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兵与天书 (一) 今晚无月,风静声杳。 夜幕之下,廷尉府监狱的高墙在夜幕中黑黢黢的,没有一点灯光。就在关押杨 得意的小院边上,只隔着一道墙,便是一个秘密的场所。这里同样是戒备森严,好 象关了什么重要犯人。可这里从来没有犯人可关,多年来,只有两个人在这儿出没, 那便是张汤和吴陪龙。 此刻,堂堂廷尉总管兼御史大人张汤(他的官职相当于今天的高法院长兼高检 院长)如今因为李少翁的计策已经实现了一半,高兴得难以入眠。他让卫兵弄来一 盆热水,然后说了声“出去”,自己便拿过一条大大的汗巾,浸透了热水,一把拉 过吴陪龙来,就要给他疗脚。 这种活动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吴陪龙的脚在征探郭解行踪时被打伤之后, 张汤一遇到有高兴的事情,便要兴奋地给他疗脚。吴陪龙总是乖乖地将脚伸出来, 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快意。他知道,每当此时,处于较低地势的那盆‘汤’,同 样是心旌摇荡。这回不知是发嗲,还是真心话,吴陪龙轻轻地说:“大人,你看我 的脚,怎么就不好呢!” 张汤亲昵地用手拍了拍那双略有臭味的脚,“没事儿,没事儿。你的脚一天不 好,我就想起了那帮无法无天的人还活在世上。我一边给你医脚,一边就琢磨着如 何处死他们。你的脚一辈子不好,我就给你医治一辈子,同时我治那些坏人的心情, 也就高涨一辈子!” 吴陪龙有点吃惊。他过去只以为自己的脚是个累赘,老让张大人操心;后来觉 得自己的脚可能是很美的,张大人总是把玩它,欣赏它;今天才知道,自己的脚, 还能在激励张大人严惩邪恶势力时起到重要的作用!怪不得有时候脚上有些臭味, 张大人也不在意呢,可能那时,他就把这只脚当作要开刀杀掉的罪犯了。就像刽子 手在临动刑前先看看受刑者的脖子是否白嫩一般。想到这儿,吴陪龙不禁把脚向后 缩了缩。 “我弄痛你了?”张汤一面轻轻用热水给他烫脚,一边小声地说着,话音里充 满关切,而手上的动作,变得更加轻柔起来。 吴陪龙心里很是不安。他为他所受到的真心关爱而从心时感激。每到这时,吴 陪龙就想起自己的童年。他是吴郡人,从记事那天起,就知道父母多病。十岁那年, 他的母亲因为难产而去世,留下一个终日不咳嗽就喘的老爹,外号叫做“吴大喘”, 带着他和刚生下来的弟弟。他的老爹原是吴郡有名的衙役,自从喘病加重后,便不 能外出捉拿犯人。可是一家三口要过日子啊!一次他在剧烈的咳喘中停了下来,看 到自己的儿子的机灵样儿,老衙役开心地笑了,对着十岁的大儿子自言自语地说: 对!让这小东西干!后来陪陪便在老爹的调教下,干起了为府衙当眼线,放风儿的 角色,他终日衣衫不整,叫花子似地徘徊在姑苏街头,和那些最下贱的痞子、偷儿 在一起,挨够了拳头吃饱了揍,也学会了偷梁换柱、草中寻针的本事,还知道如何 让那些不如自己的人受到什么样折磨,可谓十八般手段,渐渐全部晓得。他还有一 个本事:每当姑苏城出了命案和大的盗窃事件,他都能向他老爹的同伙捕快们提供 出准确的消息。如果府衙除了吴大喘的薪俸之外,还能再多给一些钱,那他便能帮 助官府快速捉拿到主要案犯。如此五六年下去,吴家的日子竟也过得很舒服!陪陪 不仅让老爹和弟弟有吃的,能看医生,三人还都有两件像样的衣服。每到十五十六 月亮正圆时,他便早早回家,脱下叫花子衣服,在大木桶中洗一个痛痛快快的热水 澡,然后穿上新衣服,在月光之下,领着弟弟到城外边转到半夜。陪陪常常会找一 片没有波浪的水湾,借着月光,看着自己在湖中映出的倒影,他长得眉清目秀,又 是那么聪明伶俐,他想,如果自己生在富有人家,肯定是位风度翩翩的才子。可惜 苍天不公,偏偏要他在叫花子群中找活路!此时只有这一轮浩月,才是穷人与富人 共有的啊!转眼之间,陪陪十七岁,弟弟也已八岁,他的老爹喘得日渐急促。陪陪 便央求老爹,赶紧给自己在郡衙中找个正式的差事干。可老爹直到死前,也没理睬 他的要求,急得陪陪有时直叫唤。终于有一天,老爹喘不过气来了,把他叫到跟前, 语不成句地告诉儿子,这姑苏城不是你呆的地方了,即使府衙让你当差,你这七八 年的叫花子生涯,也会永远被人看不起。而且你一旦进了官衙,把聪明劲儿露在正 道上,那些老差役马上就会妒忌你,出卖你,姑苏城中的恶霸无赖也就识破了你! 这时陪陪才知道,自己原是只能在阴暗地方偷生活的人,一到了阳光之下,便难以 做人!他痛哭起来,心中充满了绝望和失落。哭到深夜,吴大喘突然不喘了,他从 枕头底下掏出一千缗钱来,交给陪陪,说这是他替两个儿子积攒的钱,如今我快死 了,你们拿着这钱走吧,到京城去,到长安去!到了京城长安,不管是凭你的长相, 还是凭你的本事,你都会比在姑苏强得多!陪陪那时惊呆了,没想到这个喘了一辈 子的老爹,给他指了一条通天的路!他问老爹有何嘱托?老爹竟说,到了京城,让 你弟弟读书!还有,将你死去的爹和这猪窝一样的地方,连同你的叫花子衣服,统 统烧掉,然后穿上你的新衣服,到长安去,取个好名子,做一个全新的人!陪陪当 时惊呆了,眼看着老爹一声不吭地咽了气,从此再也没哭。他穿上那套最有派头的 新衣,在乞帮老大的吃惊面孔中借走他那双马的豪华大车,将还在睡梦中的弟弟往 车上一放,然后便是一把火,葬了老爹和自己的过去,快马加鞭地向西北挺进!第 二天早上到了大江边上,当他弃车乘船时,才听说姑苏城夜里烧了半个城,连吴王 阖闾的馆娃宫也被化为灰烬!他的心中没有悔恨,只是快意,他替自己获得新生而 快意,为自己的老爹有如此宏大的火葬之礼而快意!看着全身崭新服装、公子哥一 样的自己,他过江之后便给弟弟也弄得全身崭新,然后挖空心思,取了个吴陪龙的 名字。而他的小弟呢?因为他长得丑,爹爹给他取名叫“丑丑”。那就把他叫做吴 丑生吧,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忘掉自己是聪明的吴国人的后代!他一路上花钱如流水, 他相信,人是金子钱是狗屎,人没了就永远没了,而狗屎嘛,只要找到狗,便能屙 出来!他到了长安,他凭着自己那张俊俏的脸,到处去试运气,小的人家他看都看 不上,一心打听“龙”在何处。很快,他学会了长安人官话,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也打听到皇上身边既有韩嫣,又有董偃,就在这时,他在街头被廷尉张汤发现了, 抓住了,然后张汤便喜欢上了自己,把自己留在了廷尉府中。渐渐地,他发现张汤 对自己是出奇地好,出奇地关爱,尤其是自己小露锋芒,施展几下偷梁换柱、草中 寻针的本事后,张汤便不让他离开了,主动把他弟弟送进了丞相公孙弘主讲的学堂, 然后把半个家交给自己管理。慢慢地,他自己有了“陪龙”的感觉,花钱如流水, 整人如泼水。最让他快意的是张汤也喜欢泡澡,有时两个人在一个大桶里泡,那才 是天下最快意的事。当然,精明如猴的陪陪,不久就发现了张汤不是龙,而是一条 蛇。他有时想到自己未能“陪龙”,却要终日“陪蛇”,也曾起过一身的鸡皮疙瘩。 可有一次,张汤开玩笑地说他吴陪龙是蛇,而且还说,这世界是没见过龙,龙就是 蛇成了精后变成的!吴陪龙恍然大悟,终于发现张汤才是老天前生便给自己配好了 的伴侣…… “怎么样?水凉了么?”张汤关切的声音将吴陪龙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唤醒。 吴陪龙吃了一惊,觉得自己走神走得时间太长,让张大人伺候得太久。他不好 意思地从盆中拿出脚来,想到大澡桶那儿去,另给张大人准备好澡水。 不料张汤却将他的脚攥住,满脸笑意地问:“告诉我,你刚才在想什么?是不 是又放心不下你的弟弟?” 吴陪龙的脸上竟掠过一丝红润!不知是出自内心,还是为了搪塞,他支支吾吾 地答道: “大人,陪龙是在想,小的无名之辈,这一生有此富贵荣华,早已知足。可你 堂堂的御史大人,位至三公,可至今因我而不娶妻生子,不能为张家传宗接代,您 的老母,会多伤心啊。” 不料张汤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还要传宗接代?我自己在外边整天提心吊 胆地过日子,还不够受的!要传宗接代,传出子孙来,整天为仇家盯着,不是让他 们受罪么?” “可是大人,我……”吴陪龙心中忐忑不安。 张汤安慰道:“你好歹还有个弟弟,家里断不了香火。可我,独苗一个,老爹 前几年一气蹬了腿,只有老娘还活着。她都不劝我找人传宗接代,你想这么多做甚?” 吴陪龙正想说下去,突然外边传来了敲门声。 吴陪龙抬起脚来,略带瘸拐地去开门。 原来是赵禹,他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 “大人!那东方朔深夜又到狱中来了!”赵禹说。 张汤好象早有预料:“是不是他带着皇上的口谕,来放那个杨得意的?” 赵禹从心里对张汤佩服得很。可他还是装作不知:“大人,我没细问。只是那 个冯子都,说他改名霍子侯,还满嘴叫着东方爷爷,领着东方朔他进了狱中,谁也 不敢阻拦。” 张汤笑了。“不拦就对了。走,我和你一道,到那边看看!” 吴陪龙急忙走到洗澡桶前,去为张汤备水。 (二) 走过一道高墙,那边就是关押杨得意的小院。 霍子侯手中捧诏书,命令卫兵打开那小院的门。 还是那个大胡子卫兵,他在乞求地说:“冯公公,冯公公,还是等一等张大人 吧。” 霍子侯有些生气:“不许这么叫我,我不姓冯了,皇上赐我随着霍大司马姓霍, 我是霍子侯,叫我侯爷!” “是!侯爷。”大胡子转向东方朔:“东方大人,神仙老爷,您行行好吧……” 东方朔一声不吭,只是看了身边的道儿一眼。道儿想笑,却又不敢出声。 霍子侯又叫道:“混蛋!东方大人是你叫的?他是霍大司马的干爹,就是我的 爷爷,既然你们叫我侯爷,就要叫他侯爷的爷爷!” 大胡子里传出匆忙的回音:“是,侯爷。”他转向东方朔说:“侯爷的爷爷, 您行行好吧,没有张大人的令,开这个门,小的脑袋就没啦。” 东方朔这才开口:“你们张大人,住得离这儿远吗?” 大胡子一时忘记了保密条文,忙说:“不远,不远,你看,隔壁这高墙,就是 张大人休息的地方。” 早在门内等候的杨得意,听到这话,先是吃惊,然后却露出一丝笑意。 突然,一个嘴巴子落到大胡子的脸上。这是赵禹伸出的巴掌,原来他已陪张汤 来到门前。 “混帐!你忘记规矩啦!张大人的休息之地,怎么可以随便告诉别人?”赵禹 吼道。 东方朔急忙上前止住:“哎哎哎哎!打狗还要看人哪,赵大人,你这是打给我 看哪。” 赵禹不吭声,只是看了张汤一眼。张汤既不领情,也不发怒,却是恭恭敬敬地 对东方朔说:“对不起,东方大人。张汤谢过东方大人。” 东方朔一怔:“谢我个啥?” 张汤笑着说:“东方大人,你上次留下的那些神仙点心,张某和赵禹,都品尝 了,怪怪的,味道好极啦!” 道儿在一边终于忍不住了,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东方朔推了道儿一下,不苟言笑地:“笑什么?不许笑!这是廷尉府的监狱!” 说着,他转过脸来,对张汤说:“嗯,我知道张大人是知恩图报的。张大人,今天 皇上让我把杨得意领回去,由我看管,等你查清了案子,定了罪,我再把杨得意交 给你。你说行吗?” 张汤连忙说:“东方大人,看您这话说的。有您看管着他,我还能不放心?只 是大人您要留点神,他要是再有什么不轨,恐怕连您也保他不住呢。” 铁门内的杨得意急着要说话, 却被东方朔用手示意他打住。 东方朔接着说: “张大人,得意他没得罪你。不就是当初在凤翔时要打……” 张汤急忙打断:“东方大人,别说了,别说了。”他用手指着大胡子:“来, 给东方大人开门。” 大胡子乖乖地打开了门。 杨得意急忙跑出来,上前将东方朔抱住,然后又转过身,将弟弟道儿抱住。 小院里传来一股异味。东方朔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对张汤说:“张大人,你 这模范监狱,怎么还那么臭啊。” 张汤笑着说:“大人,臭不臭,看谁住。要是屈原或您老人家来了,这里头还 不到处都是香草?” 东方朔看了他一眼,也乐了。“说得好,说得好!张大人,我们告辞。” 张汤鞠了一躬:“大人走好。杨大人,对不住您啦!” 不料杨得意却转过身来,大叫道:“张汤,你这条狗!老子饶不了你!” 张汤并不发怒,却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东方大人,这人和人,可真的不一 样。有的人,就是给他脸,他也不要啊!” 杨得意还是大叫:“哼!张汤,狗娘养的,咱们走着瞧!” 东方朔看了一眼张汤,然后向道儿一呶嘴,道儿拉着杨得意,急急离去。 黑暗中,张汤的眼睛里露出凶光。 深夜时分,东方朔和道儿拉着杨得意回到家中。刚到门前,便见门口有个黑影。 东方朔警觉地拔出剑来:“谁?” 那个黑影走了过来,弯着腰说:“东方大人,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原来那人 是朱买臣。 东方朔说:“朱大人?怎么你也学会晚上鬼鬼祟祟地外出活动了?” 朱买臣说:“咳,还不是听说皇上明天一早就要上朝么!今个上午,小弟只顾 着给您讲黄河决口子的事了,还有一件要事,要与大人说来。” 东方朔拉着他说:“走,家里说话。” 辛苦子打开大门,他那唯一的一只手中,还持着剑。朱买臣见状,对着东方朔 伸了伸舌头。东方朔没理他,满意地看了看儿子一眼。 辛苦子见杨得意回来了,便高兴地和道儿一起,拥着杨得意走向前院。他还回 过头叫了一声:“老娘哎,我爹还真把得意弄出来了!” 齐鲁女急忙掌灯,将灯往大堂上一放,也不倒茶,竟也孩子似地跑到前院去了。 屋内只剩下东方朔与朱买臣二人。 朱买臣急忙从怀中掏出一块丝绢:“大人,你看这个!” 东方朔接过丝绢,灯光昏暗,有点看不清楚。“朱大人,这是什么东西?” 朱买臣说:“这是主父偃在齐国为相,还没被处死时,就派人给我送的密书。” 东方朔略有吃惊,然后不屑一顾地把丝绢还了过去:“主父偃给你的密书?我 更不想看了!” 朱买臣却说:“大人!小弟与主父偃曾经共生死,同患难,这些您都知道。主 父偃后来与张汤狼狈为奸,小弟也是恨铁不成钢啊!岂料他们之间,尔虞我诈,当 面你唱我和,背地里却是谁都在提防着谁。主父偃早就知道,张汤非派人盯住他不 可。” 东方朔生气地说:“主父偃这个恶人,死有余辜!” 朱买臣连连点头:“是,主父偃是死有余辜!可王臧还是好人哪!那张汤更是 个大恶棍呀!” 东方朔不愿意再给朱买臣难堪,便问道:“主父偃的书上说些什么?” 朱买臣笑了笑:“这个主父偃啊,鬼得很!他给我的密书中说,如果他被张汤 害死,就让我向皇上奏明,张汤有六大死罪,全在他的密书之中!” 东方朔淡淡地说:“张汤岂止六条罪状?只是他诡诈得很,恐怕主父偃也只是 捕风捉影!” 朱买臣不以为然。“大人,别的你可以不信,可这有一条,你要是听了,就知 道主父偃,还是下了些功夫的!” 东方朔问:“哪一条?你说出来,我听听。” 朱买臣看看四周没人,然后凑上前来,悄悄地说道:“主父偃说,张汤一生不 曾娶妻,非其无欲,而是他有迷恋同性的癖好。那个吴陪龙,就是他所幸之人。这 和皇上当年宠幸韩嫣、董偃,是一回事。皇太后杀了韩嫣,东方大人您又逼着皇上 杀了董偃,皇上心中还有一个大大的结。如果皇上知道张汤还在私幸着吴陪龙这样 的男人,您说,皇上会饶过他吗?” 东方朔的肩膀突然耸动一下:“还有其它五条罪状呢?朱大人,请你一一说来!” (三) 未央宫中,群臣毕集。李蔡、张汤在左侧,居于一帮文官之首,卫青、韩安国 居右,带着公孙敖等一批武将。 近百日没有正式上朝了,武帝仍是一脸的严肃。群臣发现势头不对,止不住面 面相觑。 霍子侯取代了杨得意的职位,当了秉笔太监,站在武帝身边。他那一幅奴颜卑 膝之态,让人看了恶心。 群臣三呼万岁刚毕,便听到了武帝那深沉的声音。“朕自霍大司马去世之后, 朝政交与丞相和御史处理。三个多月了,有何要事,你二人择要奏来。” 皇上点名了,李蔡当然要回答,于是他走到廷中,手举笏板,如同背书一般: “启奏皇上,臣受龙恩,司丞相……之职,蒙皇上……威德,百日以来,天下太平, 路不拾遗…… 武帝听他“天下太平,路不拾遗,”不禁瞥了张汤一眼。他打断李蔡的话说: “嗯?果然是天下太平吗?张汤,你说!” 张汤急忙接过话茬:“皇上,天下不能说全是太平。” 武帝这才点点头,他接着问道:“有什么不太平的事,为什么不早让朕知道?” 张汤不知皇上听到了什么,便试探性地说:“皇上,这些事情,说小就小,说 大就大。臣和丞相,恐惊陛下龙体……”这些话既是答,又是问,其中还包含着对 皇上的关心和爱戴!好一个张汤,官场之道,他已全然参通悟透! 武帝并不领情,反而问道:“是朕的身体重要,还是天下大事重要?快说!” 张汤开始把皇上往自己的路子上引,便说:“是,皇上!臣以为,天下之事大 者,莫过五夷。” 武帝本以为张汤会说出大河决口,洪水为患的事,没想到张汤竟认为天下还有 比洪水更重要的事!“五夷?,五夷出了什么事?” 张汤急忙说道:“皇上!五夷不灭,天下不宁。三个月来,臣得到可靠消息, 闽越的余善自立为王,与闽繇王争夺王位。而南越王丞相吕嘉,挟持幼主赵兴,反 抗朝廷,企图自立,杀害了朝廷命官韩千秋。武陵郡南边有个且兰国,国君聚众闹 事,挑动邻国夜郎与我大汉比一高低;还有,最西南的滇国,仗着八百里滇池水域, 不与我大汉合作,至使我朝派往身毒的使者不能越过雪山,无功而返。最可恨的是 高句丽,高句丽的卫右渠居然杀了我大汉使者涉何,不许东北各小国来长安朝见皇 上。皇上,您因霍大司马仙逝,不过百日没有动兵,五夷便如此猖狂,是可忍,孰 不可忍?臣请皇上,发我大汉讨伐匈奴的得胜之师,一举灭此五国,大汉方能成为 天下第一王朝,皇上才是真正的千古一帝啊!” 听到此话,不仅武帝大惊,就连东方朔和朱买臣、卫青等人,也是心头一震! 他们不能不佩服张汤,他人在长安,却四面八方,无所不知;而他更精明的在于, 知道最能打动皇上的是什么! 武帝当然是早已心动。是啊,大河洪水,固然为患百姓,可五夷不把朕放在眼 里,有的居然杀了大汉的使臣,真是要造反了!难道朕把匈奴灭了,他们就一点不 害怕么?可是这些事情,东方朔为什么没向朕说呢?想到这儿,他看了一眼东方朔: “东方爱卿,你以为如何?” 东方朔当然不如张汤知道得如此细密,但他知道张汤的话里,夸张的地方太多。 既然武帝问了,自己便上前回答:“皇上,依臣之见,闽越和南越,与我会稽、衡 阳相邻,过去均被视作蛮荒之地,如今看来,当收之时,可以收归一统。而西南的 且兰、夜郎,还有滇国,应以安抚为主。高句丽国的卫右渠,本想和我大汉友好, 可是我朝所派的那个涉何,狂傲无比,不礼遇高句丽王,反而杀了高句丽的官员, 此事之中, 必有蹊跷, 必须查实,不可轻动兵衅。”说到这里,他把话题一转: “臣以为当今天下要事,不在于何时平定五夷,而在于大河决口,水祸已起,如不 早早防范,会使成千上万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啊!” 朝臣们听说大河决了口子,不禁议论纷纷。“什么?大河决了口子?我们怎么 一点都不知道!”“是啊,水火无情,可不能隐瞒啊!” 武帝看了李蔡一眼,质问道:“丞相,你不是说天下太平无事吗?怎么张汤说 五夷不宁,东方爱卿说大河决了口子呢?” 李蔡只好上前应对:“皇上,那大河是在瓠子,决了个小口子。河流决口,年 年都有。臣以为那就像衣服撕破了个口子,缝上了就是,所以就没打扰皇上。” 如此人命关天的事情,他竟然轻描淡些,要搪塞过去! 东方朔走上前来,质问李蔡:“什么?像衣服上撕破一个口子?丞相,你说得 太轻巧是吧。你派人去堵口子,堵晚了,口子大了,你就让兵马拦住难民,不让他 们到长安来,恐怕皇上知道,恐怕你这个大丞相的脸没处放。我告诉你,这个口子 要再扯大了,别说你的脸顾不上,恐怕拿出性命来,也不能弥补成千上万老百姓流 离失所、无家可归的惨剧啊!” 李蔡被他逼得退到柱子跟前:“东方大人,我李蔡对您……从来都是……恭恭 敬敬,可没……得罪过啊……” 东方朔说道:“你得罪不得罪我,那是小事,你得罪了天下的百姓,可就是大 事!皇上,李蔡身为丞相,治河不及时,不得力,反而隐瞒灾情,文过饰非,臣以 为……”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张汤打断。张汤的话还是那么客气:“东方大人,你言 重了吧。据张汤所知,大河的口子确实不大,丞相正在派人堵塞。这种事情,比起 五夷造反,不听圣命来,恐怕还是小事吧。” 东方朔这回动了气:“张汤,眼下是我大汉百姓生死存亡重要,还是开拓点疆 土重要?” 张汤却搬出皇上来抵挡:“哪个重要,由皇上说了算。东方大人,我听皇上说 过,收复四夷,拓展疆土,成千古一帝之功,是大人您给皇上的三千竹简中反复说 过的。怎么,如今你要变卦?”这个家伙,竟然要搬东方朔的话,来堵东方朔的嘴! 东方朔知道张汤是和自己胡搅蛮缠,便不为他所左右,单刀直入地说:“张汤, 你不仅左右了丞相,还要左右朝政吗?皇上,这大何决口之事,朱买臣刚从那儿路 过,让他把实情,向皇上秉告!” 武帝这才想起他召朱买臣进京的事儿。“朱买臣?朱买臣!朕早召你进京,怎 么这才来到?” 朱买臣急步跨出:“皇上,臣朱买臣奉诏进京,途中亲眼看到大河决于瓠子, 黄水遍地。河边百姓,房屋倒塌,流离失所。再不整治,要造成大祸啊!” 武帝气愤地叫道:“李蔡!” 李蔡小心翼翼地回答:“臣在。” 武帝怒道:“你身为丞相,大河决了口子,却浑浑噩噩,像没事一样,朕要你 这种丞相,有何用处!” 李蔡急忙下跪:“皇上息怒,皇上饶命!” 张汤却出来说情:“皇上,大河决堤之事,决非像朱买臣所说的那样,危言耸 听!而丞相一直在尽力堵塞决口,臣可作证啊!” 武帝急于上朝,本来是要解决治水的,不料被张汤刚才那番话,把他的心思作 了一些转移。 他想了一想, 好象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于是他忍了一忍,说道: “好吧,李蔡,朕再给你半个月时间,如果还堵不住大河的决口,朕要你提着脑袋 来见朕!” 李蔡这回更加害怕了:“皇上……臣……臣……” 张汤觉得李蔡也太“菜” 了, 这种人,真给我丢脸!于是他上前拉他一把: “丞相,你还不谢恩,还要惹皇上生气吗?” 李蔡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说:“是,皇上……臣谢恩,臣去堵住决口。” 武帝看着他那副样子,不禁摇了摇头。 这个举动,当然全被张汤看在眼里。 东方朔却不依不饶:“皇上!大河决口,如此大的事情,丞相竟当儿戏。臣以 为,仅靠丞相和廷尉治理天下,是不够的!如果他们串通一气,蒙蔽皇上,那可就 ……” 张汤后退了一步。武帝是何等智慧,当然有所惊悟。他看了李蔡、张汤一眼, 然后点了点头。“东方爱卿,依你之见呢?” 东方朔叫道:“皇上!臣以为,应再设置丞相长史一类官员,监督丞相和廷尉、 御史大夫等人的所作所为,如有过失,可向皇上直接秉告!” 武帝连连点头。“那你说,谁最适合这个长史呢?” 东方朔说:“臣以为,朱买臣可任此职!” 武帝又瞥了李蔡和张汤一眼,然后拍案而起:“好!东方爱卿,你的话,正合 朕意!这一年多来,有的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素尸餐位,敷衍塞责;还有的人, 阳奉阴违,把持朝政,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朕的心里清清楚楚,只是因为对付匈 奴,朕没心思过问而已!霍大司马为国捐躯,朕的心中,不胜悲痛。居然有人,于 此期间,置万民生命涂炭于不顾,欺上瞒下。东方爱卿,朕依你所奏,命朱买臣为 丞相长史。不,单他一个朱买臣还不够,还有王朝,边通,他们两个,从今天起, 以主爵都尉和大鸿胪的身份,同兼长史,官从一品,专门复核丞相和御史所办之事, 有权随时向朕秉告!” 朱买臣急忙下跪:“臣谢皇上隆恩!” 李蔡吓得躲到一边,连头也不敢抬起。张汤的眼睛里也露出一丝惊恐,然而他 马上又平静了下来,他向廷外看了一眼。 年事已高的主爵都尉王朝和白须飘胸的大鸿胪边通两人,事先并没准备,但听 到皇上又给自己加官,当然高兴,也急忙走向前来,跪倒在地说:“臣等谢皇上隆 恩!” 正在此时,李延年急忙跑上朝来,边跑边叫:“皇上,大喜啊!大喜!” 武帝问道:“什么大喜?” 李延年气喘吁吁:“皇上,李大神仙,从汾阴找到一只大鼎,里面还有天书!” 武帝当然惊讶:“什么?又一只大鼎,还有天书?” “是的,皇上,李大仙人就在宫外!” 武帝眼中一亮:“好,众位爱卿,随朕看看去!” 未央宫外,李少翁白髯飘飘,颇有仙风。他的面前立着一只大鼎,比主父偃当 年找的那一只,还要庞大。 武帝率众臣蜂拥而来。东方朔首先将目光盯住李少翁。 东方朔快走两步,到武帝身边,说道:“皇上,这位就是李大仙人?嗬!看样 子真像个千年王八万年龟,仙人高寿?” 李少翁急忙作揖:“太岁大仙,小的年纪再大,也要比您小几岁啊。” 东方朔不解:“什么?太岁?谁是太岁?” 李少翁更为恭敬:“东方大人,您是岁星下凡,小仙不和您争斗。小仙之侄李 少君对您不恭,如今已被太上老君罚他烧火炉子三百六十五年,请您不要将他的过 错,上到小仙身上。” 东方朔明白了, 这个妖人还是要把自己先推到神仙位置上, 堵住我的嘴巴! “哈哈!我又是太岁下凡了?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呢?皇上,你看看,一转眼,臣 又变成太岁啦!” 武帝迟疑一下,想让东方朔暂停吵闹。不料李少翁抢先一步,欲进先退:“皇 上,小仙曾说,岁星与仙人相冲。如果皇上不加阻拦,小仙从此去也。” 武帝正想看看鼎为何物,急忙拦住:“哎棗!李大仙人,你别走啊!东方爱卿 他爱开玩笑!来,快把这鼎,说给朕听听。” 李少翁眉飞色舞:“皇上,半个月前,小仙登上上林苑边的高台,只见东方和 东北,有两块紫光,在夜间闪动。东方那块光时隐时现,看不清楚,而东北这光比 较近,臣定睛一看,外形象是一只宝鼎。于是小仙便向张大人借了几十人马,沿光 寻找,果然在晋国的汾水之阴,发现了这只宝鼎。皇上你看,鼎上有周文王亲手写 下的金文,是文王的九鼎之一啊!” 武帝急忙走上前来,要把上面的文字看个清楚。果然,这个宝鼎和主父偃当年 发现的,是一个样子,而且还大一些。武帝点点头,然后转向东方朔:“东方爱卿, 你是见多识广的,再来帮朕看看。” 东方朔笑道:“皇上,这种宝鼎,当年周室是有九只,听说为晋国所持。到了 春秋战国之际,诸侯纷起,不管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有点力气的都想问鼎中原, 可谁也难以征服天下。于是那些王二麻子和李四张三,就私自铸鼎,放在宫廷之中。 晋是大国,后为韩赵魏三家瓜分,晋室的鼎,当然也就七零八落。皇上,区区一鼎, 有何怪异?主父偃当年也献了宝鼎,可是他给皇上您作的孽,至今还是历历在目啊!” 武帝若有所悟:“啊……” 李少翁在一旁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东方大人不愧是岁星下凡,上晓千 年,后知万世。小仙佩服,佩服!可是皇上!您来看啊。这鼎上的铭文,似篆非篆, 有类龟甲背上的文字。春秋以后,何人能制?更有甚者,您看这鼎中,泥土积沉已 久,决没有人动过。皇上,请您再看,泥土之下,那是什么?” 武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鼎中有些积土,土中隐隐露出一点黄色丝绢。 武帝马上为其所惑:“难道这……是……天书?” 李少翁大声叫道:“对啊,皇上,天书不可多得啊!小仙不敢妄动,皇上,您 何不取出,看看上面说些什么?” 武帝禁不住心中的好奇,藏于心中多年的种种想法,此时躁动起来,迫使他的 手伸出。他想用手抠去积土,可积土很结实,抠不动。武帝转过身,将东方朔腰间 的剑柄攥住。“东方爱卿,朕借你剑一用。” 东方朔将那只残剑掏出,众人此时心思全在天书上,不在理会那剑的外形和剑 的故事。武帝用剑的钝锋将泥土撬开,果然是块黄色绢书。武帝急切地将绢书抖开, 只见上面有三排大大的蝌蚪文字,每排四个,共十二个字。 武帝将绢书先看一遍,然后送到东方朔面前:“东方爱卿,你看这是什么字?” 虽是蝌蚪文字,实为篆书所变,东方当然认得,他悄悄念道:“天兵在汉,动 则大吉,不动则凶。” 看到天书上如此话语,武帝不禁大喜。他向众人说道:“果然朕意与天意,如 出一辙!五年前,朕就在上林苑中,修建昆明湖,准备与南方蛮夷,进行水战。今 日匈奴已灭,天意让朕起兵,抚平四海!” 东方朔却拦住了:“皇上,臣以为不太对劲。” 武帝觉得这种想法,自己已是由来已久,如今天书只不过是印证一下而已,有 什么不对劲的?他说:“‘讨伐匈奴,臣服四夷,江山一统,八方来朝,’东方爱 卿,这可是你三千竹简中第十六块上的内容,朕记得清清楚楚,难道你忘了?” 东方朔却说:“皇上!请您想一想,刚刚有人在朝上说四夷不服,杀我使臣, 马上就有什么仙啊鬼手,弄来什么周鼎和天书,要您动兵,皇上,您不觉得……” 武帝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没有天书,朕都要征服四夷;有了天书,朕更要 天下一统!桑弘羊在吗?” 桑弘羊应声出列:“微臣在。” 武帝说道:“朕依你之见,实行盐铁专卖、平准均输以来,府库大丰,卫大将 军出击匈奴,丝毫没受影响。朕问你,如今府库如何?” 桑弘羊老老实实地答道:“启奏皇上,如今府库银两钱粮,比起文景二位圣主 之时,多出三倍。” 张汤闻得此言,面露愠色。 武帝却大叫道:“好!真是天助我也!众位爱卿,随我回到大殿之中!” 一帮朝臣随着武帝又回到未央宫的大殿之中,这时众人都知道皇上有重要诏书 颁发,于是齐齐下跪。只有东方朔一人,依然站着。 武帝四周扫了一眼,严肃地说:“朕为讨伐四夷之事,准备良久。既然下有军 情,上有天意,朕意已决!卫大将军劳苦功高,心力疲惫,此番宰鸡,焉用牛刀? 卫爱卿,请您起身,不用下跪。朕允你和东方朔一样,免跪上朝!” 卫青起身向武帝一揖:“臣谢陛下。”然后他与东方朔站到一起,两人对视一 眼,都露出担心之情。 武帝接着说:“尔等愿为朕讨伐五夷的,都站出来!” 话音未落,早有一帮武将,从卫青身后那堆跪着的人堆里站了出来。令人惊奇 的是,其中居然有当年首战匈奴,不与王恢合作的老将韩安国! 东方朔和卫青对视一下,心想,这时谁都想到战场立功了! 武帝当然是龙颜大悦。他顿了一下,高声说道:“哈哈!如今我大汉,兵多将 广,人材济济啊!好!那闽越余善,竟敢自立为王,与繇王争位。正是鹬蚌相争, 渔人得利。韩安国!” 老将韩安国起身应到:“臣在!” “朕命你为征南将军,率兵五万,自会稽起程,先到瓯江,杀了余善,然后再 赴闽越,让繇王奉土纳降,永远称臣,东南江山,务求稳固!” 韩安国抱拳而答:“臣遵旨!” 武帝又说:“南越丞相吕嘉挟幼主赵兴反抗朝廷,企图自立,居然杀了朝廷命 官韩千秋。此等逆贼,此时不除,更当何时?杨仆!” 一个红面大将起身上前:“臣在!” “朕命你为楼船将军,率兵十万,从桂林出发;沿江而下,直抵番禺,先将南 越王赵兴团团围住!” 杨仆一跪:“臣尊旨!” 武帝看了卫青一眼,说到:“南越王兵多将广,恐十万人难以取胜。路博德!” 路博德是个高个子中年军官,马上应声出列:“臣在!” “朕命你为震南将军,率精兵五万,从赣江出发,待杨仆将军围住番禺之后, 你迅速与之汇合,水陆并进,攻下南越,让其永世称臣!” 路博德高兴地大叫:“臣得令!” 武帝再叫:“郭昌卫广!” 郭昌、卫广二人原是卫青的贴身待卫,其中一人是郭解的远房侄子,另一个则 是卫青远在陇西的本家。二人听到皇上点名,不禁受宠若惊,忙上前应道:“臣等 在!” 武帝说:“朕知道你们二人,随大将军征战匈奴,骁勇无比。朕命你二人为平 夷将军,各率五万大军,直奔且兰、夜郎。” 郭昌、卫广还是改不掉过去军人习惯,异口同声地应到:“末将领旨!” 武帝听到他们自称“末将”,倒觉得自己不是皇上,而是大将军了。想到这儿, 他不由得更加兴奋。他看了卫青一眼,心想:是的,朕要不是皇上,肯定也是个很 好的大将军! 然而,武帝想到,郭昌、卫广之师,连年征伐匈奴,早是疲惫不堪。应该让他 们休生养息才是啊。对了,张汤过去给朕说过,狱中死囚太多,与其再建监狱去养 着他们,不如将他们中间体弱病残的送去种地,而体强力壮的则编管起来,像军队 一样进行整驯过么?对,对付这些蛮夷兵马,何不试试囚犯之师?张汤,你还有用 啊,朕不能没有你!武帝心里想着,于是口中也就低声叫道:“张汤。” 张汤没料到皇上在这个时候会叫自己,心中想:糟了,还有去高句丽的将士没 有派出,八成皇上要派我去战场,让我像那个狄山一样,与东方朔一道,去战场上 比试比试!想到这儿,他不由得一哆嗦,上前一步,没有跪好,差点儿趴在地上。 武帝看到张汤害怕了,心中颇为得意。“张汤,朕曾听你说过,廷尉狱中,人 满为患,你把一些死囚编成战阵了,现在能不能用啊?” 张汤见皇上还没说出让自己去带兵,便镇静了许多:“秉皇上,这些死囚,个 个是亡命之徒。只要允许他们待罪立功,肯定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东方朔在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名师出高徒嘛!” 满朝文武听了这话,都忍不住想笑。可在这种场合,谁敢先笑出来?何况张汤 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谁敢笑他?有两个忍不住而笑出声了的,急忙伸出手来, 堵住了自己的嘴巴! 张汤并不恼怒,反转过来,给东方朔点了一个头,很像是磕头。他说道:“东 方大人,承蒙过奖!只是张汤手无缚鸡之力,从来不敢到战场去逞能。这些死囚, 如由东方大人您率领,肯定比那一千匹母马,要管用得多!” 这回众人敢笑了,而且笑声很大。好一个张汤,他不仅一下子将自己与战争远 远隔离,反将战火烧到东方朔的身上! 武帝心里早就乐了,在他这一乐之时,也就改变了主意!对了,张汤不行!东 方朔行!不过,他还是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问道:“张汤,你手中的死囚,经过 训练的,共有多少人?” 张汤如数家珍:“启奏皇上,臣所编管的死囚,共有十六万三千二百八十四人。” 满朝文武大惊,他们为廷尉府关了这么多死囚而吃惊,也为张汤对死囚之数, 知之极细而吃惊!连东方朔,也从心底泛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哀、怜悯,还有对张 汤的少许认可来。 武帝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嗯,这样吧,郭昌、卫广二位将军,朕要你们各 带领一万本部人马去西南,其余的,全部休身养息。朕将八万死囚,发配到你们军 中,让他们跟随尔等,攻打且兰。凡立功者,一律免罪!” 郭昌卫广有点茫然,可张汤却是高兴至极。他为自己的功劳得到武帝的认可而 高兴,为自己没被派上战场而高兴。他大声叫道:“皇上圣明!臣尊旨。” 武帝想起了,且兰边上,那个夜郎国的国君,曾向大汉使臣问过:我与汉国谁 更大呢?这回我要让你知道我大汉的威风!于是他又说道:“郭昌卫广,朕在昆明 池练习水战之师,已有五年。朕将这个水战之师一半分给杨仆,另一半交给你们。 你们可以灭了且兰,但那个敢于自大的夜郎国君,却不要杀他。朕要你们将他带到 长安,看看我大汉,究竟有他夜郎多少个大!” 郭昌卫广:“末将领旨!” 听到他们还说“末将”,武帝不禁看了看卫青。卫青面部毫无表情。而他前边 的东方朔,却是一脸的滑稽之态。武帝这时心中明朗起来,于是叫道:“东方爱卿。” 东方朔心里正在盘算着如何将张汤的扔过来的战火踢开,一听皇上叫自己,立 刻意识到,“五夷”之中,还有个高句丽没有派兵,莫非皇上真的听信张汤的窜腾, 要自己再担此任?不行!这种战争,我不想去! 可皇上既然叫他,他也只好揖而应答:“臣在。” 武帝笑道:“东方爱卿,李少翁说你是岁星,朕看一点也不假。李大仙人嘛, 已经被朕封为文成将军,朕今天要封你为武成侯,要你……” 东方朔急忙打断,上前半跪而道:“皇上,臣不愿与小人为伍,文成将军武成 侯,臣都不要。” 武帝不以为然:“哎棗!东方爱卿,朕不是让你无功受禄!上次你率三千人马, 吃了匈奴三万大军,朕那时就想封你为侯!今天,朕想让你……” 东方朔的另一只膝也跪了下来,这让众人都很吃惊,分明东方朔是不愿受命了! 全场鸦雀无声。 只有张汤的眼中,露出一份幸灾乐祸的神情来。 东方朔并没有注意这些,他只是坦然地说:“皇上,什么武成侯不武成侯的, 臣只怕那是‘舞成了猴’!李广将军,英雄一世,也未封侯;您既然相信我东方朔 是神仙,要当那个‘猴’做什么?臣只有一项请求!” 武帝乐了:“噢?你有什么请求,说给朕听听。” “皇上,臣有自知之明,知道臣当年给您所献的三千竹简,是年轻之时所为, 言语多有不当之处。臣想请皇上恩准,让臣找个安静的地方,让臣隐居下来,修改 书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武帝有些生气。“啊棗?舞成猴不舞成猴的,你不愿要,朕可以不让你当。你 要收回那三千竹简?那可不成!再说,朕没赶你走,你却要离朕而去?不行!你可 以不去征战高句丽,但你不能离朕而去!你不是要隐居么?朕可以让你隐居!大行 令公孙贺!” 公孙贺从侧面起身,走向前来应道:“臣在。” 武帝说道:“你到朕的甘泉宫边上,再修一座金马门,门外盖上一个岁星楼, 就让他东方朔在那里隐居,隐居在我的宫殿里。除了回家以外,哪儿也不能去!他 可以不上朝,可是,朕要随时都能找到他!” 公孙贺看了一眼东方朔,只得应道:“臣尊旨。” 武帝转向卫青:“卫爱卿。” 卫青走向前来,准备应命。 不料武帝并不要他出征。“朕要出征高句丽,闲下的人马已经不多,东方大人 又不愿出征。看来,朕只好向你借用出征匈奴的兵马了。” 卫青从容地说:“一切听从圣裁。” 武帝将眼瞥向殿下跪着的一个大胖子,说道:“好!荀彘将军!” 那个叫荀彘的大胖子急忙跪而前行:“微臣在!” 武帝说道:“朕命你为征东将军,从卫大将军的人马中,挑出精兵五万,再将 张爱卿手中剩下的八万死囚,也充到军中,务必让高句丽臣服于朕!” 荀彘慷慨领命:“臣尊旨!” 武帝看了卫青一眼:“卫爱卿,你就与朕稳坐长安,等待各路捷报吧!” 卫青没有回答,只是点头退后,面无表情地呆地那里。 武帝不管这些,高声下诏:“神鼎出现,天助大汉。传朕旨意,马上改元,将 元狩七年改为元鼎元年。五路大军,即日出发!” 鼓乐轰鸣声之中,东方朔与卫青对视一眼,二人都是面色沉重,心头更加沉重。 (四) 半个月后,东方朔的家中,锣鼓喧天。大门之外,嘴上已长着几绺胡须的蒲柳 子和更为发胖的道儿,正在门前张罗着迎客。 大门之内,东方朔忙碌着招呼着那些重要客人。卫青、公孙敖、东郭咸阳、孔 仅、朱买臣、苏建,还有他儿子苏武,真是高朋满座。而桑弘羊和霍光两个,一个 负责记帐,一个负责收礼,忙得个不亦乐乎。 金娥怀中抱看一个两岁左右小女儿,挨着她的是齐鲁女和鬓发皆白的修成君, 这两个当了婆婆的女人,分别将七、八岁的珠儿和金娥那五岁的儿子放在一个大案 子上,任她们玩闹。 金娥边看着孩子,边说:“母亲,辛苦子和罗敷好福气哟!我和蒲柳成亲时, 哪儿有今天这么热闹!” 齐鲁女说:“儿啊,你那时是在难中,远在临淄!没事儿,等将来找个机会, 妈再给你们补上!” 金娥不好意思地笑了。此时十岁多的东方蟹却也要往桌子上爬。他一边爬,一 边说:“大妈,为什么不让我妈妈回家,看我辛苦子哥哥娶媳妇,多热闹哇!” 齐鲁女一把将他拉下:“蟹儿,你又胡说了。你妈是最不喜爱热闹的人,快下 来!” 这时外边传来道儿的声音:“任敞任大人、任安公子到!” 东方朔急忙出迎,拉着仁敞父子的手进来。众人急忙施礼,阿绣忙来倒茶。 外边又传来道儿的更高的声音:太史令司马谈大人和公子司马迁到! 室内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卫青等人急忙与东方朔一道,外出相迎。 七十多岁的太史公颤颤巍巍地走进来。三十多岁的司马迁将老父交给东方朔, 然后腾出手来,给众人施礼。 东方朔很不好意思地说:“太史公,劳您大驾前来,东方朔和犬子都是三生有 幸啊!” 司马谈笑着说:“东方朔,听说你要隐居,老臣怕看不到你,今天一来是贺喜, 二来是与你和大将军,诸位大人,都见见面啊!” 东方朔家的小院,沉浸在前所未有的热闹之中。 此刻长安城东的霸桥之上,张汤带着吴陪龙给李蔡送行。一队车马之间,摆着 一张案子,上面几杯淡酒。 李蔡的身边有个油头粉面,花花公子似的人物,那是李蔡的儿子,名叫李更。 李蔡喝了一口酒,愁容满面地说:“张大人,本丞相此去堵水,不知何时能回。 有件事情,请大人多多帮忙。” 张汤不自意地说:“哎——丞相大人,你这不就客气了?我们俩,谁对谁呢?” 李蔡长叹一口气,说道:“张大人,不瞒你说,我的夫人一直缠着我,说要在 长安买一块风水好的地头,修建个庭院,以便安享晚年。这次皇上让我去瓠子堵河, 家人都说凶多吉少,我夫人叫嚷买地建宅,也就更凶了。我怕回来之后,这个丞相 的位子,未必保得住。”说着,他把自己的儿子介绍给张汤:“这是犬子,名叫李 更。他年少张狂,办事鲁莽,请大人多多指点,助他一臂之力,也算是本丞相对张 大人言听计从的一点回报吧。” 张汤自己并不饮酒,却将李蔡的杯子再度斟满:“丞相大人,何必客气?你的 事,就是我的事;你就放心吧。” 李蔡对儿子说:“还不谢过张大人?” 李更对张汤深施一礼:“小侄多谢张大人,请多多提携。” 张汤忙说:“请起,请起。丞相,你就放心吧。你想到的事情,张汤会帮你做; 你想不到的事情,张汤也帮你做了。” 李蔡一惊:“张大人,还有什么事情,我又忘记了?” 张汤笑了。“丞相大人,你忙着堵河治水,把满朝文武都关注的一件大事给忘 了。” “什么事?”李蔡木然。 “今天是东方朔家老二,就是那个辛苦子成亲的日子,是皇上赐的婚。难道你 真的不知道?” 李蔡摇摇头:“这——张大人,你想想看,难道东方朔他会给我发贴子?” 张汤却说:“他发不发,是他的事。送不送礼,是你的事。东方朔这个人,你 我还是少得罪他。该尽到的礼,不能不尽啊。” 李蔡点点头,却说:“那,现在为时已晚──” 张汤笑了。“丞相大人,你就放心吧!我早派人,连你的那份礼,一块送去啦!” 李蔡诚惶诚恐,急忙作揖:“多谢张大人!” 东方朔家中,太史公早在人群之中坐下,齐鲁女亲自送茶。 老太史看了看齐鲁女,又看看东方朔,他笑着说道:“东方大人,这位便是你 的夫人,那位齐鲁女子?” 东方朔还没说话,齐鲁女先行开口。“老太史,我就是齐鲁女,东方朔的老婆! 是谁又在乱嚼舌头,把俺的事情,传到你的耳朵里去啦?” 老太史大笑:“果然天有奇才,便有奇女。东方夫人,东方大人到长安不久, 满朝文武便都知道了你让他一年一个小妾,不得越过年关的事儿。后来嘛,你让皇 上赔了美人的事,更是谁人不知啊!” 众人大笑起来。齐鲁女刚想回话,只听外边道儿说道:“司马相如夫人卓文君 派人送来贺仪!” 刚才老太史说了齐鲁女的二三事,已有人想起卓文君来。不料这时卓文君送礼 来了!大家目不转睛,看着东方朔和齐鲁女的行动。东方朔很不自然,看了齐鲁女 一眼。 齐鲁女急忙将东方朔推向门外:“快去,你要亲自去把礼物给接进来!这个卓 文君,也真是的,怎么她自己不来热闹一下呢?老太史,你看看,我婆婆都当了两 回,孙子也有了几个,卓文君比我大几岁,也都五十多的人了,还怕人闲言碎语不 成?” 听了这话,众人早就大笑起来,东方朔讪讪地摇摇头,只得亲自到门外接应。 朱买臣是个可以与他们夫妇开玩笑的人,他顺水推舟笑着说:“是啊,东方夫 人,今天这大喜的日子,如此热闹,应该把卓文君请来开开心才好呢!” 齐鲁女看了看他,马上说到:“可不是嘛!这样吧,我这就去请卓文君,让大 家伙儿都开开心。可是朱大人,你敢把那个杀猪婆请来,一块热闹热闹吗?” 众人大笑起来,笑得朱买臣面红耳赤,连连给齐鲁女作揖。 正在这时,只听外面道儿喊到:“御史大人张汤派人送贺仪一份!” 东方朔刚刚进来,听到这话,便问霍光:“霍光,谁给他发的帖子?” 霍光说:“干爹,可没人给他发帖子。” 桑弘羊站起来说:“东方大人,天下的事,还有他张汤不知道的?不收他的, 把人轰走!” 太史公和众人的眼睛,齐齐盯向东方朔。 东方朔摇摇头,笑着说道:“不,不,照收不误。霍光,收下礼来,再给来人 一点赏钱。” 霍光正要动身,外边道儿又叫:“丞相贺仪一份!” 霍光停下来,对桑弘羊悄悄地说:“这回更该是照收不误,照赏不误了!” 东方朔点点头:“对。照收不误。也给来人一点赏钱。” 众人皆知,如今朝中最让人忌恨的便是张汤,最让人看不起的便是李蔡。这两 个人刚刚和东方朔斗了一场,李蔡输了,张汤却与东方朔干了个旗鼓相当。而东方 朔照收其礼,真是心胸宽大啊。众人想到这儿,再看看太史公,只见老人家也频频 点头。 外边再次传来道儿的声音:“文成将军李大仙人派人送来贺仪一份!” 众人这回更显吃惊之态,眼睛齐刷刷地再次投到东方朔身上! 东方朔毫不犹豫地叫道:“把送来的贺礼扔掉,将来人乱棒打出!”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司马谈先声夺人:“哈哈!这一回啊,是大仙打小仙,不怕他反天。东方朔, 老夫整天听人讲,你是神仙,到底是不是神仙,今天当着老夫的面,还有卫大将将 军的面,可要说一说啊!” 众人齐声叫好。 东方朔无可奈何地说:“太史公,您老人家也信这个?” 司马谈向后一撤身子:“鬼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近日我和迁儿 在解读《天官书》,发现古人所说的星相与人间诸事诸人,相互对应,不是没有根 据的啊!” 朱买臣趁机问道:“太史公,那请您说说,近日天上的天狼星怎么样了?” 司马谈看了朱买臣一眼,说道:“朱大人,看来你是个天天都在观察星相的人。 这天狼星嘛,近日昏暗无光,而太岁木星则有亮光射出,直逼天狼啊!” 朱买臣拍腿大叫:“好啊,太史公,您这么一说,朱买臣太高兴啦!” 司马谈却说:“朱大人,你先别高兴!天上众星,我都能看出其象,唯独这太 岁星,气象万千,变幻多端,令老夫琢磨不透。东方朔,听说你就是太岁星,你就 向老夫泄露一点天机吧!” 众人露出期待的眼神。 东方朔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太史公,那都是李少翁这个小人,为了蒙骗皇 上,为了堵住我的嘴,在那儿瞎编的!太史公,东方朔自幼生长在平原,家园之后 只有一个土堆,叫做重丘。秦皇东海求仙,偏说这里有什么紫气,便弄个大鼎和宝 剑压在那儿。等到蔽人出生那一年,大鼎就飞了,重丘也被压斜了,重丘四周,除 了桃树,什么树都长不好。我自小没了爹娘,跟着哥嫂长大,我是吃桃长大的,哥 哥嫂嫂就叫我桃童。咳,不瞒诸位,也不光是我爱吃桃才叫这小名,还是因为我自 小太淘气!” “好!痛快!老夫今天前来,一是想给你贺喜,二来就是想听听你的身世。不 然,老夫枉当太史啦!”太史公有些兴奋。 东方朔看了看周围,说道:“好的,太史公,今天高朋满坐,我也高兴!辛苦 子去迎亲,到正午才能回来。还有大行令公孙贺大人没到,我们就等他一会儿。既 然太史公有令,那我就接着说一点。从哪儿说呢?” 司马谈说:“听说你曾随文成子学文,赤松子学武,有这么回事么?” 东方朔笑了笑:“太史公,我也不认得什么文成子,赤松子。只记得十多岁时, 我骑着黄牛到西边的大河岸上放牧,见有两个老人,一个长着长长的大白胡子,一 个却是红脸黑须,正在那儿下棋。我觉得好玩,便扒在牛背上看了一会。小孩子嘛, 就是嘴快,不知不觉地说了两三步。不料他们就把棋给推了,不玩了。我以为他们 要找我算帐,往牛屁股上猛地一拍,赶紧溜棗。那两上老人果然追上来,硬是把我 扯下黄牛,按在地上,非要我拜他俩为师不可。从那以后,我便随那个长胡子的学 诗书礼乐,周易八卦,随那个红脸短须的学剑术兵法,可他们两个,从来都不告诉 我他们的名字!” 司马谈大笑:“哈哈!白胡子的就是文成子,红脸的定是赤松子,难道你不知 道?” 东方朔却一脸的愕然:“不对啊,太史公。当时我一再问两位老人的名子,白 须老人说,我是齐国人,长着白胡子,你就叫我齐白须;他是鲁国人,有张大红脸, 你就叫他鲁红脸。他们没说自己是文成子,赤松子啊!” 司马谈笑道:“东方朔,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文成子是齐国人,赤松子 是鲁国人,难道你真的不明白?” 东方朔笑了一笑:“太史公,您说是,就算是。反正当时,我就叫他们齐白须, 鲁红脸,他们就叫我桃童。等到十六岁那年,他们说我成人啦,不能再叫桃童,就 要给我取名字。两个争了半天,白脸师傅教我学文,非要我姓齐,叫齐文杰;另一 个是我的剑术师傅,非要我姓鲁,叫鲁剑侠。两个争执不下,差点打了起来。” 太史公说:“那文成子是齐人,让你叫齐文杰,是为了继承他的家传;而赤松 子是鲁人,让你叫鲁剑侠,分明是光大他的剑略兵法呗!” 东方朔对此不置可否,便接着说:“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就想让他二老别为我 的名字打起架来,就上前说道:‘二位师傅,不管是齐是鲁,反正都在东方,而弟 子自幼没了父母,兄嫂将我养大成人,长兄姓齐,老嫂姓鲁。何不让我复姓东方, 兼含齐鲁,既尊师、又敬长呢?’两位老人点头称是,所以才有东方这个姓氏。” 司马谈说:“这下老夫才真的明白。二十多年前,你见皇上时,为什么只说出 随兄嫂之姓,不讲师傅这一层呢?” 东方朔却说:“太史公,兄嫂是我至亲,待我如同父母。我就是一生无功,兄 嫂也不会怪我;可若抬出师傅来,自己若无成就,不是有愧师长,无颜面见天下名 士?” 司马谈点头称道:“说得好,说得好!做人就该这样。那你接着说,你的名字 是怎么定下来的?” “当时两位老师都说‘东方’这个姓好,却又为我的名字争了起来。教我文的 还说该叫文杰,教我武的坚持要叫剑侠,红脸的脸更红,白须的胡子翘得好高。后 来两个人谁也说不过谁,就要来个折中,说这个徒弟的名字,也是各取一半,要么 叫‘文侠’,要么叫‘剑杰’。我一听,这两个名字,多招摇啊!于是我就说,二 位恩师,你们的名字才只有三个字,我怎么能用四个字的名字呢?” 司马谈说:“问得好!两位老仙怎么说?” “两位老人家,当时还真给我问懵了。他们说,‘那你自己想叫什么?’我说: ‘就用一个“朔”字,“朔”是北方,平原不是在齐鲁的北方吗?而朔又是一月之 初,没有月亮的时候,有蕴含万物,待时而发的意思;还有,徒儿是大年初一所生, 初一正是朔日,这个“朔”字,岂不更佳’?” 司马谈站了起来,像年轻人一样叫道:“好哇!‘东方朔’这个名字,我就知 道,还有深意!东方朔,你先不要说,让老夫来解解看。东方兼有齐鲁,而文杰和 剑侠,或者文侠与剑杰,都含文武而兼剑侠,正是二位大侠合力缔造你的本意。只 不过你这个人杰,与其它的杰出人物有所不同,有点怪异而已!而这一切,都隐藏 在一个‘朔’字之中了!” 东方朔有点担当不起,连连作揖:“太史公,承蒙夸奖,东方朔担当不起啊!” 司马谈摆摆手:“慢棗,东方大人,你让我说完。你的名字,还与岁星有关。 朔是无月之时,无月光,岁星最亮。而岁星在东方时,就是正月,就是大地回春之 日。东方朔,就是岁星东起,万物复苏之时。东方大人,老朽和儿子司马迁最近没 做别的,就是研究星象和天官书,这些,你瞒得了别人,可是瞒不了老朽和迁儿的!” 众人齐声叫好。就连坐在一边的修成君也点头称是。修成君对齐鲁女说:“大 妹子,你有这样的夫君,可是做女人的最大福份啊。” 齐鲁女在一旁也听得很有兴致,她心里却有点气,这个淘童淘气鬼,从来不给 我讲这些事! 想到这儿, 又听了修成君的问话,她不知不觉、不以为然地答道: “老嫂子,什么有月亮没月亮的,没月亮时最要他的好看,别听他瞎吹!” 她的嗓门从来都是很大的,何况她怕修成君耳朵不好用,听不见呢?修成君有 点愕然:“什么?是瞎吹?” 众人也是大惊,静下来等着齐鲁女的下文。 齐鲁女毫不忌讳地说:“俺只知道俺这当家的,到了没有月亮那天,腿就打哆 嗦!” 众人大笑起来,东方朔也是无可奈何,只好陪着众人大笑。 (五) 正当众人七嘴八舌,对东方朔的故事和太史公的见解议论纷纷的时候,突然蒲 柳子和道儿一起,急急慌慌地跑了进来。 东方朔问:“怎么,公孙贺大人到了?” 蒲柳子大叫:“父亲,不仅大行令公孙贺大人到了,这……这……皇上……皇 上他也来了!” “啊棗?”东方朔大吃一惊,忙说道:“快,快扶着老太史,到门前接驾!“ 武帝在公孙贺的陪同下,只乘一辆轻辇,没有浩荡人马,更没带那么多美女, 只跟着一个霍子侯,来到东方朔的小院门前。 老太史和东方朔、卫青等人齐齐跪于门前,等候皇上驾到。 武帝走出车驾,众人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看到这么多朝臣都在这里聚集,露出惊讶神色。他由远及近,将众人一一 审视着。众人头都不敢抬,等皇上一句“平身”。 不料武帝并不说话。当他看到自己脚下跪着的,居然是七十多岁的老太史时, 不禁为之动容。他弯下腰来,亲自将老太史扶起,边扶边说:“老太史,您也来了?” 司马谈说:“启奏皇上,老臣体弱多病,不能上朝,今天到此,是想贺贺喜啊!” 武帝脸上多云转晴:“老爱卿,不用你上朝,你能出门,走动走动,朕也高兴 啊!东方朔,你可真有面子!能上朝的,来了;不能上朝的,也来了。朕的太子伴 读学士霍光为你当司仪,朕的大农令桑弘羊替你收帐。你还要隐居?舍得下这么多 人吗?” 东方朔听他话话中有话,便答道:“皇上,臣这里的人是不少,可您身边的大 红人,我这里可没有一个呀。” 武帝一看,张汤、李蔡果然不在。这时他放了心。“众位爱卿,都起来吧!” 等众人都站到一边,武帝便扶着老太史,一边走进院子,一边把自己的话往回 收:“东方朔,有些人没来,你就更不得了啦!” 东方朔真的不懂:“皇上,您的话,臣不明白。” 武帝用另一只手拍着东方朔的肩膀,笑着说:“这叫做:东方有高朋,个个是 英雄!那些行不正、影子歪的,哪个敢到你这儿来?” 东方朔开始出语还击:“皇上,那您的意思是,您的身边,还有不少行不正、 影子歪的人喽?” 太史公吃了一惊,他停了下来,看看皇上,看他如何回答。 武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东方爱卿,你是不在其位,不 知其累。朕要都用你这里的这些英雄,朕会比现在还累!” 东方朔也忙把话往回收:“好啦,皇上,快快进家吧,辛苦子去迎娶新娘,一 会就到。这门亲事,还是您赐的婚呢!” 武帝一边走一边说:“所以朕要来这儿,登门贺喜。朕也要看看,那个罗敷, 到底是个什么样天仙人物!” 武帝与众人进入院内,齐鲁女迎了上来。“皇上,贫女拜见皇上。” 武帝有点不以为然:“嗨!朕不是早就封你为诰命夫人了吗?怎么还老是贫女 贫女的?” 齐鲁女说:“皇上,什么诰命不诰命的,俺不喜欢。” 武帝乐了:“噢?那朕封你什么,叫你什么你才喜欢?” 齐鲁女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俺喜欢皇上您叫俺嫂夫人。” 东方朔怪她无礼:“你就会胡说!当着这么多的人……” 武帝却拦住了东方朔:“哎——,东方爱卿,嫂夫人的话有理。你看,”他停 了下来,拉过修成君来,“这是朕的姐姐,金娥是朕的外甥女,又是你的儿媳妇。 不管是论年龄,还是论亲戚,朕都该叫她嫂夫人。嫂夫人,咱们这这么定啦!” 修成君对齐鲁女说:“大妹子,皇上他虽然是我亲弟弟,可他那份淘气啊,有 时还跟这些孩子差不多!” 众人听了,想笑却不敢笑。 齐鲁女接着来了一句:“嗨!老嫂子,你看我们那位当家的,还不是一个德性!” 众人听了,急忙堵住嘴巴! 武帝坐下,向四周看了又看,寻了半天,转头问东方朔问道。“他呢?” 东方朔不解:“皇上,您要找谁?” 武帝说:“杨得意啊?朕不是让你把他领回来了吗?” 东方朔这才想起:“杨得意?对了,我忙里忙外的,倒是把他给忘了。得意, 得意!” 没人应答。这时道儿从大门外跑了进来,跪下说道:“秉告皇上和老爷,我哥 哥他不知道皇上驾到,一大早,就自己出去散心了。” 武帝点了点头:“你家辛苦子娶媳妇,这么热闹,得意他受不了哇!” 东方朔也为皇上能够理解一位太监而感动:“皇上,难得你能想到这一点。” 武帝说:“过几天,朕让张汤结了案,还让得意回宫去。” 东方朔双手抱拳鞠躬:“臣代杨得意谢过皇上!” 终南山上,杨得意一人独坐在山坡之上,看着山下。 山下一大队人马在走动。锣鼓之声,随风而来。杨得意远远地看到,辛苦子骑 着一匹大白马,走在一队鼓乐之后,身后一顶轿子和一大队车马跟随着,风光无限。 鼓乐齐鸣,观者如潮,热闹非凡。 杨得意笑了一笑,又摇摇头,长叹一声,径向山上走去。 东方朔家中。武帝与众人一边喝茶,一边等待新人到来。众多大臣,谁都不愿 多说话,直着耳朵听外边的声音。 没多会儿时间。只听门外鞭炮齐鸣。道儿喊道:“新郎新娘来到,准备拜堂成 亲!” 东方朔急忙请皇上起身。 武帝笑了笑:“东方爱卿,这不对吧。新人拜堂,是拜父母高堂,朕起来做什 么?” 东方朔说:“皇上,您是主婚人,太史公和大将军,还有诸位大人,他们都是 证婚人啊!皇上请起,众位大人请起!” 武帝起身走到院中,众人也跟着鱼贯而出。 辛苦子领着盖着大红盖头的罗敷,来到院中,来到众人面前。 霍光既是伴郎,又是司仪,他大声叫道:“婚礼开始!一拜天地!” 辛苦子高兴的忘乎所以,领着罗敷走到中间,向天拜了三拜,又垂地磕了三个 响头。 霍光又叫:“二拜高堂!” 辛苦子领着罗敷走到东方朔与齐鲁女面前,跪下磕头三次。 霍光再叫:“第三,夫妻对拜!” 辛苦子与罗敷相对而跪,又拜三次。 霍光突然想到皇上地此,便灵机一动,改了既定的礼仪,叫道:“四拜媒人!” 齐鲁女怕儿子不懂礼节,便提个醒儿:“儿啊,是皇上给你们主的婚,皇上就 在面前,快给皇上磕头!” 辛苦子这才恍然大悟:“皇上?皇上来了?辛苦子给您磕头了,皇上!”说完 自己跪下,便给皇上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罗敷不知这些,也就跟着跪了下来,口中莺声燕语地说了一句:“皇上?” 这一声,犹如雏燕出巢时的一声娇啼,让所有的人,心都酥了一下! 那罗敷说罢,很懂礼节地跪了下来,顶着盖头,婀姿娜态地给皇上磕了三个娇 娇的头。 众人眼里看到,这是风情万种的三次叩头! 辛苦子喜形于色,急忙告诉罗敷:“是的,是皇上!来,我先掀开你的盖头, 让你看看皇上!” 中国现代的婚俗也许远在汉时便已形成,或者说,汉代的婚俗已很“现代”: 揭盖头是夫妻双双入洞房时的事情,辛苦子啊,傻小子,你不是胡来么? 东方朔忘记了自己的公公身份,急忙上前制止,想拉住这个傻儿子的手,但, 为时晚矣! 辛苦子已将罗敷的盖头揭开! 一朵盛开于早春冷漠之际的国色天香,一支脱于池塘亭亭而立的待绽之荷,一 丛在萧瑟秋风中露蕊展蕾的金丝之菊,一缕在纷纷飘雪之中傲然而立的冰质冷魂, 一丝正要顺着女萝向上伸展柔须的菟丝草,一泓让人间万物都要为之痴迷的盈盈秋 水…… 众人都呆了。笔者此时也忘记了如何敲击键盘。如果你是圣者,不会为人间的 至美所动,那么请你把汉皇宫中的计时沙漏搬到这里,那样,你不仅会发现那一粒 粒沙漏在飞速地流泻,还会发现沙漏的声音如此嘈杂,如同长安街上实行特别管制 时只让单向奔驰的车流棗风驰电掣,轰然作响! 梦终要醒来。 先醒来的当然是智者东方朔,然后是当婆婆的齐鲁女,还有太史公,卫大将军, 朱买臣,霍光…… 可是,只有一个人,一个自以为手中握着全世界的人,等到全世界的人都醒过 来后,他还呆在梦中! 他还会是谁呢?只能是目空一切的人,只能是梦寐之中也在想着享用天下一切 美丽和快乐的人。 那还用问,他就是刘彻! 武帝两只眼睛像被一把天锁给锁定在世人的目光之中。世人只能不知所措! 你见过天下最沉着的司仪么?天地被固化在一块琥珀之中,他还能坚持着把仪 式做完。 这便是霍光,年仅二十三岁的霍光。霍光用他清亮的嗓门,试图唤回人间衡常: “五拜证人!” 辛苦子拉着罗敷,转身向卫青和太史公等众人便拜。 而武帝仍站在那里,两眼看着他该看的地方,一动不动。 东方朔走过来,用手在皇上面前晃了又晃,叫道:“皇上,皇上!” 武帝呆立着,雷打不动。 司仪霍光走了过来,也伸出手来,在武帝面前晃了又晃。这下霍光惊得比谁都 更为严重。不过他的面上特别镇静,向众人宣布着他的决定: “所有拜见,暂时免掉。新郎新娘,送入洞房;各位佳宾良朋,请入酒席饮宴。 皇上龙体欠安,大行令,速速起驾回宫!” ---------- 大唐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