” “是么?”古斯塔怪怪地说,“那是你命好吧。” 梅冽瞧着这个刚刚认识的兄长,心里觉得很有些别扭。哥哥长得比她好看得 多,以前觉得他眼熟,原来就是像母亲。可这个哥哥,却是这样的古怪脾气。— —也许真是因为她自己命比较好。古斯塔要求她讲讲母亲茹商的事情,梅冽说, 母亲已经死了。古斯塔惘然若失:“她既然是天鹅仙女,怎么会死呢?”梅冽一 愣,是啊,茹商是慕士塔格的小女儿,天鹅的首领,怎么会死的呢? “也许……也许……” “也许什么!”古斯塔问。 “塔伊莫罕知道的吧。他不是慕士塔格的扈从么?” 古斯塔拧起了眉毛:“这家伙,自从到冰山去过以后就变得神神秘秘,他知 道也不会说的。” 梅冽想起塔伊莫罕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不得不认可古斯塔的看法。她记起了 阑朵,还关在塔楼的深处。“哥哥你把阑朵放了吧?你不要忘了,她可是你娶的 王后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你的——” 古斯塔把脸别过去:“我偏不放她。” “咦,不放她,又不把它变成天鹅,你想干什么啊?” 古斯塔不再说什么,独自走了出去。外面是一望无际的空蓝。这是公主堡的 极高处,天边一朵铅黑色的淡云。 “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 八 梅冽并不是那种很会说话的女孩子。她尽着自己的想象,一直唠唠叨叨到天 黑。古斯塔一点也没有被说动的样子,使得她那些话语如同天边的残雪,一点点 飘落融化到头来不留痕迹。茹商母亲要是知道自己的大儿子变得如此不可思议, 不知会作何感想。不过,母亲自己,不也是一个奇怪的人。梅冽对母亲的了解, 不多过了解阑朵的母亲。她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有些悲凉地想到,自己怎么会 跟着这样一群神啊仙啊的拉扯上关系。 当第一缕月光亮起来的时候,塔伊莫罕终于和小瓶仙一同到达了公主堡。 “塔伊莫罕,塔伊莫罕——你怎么了!”梅冽扑了过去。 塔伊莫罕浑身是血。他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原来鲜血染了他的眼睛,不太 看得清楚了。他只看见梅冽一双白乎乎的手伸了过来,于是不由分说的死死抓住。 梅冽吓得哭泣,一把抱住塔伊莫罕:“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小瓶仙大声叫着:“他是又碰上了黑魔法师,打输了。这跟你好不好有什么 关系!” 梅冽眨了眨眼:“这黑魔法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小瓶仙说:“跟你讲不明白的。快快快,找东西给他包扎伤口!” 梅冽放下塔伊莫罕,慌里慌张的朝门外跑去,却又不知道应该上哪里去找药。 一头撞上了一个黑影子,却是古斯塔。 “拿去。”古斯塔面无表情的说,“这个可以治他的伤。” 梅冽接过来,一只黄铜雕花的小瓶子,里面有暗蓝的药水。塔伊莫罕的伤口 是十字形的,渗着黄绿色的液体,看起来十分奇怪。暗蓝色的药水涂上去,冒出 一缕白色轻烟。 塔伊莫罕望了一眼古斯塔,含糊的说:“谢谢你。” 古斯塔背朝着他:“我让你去巴音布鲁克迎亲,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塔伊莫罕一愣,苦笑着说:“你那时这么跟我说,我就猜到,你是想支开我。 只是想不到,你竟然把我禁闭了十天,然后自己亲自去迎接那些巴音人。” 古斯塔说:“也不是非要为难你。只是我所认定的事情,不希望别人干扰。” 塔伊莫罕说:“你认为我是在干扰你?古斯塔,你不能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如果我不当你是我的好朋友——” “住嘴!”古斯塔厉声说,“你总是以我的童年朋友自居,为所欲为,以为 我不会惩罚你。现在我师父要来了,我让他亲自收拾你!” “你师父?梅冽,你要当心,”塔伊莫罕一听,紧张起来,“赶快躲起来。” 古斯塔黑色的阴影慢慢移了过来:“要把她藏起来?” 塔伊莫罕说:“你对我怎样都没关系。可是古斯塔,你不可以出卖你的亲妹 妹。” 梅冽仰起脸。古斯塔的目光阴郁,那一双裸露的翅膀,在夜色下闪着青色的 磷光。塔伊莫罕转过头,对梅冽继续说:“迦叶已经控制了你哥哥,如果他看见 你,是绝不会放过的。梅冽,你不应该离开慕士塔格山的,现在只能躲好了。” 梅冽有些茫然的站起来,望望古斯塔。对于塔伊莫罕的话,他不置一辞。小 瓶仙忽然惊惶的跳起来:“快,快呀,我都闻到黑魔法师的味道了。” 古斯塔霍然转身,奔到阳台上去。外面听得见一阵沙沙的响动。 “原来我们的对头黑魔法师,就是古斯塔的师父迦叶?”梅冽问。 塔伊莫罕已经没有力气说什么,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怎么办怎么办?” 小瓶仙焦急地问。 塔伊莫罕伸出带血的手指,在瓶子身上写了几个字。小瓶仙用力地摇着头: “那你自己怎么办?” 塔伊莫罕瞪了他一眼。 “好好好。”小瓶仙似乎很怕他,“我去,我这就去……半个时辰内回来。” 瓶子就象一颗淡绿的流星,一转眼就从敞开的窗口飞走了。 “塔伊莫罕,你师从冰山之父,什么都知道,又站在自以为正确的一边。也 许,你真的很厉害。可是这一次,你认为能够战胜我们么?”阳台上传来古斯塔 淡漠的声音。 塔伊莫罕半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伸出一只手牵住了梅冽的袖子,让 梅冽靠在自己身边。黑云压在公主堡的上空。梅冽觉得在这个身受重伤的人身边, 忽然有了一种彻底的安慰和舒缓,令她感到这一刻短暂而又绵长。 迦叶终于出现了。 九 他是背对着月光降落的,巨大的黑翼上沾着一层薄薄的银霜。因为这层霜, 他进来的时候,卷入了一丝寒气。梅冽想象中黑魔法师,古斯塔的师父,应该是 智慧的狰狞的。然而在月光的剪影里,迦叶的轮廓看起来线条疏松,没有任何危 险性。他好像没有看见房间里受伤的人,只是站在阳台上和他的徒弟讲话。梅冽 隐隐的听见他在问怎么少了一只天鹅。他说的也许是阑朵,听不见古斯塔回答了 什么。 塔伊莫罕低声说:“梅冽,你把我的隐身斗篷披在身上。小瓶仙回来以前, 你千万不要动。” 梅冽依言而行。塔伊莫罕的斗篷沾了他的血,有一种清凉的腥气。 迦叶似乎有所觉察。他轻轻地走了进来,注视着躺在地上的塔伊莫罕:“你 竟然会逃到这里来。冰山的扈从,难道不知道,我们会杀了你?” 古斯塔跟在迦叶后面,神情复杂。 迦叶缓缓的举起了手里的法杖,向塔伊莫罕的头顶砸了下去。梅冽张大了嘴, 却叫不出声来。奄奄一息的塔伊莫罕,此刻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 “你把那个女孩藏到哪里去了?”古斯塔忽然说。 “什么女孩?”迦叶的法杖停在了半空。 古斯塔说:“城堡里来了一个女孩子,也长有一对翅膀的。他们是朋友。就 在刚才,他们还在一起。” “你是说,那个女孩子也有一对翅膀?”迦叶怀疑的问。 “是的,和我一样的翅膀。”古斯塔说。 古斯塔毫无感情的声音,却使得迦叶眼中的凝聚的杀气渐渐散去,转而变成 了冷漠,怀疑,转而空洞:“……那么……她长得很像茹商吧?” “不知道。我已经忘了母亲的样子。” 迦叶默然,过了一会儿说:“古斯塔,一定要把你妹妹找出来。” 古斯塔转向塔伊莫罕,冷冷的说:“如果不把她交出来,你应该知道我会做 什么。” 梅冽几乎要喊出声来。古斯塔刚刚还承诺过不出卖她,可仍然向黑魔法师说 了出来。只是因为想让黑魔法师砸向塔伊莫罕的手杖,能够慢一点吧。她正要起 身站出来,忽然她撞上了塔伊莫罕射向她这边的禁止的眼神。塔伊莫罕大声说: “古斯塔,你自己比谁都明白,不是么!” “我什么都不明白,”古斯塔说,“另外,你应该还记得,只要有一天我还 是你的国王,你就没有资格直呼我的名字。” “我管不了那么多!”塔伊莫罕显然是快要失去耐心,“古斯塔,如果我只 当你是我的国王,就不会为你做这些,我只是个凡人,而你才是冰山的后人!明 明知道,你的母亲慕士塔格的小女儿公格尔九别,她才是天鹅群首领,你背后的 翅膀是你高贵血统的标志。而你——你却要听命于这个披着天鹅皮毛的魔鬼!你 知道他是什么人——” 他尽着自己残留的气力,愤然指向阳台上,迦叶阴沉的背影。“——他是你 的外祖父和母亲的最大敌人。他最最大的愿望,就是摧毁冰山的力量。你母亲毕 生都在率领着她的天鹅们,和这个恶魔战斗。可是你呢,你口口声声说想念你的 母亲,却投靠了他的敌人。这还不说,你甚至把好端端嫁给你那些外国公主都变 成黑天鹅,帮助这个恶魔建立他的力量。如果你的母亲茹商知道了,她一定会伤 心的。冰山之父已经对你失望透顶了。” 母亲已经永远埋葬在了天山顶上,她不会知道了。梅冽心想。 古斯塔并未动容,他只是淡淡的说:“那就让他失望好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塔伊莫罕本来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再度胀红。 古斯塔的语气轻尘不惊:“是谁反对母亲嫁给一个凡人,以盘陀一国人的生 死来威胁他们分开。又是谁砍断了母亲的翅膀,让她无家可归,让跟随她的天鹅 们流离失所,到如今葱岭的天鹅湖中,连一只天鹅都没有了。他的失望么?这都 是他自己种下的恶果。” 隐藏在斗篷里的梅冽听得心惊胆战。这些尘封的往事,她从来都不知道。 他缓缓转过身,注视着塔伊莫罕:“你是冰山的仆人,只相信你的神祇. 可 是原谅我,我从小背着耻辱的翅膀,在这幽暗的城堡里长大。我不知道天上人间, 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只知道,师父教给我法术,让我成为一个有魔 法力量的国王。我当然会相信我的师父。至于那些敢于嘲笑我的人,不管她是公 主是贵妇,一律应该受到惩罚。没有人给我尊敬和爱的时候,至少,我可以依赖 我实实在在的力量,让别人畏惧我。” “畏惧?”塔伊莫罕苦笑着,“古斯塔,扯下你骄傲的面具吧。那不过是你 内心脆弱的伪装。这不是你的本来面目。” 古斯塔一怔,却更加生气,拔出了他的刀。 “你终于连我也不放过了。”塔伊莫罕叹着。 古斯塔在犹豫着。在这间幽暗的大厅里,他已经用摄魂的妖火,把无数的人 变成了黑天鹅,不听话的则用刀挑断心脉。但是这一回他格外失败。他未能对巴 音的格格阑朵下手,背着迦叶把她藏在塔楼里面。现在他面对着塔伊莫罕,更是 无所适从,一把小刀在手心里晃啊晃的。 “古斯塔。”迦叶的声音从阳台上传来,不带任何色彩的。 但这一声有着特别的魔力,古斯塔手中的白光落了下去。 “不要呀——” 塔伊莫罕只看见海藻一样的长发飘了过来,严严实实的蒙在他的脸上身上。 接着是古斯塔有些恼怒的声音:“总算把你引出来了,嗯?” 梅冽已经掀开了隐身斗篷,挡在塔伊莫罕面前。塔伊莫罕已经说不出什么来。 “出来就出来,你们要我干什么!”梅冽朝古斯塔嚷嚷着。她又不像古斯塔 那样长得好看,可以引诱一个又一个的新娘。 迦叶急速地走了进来,仔细地看了看梅冽,不无遗憾的说:“果然不太像茹 商……”他用手一指,长桌上的冷烛骤然全部明亮起来。 一见这架式,梅冽吓坏了:“喂喂——我可不要变成天鹅啊,就算要变,我 也不要变成黑的!” 迦叶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悲哀:“你说的不错,黑天鹅不好看。我也喜 欢洁白的天鹅,就像茹商一样的洁白,慕士塔格山顶的白雪也不能胜过的洁白。 可是我的魔法只能变出黑天鹅,变不出白天鹅,目前只好这样了。” “那是因为你心底肮脏。”塔伊莫罕恨恨的说。 迦叶转过头,朝着古斯塔说:“你过去,跟你妹妹站在一起。” 这下子轮到古斯塔吃惊了。 迦叶微微的笑着:“古斯塔,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一直非常非常的钦羡 你的母亲茹商。可是她是慕士塔格山的女儿,每天被一群圣洁的鸟类簇拥着。而 我只是一个黑魔法师,她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我一直想着,有一天我也要有这 样一群天鹅,如此才和她相匹配。有一次征战之中,我从暗地里放了一个冷箭, 让她受了重伤。不得不逃到这个地方来。本来我以为,我的机会就此来临。没想 到……哼。”迦叶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没想到冰山的女儿,结局会这么惨。” “古斯塔,还有你小姑娘——叫什么?梅冽?”迦叶认真的说,“好的,梅 冽。你们继承了茹商的翅膀,只有你们才可以领到我的黑天鹅群,我会把你们变 成一对最漂亮的黑天鹅。” 烛光灼灼。 梅冽眼看着古斯塔背上那一双小小的羽翼,在火焰中逐渐的扩大,长出神秘 的黑羽。“不要啊。”她感到,在自己背脊上也有着什么东西,正在冲撞着皮肤, 像是要破土而出。“不要——”塔伊莫罕猛的跳了起来,用斗篷蒙住了燃烧的梅 冽。“你想闷死我——”火熄灭了。隐身斗篷的遮蔽中,塔伊莫罕把梅冽拖到了 墙边窗下。 随着魔法师挥动他宽大的袍袖,公主堡的下方,迅速腾起了一大片黑压压的 云层,它们从四面八方聚拢来,一忽儿竟有遮天蔽日之势。他们听见扑啦啦的声 音,拍打着古堡的石壁和窗棂,一刻不休。凌乱的暗影,填满了所有的空间。混 浊的气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奇异气息,穿过厅堂,过道,席卷整个古堡。 他们被黑天鹅群包围了。 “这是我的王国!”迦叶的声音,穿透了振聋发聩鸟群。茫茫高原,只剩下 他一个人。 古斯塔渐渐变成一团黑影,他已经不能言语,冷漠的眼中流露出惊惧和愤怒。 “盘陀国的所有子民,和他们的王一样都成为了天鹅。”迦叶兴奋地说, “古斯塔,带着你的臣民,到慕士塔格山去。” 不该是这样的,躲藏在斗篷里的梅冽暗暗叫道,不能这样。 “用你们宽广的阴影遮挡住冰山的光芒,让不可一世的慕士塔格永沉黑暗的 湖底!” 在黑魔法师迦叶的朗声祝祷中,一只巨大的黑天鹅从火光中腾起。“哥哥— —”梅冽惊呼着。那果然是一只有着最最瑰丽的黑羽毛的天鹅,飞入黑天鹅群中, 皎然不凡。 “梅冽,现在只有看你了。”塔伊莫罕低声说。 “你没有说错?”梅冽惶惑极了,“你确信,说的就是我?” 塔伊莫罕肯定地点点头:“梅冽,你看见天边那一片白云了么?” 透过斗篷的纹理,梅冽努力向外面张望着。唯一能看见的窗口,布满了黑天 鹅的羽翼。“我看不见……” “你再仔细看看!”趁迦叶不注意,塔伊莫罕捡起脚边的一小块石头,向黑 天鹅群砸去。受惊的黑天鹅们闪了一下,窗台上露出一角碧蓝的天空。天空里果 然有一痕雪白的云。 “看见没?他们飞得更近了。”塔伊莫罕说。 “他们?” “他们是你母亲的白天鹅,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塔伊莫罕说,“只有他 们才能够战胜黑魔法师的天鹅。” “母亲的天鹅?”梅冽懵懵懂懂的说,“他们不是被驱散了?” “是啊,”塔伊莫罕说,“一直没有人带领他们。当你的母亲流浪的时候, 他们也跟着四处迁徙,最后很大一群留在了巴音布鲁克草原。现在这些白天鹅, 就是从巴音布鲁克飞来的,你认识么?——梅冽,现在就看你了。你是茹商的女 儿,你哥哥变成了敌人,现在只有你能够重新号召他们,带着他们赶走黑天鹅。” “我能够?” “你能。” “可是……”梅冽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光望着,“塔伊莫罕,我怕。我没有 跟人打过架……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和我一起。” 塔伊莫罕深吸了一口气。对于不懂事的梅冽来说,也许这个要求是太高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血还没有止住。不过,因为古斯塔给的药水,似乎已经好 了一些,尚可以作最后一搏。他握紧了她的手:“我喊一二三,你就跟我一起往 外面冲——” 白天鹅群在渐渐地飞近。 塔伊莫罕在蓄积最后的力量。没等梅冽再说出一句话,就数了起来。“三” 字一出口,梅冽忽然觉得自己飞了起来。那是塔伊莫罕背起了她。当他越过古堡 的窗户时,黑天鹅群猛的聚拢过来,用尖尖的长喙啄他的伤口。塔伊莫罕护住了 梅冽,他看见白天鹅群已经飞到了黑天鹅的后面了,可是这一跃还是够不到白天 鹅的首领。塔伊莫罕看见四周越聚越多的黑天鹅,索性踩着他们的翅膀跳了过去。 黑天鹅群发出一阵阵尖叫,终于惊动了古堡里的魔法师迦叶。 一柄带着磷光的小刀飞了过来。 魔法师看不见斗篷里的人,可是骚动的天鹅群使他明白哪里有敌人。塔伊莫 罕一咬牙,将梅冽抛了出去,背上一阵冰凉。梅冽只觉得眼前一黑,等她明白过 来,一只洁白的天鹅羽翼托住了她。 那件隐身斗篷飘落了。黑天鹅群发出一阵欢呼。塔伊莫罕血淋淋的身子,就 那么往下坠,往下坠。直坠入公主堡下无尽的黑色之中。 “塔伊莫罕——”梅冽听见有人在撕心裂肺的叫着这个名字。一声,又一声 的。过了似乎很久,她才知道,那是她自己在叫喊。 不远处,视界里的黑天鹅群在疯狂的舞蹈。 “亲爱的公主……”这时,一个温和飘渺的声音响起来,不是在耳边,却像 是在心里。是白天鹅在对她说话么? 梅冽低头一看,这只接住了她的白天鹅,背脊温润而光滑。它略略偏过头看 着梅冽,黑亮而深澈的圆眼睛,照得见梅冽脸上的泪水。梅冽四顾,发现来的白 天鹅不过十几只,可是黑天鹅却是铺天盖地的围了过来,几乎要淹没了天空里仅 现的那一点纯白。 梅冽又开始惶恐了。 “我能够?” “你能。” 至少塔伊莫罕说过她能够。哥哥呢,他如今在何处?她要改变这一切。 手心里有什么东西硌着,是塔伊莫罕的那一串小刀。 坐直了腰,她是这些白天鹅的领袖,要带着他们驱走恶魔。这时她几乎感觉 到背上那一双曾经永远幼稚的小翅膀,似乎开始展开,展开。风吹动着,羽翼如 风轻扬——那是因为她终于要开始战斗了。 十 四周都是墨黑的翅膀,扇出冰凉刺骨的风,割裂着梅冽的皮肤。梅冽辨不清 方向,视野里的黑色渐渐模糊,洇开成一大团。过了一会儿,她感到有一只肉乎 乎的小手在她的脸上抹过。 “你还在哭啊?”小瓶仙从白天鹅的翅膀下面探出一个脑袋。 “没有啊。”梅冽木然的说。 “梅冽,别哭了。你听我说,”小瓶仙跳出来,挤在梅冽身边,“这些天鹅 都是被黑魔法师和古斯塔掳走的人。你要把他们变回来。” 梅冽一边挥舞着塔伊莫罕的小刀躯赶扑过来的黑天鹅,一边问:“怎么变啊?” “塔伊莫罕说——你怎么又哭了,听着!”小瓶仙趴在她的耳朵上说,“塔 伊莫罕说,公格尔仙女知道这些秘密。我去召集天鹅的时候,问过公格尔仙女了。 公格尔仙女说,黑魔法师使用了他自己的黑水大法,才让人变成黑色的动物。你 要破除他的魔法,只有使用你妈妈留下来的那个什么,什么鹰笛。” “那个鹰笛是什么东西?” “就是用鹫鹰的骨头做成的笛子,鹫鹰是冰山的守护者。你妈妈在割掉翅膀 之前把她的神力封在了随身的鹰笛里面。只要一吹那个鹰笛,黑魔法师就跑了。” “那——那个鹰笛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你这跟没说有区别么?”梅冽急得要哭。 小瓶仙头一缩,又钻回瓶子里去了。 白天鹅群护卫在梅冽的身边,用宽大的翅膀扇起阵阵飓风,把黑色天鹅挡在 外面。梅冽命令自己勇敢的抬起头来,看见古堡的阳台,离自己越来越近。迦叶 的形影也越来越大。他的脸上,浮出了一个惊讶的面容。 因为他看见为首的那一只白天鹅,身后的女郎有着一副透明而幽静的面容。 梅冽一无所知。她把塔伊莫罕的小刀攒在手心里:“天鹅,天鹅,你快点飞。 最好就那么一下子冲过去,杀他个措手不及。我要把这把刀插在魔法师的胸口上, 为塔伊莫罕报仇。”至于怎么插,她就没有时间考虑了。 魔法师冷冷的笑着。他的身边,一只巨大的黑色天鹅悄然飞起。 “不要啊——”梅冽尖叫着。 难道说,现在轮到她和古斯塔对打了? 黑天鹅果然厉害,他伸出的脖颈长而且硬朗。起首的几只白天鹅,被他啄得 白羽纷飞。仿佛一场大雪里面夹了几片红色的梅花。梅冽大声呼叫着古斯塔的名 字。 瓶子里传出一个闷闷的声音:“别叫了,要是叫名字有用,我们还打个什么。 黑天鹅本来都是人啊,他们被施了法术,就忘了自己是谁了。” 古斯塔变成的黑天鹅,冲着梅冽直扑过来,眼睛是木然的神情。 那一刻梅冽彻底忘记了应该怎么办。小刀在手里,她连挥舞一下的力气都没 有了。她坐骑的白天鹅猛然一侧身子,想从黑天鹅的身边绕去。黑天鹅一转身, 黑色的羽翼重重的拍在梅冽脸上。痛得钻心,梅冽啊了一声,本能的捂住了鼻子, 鲜血从指缝间冒了出来。 白天鹅奋力地飞起,从黑天鹅身边逃开。那只黑天鹅轻盈的转过身子,直追 而上。白天鹅拼命的拍动着翅膀。只见那黑天鹅猛然举起翅膀,打向梅冽的后背。 就在这一刻,她失去了平衡,从天鹅的背脊上滑了下去。一阵剧烈的疼痛从 背后传来。梅冽痛得目不能视,世界在眼中一点一点的沉暗。她只觉得自己在急 速的下坠,下坠。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十一 等她的眼睛渐渐能看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及膝深的雪地里,身边蹲着小瓶 仙和一只白天鹅。“吓死我了。”小瓶仙一头的汗。原来还是白天鹅及时的冲下 来,救了她。 “刀子呢?”梅冽急急的抖了抖衣服,塔伊莫罕的刀子从怀里滑了出来。 “不要乱动——”小瓶仙连忙按住了她,“你伤的不轻啊。” “怎么了?”梅冽的后背疼得麻木了,却没看见大股大股的鲜血正在往外流。 “一对翅膀都被打掉了!”小瓶仙说。 她的翅膀折断了?梅冽听见这句话,心中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她那双形同 虚设,却代表了她隐秘身世的小肉翅,就这样断掉了?虽然是不太喜欢翅膀,可 是一旦离开身体,似乎仍意味着,生命力某些东西,从此离开了。茹商背后那两 道血红色的八字伤痕,隐隐的浮在眼前。 梅冽仰起头,公主堡不见。满天的黑影仍然在盘旋着。“断了就断了呗,我 还不想要呢。”她含含糊糊地说。 “胡说。”小瓶仙一边嘟囔着,一边匆匆忙忙的把一些白色的东西填在她的 伤口里,那是白天鹅从自己身上衔下来的绒毛。 梅冽四处张望着,想找找看自己被打下来的翅膀,落到哪里去了。没有,雪 地里只有一长串的血迹。 “这是什么?”小瓶仙忽然停了手。 梅冽大叫:“轻一点。” 小瓶仙却好像没有听见,趴在梅冽背上,努力的往伤口里面扒拉着,一面兴 奋地说:“你的骨头好奇怪啊——你好像多长了一块骨头诶。” “你给我下来!”梅冽叫道。 “好像是宝贝诶!” 宝贝?梅冽心里一动:“弄出来看看。” “你不怕疼啊,好像长在里面已经很长时间了。” 很长时间?梅冽望了一眼身边的白天鹅,忽然觉得了如明镜。她一咬牙: “不管,拔出来再说!” “好吧。”小瓶仙双手攥住那根骨头,两脚抵住梅冽的背,咿呀呀的拔起来。 梅冽尖叫一声,几乎晕了过去。那只白天鹅走到她身边,用柔入云朵的翅膀轻轻 的抚摸着她带血的脸,就像小时候母亲抚着她一样。就那么一会儿,梅冽几乎有 些陶醉了。 “喂喂,你看啊——”小瓶仙跳了起来。不知何时,那块骨头竟然已经被他 拔出来。 梅冽捧在手心里,疼痛已经浑然不觉。果然,就是那只鹰笛。冰山的女神茹 商,把它留在了女儿长不大的翅膀下面。 小心翼翼的,梅冽吹出了第一个音符。 天籁之声在雪域上方回响。宁谧的,洁白的,仿佛天风与云彩的舞蹈。 那些沾染罪恶的黑色鸟类,在穿入云霄的笛声中,减慢了速度,缓缓低徊。 白色天鹅护卫在公主堡的四周。看不见黑魔法师迦叶的影子,那些黑天鹅渐渐退 去,最后终于消散在天边外。 “他们会回到自己的故乡去的。”小瓶仙喃喃的说。 梅冽“唔”了一声,累得晕了过去。 天空晴朗,公主堡如同一只橙色的巨擎,伸向碧蓝的天空。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向这边缓缓移动。小瓶仙看见了,奋力的 摇晃着梅冽。等到梅冽终于能够微微的张开眼睛,她看见了塔伊莫罕的脸,正冲 着她笑,于是哇的一声哭了。 “你竟然没有死,害得我——” 塔伊莫罕有些尴尬的说:“我摔到了那边一个冰窟窿里,晕了。本来是要冻 死的,可是天上掉下来这个,把我砸醒了,就爬出来找你们。” 他晃了晃手里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原来是梅冽折断的小翅膀。 十二 白天鹅把他们带回了公主堡。 迦叶不见了,蜡烛油撒了一地。 “鹰笛重现,他也该收敛一阵子了。”塔伊莫罕说。 古斯塔还在。呆呆的坐着,黑色的大氅掉在了一边。想起他刚才给自己那一 下子,梅冽心里还在发抖,不敢上前。塔伊莫罕想了想,走上去,行了一个半屈 膝礼,说:“陛下,作乱的魔法师已经赶走,臣民们也解救出来了。陛下请回城 去吧。” 古斯塔心乱如麻。抬眼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我是个背着翅膀的恶魔!” 他已经被击垮。塔伊莫罕望着他,也有些不知所措。从小就懂得,什么是古 斯塔心中最沉重的伤痕。可是努力了很多年,也还是不能挽救他的心灵。 如果他像梅冽一样在善良的草原牧民中成长,也许会不一样吧? “咦?这是怎么了?”外面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清润的不沾一点烟火气。 众人扭头,看见来的竟是新娘阑朵。她出现在门外的阳光里,如同披了一道 金色的纱巾。鹰笛的声音,也把她从魔法的睡眠中惊醒。她摸索了半天,才从塔 楼底部爬上来,却是一点也不知道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梅冽,你受伤了么?”阑朵惊呼着走过去,拉着满身是血的伙伴。 “没关系的啦,小伤。”梅冽一边说,一边有些紧张的望了一眼古斯塔。 阑朵也注意到了。以前见古斯塔,总是裹在厚厚的大氅下。如今骤然看到真 面目,竟是一个英俊逼人的男子。阑朵未免有些羞涩起来。 而古斯塔的神情,竟也变得不自然了。塔伊莫罕望着古斯塔,说:“那就请 王妃和国王一道回宫了?” 这时,阑朵的眼光落在了古斯塔的背上。 梅冽和塔伊莫罕均是心中一紧。古斯塔最最憎恨的、害怕的就是新娘们看见 他的翅膀时,那种特殊的眼光。 “呀——”只听见阑朵轻轻的叫了一声。她走到梅冽身边,欣喜地说:“他 竟然和你一样,也有一对小翅膀呢,真好看。” 古斯塔也听见了。他有些不相信的转过身来。那个女孩子正瞧着他,满脸的 温柔笑意。碰上他的眼光,却又立刻低了头去。就在那一刻,古斯塔心中凝结多 年的坚冰,忽然融化了。 梅冽舒了一口气,心想阑朵从小瞧惯了自己的翅膀,怎么会哥哥不顺眼呢? 天鹅们匆匆离去。他们为了参加这场大战,已经耽误了行程。现在要赶在风 雪来临之前飞往温暖的南方。那只最大的白天鹅走过来,蹭着梅冽。梅冽知道, 他们在向她发出邀请,要把她捎回巴音布鲁克去。 古斯塔和阑朵的婚礼,终于举行了。塔伊莫罕则回到慕士塔格山去,作为盘 陀国的骑士,继续守卫这片高原。 梅冽对塔伊莫罕说,她的翅膀已经没有了,不成其为真正的仙女。所以她不 接受塔伊莫罕的建议,即留在慕士塔格山作天鹅的女神。母亲茹商也不希望女儿 重蹈自己的不幸吧?其实,她还是眷恋人间的生活,眷恋碧草连天的巴音布鲁克, 那里的牧人和牛羊。洛绮丝一定也在惦记阑朵和她,应该及时给她带个信。 可是随着洁白的天鹅群缓缓飞起,她还是后悔了。忍不住回头,看见塔伊莫 罕怅然的脸,渐渐模糊在云雾里。 第二年春天,开都河解冻之后,洛绮丝领着梅冽来到天山之顶。茹商去世已 经整整一年,而梅冽也已二十岁。洛绮丝注意到,从盘陀国回来以后,梅冽变得 沉静了许多。她带来了一支鹰笛,默默地吹起。辽远的音乐在天山上飞旋。 “梅冽啊,你看,白天鹅飞回来了呢。”洛绮丝说。 果然,一行天鹅正从碧蓝的天空中缓缓滑过,白雪流云一般。梅冽注视着这 些巨大的鸟儿,若有所思。 忽然,鹰笛的声音凝固了。 只见梅冽的眼睛变得光芒熠熠。她定定地看着,手指攥紧了鹰笛。洛绮丝不 明所以,循着她的目光看去。 天边外,白天鹅群起舞的地方,开都河水清明如镜。有一匹白马正踏着春天 的牧草,迤逦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