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部落 作者:童月 我感到一个人在悄悄向我们逼近,虽说我看不清他──事实上,“看”早在 几个世纪前就已成为神族专用语,神的宠儿,纳米人用不着看见什么──可是我 嗅到了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它的基味是腐烂的肉体和清冽的金属混合的味道, 基味之上,掺杂着一股从未闻到过的刺激性气味。假若魔鬼为纳米人建了收尸场, 无疑应是这种味道。它纠缠在卅祭司为我沐浴的圣水浓香中,显得那样怪异。我 相信自己曾经闻到过它的基味,但是,何时、何地,我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卅祭司一定没有注意到,她沉浸在自己口中源源不断涌出的一支曲调怪异, 词意难辨的歌中,身体不断地前仰后合,赤裸的胸膛一次次蹭过我的脸。圣水冰 冷刺骨,她的胸膛温暖柔软。 圣水一瓢瓢浇上我的背,从此我身上将散发着和卅祭司一样的体香──神族 圣处女的香。 那人向我们逼近了一步,浓烈的体味构成了一种威胁──他是个男的,一定 是的!我下意识护住胸前,虽然我明知他无法看到,即便他有微弱视力,纳米人 居住的黑暗所在也足以重重包裹住我的秘密。 “出去──” 狂怒使卅祭司的声音尖利如一把刀,割破黑暗,刺向那人。她站起时,赤裸 的胸膛碰到了我的脸,愤怒和恐惧使她皮肤上爆起了一粒粒寒栗。 纳米人几千年的历史中,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圣处女祭司交接仪式上, 闯进来了男人。按惯例,圣处女交接仪式只由新旧两任祭司参与,其余任何人不 得闯入。 “我只想给阳一样东西。”那是一种被悲伤榨得再无一丝起伏的声音。 是年! 浴桶因我的急切一下子翻到了,我从湿淋淋的地板上爬起,扑向他。曾经以 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他,心被绝望折磨了太久,已经长满了茧,不会再痛,再 流血。可他的出现仍是洒在伤口上的一把盐。 “卅一祭司!” 卅祭司的声音是一道无形的绳索。在离年不到三步的地方,我停了下来,而 且慢慢地,倒退着走了回去。 “这里没有什么‘阳’,只有卅祭司和卅一祭司。”卅祭司的声音像冰。 “阳,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年不理卅祭司,对我说。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年用了“看”这个词,难道他“看”过?要知道,在纳 米人中,除了祭司外,任何拥有视力的人都将被视为“魔鬼”而处死。我暗暗祈 祷:卅祭司不要注意这一点。 黑暗中传来铁器摩擦的声音。我睁大眼睛,可是,眼前还是什么也没有。 “它没了……没了……”年绝望地低语着:“它怎么会没了呢?它曾经使我 看到过呀……” 年身上那种飘忽的气息逐渐远去,圣处女的香又围拢过来,裹住了我和卅祭 司。 “年。”他的名字从我口中溜了出来,像以前我独处时的好多次一样。无奈 的感觉像一只毒虫把毒液注入我心头,并不觉得痛,只是觉得麻木。 对不起,年,我已无路可退。 卅祭司忽然把指头放到口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唿哨。卫兵们杂沓的脚步声从 门外传来,接着,是年的惊叫。 卅祭司的声音中充满恐慌:“魔鬼,一定是魔鬼派他来,窃取神族秘密的。” “他会被怎么处置?” “死。明天一早,由你来执行。” 我忽然觉得卅祭司在笑,而且,是冷笑。汗从我额上滚了下来。 15年前我出生时没有哭,接生的甘嬷嬷把我倒提起来,打了一巴掌,还是不 哭。妈妈以为我死了,可是我的胳膊腿儿分明还在动。于是,甘嬷嬷取出两块石 头,击打了一下。火星飘入我眼中时,我哇哇大哭。 血泊中的妈妈忽然挣扎起来,提起我的小腿,准确地扔向床下那只盛满血液 污水的便桶。甘嬷嬷抢过去接住了我,反手给了妈妈一计耳光。我的哭声中止了 一刻,而后,由痛哭变成了嚎啕。 甘嬷嬷冲我下跪:“神族的人。” “你也要跪。”甘嬷嬷对妈妈说,房间里因这句话而充满了血腥。妈妈从床 上滚下来,双膝跪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她跪了一次又一次,额头碰得地板嘭嘭 作响──不是冲我,而是冲甘嬷嬷。 “求求你了,让这孩子去她该去的地方吧。” 甘嬷嬷只是冷笑:“我只是奉命行事,按纳米人的规矩,有微弱视力的都要 好好保护的。” 她走后妈妈把脸伏在了自己的血液中,一动不动,直到我的哭声喑哑,又渐 渐消失。 我是一个成熟而早慧的女孩,3 岁时妈妈便试图让我明白我的命运。 “15岁时你会死。”她说。 我问她死是什么,她说死就是无梦的睡眠。我说那每天晚上我都会死的。她 说不一样的,死了就再也不会醒来了。15岁是一个太遥远的概念,我问妈妈你多 大了,她说26.26 比15更不可捉摸。我问她为什么我15岁时会死,她不再说话, 只是紧紧把我搂在怀里。滚烫的液体落在我脸上,尝一尝,是咸的。我说很好吃。 不久以后我就目睹了真正的死亡。 妈妈一再对我说那个男人是我杀的,他闯进我们的小屋时我正拿着把刀子刻 地板。几个世纪来纳米人一直居住在这种金属小屋里,呼吸与汗里的潮气使地板、 四壁严重锈蚀,刀子刻上去,发出一种能杀人的兹啦兹啦声。妈妈让我停下,我 说我要割下地板来做盘子。 那个男人进来时带着满身醉气,他一定是吃多了蜜罗果。他大声喊着妈妈的 名字:“你看见我在飞吗?我在飞,我要带你一起飞……”赤裸的大腿从我头顶 上迈了过去,臭骚哄哄的味道使我大哭起来。随即,我听到了妈妈带着喘息的声 音:“孩子,孩子在呢……”那男人醉笑着说:“你怕什么,她又……不见。” 沉默,而后我听到了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锐叫:“她有微弱视力!” 醉中的男人并没有领会这句话的含义。“那我杀了她好了。”他摇摇晃晃地 从床上下来,扑向我。“她是神族的人!”妈妈从床上跌下来,抱住他的腿。男 人轻易地把她甩开了,但同时自己也失去了平衡,往下跌时正好扑到了我的刀子 上,刀子戳穿了心脏。 “就这么简单。”妈妈一再对我说。可是她忘了,我的记性一向很好,3 岁 之前的种种,也许我无法回忆起一个个完整的故事,可总有一些感觉,几桢画面, 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我记得那人口中蜜罗果的醉香和他胯下的骚臭;我记得 那人粗嘎的喉咙砂纸一般磨得四壁扑蔌蔌往下掉锈渣;我还记得──一只手从我 手中夺去刀子,刀柄磨得我手心皮肤发烫。随即,不知什么液体溅到我身上,腥 甜。最后,刀子仓啷一声落到地上,击起几点火星。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 ─看到了黑暗之外的另一种东西,不像以前,我看到的不过是物体的模糊轮廓, 是擦淡了一点的黑暗。它完完全全超乎我的想象,甚至我的语言中都没有合适的 词汇把它表述出来,我只觉得什么东西透过眼睛一直楔进了大脑中,横冲直撞。 后来,在我学会神族语言之后,我知道,那叫“红色”。 妈妈呆坐了很久,而后用刀子把那人卸成了小块。每天取食时间──神是宠 爱纳米人的,我们无须劳作,每日食物自会准时出现在食场上。此时,5 岁之上 的纳米人都会聚集在食场上,跟随圣处女祭司做祈祷,而后领取如嬷嬷分发的食 物──那时住宅区别处总是空空荡荡的,妈妈会抱起一小块尸体跑进居住区底层 的葬场,把它丢进那个被称为“永无乡”的金属棺匣里。对于纳米人来说,那个 棺匣永远是个谜,任何东西塞进去都会在5 分钟内消失。多少年了,被塞到里面 的死去的纳米人有成千上万,可它始终没被填满。 那个男人太不走运了,在纳米人中,杀婴是很常见的事,哭闹不休的婴儿常 被急于泄欲的男人抓起来摔成一滩肉酱。法律默许它是合法行为,甚至许多母亲 都不会太在意,常常收拾了婴儿的尸骨就开始欢娱。可我是神族的人,8 岁之前 我出了事,妈妈会被活活丢进棺匣里。妈妈说我是凶手或许是因为万一被人发现 了,神族的人在一定程度上有豁免权。 内部资料注意保存密级:*** 黑暗部落雄—婴社会行为的观察报告摘要:黑暗部落雄—婴社会行为的观察 数据收集于星际纪年X0038 年镧月—0039年锕月,覆盖了一代黑暗部落民的出生 至死亡。分别用1 分钟点取样和5 分钟事件取样收集数据。焦点动物为5 个雌性 房间里的5 个婴儿。数据处理结果表明:①由于黑暗部落发情雌性几乎会与部落 中所有雄性交配,其子女的父亲确认精度低,雄性黑暗部落民对婴儿照顾偏少, 20周龄内婴儿平均有0.1 %时间受到雄性照顾。②雄性对婴儿的照顾多发生于雄 —婴—雌三边关系中,其基本模式为雄性接近怀抱婴儿的雌性,并在此后与之发 生交配关系。③雄性杀婴行为普遍,被观察的5 名婴儿有3 名在20周龄内被杀。 结果③支持先前关于黑暗部落部落为控制部落民总量而盛形杀婴的假设,但结果 ②不支持关于雄性杀婴以刺激雌性发情的假设。 1 、材料与方法1.1 、研究地点:黑暗部落金属蛋形居住舱。 1.2 、观察方法:应用亚Φ光透视,暗中观察。 …… 那天我问妈妈那个男人是不是死了,她说是。我问她为什么15岁时我会死, 妈妈沉默了许久,告诉我纳米人中每年都有一两个女孩生下来能看到光,这样, 到老的圣处女祭司15年任期满,该退职时,总有十几名具有微弱视力,初潮已过、 年龄又在十六岁以下的女孩子够接替的资格。这些人中,有一人会被选为神族圣 处女祭司,其余的,将被视为魔鬼而处死。 我号叫,直叫得耳朵嗡嗡作响,大脑再也不能思考。15岁时我会像那个男人 一样倒在地上,身上到处都是那种能扎入人眼睛的颜色。我不能接受,可无力抗 拒。妈妈轻拍着我的背安慰我,可成年后想想,她的语调中有着残忍的快意。或 许是因为,这个秘密她独自背负了太久,而今有人分享了。 断断续续地还有男人来找妈妈,妈妈总是义正辞严地说:“孩子是神族的人。” 可我知道,她的每一个毛孔都会在此时打开,散发出一些相反的信息。毕竟她还 年轻,她的乳房坚挺,皮肤光滑如缎──“缎”这个字是妈妈无意中吐出的,据 说她小时候还曾在妈妈的妈妈那里摸过缎的残片。可是轮到我,“缎”只剩下了 残丝,如几天没梳过的头发。 渐渐地我学会了在男人进门时出去。走廊里满是孩子──或许是黑暗中无可 消遣的缘故吧,性爱是纳米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对于一个8 岁以下,还 不能到聚集营过集体生活的孩子来说,在居住区漆黑的走廊里游荡便是他们的生 活方式。 没有人愿意和我玩,没有人愿意和一个具有微弱视力的孩子玩。据说,魔鬼 的微弱视力是靠吸取纳米人的生命获得的。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生命打赌──一 比十几的赌。 我只有缩在黑暗的角落中,每日每日听着那些和我一起出生的孩子在走廊里 尖叫、嬉闹,啪啪的脚步声只在供应食物的时间稍稍停息一会儿。有时,他们会 敲响每一扇门,用尖锐的童音刺激人的耳膜:“开门了,打搅了,你要不开我走 了──”里面的喘息声会稍停片刻,男人用粗重的声音骂:“滚!回家听你妈去。” 或者一刻不停,且愈演愈烈。 回家后我总是把头钻进妈妈怀里,让她的心跳声包围我,驱赶那些孩子的诱 惑。当那些声音远去,妈妈把我放开时,会发现,衣襟是湿的。 或许是为了补偿,妈妈开始给我讲故事,在长长的睡眠时间,我把头枕在妈 妈的臂弯里,耳朵贴着她的嘴,听她用细细的声音讲神族之间的爱憎恩怨。她讲 了一个又一个,梦呓一般说过又忘了,我听了一个又一个,听来听去所有的故事 都变成了两个的化身。一个是:两个神族男女相爱,女神的家族不同意,男神伤 心死了(神也会死吗?我问妈妈。妈妈说会的。他们的死是什么样子呢?无梦的 睡眠吗?或许吧。妈妈说。),女神被迫嫁给别的神。路过恋人墓时,坟墓裂开 (神的尸体是要保存起来的,不像纳米人。妈妈说。),女神便跳了进去。不多 会儿,里面飞出一对美丽的蝴蝶。(蝴蝶是什么?一种最最美丽的会飞的神。什 么是美丽?等你被神族接纳了你就知道了。)另一个是:一位男神爱上一位美丽 的女神,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女神的容貌毁了,男神便刺瞎了自己的眼睛。他们 相爱,直到永远。 揣摩着这样的故事出去时,在我的想象中,妈妈与那些男人在房间里的行为 也染上了故事的美丽。我不再觉得委屈,每日边游荡边为自己编故事,可编来编 去,我不过是把故事中的女神换成了自己。 生活在黑暗之中,有微弱视力并不是件好事,对它的使用使我的其他感觉能 力大大减弱,我经常嗅不到别人在远处的体味,听不准脚踏在破损地板附近时异 样的声音。然而,走得多了,我慢慢熟悉了纳米人的居住地。开始,我觉得它极 大,后来,我发现它挺小──毕竟,纳米人总共不过两三万人。女人们──有的 带着孩子,住在围成圆圈的一圈小房子里,圆形房子上层是三个聚集营,一个住 男人,不过男人只在竞技游戏和一年一度的性狂欢节时才住在里面,通常他们都 宿在不同的女人房间里;还有两个各住8 —14岁的男孩女孩,15岁就是成人了, 可以享受成人间一切秘密的游戏了。聚集营再往上是圣祭女营,8 岁后我也要到 那里去。女人们的圆形房子往下,是葬场和圣处女祭司居住的圣殿。圣殿是禁地, 非经允许,任何人走近它40步以内都会被处死。 离我们家14座房子远的地方,有一个大厅,不住人,门上挂着一把很大的锁。 妈妈说,那是禁区。那里曾是纳米人的欢场,每隔11个月,所有成年的纳米人都 会聚集在那里,不分昼夜尽情欢乐。妈妈8 岁那年,纳米人中怪病流行:所有男 人都丧失了征服女人的能力和欲望。这在纳米人间引起了极大的恐慌,流言四起, 矛头指向当年的圣处女祭司。后来,人们查出,那年的圣处女祭司和一个男人有 染,已不再是处女。神一定是生气了。于是,新的祭司马上被选出,上任后的第 一件事就是:处死被废黜的老祭司。 然而,她没能成功,因为老祭司自杀了,和那个男人一起,在一个方台子旁。 从此,男人们的病就好了;从此,那儿成了禁地。 这些传说使那个房间变得神秘而美丽。我常常一连几个小时,以膜拜的姿势 站在门前,像是在祈祷什么,又不知道自己想得到的是什么。 后来,我发现门板下部已锈蚀,可以轻易地弄出一个大洞,而后钻进去。 第一次进入禁区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后来,在我学了神族语言后,才知 道,那叫作“亮” “亮”使我的微弱视力迅速提高。我常常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躺上几个小时, 看各种东西的轮廓逐渐从暗中浮出,像一个个肃立的鬼魂一样,看着我,不作声。 我最喜欢的东西是一个躺着好多小球的平台。我经常把那些小球滚得满地都是, 再一个个捡起,借以消磨一天又一天难耐的时光。方台子有好多个,我曾经挨个 儿闻过,想找出有人自杀的是哪个,但时间早已把那个故事的痕迹磨掉了。 再后来,我遇到了年。那时我已6 岁。一天,我打算走时,门上的破洞口出 现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人的两条腿。我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但是,当我 发现那腿很短,很细,和我的差不多时,我放了心。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出奇不意地抓住了它们。那人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 我拖进了房间。他的皮肤被门上的裂口撕破,发出的“嘶”声分外响亮。 他拼命挣扎,我紧紧抱住他,两个人在冰冷的地板上滚来滚去。他的皮肤很 脏,手指触上去滑腻腻的,一定是许久没有人照顾过他了。纳米人都不穿衣服, 也没有什么衣服可穿,据说神是穿的。少女们会用种种香料混合自己的体味── 在视觉受限制的情况下,体香成了吸引异性的最佳手段;男人则努力使自己胯下 的骚臭更强烈些,据说这样能使女人情动。而那个男孩身上没有人味,有的只是 腐败的植物的气息,垃圾的气息。它混合在地板散发出的清洌的金属味中,一丝 丝钻进我的鼻孔。后来,我感到腿上湿漉漉的,他在流血。 我急忙松开他。他滚出好远,站起来,敌意地面对着我。 我说:“这是我的地方。” 他说:“4 岁时我就来过这儿。” 我们静立着,谁也不肯先走。开饭的时间已到,妈妈喊我名字的声音在远处 回荡。我不敢答应,怕声音暴露我可怜的秘密。妈妈的声音越来越焦灼,沿着黑 暗爬来,一点点缠住我的心。我的腿开始发颤,可脚底却像有胶水粘着一样难以 移动。突然间我的泪水汹涌而出,我说:“这是我的地方。” 他慌了。于是我们达成协议:这个地方归我们俩共有──孩子间的协议总是 很容易达成的。再后来,他成了我唯一的朋友。他叫年,比我大一岁。 内部资料注意保存密级:*** 酸性锶杏果对雄性黑暗部落民交配能力的影响摘要:交配是黑暗部落民最主 要的日常行为,但其目的不为生育。在近期投放的食物中,酸性锶杏果对雄性黑 暗部落民的交配能力有明显抑制作用,并带来恐慌。其表现为:厌食、同性之间 敌对行为…… 一枚针刺入我的左眉骨,我猛然跳了起来,惊问道:“卅祭司,你……” 卅祭司的声音出奇的温柔:“别担心,这是仪式中最关键的一项:纹面。纹 完后,你就具有代神发言的权力了。” “代神发言的权力!”我喃喃重复着。 “对!完全视力!从此,只要有光,你就什么都能看见。魔鬼一直想得到这 个秘密,可它们不会知道……” 魔鬼。年。 年会是魔鬼吗? 一开始我非常小心地隐瞒着我具有微弱视力的事实,我怕失去年,我唯一的 朋友。年也是个非常孤僻的孩子,我曾试探地问他为什么不和别的孩子一起玩, 他只是一言不发地走出去。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他母亲刚去世,是自杀。据说, 是因为精神错乱。她总是对人讲一些莫名其妙的故事,里面充满了纳米人闻所未 闻的东西,比如说,海洋、飞鸟、树木;比如说,星座、星云、银河。她坚持说 那都是老辈人讲过的,它不仅属于神,而且属于纳米人,可是没人相信。按规定, 自杀的人没有举行葬礼的资格,她只是被草草地裹了起来,塞进金属棺匣里。年 被提前送进男孩聚集营,那儿他最小,别的孩子以戏弄他为乐,他就逃出来,终 日在居住区里游荡,靠捡一些残羹剩饭为生。 当时,在孤独之中,我们互相讲述着从各自妈妈那里听来的故事。飞翔的蝴 蝶、美丽的容颜、闪亮的星星……清亮的童声是一只只银色(是的,银色,木嬷 嬷教我们辨认颜色时我认出了这就是我们声音的颜色)的小铃铛悬挂在黑暗的大 厅里。我相信多少年后那些声音仍会悬挂在那里,等着人来碰响。 年送给我他妈妈留下来的遗物,一块半个手掌大的方牌牌,上面有精细的花 纹,但摸不出是什么。 讲故事之余,我们还喜欢游戏。大厅里的东西都成了我们游戏的工具。我们 不断发明着新的玩法,又不断地把它们抛弃。7 岁时,我和年最喜欢捉迷藏。在 黑暗中,我们站得远远的,而后一个开始摸索着寻找另一个。年的身影在微亮的 房间里像一块暗色的补丁,每次我都能轻易地找到他,不管他是靠墙而立还是躲 在什么东西的后面。年对此表示吃惊时,我非常自然地说:“我有微弱视力呀。” 年的第一个反应是恐惧。他后退一步,冲我下跪:“神族的人!”他的反应 与当年的甘嬷嬷居然毫无二致。 “或者说是魔鬼的使者,神族的祭品。”我淡淡地说。 他的害怕是有理由的。纳米人从生下来就接受一系列关于神与魔的故事的教 育。据说,我们的祖先生活在一块“流淌着蜜和奶的土地上”(我曾问过妈妈, 土地是什么,她犹犹豫豫地用脚蹭了蹭地板,金属地板发出吱吱刺耳的声音)。 神和魔都想控制纳米人。经过1881次战争后,神族胜利了。后来,神来到人间, 魔鬼就变成人的样子,对神非礼。神只受到了兄妹两人的善待。于是,神决定肃 清人间,火焰从天上落下,从地底喷出,贪婪的人,凶残的人,都被烧死了。而 兄妹俩得到一只可以躲到里面的葫芦,在大劫难来临时保全了生命。 妈妈给我讲这个故事时我5岁。那时,我最爱问的一句话是:“后来呢?” “后来,神说,你们成婚吧!于是,一代又一代的纳米人就出生了。” “那只葫芦呢?” “就是我们居住的地方啊。神什么都为我们考虑好了,一切都不要我们操心, 吃的、用的到时候就有了。”妈妈说着,跪了下来,带起一阵风。 “可是我们为什么没有视力呢?” 这个问题使妈妈捂住了我的嘴。过了会儿,她低低地说:“我们要视力干嘛 呢?视力是属于神族的。” 我挪开了妈妈的手:“祭司不也是从人中挑选出来的吗?” “不一样。”妈妈严肃地说,“祭司是神的使者,其余有视力的,都是魔鬼 派来混进纳米人中的。我们要是被它们控制了,就麻烦了。” “你不怕我是魔鬼?”我的声音冷得不像一个5 岁的孩子。 “你不怕我是魔鬼?”当时,我同样问过年。年不说话,但寂静中我能听到 他发抖的声音。我徒劳地想挽回我们之间已经千疮百孔的友谊,犹豫着向前走了 一步。他慌忙后退,身子撞上了一个方台子。早已锈损的台脚塌了,上面的小球 轰轰隆隆滚得到处都是。我扑到地上,徒劳地拣拾那些小球,我以为拣起了小球 也就拣起了声音。 外面的人一定听见了。脚步声从门外杀了过来,犹疑着,却没有进入。我悄 声对年说:“他们不会进来的,这里是禁区。”但是,当卅祭司独特的体香传来 时,我的脸色变了。卅祭司有权进入禁区,而且她有纳米人中唯一的发光权杖, 在光下,在卅祭司的完全视力中,我和年将无处遁形。 我和年紧紧地靠在墙上,仿佛籍此可以使自己的身躯变小。不经意间,我的 手碰到了墙上突出的一样东西,上面有条窄缝似乎和年送给我的小牌牌大小一致。 完全是无意识的,我把它塞了进去。 背后的墙壁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和年尖叫着跌了下去,跌到了一个陌 生的,充满了不知名的危险与邪恶的地方。 不知什么东西刺入我的前额,我只觉得一把利刃劈开我的脑袋,无数细针扎 了进去。不只是痛,还有恐慌,因为我眼前影影绰绰晃动着无数东西,不是以前 我习惯的世界中的黑、灰两色,而是花的──后来,我知道,那叫做“颜色”, 可当时,我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神就是魔鬼。 年也在叫,我问他是否看到什么了,他不回答,只是一声比一声高地叫。 刺入我眼中的东西同时刺进了我身上,体内的水分一下子被赶了出来,变成 汗,又吱吱叫着蒸发掉了。渐渐地,我像一只储藏已久的水果一样缩成一团,倒 了下去。不知什么东西硬邦邦地硌着我的脸,视觉和触觉都告诉我那是一具尸骨。 我的微弱视力不足以使我看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身上裹着衣服,奇怪的衣服, 肌肉都烂尽了可衣服仍完好无损。他是神么?故事中的神都是穿着衣服的。这里 是神的墓地么? 我从指缝间张皇四顾,在一堆花花乱跳的东西中我终于发现了熟悉的黑暗。 我挣扎着跑了过去,将近时脚下忽然一空,骨碌碌滚了下去,直到一具同样穿着 衣服的尸骨挡住了我。熟悉的黑暗中浮动着不熟悉的味道,空气温暖但不干燥。 我忽然想起了年。年还活着吗?于是,我挣扎着爬上去,爬上去,闭着眼睛 四处摸索。无数细针扎入我的眼睛又扎入我的前额,但已不像刚才那么疼痛。花 花闪动的小圆亮点即使用手掌蒙着眼睛也能看到,这些彩色的幻觉使我步履蹒跚, 如在梦中行走。从我口中发出的不是年的名字,而是一声声锯木般的噪音。血珠 从我干裂的嘴角渗出,沿着下巴一直流到胸膛上。 没有回答。 年一定是死了。 不会有人听见,可我仍抑制自己:不要哭出来。血从我干裂的皮肤上渗出, 那就是泪水。 我的手指触到了一具软绵绵的身体,微弱的呻吟传了出来。年!我伏在他身 上,用泪水滋润他干裂的皮肤。 我拖着年在黑暗的台阶中走了很久,很久以后眼前那些奇异的光点都在闪动。 我以为我一定是死了,可是年沉重的身体坠得我手臂酸痛。妈妈说过死是无梦的 睡眠,而梦中是不会痛的。于是,我想我一定是见到神的眼睛了。讲故事时妈妈 说过神们有一只巨大无比的眼睛,高高悬在天上,散发热量,能视万物。它叫阳, 和我的名字一样。不过,所有的故事都告诉我,魔鬼常常假扮神的模样,谁又能 知道刚才我看到的会不会是魔鬼制造的幻觉呢?我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着拖着年 走,直到眼前的幻觉消失。黑暗真好,我长长舒了口气。 后来年醒了,他大声问我到了什么地方了,我让他闭嘴,他就乖乖地闭了嘴。 过了会儿他又问我是不是到了故事里了,我说算是吧。上上下下我们不知穿过了 多少台阶和走廊,时不时就有一具尸骨在我们脚下出现,或俯或仰。有的牙齿都 没有合上,摸一摸,摸出森然一声呼喊。年说这里一定是神的墓地,我说也许是 魔鬼的。 再后来,走廊里的尸骨越来越多,几乎挡住了我们前行的路。见多了,也麻 木了。我和年把它们一具具拖开,一扇小门便露了出来,门上同样有一个方形突 起。 就在那扇小门里,平生第一次,我听到了圣歌。 门内只有三具尸骨,两具紧紧拥抱在一起,不知是一对恋人还是仇敌。第三 个却安祥地坐在门内一张宽大的转椅上。这么多年了,纳米人的居住区锈迹斑斑, 到处飘落着呛人的金属粉尘,这把转椅却灵活如初,我们开门时的气流带动了它, 椅子微微转动起来,好象上面的人没有死。 年大着胆子推了他一下,他便訇然倒地,瘫成一堆再也无法拼合的碎骨,地 面上多年的积尘飞了起来,扑上我们赤裸的身体。我用微弱视力,用敏感的手指 感知这个房间,它很大,呈圆形,沿墙壁是一圈奇形怪状的东西:有无数突起点 的平台,光滑如镜的竖壁,一排排光滑的圆球,一堆堆缠绕一起的线……当我摆 弄一个方匣子时,奇迹发生了。 宏大的音乐陡然间填满了黑暗,并灌进我们的耳膜。我们瑟瑟发抖,缩到墙 角里,可那声音依然不依不饶地追着我们。 “神!一定是神的声音!”年在低语。恐惧使我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渐渐地那声音征服了我,我总觉得它是在告诉我──不,指令我什么。我仿 佛看到了什么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来,又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走去。路隐没在 黑暗中,无始无终。音乐渐低,一个女人的声音缓缓响起…… 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向方匣子走去。声音包住了我,忽然间,我有了一 种宛在母腹中的感觉…… 年不知碰到了什么,音乐消失了。“门,我找到了另一扇门!”他大叫, “没准它能带我们出去!” “让我再听听那歌。”我哀求他,可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拉了出去。 门外就是葬场。不举行葬礼时这里冷冷清清,只有空空的棺匣望着我们。我 和年紧紧拥抱,兴奋中忘记了把那牌牌从门上取下。门从外面关上后,我们就再 也无力取回它了。 我病了很久,病好后,发现禁区门上的破洞被封住了。我四处找年,但是没 有找到。据说,他被强制送回了男孩聚集营。 我的7 岁也随着这场病去了。8 岁生日那天,妈妈送我去圣祭女营。没有任 何行李,我只带去了赤裸的身体。 木嬷嬷给我洗澡时下了狠劲儿,硬毛刷子在背上兹啦兹啦响,像是不刷破皮 不肯罢休。 “妈妈每天都给我洗澡。”我说。 “你以为你很干净,其实你的气味很肮脏。在神嗅来,任何人的气味都是肮 脏的。”提到神时,木嬷嬷在我身后做了个祈祷的手势。她把一种液体浇到我身 上,香气四溢,被搓破了的皮肤火辣辣地痛。 自降生起我第一次穿上了衣服,一件宽大的袍子,质地粗糙,如绳子一般束 缚着我的手足。 “为什么穿这个?很不舒服。”我说。 木嬷嬷冷笑:“你想让魔鬼看到你的身体么?你的身体是罪恶的,你的气味 也是罪恶的,从此你的手禁止碰到你的身体。” “洗澡时呢?”我反问。 她拿出一只长柄硬毛刷子:“用这个。” 进入圣祭女集体居住的小屋时我愣了一下:无论视觉还是嗅觉都无法告诉我 屋里到底有多少人,室内灰蒙蒙一片,和我沐浴时一样的祭女圣香掩盖了各人的 体味。 “向右走三步。”一个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我感激地冲那里应了一声,右走 三步。“向我的方向走两步,再右走四步,就是你的床了。”按照指示我并没有 走到床边,我的脚陷入地板锈蚀形成的破洞里,一直穿越两层金属板之间中空的 部分,又穿越下层天花板。下面是男人聚集营,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摸了一下我的 脚,我尖叫一声把腿抽出,金属板尖锐的边缘在上面留下了长长一道划痕,我用 手紧紧捂住伤口。 木嬷嬷快步走来,拉开我的手重重打了三下。“圣祭女的手不能接触自己的 身体,我刚刚说过。” 一阵笑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带着毛茸茸的翅膀扑打得我晕头转向,但我的耳 朵仍然敏锐地辨出,除我之外,这里还有7 名少女,共8 个人,我生存的机会是 1 /8.或许正因为此,聚集营里充满了一种稀薄的敌意:那一腔子冤死的愁怨分 散到7 个假想敌身上,每人也就只分得了一丁点,况且,谁知道那唯一的胜者会 不会是自己呢?因此,在那层稀薄的敌意上也会点缀些许温情,有时是同命鸳鸯 式的: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有的是无可奈何的:有个朋友总比没有强;有 的却是自我安慰式的:说不定自己就是处死所有人的那个刽子手呢。 而沙子是例外。沙子就是当初捉弄我的那个女孩,她比我年长一岁,在聚集 营中年龄最大。她心思灵敏,诡计多端,总有层出不穷的花样来折磨聚集营里的 每一个人,包括木嬷嬷,甚至也包括她自己。每周总有一天,她会走到房间中央 跪下,用清亮的声音宣布:“从现在起1 小时内,我是大家的奴仆,你们可以对 我提任何要求。”早已厌倦了这类游戏,女孩们只是各自忙各自的,并不理她。 她会膝行至每个人床前苦苦哀求:“你让我为你捏捏背好不?你让我喂你吃饭好 不?再不,你打我一计耳光总行了不?”直到那人不耐烦地唾她一口。 我曾命令过她拔自己的头发,她就真地坐在地上揪下一绺头发。她问,够了 吗?我冷冷地回答:我要你拔光。她愣了一下,说,1 小时之内拔不光,拔到后 来,我的手会软的。我没回答,她就飞快地接下去,说,这次拔一部分,剩下的 留到下周、下下周、下下下周,行吗?她的口气近乎苦苦哀求,我忽然厌倦了这 一切,我说,行了,现在我叫你滚。 而除此之外,她俨然是这小小空间内的无上暴君,而我是她最喜欢折磨的一 个。 入营第二天,木嬷嬷抽动着鼻子,准确地在房间角落里找出一只蜜罗果。这 种果实是男人们的恩物,强烈的麻醉作用会使他们飘飘欲仙,神魂颠倒,却是圣 祭女们的禁物。据说,我们吃了它灵魂易被魔鬼俘获去。 “谁带来的蜜罗果?”木嬷嬷的声音并不大,一只手悠闲地甩动鞭子,鞭梢 划过空气啪啪作响。 没有人回答。 木嬷嬷用她灵敏的鼻子嗅遍了每个人的嘴巴和床铺,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最 后,她气急败坏地宣布所有的人禁食一天。 我得承认,那天我饿坏了,一个8 岁的孩子食量大得惊人。腹中发空时,我 就吮吸我的咸味手指来解馋。所以,第二天食桶提进来时我第一个跳下床,扑了 过去。 一根棍子敲在我手上,祭女圣香盖过了食物的香,沙子立在我面前,微微喘 息着,带着兴奋,令我想起男人,那些面对我妈妈肉体的男人。 “阳,现在木嬷嬷不在,你就招了吧。” “招什么?” “这两天我们谁也没出去过,唯一接触过外界的就是你。那只蜜罗果只能是 你带进来的。” “不是我!不是我!”我大声分辨,可是没有人相信,或者说,人们都懒得 相信我。我的头被沙子按进桶里,她的判决钻进我的耳膜时显得遥远而神圣。 “神说过,我们要以德报怨,敌人打我的左脸,我就把右脸也送过去。阳害得我 们一天没吃饭,今天我们就要加倍报答她,这一桶食物,都让她吃光。” 我抓起一只青色的苏合果,艰难地塞入口中。 一小时后我从食桶旁倒下,捂着肚子满地打滚。沙子很快喊来了木嬷嬷。 “你看这孩子,挨一天饿就受不了了,霸着食桶吃了这么多,怕是要生病的。” 她说。 几天后我又闻到了蜜罗果的醉香,是沙子。我愤怒地揪住她的衣领,她却毫 不在意地扔一只果子给我。“尝尝吧。”她低笑着说,“你会飞的。” 我吃下了那只果子,味道很怪,烂甜里夹着微辛的刺激性,像是搅了无数细 小的倒刺。大脑开始变沉,而身子变得很轻,像是浸在了热水中。 “你看到了什么”沙子问。 “海,蓝色的水,一大块玻璃漂过来,上面汪着红的蓝的绿的颜色。太阳快 落下去了,海水燃烧着。一条很大的鱼飞到天上,每片鳞片上都画着只眼睛……” 那个叫阳的孩子说。 醒来后我忘记了自己醉中看到的一切,沙子却记住了我说的每一句话,里面 充满了神族用语和一些早已消失,只在故事中存在的词汇。 此后沙子依然换着花样折磨我,还有他人,这成了她的习惯,成了她,还有 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除此之外,我们8 位祭女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神族语言, 辨析各种颜色,熟习各种祭祀礼仪,还有,就是吟唱纳米人的圣歌。 那首歌总是唤起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曲折幽长的走廊,遍地堆积的尸骨,到 处是黑暗,推不开扫不尽的黑暗。只有那神奇的音乐指引着我,温暖如母腹一般 包容着我,我像是在死亡,又像是在降生,痛苦与幸福杂揉…… 圣歌就是那日我和年在葬场后的隐密房间里听到的,只是,没了歌词。我问 木嬷嬷什么时候教我们歌词,她惊恐地问我怎么知道圣歌有歌词。我喃喃地说我 猜的,她松了一口气,冲虚空膜拜,她说圣歌就是神旨,指明了纳米人的过去和 未来,只有圣处女祭司才有权知道歌词。 “神意不可测,看你有没有命听到了。”最后,她这样说。 日子就这样在圣歌的旋律中平静地过去了,一天又一天。两年过后,祭女营 里已添至11名少女。在一日白日铃响过不久,羽毛来到我们中间。羽毛还不满8 岁,但她妈妈死了,人们只好提前把她送进来。7 岁,实在是太小了,她身上的 一切都淡淡的,毛发、体味,甚至浓烈的祭女圣香洒到她身上都留不下多大的痕 迹。沙子很快把兴趣集中到了她身上。一日,沙子逮住羽毛的一个把柄,强迫她 吃下一大碗木香糊。我知道,木香糊好吃但不能多吃,否则会解不下大便;我还 知道,如果第二天羽毛真的便秘沙子会伏在她身后用手抠。沙子就是这样的人。 黑暗中我听到羽毛的喉咙艰难地咕咚了两声,两声之间是轻微的啜泣。第三 声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勺子落地的声音。 “拣起来。”沙子冷冰冰地说。 我轻轻地走过去,但体香仍使沙子注意到我的到来。“阳──”她喊道。真 不知道在一模一式的体香中她是如何辨出我的。 我端起剩下的木香糊浇在了沙子头上。“谁也不许再欺负羽毛。”我说。 睡眠时间羽毛爬到了我床上。我们搂在一起,形同母女。沙子从此丧失了折 磨人和被人折磨的欲望,我们风平浪静地又生活了三年,直到有一天灾难发生。 那天的白日铃响过不久我就嗅到了一股奇特的腥甜。熟悉的味道……它“唰” 的一声拉开了眼前无尽的黑暗,把一滩红色的东西从记忆深处拎了出来。红色, 这是我在学习神族语言时学会的第一个词。红色、血、死亡……10年前那段恐怖 的记忆把这三个概念紧紧联系在一起。 “血……有人要死了。”我喃喃自语。 “死是什么?”羽毛问我,口中的气息一直扑上我的脖颈。我没有回答,只 是紧紧地搂住了她。“是谁的血?是谁要死了?”没有人回答,我听到沙子从鼻 孔中哼了一声,手脚麻利地爬下了床。木嬷嬷在酣睡,口水在胸前肆无忌惮地流 淌着。这个女人比我初进营时老了不止7 、8 岁,体味很快变成了老女人的淡淡 尿骚气,洒再多的香水也没用。沙子轻手轻脚地跑到她身边,蜜罗果的香气四溢, 不一会儿,木嬷嬷发出了缠绵的梦呓:“我们一起游么?你在我身体里游么?… …” 沙子把蜜罗果汁滴到了她口中。天知道她是从哪里弄来的蜜罗果。她冲大家 诡密地笑了一声:“都别动,等着我。”便走了出去,血腥气随之消失。 是她么?楼梯在咯吱咯吱响,锈蚀了的金属表层不断有大团夹着尘埃的锈粉 下落,发出噗噗的声音。上楼梯的脚步沉重而杂乱,沙子带了人上来。陌生的体 味袭来,虽还浅淡,但已有了浊重的成分,那是个男孩。我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 别的女孩们也在向床的深处瑟缩。 “现在,跟着我念祈祷文。”沙子让那个男孩在房间中央站定,一本正经地 说。我们茫然失措,却又无可奈何。杂乱的声音跟着她起来了:“……那时,第 1881次战争已经结束,魔鬼的血流进江河湖泊,流入马里亚纳海底,重新汇成十 万魔众。魔鬼会变形为人,变形为神,遇到谁人,便把谁人的血换成魔鬼的血。 神说,要警惕啊……” “现在,让我们来做一个实验,”沙子说,“我带来一个人,但他可能是人, 也可能是魔鬼。现在,用你的眼睛来看他,用你的鼻子来嗅他,用你的手来摸他, 告诉我,他是人还是魔鬼,为什么。” “羽毛,你先过来,放你的手在他身上。” 我紧紧搂住羽毛,可是沙子的声音里像是有不容抗拒的魔力。羽毛缓缓挣开 我的手,走过去。沙子急不可耐地抓起她的手放在那人身上的一个部位。 羽毛像被烫着一般缩回手,哭叫起来,声音中充满了恐惧与羞愧。沙子在喃 喃自语:“真奇怪,真奇怪的东西。”唯有那个男孩低低地、邪恶地笑了起来。 一时间我心里充满了不洁的感觉。 我把羽毛拉开,她无法抑制地抽噎着,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只小拳头。男孩忽 然痒痒地笑了起来:“别……别……你干什么……”沙子的喘息愈加粗重,我听 到了手指划过干燥肌肤的嘶嘶声,灰白的皮屑缓缓飘落,手指抚过的肌肤呈现出 新鲜的红色,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欲望的小口,蚊子的口,渴望饱饮鲜血。沙子 的胳膊消失了,身子消失了,整个人化成了两只手,轮番拨弄皮肤上的那些嘴唇。 她的手指上有腥甜的血液,有咸酸的汗液……事实上我什么也没看到,黑暗中只 有沙子和那人微灰的轮廓呈现于我面前,一个立着,一个跪着。 “你们在干什么?”木嬷嬷的声音还残留着蜜罗果的余香。 沙子颓然跪倒在地,腥甜的气息在满室祭女圣香中左冲右突。“我要死了, 我在流血,从昨晚到现在,我不想死得太遗憾。” 木嬷嬷愣了片刻,大笑起来:“沙子,你是女人了,普通的女孩子到这个时 候就能自己申请一间房,接待男人了。沙子,你真的不懂?对了,你是不懂,你 是祭女,你妈妈怎么会对你说这些呢?我真是傻了。”蜜罗果真奇妙,我第一次 听到木嬷嬷说这么多话。 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只剩下羽毛的抽泣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而后,灾难 就发生了,先是地板剧烈地跳动了几下,随之屋顶的金属板呀呀做响、断裂,嘭 哐嘭哐砸了下来。我先是倒地,身体不知撞上了谁人,而后顺着起伏的地板滚到 了不知何处。尖叫混合着金属碰撞的声音一下下击打着我的耳膜,大脑中像是有 千万面鼓在同时擂响,我昏了过去。 极度的寂静唤醒了我。纳米人的世界总是充满了声音:呻吟、喘息、孩子的 尖叫……寂静使我从未有过的恐慌,我挣扎着坐起,头顶碰到了坚硬的床板。 我嗅到了腥甜的气息。谁的血?有人受伤了,还是……沙子?我急切地向两 侧摸去,手指碰到了一具年轻的身体。 “我是沙子。”她的声音还是以前那般清亮,没有受伤的迹象。我向后缩去, 像是要避开地板上一处阴险的断裂,我的背碰上了冰凉的金属板。“出不去了。” 她说,“房顶塌了,我们算是幸运的,滚到了床板底下。” 我没接话,黑暗中只听到我们的呼吸。“你恨我?”许久,她试探着问。 “我们。”我说。 她叹了口气:“可是你不觉得这样时间能过得快一点吗?” “有好多办法能让时间快快过去。” “我知道,一遍遍唱圣歌,复习礼仪……可是,它们不能让我忘记……死亡。 那么近,就在一两年后。“ 我们不再说话,可是杂乱的声音开始从四面八方响起,呻吟、呼救、金属断 裂的吱吱声……“纳米人要完了吗?难道我们对神还不够虔诚吗?” “纳米人注定要灭亡的。”沙子忽然把头凑了过来,鼻孔中的热气灼着我的 皮肤。“但是不在今天。圣歌说了,当被处死者复生,当白色光刃劈开纳米人的 寓所,在红色的火焰中,在末世的雷鸣中,纳米人将迎来毁灭。” “圣歌!你知道圣歌歌词!” “我不知道。”她简短地说,“我吃了蜜罗果再听圣歌,眼前就会出现这些 画面。我相信这就是它要告诉我们的。” 我永远无法理解沙子。远处不知谁嘭嘭敲响金属板求助,那声音惹得我心烦 意乱。好半天声音停止了,尾音拉成细丝,又消失不见,却始终不见回音。我忽 然怕了起来,我怕我会悄声没息地在这里死去、臭去,孤零零一个人。没错,身 边还有沙子,可面对死亡时,我永远是孤零零一个承担它的重压。 “沙子。”我央求她,“想个办法,让时间过得快点,让我忘记……死亡。” 没有回答。好久,她的手滑溜溜地游了过来,一直游到袍子底下。她的手冰 冷,我的皮肤上起了密密的寒栗。那手灵巧地来回抚弄着,仿佛是要抚平那些细 小的突起。 她的手依旧很冷,可我的身体已开始发热。 这场据说名叫“地震”的灾难并没有使纳米人遭受多大的损失,只有锈蚀比 较严重的祭女营塌了,但11个女孩中只有3 个受了轻伤。一时找不出合适的房子, 卅祭司就命令我们像未成年时一样,回家和妈妈同住。 我的妈妈已经去世了。有个男人找她睡觉时她陷入幻觉之中,以为他们是故 事中的男神女神。她为他讲了许多神的故事,就像以前对我一样。可是那个男人 很清醒,尽管他很爱吃蜜罗果。他告发了妈妈──神的故事只能由祭司来讲,妈 妈侵犯了神权。她被处死,尸体丢进那只棺匣。 羽毛也没了妈妈,我们被分派住在一起。那日的灾难使羽毛越发沉默,她开 始拒绝和我同睡,每日婴儿一般缩在墙角。多日没用祭女圣香沐浴,圣香的外壳 脱去后,原有的体味逐渐显露出来。我发现羽毛的体味有了些微的变化,不再像 以前一味地浅淡如水,多了些微酸微腥的气息。有时我一觉醒来会发现羽毛不见 了,房间里没了她的气息,仿佛没了空气。几小时后她会回来,缩在墙角发呆或 者入眠。我陪着她睡,醒来就数数,从1 数到10000000就会再次入睡。几天后白 日铃和黑夜铃对我来说已丧失了意义,除吃饭外大部分时间我在酣睡。 年在我昏睡时敲响了门,敲得很重。很长时间内我仍在昏睡,直到我的名字 夹在咚咚声中闯了进来。 “坐在地上吧。”我打着呵欠说。羽毛又消失了。5 年前我有许多话要对年 说,日日夜夜咀嚼在口中,太久了,早已成了一团烂渣,吐在了垃圾中。祭女营 的生活没教会我别的,除了把一切都当做垃圾,包括自己。 “我刚刚举行了成人仪式。”年说。 “你可以找女人了,恭喜。”我说。平淡的声音是一幅帘子,刷地拉在我和 年之间。 “我想你……做我的女人。”他低低地说,低低的几块铁板砸在我身上。我 哑然失笑:“这不可能。你知道我的身份,圣祭女,不是献给神就是献给魔鬼, 你有资格享用吗?” “我没资格,可是我会陪你死。”年急促地说,“恐怕还要有一、两年卅祭 司才会退位,两年足够我们过一段快乐的日子了。你只有1 /11的希望当祭司, 当不上会死,被发现不是处女也会死,1 /11的希望和两年的快乐生活,你选择 哪个?” 我疲惫地倚在墙上,墙壁潮湿阴冷,伏满细细的水珠。一块翘起的铁皮死死 抵住我的脊椎骨,生疼。“我选择1 /11. ”我说。 “为什么?”他绝望地问。 为什么?为什么呢?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脑中忽然出现了一支奇异的 曲调,而且,它从我口中滑了出来。 “圣歌!” 年散发的热量远去了,我知道他后退了一步。 微微的,对年的歉意消失了,我挺直身子,声音意想不到的低沉:“不为什 么──我只是想知道圣歌讲了些什么……” “可那是祭司的专利……”年说不下去了,他是聪明人。我想当祭司──纳 米人的圣处女祭司。 我捉住年的手,把它放到我的额上。年的手滚烫,不过在一点点凉起来;我 的额冰凉,但是在一点点热起来。年挣开我的手,我再次抓住它们,紧紧的。墙 壁的冰冷渐渐浸入我的骨髓,年用身体裹住了我,房间罩着我们,黑暗包着房间, 容着黑暗的,我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我和年依旧时不时地见面,我会用一种粗俗的巴罗叶香掩盖自己身上残存的 祭女圣香,和年手拉手一圈圈在住宅区的走廊里闲逛。五年隔绝的生活使我对异 性的肌肤、体味深感陌生,甚至是厌恶。年抓住我的手时,我会下意识地挣扎。 他一定也觉察到了。黑暗中,我们的心跳嘭嘭,如鼓。在那些封闭的小房间里, 和我们一同出生的孩子都已长大,尖叫着,喘息着,作一些人类有史以来就会作 的游戏。依然有孩子在走廊里嬉闹、尖叫,啪啪的脚步声震得天花板上的金属锈 渣蔌蔌下落。他们会敲响每一扇门,用尖锐的童音刺激人的耳膜:“开门了,打 搅了,你要不开我走了……”只是,人已换成了后来出生的一拨。无所谓生,无 所谓死,无所谓欢乐,无所谓悲哀,无所谓希望,无所谓绝望……。在蚀掉了一 切的黑暗里,在原始的欢娱中,新的生命被一代代制造出,又一代代老去,生命 的延续仿佛只是为了生命的消耗…… 初潮来临那天年撬开了禁区的门,在那里为我举行了“成人仪式”。本来, 只有普通女孩子才有资格拥有它。年用蜜罗果,桑怀子叶等种种香料调制了一种 味道甜密的香水,他用头发沾着香水,一遍遍温柔地抽打我赤裸的身体。我低低 地哼着圣歌,直到那瓶香水被我的皮肤一滴不剩地吸干。 “从此你可以被神接纳了。”他说。 “从此我可以被男人接纳了。”我纠正他。我找到了儿时我们一同嬉戏的那 个平台,它的四条腿虽已塌了,但台面还完好无损。我仰面躺上去。“接纳我吧。” 我说。我感觉到年的颤抖搅动了空气,一阵寒一阵暖的气流拂过我的身体。不知 道是哭泣还是汗出,我听到了水珠滴在地板上的声音。年走了过来,深深地俯下 去,柔软的舌尖舔舐我初次绽开的伤口。 瓖在极度的狂喜与战栗中,我又看到了海,蓝色的水,一大块玻璃漂过来, 上面汪着红的蓝的绿的颜色。太阳快落下去了,海水燃烧着。一条很大的鱼飞到 天上,每片鳞片上都画着只眼睛…… 羽毛死了。那天回去后我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红色烧退了黑暗,空气令人 窒息。粘稠的液体把我的光脚粘在地板上,每走一步都拔起许多血红的细丝。我 试探着呼唤羽毛的名字,一声比一声狂乱,直到我的手指触到一个灼烫的身体。 羽毛怀孕了,我居然不知道。天知道这些日子我都干了些什么。她喝生水, 用臀部撞墙,血就从她身体里流出来了。我没想到一个人身体里会装这么多血。 当时她还没死,请甘嬷嬷过来或许还能留下她一条命,可是卅祭司命令人把 她丢进了棺匣。她是活着被丢进去的。 据说,灾难那日,她和那个被沙子掳来的男孩同困一处,男孩轻易地占有了 她。后来她居然就爱上了他,她时时去找他,直到初潮来临,直到一个小生命在 她体内诞生。 我找到沙子,当着其他所有圣祭女的面狠狠抽了她一顿。她没有还手,只是 不停地大笑,笑得声音嘶哑,笑得我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 内部资料注意保 存密级:*** 一怀孕雌性黑暗部落民生殖系统组织形态学观察摘要:采用常规方法制片, HE染色,观察了一怀孕雌性黑暗部落民的生殖系统组织结构,包括生殖腺和一系 列附属器官…… 1 、材料和方法:研究用品为蛋形金属居住舱下部排泄孔弃出的一雌性怀孕 黑暗部落民,12月龄,处于深度昏迷中,有流产前兆。外形量度为:体长1580MM, 臂长640MM ,腿长650MM ,体重45KG. 先对其进行大体解剖观测,而后取各部组 织用10%福尔马林溶液固定,常规方法切片,HE染色,光镜下观察、测量和摄影。 …… 三个月后,卅祭司绝经的消息像一股瘟疫在纳米人间传遍。本来,14年前卅 祭司就该退职了,可在那次的抽签仪式中,不知怎么搞的,所有的签都是“魔鬼”。 卅祭司一口咬定她制签时,有一个“神族”,是神意把那支签换掉的。于是,所 有的候选者都被处死了,卅祭司安安稳稳地又作了一届。可现在,年龄使她丧失 了资格。 剩下的10名圣祭女跪在卅祭司面前。她手捧一个发着淡淡荧光的小盒子,盒 子里放着10个纸团,9 个死,1 个生。 我轮到最后一个抓,这很有种听天由命的味道。 纸团被一个个拿走,最后,剩下两个。我前面的沙子战栗着拿起一个,犹豫 了一下,放下,又拿起另一个。 一片悉悉挲挲拆纸团的声音。 我没动,用微弱的视力挑战般望着卅祭司。她替我展开纸团,而后把发光权 杖递给我。 我的生死就在沙子的一犹豫间。 就在抽签仪式的前夜,年一个人在葬场坐了很久。也许就在白日铃响过前几 分钟,他躺进了棺匣。他应该等到抽签结果出来的。或许,等待的痛苦已使他决 定以死来承受,或许,他不愿看我死,更不愿看我被神占有。他说过他要陪我死。 “睁开眼睛。”卅祭司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柔和。 我睁开眼睛,眼前还是漆黑一片。接着,卅祭司举起发光权杖,荧光照亮了 一张笼着白色面纱的脸,面纱掀起,我着魔似的盯住她,咬住嘴唇,直到腥腥甜 甜的东西从唇上渗出。 其实那张脸不丑,只是布满了古怪的花纹,微笑使它们全部皱到了一起。 我知道她为什么要戴面纱了。我也会。因为我从她脸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 卅祭司说:“很好,孩子,你比我强,你没有哭。看你明天的表现了──明 天,你要主持10个魔鬼使者的处死仪式。” “10个?”我一愣,“应该是9 个吧。” “再加上一个年。”卅祭司的笑意味深长。 我被想象中树叶飘落的声音折磨着,它们一次次扣击我的耳膜。我甚至真的 看到了叶子,它们都长着人的眼睛,人的嘴巴,黑暗中没有声音地冲我笑着。 年对我说过,纳米人整个儿是一棵树,每个生命都是一片叶子。人死了,叶 子就会飘下来,碰到哪片叶子,哪片叶子代表的人就会听到死亡的声音。 我处死了9 名同样具有微弱视力的女孩,她们中间最大的15岁,最小的只有 12岁。 在葬场上,几名士兵在我的指挥下,把那些女孩挨个放进一个金属棺匣里。 棺盖合拢后,5 分钟不到,再打开,里面已是空无一物,连一点挣扎过的痕迹都 找不到。 沙子在最后一刻挣开绳索,跑到我面前。“抓住她!”卅祭司大叫。“等等。” 我说。卫兵们犹豫着,最终选择了把她团团围住。沙子神态倨傲,有一瞬间我忽 然起了跪拜的冲动。 “要不是我犹豫了一下,现在我们的位置正相反。”沙子说。 卅祭司冷笑:“是神让你犹豫的,一切都是神的旨意──卅一祭司,你还等 什么呢?” 沙子轻轻笑了起来:“不要以为你很幸运,还记得那天我的预言吗?我们都 会从死里复生,纳米人的国要完了。” 卅祭司的脸色变了,尖利的声音戳进我的耳膜:“你说什么?你是怎么知道 的?” 沙子淡然一笑:“我生来就知道。”她坦然走向棺匣,卅祭司的嘴唇颤抖着, 也许她是想说成“等等”两个字,可是晚了,沙子的身体已消失在棺匣中。 棺盖合拢的一瞬,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悄声无息地穿过我的身体。 是年的目光。不知何时,他已被几个卫兵夹着,出现在葬场上。心悸。我怔 怔地望着他,双手紧紧护住面纱。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吹起了我的衣服。它会偷走 我的心事吗? “把面纱去掉吧。”年说,“真的,我能看见了,阳,去掉面纱,让我看看 你──这么多年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看看你。而现在我真的能看了。不是魔鬼, 我相信这是神赐给我的礼物,神让我今生今世能看见你,阳。进入棺匣后我感到 自己急速穿过一个幽黑的通道。我没想到死并不痛苦,只是让人恐慌,心好象不 再跳了,四周空落落的没着落。天堂是有门的,我沉甸甸地撞了上去。有一刻我 好象失去了知觉,可渐渐地黑暗在我眼前隐退,大块大块浓烈的颜色隐现。知觉 恢复,眼睛周围麻麻痒痒的。我睁开过眼睛,第一次看到了一个亮的世界。我真 的看到神了,一身白衣,他们不想让我看到脸,就用白布遮得只剩下了眼睛。‘ 光’,我不断听到这个词,我记住了它,我想它就是那种美丽的亮东西。我偷了 神的东西,我用一只小铁管装了一管光,我想那是能送给你的最好的礼物。后来 神又让我睡过去了,梦中我仍然能看到大片大片的颜色,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它们。醒来后我又回到了纳米人的住所,一定是神知道我在念着你……” “捂住耳朵,不要听那些渎神的话!”卅祭司冲卫兵们声嘶力竭地高喊, “快把他处死,处死了再扔到棺匣里去!” 突然间我暴怒起来,我冷冷地说:“现在我是祭司。来人,把他带回去。” 卅祭司望着我惨笑,笑得我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冷战。良久,她缓缓地开了口: “不错,现在你是祭司,可是你还不知道圣歌里的神旨。等你知道了,你就明白 我为什么这样做了。” 我决定试探她:“沙子知道神旨,我也知道,别忘了她和我同住了5 年。我 知道纳米人本来和神一样拥有完全视力,年就是明证;我知道纳米人的国要完了。” 卅祭司的脸色变成了死人般的灰白。也许沙子的幻觉是真的,纳米人的国真 的要毁灭,可是为什么呢?良久,卅祭司开口了:“你准备怎么办?” 我含混地说:“怎么办?这是纳米人的命运,我要让所有纳米人来决定。” 卅祭司在无边的黑暗中抖得像一片风中的叶子,即将飘落的叶子。“我看错 你了。”她喃喃自语,“原来你这么懦弱,你没有能力承受……没有能力……” 不懂,我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但转瞬间她又恢复了正常,柔和地对我说: “听我说,阳,你真要为了这么一个男人毁掉纳米人吗?不值得,男人是不会长 久地爱一个女人的,何况他有了完全视力。你想想……你的脸……他不会爱你的, 明天把他处死好吗?他活着会带来恐慌的。” 我的身子委顿下去,仿佛筋骨被一寸寸抽去了……毁了容的女神,刺瞎双目 的男神……可是他会么?许久,一句话从我口中挤出:“卅祭司,你知道美丑不 过是个概念,或许年认为纹面美。” 卅祭司无声地笑了,递给我一样扁平的东西。“送你一样礼物。”我机械地 接过来,那东西光滑冰凉。而后,她伸手招过一位女侍站在我身边。 “看呀!” 我麻木地把它举到面前,在发光权杖的照耀下,那儿浮现出两张脸,一张柔 嫩光滑,眼睛的颜色很淡,但散发着宁静的光辉;而另一张……纵横的花纹使它 看上去丑陋狰狞。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会这样认为。 卅祭司的声调缓和了下来:“他有了视力,他不会再爱你的──明天就处死 他吧,只有这样你以后才不会伤心,不会哭。” 我猛然扯下面纱,把一张阴森可怖的脸伸到她面前:“你不就是想看我哭吗? 看呀,看呀!”说着,我拿起一把刀,在眼睛下面猛地刺了两下,鲜血蜿蜒下爬, 像红色的小溪。 “这就是眼泪!” 内部资料注意保存密级:*** 黑暗部落民复明手术的可行性论述摘要:黑暗部落民的视觉器官虽已退化, 但其脑组织中仍有分管视觉的区域存在,且其种族的视觉记忆亦沉积在无意识中。 通过弱电刺激刺激眼部当可使其复明。 1 、材料与方法研究用品为蛋形居住舱下部排泄孔弃出的10名活黑暗部落民, 雄性1 ,雌性9 …… 备注:10名实验动物复明后均植入微形摄录器材放回原居住区。 夜半,我在纳米人的鼻息与梦呓中爬了起来,仔细地罩好面纱,走出我独居 的小屋。我要去看年。卅祭司尚未搬出圣殿,她把年关入了圣殿后的囚室。我用 黑布遮住了发光权杖,光知道我的面容,永远不再美丽的面容。 圣殿之外,一名士兵向我走来──卅祭司有规定,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走 入她房间40步以内。闻到我的体香后,他一鞠躬,轻轻退了回去。 圣殿中布满锈尘,金属颗粒如砂纸般打磨着我的脚掌。但愿卅祭司已沉入梦 乡,但愿。 一种奇怪的声音吸引了我。那是一个被绝望折磨已久的人才能发出的叹息和 呻吟。是卅祭司吗?我的脚步如猫,悄声无息地挪了过去。叹息与呻吟搅动了黑 暗,忽然间我觉得自己能摸到痛苦了,它像是一种有形有质的东西,一种强酸, 无论碰到什么,都会把它腐蚀掉。 卅祭司也会有痛苦? 猛然间我扯掉了罩在发光权杖上的黑布,荧光照亮了小小的房间,映入我眼 帘的一切使我倒退几步,直到冰冷的墙壁抵上了我的背。 我看到了卅祭司,在床上,此外,还有一个人的尸骨,皮肉早已荡然无存, 尚未完全腐烂的衣服依然缠挂在骨骼上。卅祭司正在紧紧地搂着它,吻它,含混 不清的呢喃着,眼睛却是干干的。 光亮惊动了卅祭司,她回过头,声音异常疲惫、嘶哑:“你是谁?” 这时,我对她的敌意已然退潮。我收起权杖,缓缓向门外走去,她却以一种 半命令、半乞求的口吻说:“回来,阳,你听我说……好久没人听我说过话了… …这个故事再不讲出来,会闷在我心里烂掉的……” 我不想听,真的,我能想象得到,这不过是我和年的故事换了主人公的名字。 卅祭司忽然从床上跳下来,把我拉了过去,指给我看腕骨上的一处伤痕: “我们两个相约一同自杀,真的,就在我要当祭司的前一天。我们每人拿一把刀, 互相割对方的手腕……他死了,可是我还活着……他不忍心伤害我,哪怕是为了 一同去死……不过这样也好,他陪了我整整30年……30年……纳米人中,你见过 这么忠心的情人吗?你不会见到的,哪怕是你的年。杀了他吧,别让他看到你的 脸……” 我想吐。突然间我用尽全身力气打了卅祭司一记耳光,她吃惊地望着我,连 连倒退几步,跌在那堆尸骨上。 “你会处死我吗?”卅祭司似乎清醒了一些,声音里满是恐惧。 我摇摇头:“你早已死了。” 其实我很想看到年的脸,可是权杖已不在我手上。这样也好,面纱之外,黑 暗是一张更大的面纱,紧紧裹住我的秘密。我把头埋进他怀里,像个孩子。 “带我走。”我说。 “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很久了。”年说。 “卅祭司答应我了,我还她权力,我不把圣歌的秘密说出去,她给我们自由 ──在一起的自由,从这近百间房子里游荡的自由,选择自杀或者生存的自由。” “我早就想带你走了。” “可是你能带我到什么地方去呢?” “带你到一个故事里去,母亲讲过的那些故事……” 年的手拂上了我的脸,我的身子立刻僵硬起来:“年──”我尖叫。 正在这时,黑暗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光亮围剿过来,我和年像两块退潮 后突兀的礁石。 “卅祭司!”我在叫。 “阳!”年在叫。 我转过头,看到年的手中飘着半截面纱。 眩晕。 卅祭司的声音忽远忽近地飘进我的耳膜:“我反悔了,阳,还是你来掌管权 力吧,还是你来承担秘密吧。你若是想把它公布你就公布吧,反正我是没几天好 活了,纳米人的一切与我何干?……” 我冲向卅祭司。卅祭司一定是被我的表情吓住了,愣了一秒,趁机我抢过权 杖,用力砸在墙上。玻璃破裂的声音响起,光立刻消失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 怪的味道。它掩盖了我和卅祭司身上独特的体香,黑暗中我四处摸索着年,可手 指碰到的只是冰冷的墙壁。黑暗与异味阻隔了我和年的联系,刹那间仿佛所有的 纳米人都死了,只剩我一人被关在冰冷的棺匣中,却没有一条温暖的隧道供我逃 遁。“年!年!”我狂叫。 “我在这儿。”卅祭司的声音就在我脚下。 “我……在这儿。”许久,是年的声音。 我松了口气,蹲下来摸索着,手指触到了腥甜的液体,是那种自3 岁起就一 直和我纠缠不清的东西。又一个人要从我生命里消失了,永不再回来。尽管我并 不喜欢她,卅祭司,可我仍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卅祭司用权杖的玻璃碎片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他握住了我的手。”卅祭司喃喃自语,“他握住我的手划下去了。30年了, 他终于有了勇气……” 我紧紧捏住卅祭司的手腕,血仍从我的指缝间汩汩流出。热的血,每流出一 分她的身体就冷却一分。“反正纳米人早晚是要完的了,你把神旨公布吧,你等 着看那场乱子吧……” 我急切地问:“圣歌到底讲了些什么,你告诉我!” “原来你不知道。”她的手抖了一下,而后就永远不再抖了。金属地板吮吸 着卅祭司的热量,没一会儿她的身子就凉了。我感觉到年的热量近了,犹豫着, 又远了。光与完全视力使我们变成了陌生人,尽管那是我们一直渴望的。我的指 甲深深掐进了肉里。 杂乱的脚步声和异性的体味飞奔而至,是卫兵。 “卅祭司死了。”我庄严地宣布,“魔鬼迷了她的心窍,神假我的手杀死了 她。从此我是唯一懂得神旨,能代神发言的人。” 卫兵大口大口喘息着:“卅一祭司,被处死的那些魔鬼使者都复活了,而且 都有了完全视力。她们说,她们见到了神。” 内部资料注意保存密级:***** 关于捕捉、训养黑暗部落民的可行性报告摘要:黑暗部落为5 年前降落于北 纬17.58 度,西经29.17 度塔思马里岛的蛋形飞船内生物的代称。其进化系数为 2 ,多方面生物结构与人类接近,且其生命周期仅为人类的1 /12,极其适合做 医学、药学等多方面的实验品。但由于种种原因,黑暗部落中存在着杀婴、滥交 等不利于繁殖的陋习,自然放养恐不能满足大规模实验的需要。建议派精锐部队 入飞碟内捕捉黑暗部落民…… 黑暗中我和年紧紧拥抱。卅祭司和她的情人已被我挪到了圣殿的一角,我不 敢把它们投入棺匣,那东西开始让我害怕。圣殿里的大床成了我和年最后的安乐 地。圣殿里很空,很静,但仔细听,能听到隐隐的厮杀声自远处传来。9 名被处 死的圣祭女都复活了,每个人都宣称自己是真正的神使,有资格管理纳米人,每 个人都拥有一大批追随者。她们之间互相厮杀,也同少数忠于我的卫士厮杀。男 人们兴致勃勃地从女人的肉体上爬起来,投入新的游戏中。 “纳米人的国要完了。”我咬着年的耳朵说,“圣歌里描绘的要应验了。” “为什么?” “圣歌里说了。可是卅祭司已经死了,再没有人知道圣歌歌词了。我们也要 死了。”我疲惫地翻个身,仰卧在床上。铜板床上浸着另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 的气味,或许他们此时正在高处哂笑着注视我们。年压住我的身体,冰冷的舌尖 舔上我的脸,我轻颤了一下。 “舔上去很好。”年认真地说,“你的脸上像是长了无数小勾子,挠我的舌 头,很痒,一直痒了下去……” 圣殿外的厮杀声近了,想必是从上层攻到了下层,又渐渐远了,年的喘息盖 了过来。“是蝴蝶,你脸上刺着蝴蝶,我在梦中见过,就是这个形状。明天我会 找颜色涂上去,涂所有美丽的颜色,你会有一张纳米人中最美丽的脸……” 声音又大了,我甚至能听清楚沙子夹在兵器碰撞声中的尖叫:“我是神…… 真正的……纳米人的王……拯救……”噪音中我忽然感到了尖锐的疼痛,于是, 一切都静了下来,只有我的呻吟在圣殿中回荡。 年的身体忽然抽搐几下,僵下来,不动了。粘稠的液体从他背上流下来,漫 过我的胳膊,在我身下汪成带着甜腥味的一小滩。死亡以它惯用的方式再次降临 我身边。 有人走近,脚步声在圣殿里溅起一串湿漉漉的回音。熟悉的祭女圣香漫了过 来。会是谁?我从年的发丝间看清来人是沙子。 “刚才我杀了你身边最后一名卫兵,阳,没有人忠于你了。” “他不是卫兵,他是我多年的恋人。”我惨笑着向沙子跪下,“恭喜你,你 是纳米人的祭司了。” 沙子冲着殿外用神谕般的声音宣布:“现在,我就是纳米人的祭司!” 没有欢呼,纳米人的世界一片死寂。血从沙子手中的刀上滴到地板上,发出 单调的滴答声。忽然,沙子把刀子重重甩到金属墙壁上,颓然坐倒。 “我是纳米人的王了,可是,纳米人的国已经完了……厮杀是太好玩的游戏, 一开始是为了争做祭司,到后来,杀人纯粹是为了好玩。男人杀得起了性,甚至 冲进女人的房间找乐子,只不过性爱换成了杀戮。孩子们也跟着起哄……到后来 人们的手都杀软了,可是已经收不住了,不杀人就要被人杀……” “你是说纳米人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翻翻那些死尸堆,或许还有十个八个没死透的……可是谁知道呢?难道这 就是神的旨意?神为什么这样对待纳米人?让我们永世黑暗,让我们的生命是太 沉重的负担,刚刚给了我们视力,给了我们希望,又让我们自相残杀,最终灭亡 ……”沙子喃喃自语着,走出圣殿,走进外面的杀场。 年,现在你的胸膛贴着我的胸膛,你的头发和我的纠缠在一起。你很乖,乖 得像个孩子,我的孩子。空气很冷很冷,贪婪地夺取你的热量,你的背已经很凉 了,你的胸膛还有些微温。我不会让你凉了的,年。现在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了, 哪怕是我脸上的那些花纹。我这是带着你去哪儿呀?葬场吗?对,我的脚步是在 向那个方向移动。葬场不是所有纳米人的归宿吗?哦,不,年,我不会送你到那 个冰冷的小匣子里去的。那儿太冷了,你说你通过那里见到了神,神给了你完全 视力,可现在想想,也许那是魔鬼。不,也许从来就没有神,有的只是魔鬼,纳 米人太苦了,就造出了“神”这个词儿。不,我不要你去那儿,我只要你和我在 一起。 年,你猜我找到了什么?对了,我知道你能猜出来。那个小牌牌,多年前我 们丢在葬场旁边小门里的牌牌。或许不是那个,只是和它一模一样。我在卅祭司 的脖子上找到了它。你还记得那个房间吗?关着三具尸体的古怪房间,四壁摆满 了我们猜不透的东西。还有,方匣子,方匣子里的音乐。当时你为什么急着走, 急着关上它呢?那里放的是圣歌,有歌词的圣歌呀。我们该多听一会儿,或许就 知道纳米人的命运了──不过也许我们知道了就没有勇气活到现在,品尝──这 么大的生命的快乐了。现在我们再去听听那首歌,你同意么?我已经打开门了, 我要带你进去了,让圣歌如母腹一般包裹我们,直到我们的尸骨化为灰烬…… 内部资料注意保存密级:***** 1 号突发事件的处理报告摘要:10名经复明手术的黑暗部落民放回原居住地 后,从传回的录相看,黑暗部落民发生大规模自相残杀行为。它们分为10组,以 刀子等原始武器残忍厮杀。紧急会议做出决定:提前执行捕捉、放养计划。捕捉 人员以激光切开黑暗部落蛋形金属居住舱外壳,进入舱内,并在尸堆出找到尚有 生命迹象的234 名黑暗部落民。带它们出舱之际,居住舱突发爆炸,234 名黑暗 部落民和300 名捕捉人员无一幸存。 据调查,爆炸由核聚变引起…… 内部资料注意保存密级:***** 1 号录音带的整理记录1 号录音带,指植入接受复明手术的雄性黑暗部落民 体内的摄录器材传回的录音带,全长5328分钟,分4 部分。 1 部分:长5146分钟,对话,在两人或三人间进行,间有大段空白。 内容:(略) 2 部分:长1722分钟,一雌性黑暗部落民的喃喃自语。 内容:(略) 3 部分:长39分钟,反复录制的一首歌曲。 由于歌词文字古雅,目前只能推测出其大意。歌词叙述了黑暗部落形成、发 展、灭亡的全过程,具极高研究价值。 据推测,黑暗部落来自河外与萨因星系非常接近的星球,黑暗部落民称它为 地球。或许是人口扩张的原因,一部分地球人决定星际移民。移民目标初定为萨 因星,但飞临萨因星上空,飞船的燃料将用尽时,他们却发现萨因星上早有高等 生命存在。飞船上的船员与移民官各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应武力占领星球,一派 认为应另觅他处。后来两派间发生武装冲突,除两三人逃入与动力区隔开的生活 区外其余人均丧生在动力区中。飞船在无人控制的情况下着地,同时能量耗尽, 陷入黑暗中。飞船上的移民者──由数千个核心家庭组成,陷入极度恐慌之中。 一开始他们靠存粮度日,存粮告罄后发现萨因星人对他们进行喂食、观测,恐慌 更甚。但恐慌只存在于成人之间,当孩子们嚷着害怕黑暗时,成人们不约而同地 编织了类似的神话来安慰孩子。成人们试图突围,试图和萨因人交流,但一次次 宣告失败。成人们试图发动飞船的紧急自爆装置,又不忍心让孩子们殉葬。就在 痛苦、恐慌之中,孩子们在黑暗中长大了。成人们决定让孩子们在蒙昧中长大, 这样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痛苦。但他们又清醒地意识到当萨因人对他们的研究 成熟后就会抓他们驯养,做实验动物。为了避免这样的命运,成人们设了祭司制 度,祭司将是黑暗中唯一拥有光,拥有真相的人,她负责继续欺骗,并在最后关 头引发飞船自爆装置。就这样,一代代的黑暗部落民诞生了,视力丧失了,文明 淹没了,往日的一切只能存在于故事之中,而故事也渐渐被禁止传播。只有飞船 的核自爆装置还在沉默中等待着,等待着最后毁灭的到来…… 4 部分:长1 分钟,惊天动地的一声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