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女人 一、焚烧记忆 我决定要离开这座城市,到很远的地方去定居,临行前,我清点所有的日记、 手札,整理我所有的记忆。 有些东西需要带走,而有些东西不能留下。 我把我七大本的日记和一些零散的手札都放进火炉里,颇有点悲壮地看着它们 一点一点地化为灰烬。它们化为袅袅上升的轻烟,消失在微风中。 坐在露台的藤椅上,在这灰蒙蒙的天气里,初春早晨的雾霭笼罩着我,使我的 心也不禁随之阴沉起来。我站起身,用矿泉水瓶里的水倒在那些日记和手札的残骸 上面,义无反顾地扑息了最后一点火星。 写作是一种完美状态。我始终这样觉得。 我喜欢写作是从爱写日记开始的。每晚临睡前我都要交代一下自己当天发生过 的一切所有大小事情。从来,大家都认为施丽雅是个才女,不可多得的最有前途的 文坛新人。可是谁又会想到她有着那么多杂乱无章乱七八糟的私生活呢? 我又怎能把我至真实至糜烂的一面呈现在童再舟的面前呢?一直以来,他都只 是看到部分的我,而没有看到全部的我。要是他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要是他知 道他即将迎娶的是个怎样的人,他肯定是会吓呆的,并且宁愿终其一生都抱独身主 义也绝不会抱迎娶我的打算。 所以关于我以往种种的经历我都要烧毁掉。这招叫毁尸灭迹,死无对证。我对 着这堆日记和手札的残骸笑了笑。转身,走回屋子里面。 我曾经这么对我最好的朋友唐心说:我喜欢那些性能力特别强的男人,因为我 觉得这种男人对生活对生命特别有热情,而我的人生缺乏的正是热情,所以我喜欢 与这些男人交往。 是的,交往,分手。许许多多的循环。有些人我已经忘记了他们的面孔,可还 仍能记得他们温柔多情的手指,粗犷有力的臂弯,宽阔温暖的胸膛。他们有的可以 点燃起我的所有的全部的热情,令我燃烧。有的,则很快消失离去。 唐心说:施丽雅,你是个沉沦的女子。你终是会玩火自焚的,虽然你自以为你 玩得起。 是的,玩火自焚。我常常自比鱼玄机,这个红颜命薄的才女子,终其一生都在 吟哦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我说:没有有情郎又如何呢?我只是需要有很多很多的男人来充实自己。 唐心说:这又有什么用?他们并不爱你,你也并不爱他们。你放纵自己,何苦? 我说:面对男人,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对他们有好感,唯有以这种方式:和 他们做爱。这就象是一种我对他们的精神鼓励,这种身体语言就好象是在说:你好, 继续对我好吧。因为我对你有好感。 唐心说:你的想法有点与众不同。 我说:是的,我自小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你是知道的。我的事,你全知道。 自小,我就老觉得自己被亏待被埋没,得不到公平公正的对待,缺少关心、照 顾和爱护。所以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当个最好的母亲。天知道,其实我往往连自己也 照顾不了,又怎么能够照顾好小孩子呢?我相信终有一天是会事与愿违,当一个最 糟糕的被孩子和孩子他爹抱怨连连的母亲的。 唐心说:象你这种人最好早些结婚,你适合结婚,施丽雅。有个爱你的丈夫管 着你,你就不会胡作妄为,乱搞男女关系了。 我说:哦,我还以为象我这种人最好永远不要结婚呢!难道你不觉得我这种人 最适合搞婚外恋吗? 唐心说:我相信你不会。 我说:你肯定? 唐心说:我了解你,施丽雅,你一旦认定一个人,就会跟他过一生。必定会有 一个人使你埋葬过去,重获新生的。 然后,很多年过去之后,我遇上了童再舟,他是个适合作我丈夫的理想人选。 我决定跟他过一生,埋葬过去,焚烧记忆。 二、东邪西毒 犹记得认识童再舟的第一天他就问我:你是个怎样的人? 于是,我问自己:施丽雅,你是个怎样的人? 想了很久,大概有三分钟吧,感觉却象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终于找到我所想 要表达自己的词汇了。 在现实世界里面,一直以来我都找不到可以准确表达自己的语言和办法。唯有 文字才是我表达我的思想的最好的工具。 我说:我是个任性,倔强,偏执,天真,脆弱,骄傲,好胜的人。 童再舟轻笑,打趣我说:哦,原来你有这么多的优点。 我说:哦,你不认为这些都是缺点吗? 童再舟说:不,是优点。我觉得你很可爱。所以你的一切都是可爱的。 我低头呷了一口咖啡。几乎所有的缺点都被我一个人一一包揽了,而面前的这 个男人竟然会认为这些都是我的优点。 童再舟说:你的这些优点使你可以成为一个天生写小说的人。你的感情是丰富 的,思想是敏锐的,生命是华丽而又脆弱的。 我说:谢谢你这样说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形容过我,而且还形容得这么好! 文字无疑是有力的武器。当我的感情丰富得满溢变得泛滥之时,就可以化为文 字了。我用这武器武装了自己,捍卫着自己,抵抗着敌人。敌人满天飞,不着边际。 而我,就把他们消灭在文字里,消灭在字里行间。有人说我:你都把男人写成糟粕 了,可是殊不知男人比糟粕更糟糕上十万倍。有人说我:你这样太偏激了。可是殊 不知我比他们看到的我更偏激上十万倍。 男人,我热爱和憎恨着他们。他们是我写作的动力。我热爱他们,是因为这是 我作为女人的本能,我离不开这种肉欲性的低俗生物。我憎恨他们,是因为我确实 瞧不起他们。 写作,使我的生命变得更华丽和脆弱。 童再舟说:还有吗?还可以再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我说:我不太相信别人也不太相信自己,不太看得起别人也不太看得起自己。 童再舟说:这样不大好。你太心高气傲和孤芳自赏了,这免不了是要落落寡欢 的。相信别人,也要相信自己,看不起别人不要紧,至要紧的是要看得起自己。 我说:是的,我一向恃才自傲,开罪了不少人。 童再舟说:你要知道有些人是不可以得罪的,得罪了一次永远有麻烦跟着你。 再说说你自己吧,我喜欢听你说你自己,我喜欢知道关于你的一切事情。 我说:我是一个小时候抱着猫儿说话,还相信自己能够听得懂小鸟语言的女子。 在与动物沟通方面,我总相信自己有特异功能。 童再舟说:喜欢猫的女孩都是孤独的。 我说:我小的时候有一群跟着我的,为了零食而对我忠心耿耿的朋友。可那种 维系毕竟是薄弱的,他们是一群谁有钱就跟谁交朋友的三流朋友,酒肉朋友。你有 钱他们就是你的忠实走狗,你无钱,就是树倒猕狲散。 童再舟说:哦,看来你生长在富裕之家,家里很有钱,喜欢显威风。 我说:是的,曾经。我家以前的确是资产阶级。后来我父亲破产了,就不是了。 我没有告诉童再舟更多。男人是不能够接受女人复杂的一面的,女人还是有多 单纯装多单纯的好。我没有告诉他我父亲死于脑溢血,然后母亲改嫁了。我从九岁 开始就一直寄养在别人的家里。我母亲一年来看我一次,在我生日的时候。 童再舟说:你命途多舛。 我说:是的。 是的,谁说不是?我自小就受过好些苦。犹记得以前每年的二月十五日,母亲 才会来看一看我, 母亲说:施丽雅,今天是你的生日。这是你的礼物,拆开来看看喜欢不喜欢? 我把礼物盒子扔在地上,双手叉腰。 然后,责问她:你不要我为什么生我?你既然已经下决心不要我了,就不要再 来看我。 我敌视地看着母亲,眼睛比黑夜还黑,在黑夜中飞出两把闪亮锋利的刀子。她 是我平生的第一个敌人。我们都把对方弄得心如刀割。 小时候,就是这样,不懂得体谅大人的苦处。 当母亲失望地走后,我从地上捡起她带来的礼物盒子,如获至宝。 这是我的珍宝,我把它们藏在柜子的最底层,用衣服层层覆盖着。可是,总是 会被养父母的孩子翻抄出来,弄得又破又烂再交回我的手中。 我犹记得当中有套金陵十二钗的搪瓷小人。被他们弄得林黛玉和妙玉巴烂,配 不成套了,我哭得很伤心。 我最后的一次为母亲而哭泣是在知道母亲永远再也不能来看我的时候。 然后,在生活中又经历了另外的一些事情。它们使我的眼睛干涩,泪腺失去了 应有的功能。无论多伤心,也再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童再舟打破了我的思绪,他说:那你更应该多交点朋友,朋友多自然会开心。 我说:我的确有很多朋友。但我依然不开心。我一直缺少那种可以跟我谈理想 谈生活谈心事的一流朋友。由于我没有精神朋友,所以我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自问 自答。的确只有自己才是自己一辈子的朋友!也因此我沾染上了自圆其说,自以为 是,自得其乐,自我感觉良好等种种毛病。 童再舟笑,摇头。他说:所以你才写作吧? 我说:是的。别再说我了。说说别的吧。 然后,我们把话题转到别处,聊起我们都极喜欢的导演王家卫身上去了。 童再舟告诉我:王家卫这样形容过他的四部电影:《阿飞正传》象酒;《东邪 西毒》象鸦片;《重庆森林》象可口可乐;《堕落天使》象冰淇淋。 我说:哦,这四样都是好东西呢,都可用来形容在女性身上。如果用其中一样 来比喻我,你会用什么作比喻。 童再舟说:施丽雅,你是鸦片。看你的小说就象是吃鸦片,总是令人欲罢不能。 只有象你这样的鸦片女人才可以写出如此象鸦片的小说来。 我大笑,说:《东邪西毒》象鸦片,我也象鸦片。那我这个来自于东方的女子 就是东邪,你这个来自于西方的男人就是西毒了。还形容得真没错呢!东邪西毒现 在终于碰面了。童再舟,如果我承认自己是鸦片,你会承认自己是毒药吗? 童再舟说:如果我是毒药你答应吃一辈子吗? 我说:我怕,我这一辈子尚未过完,已经被你毒死掉了。 童再舟说:我是慢性毒药。你没有听过以毒攻毒,砒霜可以致命也可以救命的 吗?我就是可以救命的毒药。 三、救命毒药 童再舟是我的读者,我们第一次的见面是在蒙地卡罗西餐厅,双方都很是愉快。 他从国外专程回来见我,找我颇是费了好些章节,曲折迂回,艰难重重的。他 后来告诉我,他有信心这次回国一定是会与我相见的,并且希望把我带走。 他到我所居住的城市找我的时候,我尚在旅行的途中。童再舟千辛万苦才联络 到我,确定了我所在的准确位置后,他赶上我们的队伍,与我会合。 童再舟一直知道我骄傲,倔强,有个性,写得一手好文章。可是,他从不知道 我过往生活糜烂,滥情滥性的那部分,因为我一直不想让他知道。 童再舟不会明白,我从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一夜之间变为一个一无所有,要 寄人篱下的小姑娘,情况是多么的堪怜。后来我看《悲惨世界》,看得直掉泪。 我想,有些人注定是悲剧里面的人物,比如我。 我母亲,我唯一的亲人,在我十四岁生日的时候见了她最后一次,然后她就真 的不再来看我了。她出国去了,音讯全无。我想,她也许是死了,真的死了。又或 也许,在她心中,我已死了,她已经可以完全把我忘记掉,当作从来没有生下过我 这个女儿。 我在养父母家,从来,衣不称身,食不裹腹。母亲走后,他们对我,更是残酷 无情态度严厉起来。 我读书一直很好,但从来受不到赞扬。和他们一起到商场挑选日用品,他们的 孩子是想要的该有的都有,我则以一句僧多粥少被驳回请求。我看着一堆堆新的玩 具文具和衣帽鞋袜很是羡慕,他们的孩子却对我说:猪猡,走开。眼看手匆动。 我的心渐渐沉寂,我的表情渐渐冷漠。在那个家生活的那几年,已使我不懂再 爱别人,也没有能力再爱别人了。 十六岁,我开始跟流氓厮混在一起。玩摇滚玩新潮玩流浪玩同居,玩到再也玩 不出什么新花样,直至最后玩到厌倦。有一段时间,我的床上尚保留着前一个男人 的体温,下一个男人就已经躺上来了。 可是没关系,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童再舟他说他是可以救命的毒药,他要我 吃他一辈子,他向我求婚了,他要带我离开这儿。 我们将到国外旅行,到国外登记注册。 我二十四岁,童再舟三十六岁,他比我大整整十二年,一个年轮。我们决定要 给彼此一些安定温暖的生活。 四、鸦片女人 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打计程车到童再舟的酒店。他打开门,把我一拥入怀, 然后我们很快地躺到床上去。 在经历了我们第一次的水乳交融后,我觉得他是个无可挑剔的男人。无疑,他 将会是个出色的床伴。 我说过,我喜欢那些性能力特别强的男人,因为我觉得这种男人对生活对生命 特别有热情,而我的人生缺乏的正是热情,所以我喜欢与这些男人交往。 最终,我会嫁给这样的男人。而这男人,现正躺在我身边。 童再舟抚摸着我的裸背,沉吟半响,他说:施丽雅,告诉我你身上的伤痕。你 曾经遭受过虐待。你全身都是伤疤,告诉我你的养父对你做过些什么? 我的心往下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的沉。 我冷冷地说:你请私家侦探调查我? 童再舟说:我总该知道我未来的妻子是个怎样的人。 我说:你不是一早已经知道了吗?我是个鸦片女人,并不是个什么好女人。 我忘了,有些记忆可以被放进火里焚烧掉。而有些忘记一辈子都抹不掉。我所 有的记忆,全都在我的身上——背脊上、胸脯上、肚子上、大腿上。它们伴随我一 生,是我一辈子的耻辱。 童再舟怜惜地抚摸着我那已经愈合的伤口,那一条条或长或短的淡淡的红色的 疤痕。他说:请你信任我,施丽雅。我们还要生活一辈子呢。 我慢慢从平静转为激动,变为不可遏制的愤怒。 我坐了起来,颇有点恼羞成怒的样子,再也难以自恃。 我说:童再舟,你竟然请私家侦探调查我? 我气得浑身都在颤抖。 童再舟起来一把抱着我躺下,他说:施丽雅,冷静。 我只感到我的身体越来越冰冷,他抱着我,我仍还是冰冷。这种冷,一直冷入 心里去,使我浑身都冷得直颤抖。 童再舟用棉被包裹着我,隔着被子,他铺天盖地的覆盖在我身上,完完全全把 我包围。 童再舟说: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我爱你,唯有用身体语言告诉你,施丽雅。 他掀开了被子,我们再一次跌进深渊,那神秘的莫测的世界。 狂欢过去后,我想,这个男人终是会离开我的,无论他有多爱我。 童再舟俯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忘记过去吧。我不会再问了。施丽雅,这个世界 上只有我最懂得你。上天派我来打救你,快从梦魇中醒来吧。 后记: 唐心说:我了解你,施丽雅,你一旦认定一个人,就会跟他过一生。必定会有 一个人使你埋葬过去,重获新生的。 然后,很多年过去之后,我遇上了童再舟,他是个适合作我丈夫的理想人选。 我决定跟他过一生,埋葬过去,焚烧记忆。 童再舟说:我是慢性毒药。你没有听过以毒攻毒,砒霜可以致命也可以救命的 吗?我就是可以救命的毒药。 我二十四岁,童再舟三十六岁,他比我大整整十二年,一个年轮。我们决定要 给彼此一些安定温暖的生活。 童再舟俯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忘记过去吧。我不会再问了。施丽雅,这个世界 上只有我最懂得你。上天派我来打救你,快从梦魇中醒来吧。 在异国微凉的清晨,我在晨曦中独自醒来。 然后,轻手轻脚移动到书桌旁,展开信笺,开始写信给移居日本多年的好友唐 心。 我写道:童再舟是个物理学博士,是那种被称之为科学家的人。他从不看小说, 除了我写的小说。医生说,我们的孩子预产期会在二零零一年五月。来年樱花的季 节,我带上孩子到樱花的国度探望你。好不好?唐心,你说的话是对的。我是个适 合结婚的女人。又或也许,每个女人都适合结婚。 一不小心,我碰翻了桌面上的一个玻璃水杯,惊醒了童再舟。 童再舟说:施丽雅,怎么这么早?又在写小说了?别累坏了,我会心痛的。 然后他起床把地上的玻璃碎片收拾干净,到卫生间洗漱。 他对我说:施丽雅,牙膏快没有了,你怎不早些告诉我,让我买回来? 我说:那你今晚记着买回来吧。 他说:遵命,老婆大人。 我打开门,送童再舟出去,我问:童再舟,今晚回不回来吃饭? 童再舟说:是的,鸦片女人。 傍晚时分,我开始阵痛,于是立即打电话给童再舟救命。 我说:你的鸦片女人快要生孩子了,快回来送我上医院。 童再舟很兴奋地说:是的,鸦片女人。我马上回来,很快,你挺着。 这是童再舟最后一次喊我作鸦片女人。 从此,童再舟只喊我作老婆大人或者是孩子他妈了。 在孩子面前喊我作鸦片女人毕竟不雅。 孩子必然会好奇心使然,想知道什么是鸦片女人。 我发过誓要当最好的母亲,所以我会好好地培育他成材。 当然,我希望我的孩子在未来的人生旅途上不要碰上一个象我这样的鸦片女人。 这想法显然很自私,但可怜天下父母心。 不过,我知道,的确——不是所有鸦片女人都可以那么幸运地遇上童再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