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眉毛的大白话 (一) 我越写东西,越觉得写东西实在是一件苦事。 我越写东西,我的读者会越少。这是一件乐事。 我从北京人哪里学到一句话,特别喜欢,最近总挂在嘴上:爱谁谁吧。 (二) 我将越来越像小丑。这个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比方办一个沙龙,哥几个围一圈儿,专门聊我们爱聊的——这个时候,我很可 能来一点名士派头,脱得光溜溜的——现在科技进步医学昌明,我没办法扪虱,只 好玩这个啦。我不在乎大家看到我其实苍白瘦弱发育不良而且是包茎。 呵呵。 我傻不咧咧地还觉得自己怪不错的呐。 (三) 有人老欺负我。他们对我说,你太偏激了,不许偏激。 我情绪很大。我还偏激?好象我这样就够海纳百川的了。 还有人批评我说,你太中庸了,不许中庸。 然后我认真检讨自己来着。我认为我丝毫不中庸。我对中庸持一种仇视的目光。 但是中庸确实和一分为二是两码事。 (四) 可是我对杂文的理解,是宁偏激,不中庸。这个态度,不同于我对人生的态度。 杂文不好四平八稳的。 杂文的艺术魅力,恰在于作者的无所顾忌。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杂文,在艺术 上首先就要逊色一筹。没人爱看你装正经的。 我们和最亲密的亲人最好的朋友私底下聊天,说,张黑头这个人私生活太不检 点,王金牙这个人太过贪财,赵黄脸这个人太小家子气。但是张黑头王金牙赵黄脸 也是我的朋友。要是当着他们的面或者当着其他人的面,这些话我是不该说的。 写杂文就要这么说。这是最经济的手段。好杂文应该如此——可惜你们不懂。 (五) 我有一个好朋友宁财神先生。 我看了他的一部小说,曾经认为他老这么下去没什么好。他看了我的一部小说, 对我的评价是不过如此。 结果我和他在聊天室里聊起来,才发现我们的套路是很相似的,得算一派。 比如说,文学的趣味。我们都希望自己写的东西首先要能让人看下去。 随园主人说:诗有别才。知识则是另一回事。 可是你看,如果我和他不聊天,对对方作品的成见都很难改变。这说明我们这 一派很难让人服气。 当然了,我总在提醒自己,让人服气其实也并不重要。管他。 上回得诺贝尔的还是一演小丑的呐。 (六) 我对趣味的理解是:如果我觉得此处有趣味,我就有权在这个地方疏离主题给 大家表演一下这个趣味。我能这么理解,说明我向来拿主题不太当回事。 哈。 (七) 写文章可以没有社会责任吗?当然。 写文章可以没有良心吗?可以。 如果你能把文人和思想家分开来的话,如果你认为文章首先是在艺术范畴里的 话。 不然我没办法跟你说。 (八) 我和宁财神先生聊天,看了他的小说以后承认,我的小说现在不如他。 我恭维他说,因为他比我更不要脸,比我更能下得去手。 这是绝对的恭维。我认真的。 (九) 大众艺术。通俗小说。 这个和高雅艺术和严肃小说确实是有明显分野的。 如果你认为它们只是形式上的不同,那么你错了。它们的目的也不一样。关于 这个话题,你可以找我的《网络论剑之刀剖周星驰》看。 也有披着羊皮的狼,也有披着狼皮的羊。是狼还是羊,皮下面的你自己最清楚 不过。 比如说,有一类作家,他的主人公死时他无能为力,也跟着痛哭流涕;还有一 类作家,他的主人公的死恰恰是他一手策划的,他虽然偶尔也心情暗淡,但一想到 读者的反应他就躲在后面窃笑了。 这是创作的规律啊。你不能和人物同悲喜,你就不会是个好的严肃小说家。你 老和人物同悲喜,你也不是一个好的通俗小说家。 (十) 写作是什么?对我来说,是排泄。 所以你用什么样的姿态来读我都不重要。你能读出些什么来,也不重要。 ——但是你不能说,我的写作是只为了自己的。 我还是很希望得到大家的吹捧和夸奖。没有这个地心引力,我再使劲再努力也 排泄不出来。 (十一) 有一个散文家,是我的朋友和老师。他翻看了我的文章,问我是不是对文体不 很关心。 我当时特别感动。他这个问题问得太到位了,正好象在后背右上方那个手不能 到的地方轻轻一挠,痛快呀痛快——我等这个问题已经等了很久了,可就是没人来 问我。 我忙说,是啊是啊。 还有人把我的《四大才子打麻将》当小说呢。随他们去。我也不知道它们算什 么。 (十二) 关于文学理论以及其他的什么理论,我和大多数同志们一样,只接受对自己有 利的。所谓信徒,统统如此。 (十三) 说说关于评论的事情。 老实说吧。夸我的我喜欢看。骂我的我恨他们。当然我一般得说:没关系没关 系你们坦率地谈你们对我对我的作品的看法吧。 其实到了我写东西的时候,我才不管那些评论呢——夸的骂的一概不理。我想 突破啊进步啊都应该是自身修炼的结果,和师友之间的切磋无干。所谓切磋,乃是 宣泄也,我在切磋的时候一般只用嘴,不用耳朵。 非常重要的原因是:我是用心写的,你们又有几个人是用心看的? (十四) 我的一个朋友来信批评我:你的文章开头总是一样的。 他还批评我:你总也没有突破的。 我没有回答他。我想,为什么我的文章的开头非得总不一样呢? 至于突破,那是他对我期望过高了,要不然就是他没有看法还要表达看法。 我只能不回答他。 (十五) “我虽然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我愿以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这句话真是太有诱惑性了。多么民主多么自由的精神啊。 我对这句话的无比正确性也无话可说无屁可放。 但是我同样认为,以死捍卫说话的权利是可以的,以死捍卫放屁的权利,就大 可不必。 比方对于文的评论,总是无私的,无论对错,这个权利,总应该有。但是还有 一种对于人的评论,往往私心太重杀气过盛,叶底摘桃撩阴腿,专奔下三路而去— —这种评论,就是放屁。 (十六) 我向宽厚长者致敬。但是我可不宽厚。就好象我崇拜大侠,但是我没准备当大 侠。 若疯狗咬我,我就被疯狗传染了而且将以疯狗姿态反咬一口。 呵呵。 (十七) 我买了一本保罗约翰逊的《知识分子》。当然了这不是很大的书。是一本小书 而已。 是真的么?卢梭萨特罗素托尔斯泰易卜生他们老几位怎么都是那操行啊?还文 化巨人呢还二十世纪良心呢,别骂文化了别骂良心了。 这些重要么?重要么?其实不重要。 还有更重要的呢。 作为单个人存在的知识分子们,究竟有没有能力真正地建筑一个庞然大物的理 论体系来从整体上把握这个日趋繁复的社会的发展规律?智力无限? 政治经济学的推论在一条链子上推理和运行时自然是无比正确的。博大精深呵。 可是,人性呢?文化呢?宗教呢?地域呢?天灾人祸呢?时间维度呢?空间维度呢? 它们都肯定乖乖的不会捣点乱吗? 牛顿有一个运动定律,说不受力东西就永远直线匀速下去了。 人家说“理想状态”。说得多好啊。 敢情!我说我上学时考铅球再怎么憋也不及格呢。 咳,好端端的理论,光眉滑眼怪招人喜欢的,怎么净办了恶心事了。你说怪谁? 我觉着不能赖人知识分子。 (十八) 我在饺子店吃饺子。来个疯子老太,坐在台阶上嘟囔:“你看,你看,你看现 在街上这些人,什么脸色都有。你想五十年代,满街人都什么样子啊。真是的真是 的。” 疯子眼睛毒啊。你看现在这满街人,从脸上看都满腹心事各怀鬼胎。想当年, 五十年代吧,喝,满街人清一色,那得说是个顶个的容光焕发防冻涂的蜡。 不过,要让我说,还是现在比较自在比较有意思。 满街人都一脸亢奋斗志昂扬,多渗人呐。 (十九) 我一个美国朋友对我说,美国人现在很喜欢的一个词叫“tolerate”。意思和 前两年我们喊的“理解万岁”差不多。就是说,不少见多怪,允许万类霜天竞自由。 Tolerate一族唯一不能Tolerate的,是那些不能Tolerate的人。不许有人少见多怪, 不许有人这不许那不许。 这实在是一个有趣的悖论。 这个悖论的产生,也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一个标志啊。 (二十) 别跟我提什么道德沦亡什么世风日下。 别逗了你。 道德从来就没沦亡过。世风本来也没高到哪儿去。 有时候小偷不偷东西的——没什么可偷。 有时候强盗不抢东西的——没什么可抢。 你看着狗日的规规矩矩装孙子呢。废话。在号子里蹲着呢,他还能怎么的还敢 怎么的?你让他到那花花世界逛一趟再试试。 他整个就是一没文化,能老老实实的吗? 光摇头有什么用?还得教育啊。 ——慢是慢点,可只能这样了。 (二十一) 有一类学者以及文人。以天下为己任。 他们对崇高最有感情。他们认为我们大众们若不能以清洁的精神涤荡我们的灵 魂,他们就只能自己个儿突围啦。他们最热中的事是巡礼啊祭拜啊朝圣啊什么的。 我有点怯他们的。我想不明白他们平时起居如何到菜市场买不买菜搭不搭公共 汽车。都这年月了,敢情咱们中国还能出清教徒的圣人呐。 你凭什么老让我自惭形秽啊?就冲这个我就认为你动机不纯。 (二十二) 我儿子俞小妖放学。我拿他的思想教育课本翻了翻。一肚子气。 说点有用的成吗?“大公无私先人后己”?谁比谁傻啊?谁倒是真大公无私先 人后己了你跟我介绍介绍。我认识一白血病患者,穷得叮当响等着二十万挪骨髓呢。 孩子们也懂事着呢,都觉着那境界永远赶不上——就都放弃这想头啦。比方我 们家小妖,上次为了一电子宠物就敢冲着他奶奶吐唾沫。 可气死我了。我当时也就没跟他客气,一窝心脚把小崽子踹趴下了。哭得嗷嗷 叫。 他奶奶气得骂我混蛋。她心疼孙子。 我就跟我们家小妖顺势上了一课,我说你也别大公无私先人后己了,能做到将 心比心就不错啦。 (二十三) 我们家小妖回家跟我说,张小头和赵小脸把他的电子宠物弄坏了。我说,都是 小朋友就算了吧。孰料我家小妖乃是个有点小脾气的,说,那可不成。 我说,你这屁孩子怎么连义气都不懂长大了还怎么混?当年我和他们的爸爸张 黑头赵黄脸可是好得穿一条裤子。 小妖说,爸爸,老师说,江湖义气,哥们义气,不能要。 我大骂,哪个老师说的?小妖说王老师王金牙老师,书上也这么说。 我说,呸,怪不得,王金牙那货就一向不是东西,出去吃饭一到结帐时就上厕 所。 我跟我儿子偷偷说,听爸爸的,做人讲义气,这是原则,比你们书上的原则可 实惠多了。 (二十四) 当年我老婆李红唇怀小妖的时候,她躺在我的怀里跟我说,白眉啊我一定要让 咱们孩子比咱们强——我要让他琴棋书画文史理工什么都学什么都通,让他长大了 出国,娶漂亮老婆,当博士,有花不完的钱。 我说,好啊好啊。可是我想,真是妇人之见——要那样,咱孩子不就毁了吗? 再说了,在咱孩子能这么轰轰烈烈的瞎折腾之前,咱们干吗去? (二十五) 贵族还是有的。贵族三代不灭。同理,培养出一个贵族,起码也要经过三代。 所以现在还没有贵族。 现在有贵人。不能称为族,是因为他们的“贵”不是可以遗传的。 (二十六) 比有权选择美好更美妙的处境是:有权选择痛苦。 真的。 我来给大家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 比方打麻将。你手气很兴,这一把别人点炮你也不和,铁了心摸炸弹。能够在 和牌和摸炸弹之间选择,说明你现在的处境不错。 但是如果说,你乐呵呵地说,大家玩开心啊大家玩开心啊,让大家炸弹炸得不 可开交还心满意足不是很计较不是很想和牌的话,你一定是个大款。你比谁都有钱。 (二十七) 中国人是太严重的经验主义者。爬行的经验主义。每当面临人生的种种困惑, 学问人都要从《史记》《资治通鉴》《金刚经》或者《古兰经》里去寻求答案。以 史为鉴,咳。万世不移的金钥匙有吗?我是怀疑的。继承固然需要,进化更不可少。 需要继承的,也许只是传统文化中修身齐家自我完善精神修炼的部分,其他种种, 都得摸着石头过河且走且学了。不然,老革命将被新问题打倒。 (二十八) 我常常不知道是我在阉割文学,还是文学在阉割我。有时候,我的某个思想某 种立论的产生,只缘于一个光芒万丈的句子。随后我所做的事是为这个光芒万丈的 句子寻求比较系统的理论支持。在我自圆其说以后,结果我会更加相信自己所说的 了。因此这一次我希望自己不那么文学。能够追求表达的快感而不及其余,这种幸 福也是网络才能带来的吧? (二十九) 总会有人严格要求别人的。我希望自己能老实一点——比如说,我设想自己可 能抵挡不住美人计的进攻,我就不能笑话别人拜倒在石榴裙下做个快乐的软骨头。 人和人的差别毕竟往往只在一闪念之间。我们猛烈抨击另一条道路,很可能是因为 我们机缘巧合或者机缘不够,没有走上另一条道路而已。拿这个类推,我比较喜欢 的作风是先以己度人,然后不以己度人。 (三十) 我有时候自以为是,以为自己的想法应该更适应这个时代一些。可是,更多时 候,我觉得我在这个时代以外了。 (三十一) 我的一个朋友SIEG很渊博,很有趣,很简单。他的观念和我格格不入。我挺喜 欢他。他的长相有点那种法国喜剧演员的意思,亮眼睛,鼻子夸张。他听说我的另 一个朋友宁财神去签名售书,吃惊说:“我以为财神不是那种人。”我笑着说,那 是你不能理解财神,除了你,我们都是聪明人——你不聪明。他摇头,苦笑,眼睛 望着桌子下面,灌一口咖啡无可奈何说:“一帮俗人。”你看。我怎么能不喜欢他? 我认为我能理解他,就好象我能理解财神一样——当然了我究竟理解不理解他,谁 也说不准,他说我说都不算数。 (三十二) 非此即彼的文革腔,是最可怕的语言了。对几代人心灵的戕害荼毒,后患无穷。 我们在网上行走,常能见到许多评论文字,绝对霸道,杀气腾腾,一副挡我者死逆 我者亡的架势。有时候作者现身出来,却很可能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戴着 金丝眼镜,文质彬彬。我不知道,那些流氓腔调难道真的已经融入我们的血液,将 作为遗传基因好象接力棒一样代代相传么? (三十三) 总会有人一厢情愿,把网络当作伊甸园乌托邦一样的净土来要求。这个世界是 绝对不存在净土的。如果有,恐怕是人们把欲望埋藏得更加深了——那不是什么值 得夸耀的事。又有人以为,网络是一个可以尽情释放欲望的地方——所以网络还是 净土。也不对。就好象我们因为反感伪君子,常常会过激一点说,真小人也要比伪 君子强。其实,怎么会呢?真小人嚣张跋扈的嘴脸,也绝不令人喜欢啊。 (三十四) 有两个文人,写文章打笔帐的时候文风冷峻,措辞激烈针锋相对——经过朋友 的斡旋,到了见面的时候,倒都客气起来。有人因此批评,以为文人终究是不可信 的,他们的立论种种,不过是为自己扬名立万的杏黄旗;不幸被他们的降魔杵番天 印击中者,也自然是他们功名心的牺牲品——多虚伪啊这些文人!这样的批评,我 是很不同意的。我想你我皆凡人,若是你我,见了文敌,也总不至于就扑上去厮打 在一处吧。这样一点虚伪的客套,其实是免不了的。鲁迅先生人如其文,自然是值 得我们敬仰的。高山仰止。但是须知道没有人有权利要求其他人像他那样脱俗。要 求别人脱俗,是人间最可怕的要求之一种。在我看来,这两个文人最值得反思的, 其实也是他们常常在严格要求别人了。比方非要拿钱钟书先生文革时的隐逸同老舍 先生的投湖做高下的比较,就显得杀伐气太重了。看到这样的论调,我不禁有点儿 害怕得紧。 (三十五) 我曾经见到网上的好朋友,彼此投机,聊得痛快,于是就把见面的一些插曲写 了出来,开开玩笑。当时实在没有想到,我会因为这件事遭到批评。有一位我一直 挺喜欢挺尊敬的网友出来说话,他认为好的友谊是应该保持距离的——有若有若无 的回眸一笑就足够了。因此他要求我反思:是不是偶尔也会觉得无聊呢?他能这样 要求我,我首先应该把这个当作朋友的忠心劝戒来看。可是我因为从没有觉得到无 聊的缘故,所以觉得自己还可以有反驳的一点权利。他的观点固是不能说是错的, 但是他若说从一己的人生经验就可以推演出友谊非如此不可,我就以为有些矫情了。 人总该是个性的,就我而言,一直向往酒肉之徒的痛快淋漓,缓衣轻裘,来去呼啸 ——哥几个喝个烂醉如泥一塌糊涂,又有何不可?高兴了固然可以谈文学,还可以 说女人,讲几个荤段子呢。我和我的朋友两个人年龄相加也不足六十岁,就有人要 求我们处处以圣贤要求自己了。哈哈,也许我该因此骄傲?问题并不在友谊是不是 可以以这样的形式存在,而是,究竟有没有人能够有权利这样要求别人。——我一 直想知道,我和批评我的这个朋友若有缘分见面,会是怎么样的场景? (三十六) 我因此对自己反思:在写杂文评论的时候,自己曾经有过因图一时笔下之快而 对别人过分苛责吗?确实是有的。(我想我这么写,也许还会遭到善于文章的犀利 批判:故作公允客观,以示高明诚恳。咳,不管他了,自写自己的。:)) 评论人物和评论文章是不一样的。一个必须遵守的原则,应该是把研究评论的 坐标降到肉胎凡体的高度吧。凡常人之过,便不能算作过错。 (三十七) 假如我是作家。我如果和出版社为了我的稿酬讨价还价吵得还挺凶,你们不能 拿这个来批评我。我如果因为想买房子而拼命码字,你们可以批评我文字质量下降, 但是你们不能因为我的动机批评我。我如果有时候高兴,来一点游戏笔墨,我如果 没有非逼着你们看,没有骗你们拿钱买来看,你们不能批评我。我如果为我老婆调 动的事找关系送点礼,你们不能批评我。我如果有好朋友,需要我帮忙,我利用手 中一杆秃笔为他帮点小忙,你们不能批评我。我如果写文章批评别人,然后又和被 批评者一起喝酒了,你们不能批评我。我如果和老婆离婚,你们不能批评我。我如 果喜欢打麻将,你们不能批评我。你们可以批评我水平低——同时要说出我低在何 处。你们可以批评我胡说八道——同时要顺便纠正我,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你们可 以围绕我的文章随意批评我——同时要有心理准备,我可能会不服,可能会反咬一 口。呵呵。还好我不是作家。不用就这么霸道。 (三十八) 无懈可击的人绝不可交。作人应该保留一点乡气土气天真气。乡气土气天真气 是付出真诚的代价——无懈可击者,一定也是真诚泯灭者;他要在所有人面前当完 人,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了。不会自嘲的人绝不可交。他在不得志的时候一定谦卑 谨慎,得志以后一定狂妄无礼。没有一点业余嗜好的人,绝不可交。他对人生的理 解,太线条化太功利化了,离他太近的人,容易做了他的牺牲品。 (三十九) 我在成年以后,逐渐知道社会的各个阶层都是鱼龙混杂。许多光彩夺目的大人 物,不过是运气好一点的平庸之辈。实在没有谁值得你仰着脸去看的。仰着脸看别 人,对人对己都不是好事。这个其实应该是常识,我应该是生来就知道的。让我这 么晚才知道,是社会的责任。 (四十) 高中的时候,最早看到台湾人余光中的批评文字,关于朱自清的,关于艾青的, 等等,惊讶极了,觉得一下子天塌了半边。现在比较有意思了。有《无知者无畏》, 有《十作家批判书》。看看觉得好玩。任何时候人们都需要机智百出的东方朔,帮 自己来泄泄私愤。水太清就没有鱼——即使文坛上,也应该有人出来插浑打科,搅 搅热闹——只要你别真把这个当作有理论系统有统一标准的文学评论就可以了。我 们常说要维护说话人的权利——但是有时候我们就忘了, (四十一) 评论总是尴尬的。它费力建造归纳一个系统——建造归纳的目的是为了让人来 打破它。这样,评论从一开始已被注定了不可能成为终极的工具。我既然是一个自 私的人,因此不喜欢评论。可是,我对认真的评论家是充满了敬意的——他们是无 私的,我做不到。 (四十二) 钟嵘的《诗品》把当时的五言诗人分为三品,各有断语。王渔洋对他的很多具 体的分法有意见,认为不够公道。其实评论是永远无法公道的。既然它不是终极工 具,就必定会有人提出来不同意见。伽达默尔的解释学以为,理解是根植于某个情 境之中的,它以理解者的历史情境为基础,受历史情境的制约。释义者和文本的对 话,才产生出读者的理解和评论家的评论来。只要评论是基于一个成系统的能自圆 其说的理论规则来搞的,就可以了。 (四十三) 有人说,五百年来白话前三名,是他,是他,还是他。还有人说,最漂亮的白 话文,乃是出自她丈夫的手笔的。基于文字层面的聪明或者技巧,非得这么大鸣大 放的炫耀吗?两人的白话文,确是漂亮的。毕竟自五四以来,白话文一直在向前走, 比起鲁迅啊周作人啊蔡元培啊那些开路先锋,我们的话说得是越来越顺溜了。可是 白眉小子妄言:文字能够挥发出来的魅力和智慧,好,也有限。文学的元素多得很, 文字毕竟是处于最外层最低层的,要提供给读者更多的高级的精神享受,只有好文 笔,远远不够。比方谁现在看了白眉的文章,赞道:“文笔不错啊”,白眉就不够 爽。就拿白眉来说,实在觉得白话文的文字能力是一戳就破一点就透的东西,不过 如此。基本功嘛。何况,文无第一啊,既然是艺术,怎么会有百晓生的兵器排名榜? 即便是玩笑,这种姿态,不管怎么说也是可厌的。 (四十四) 关于文字能力。高中的时候,看梁实秋的散文,开始的时候被他的文字趣味倾 倒,只学皮毛,比如“作什么什么状”,以为这就是幽默诙谐文字的法门。梁实秋 讲他的一位秃头的语文老师,教给他作文的诀窍,“该转的时候,硬转;该接的时 候,硬接”,他受用一生。我看到这里有点儿体会,从此照办。后来看董桥的散文, 说他平生用笔惟恐太油,要故意卡一卡。我看到这里有点儿体会,从此照办。再后 来,自己想用笔也该是在路上的状态,要能闲,不该是双目圆睁紧盯着路往下径直 走直奔某地而去的。这个体会,一直照办。还有,我想文字的趣味还在能令人意外, 要不断地脚下一滑,不该是中规中矩的步履平稳。这个体会,一直照办。也就是这 样了。我认为文字能力不是很玄虚的技巧很高明的学问。如果有人竟敢说他的文字 居然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那么我就不妨厚着脸皮也说两句狂话:一般一般, 全国第三。哈哈。 (四十五) 老实说我惶惑就在这里。在我在文学的大门外面转悠向里面探头探脑的时候, 说来惭愧,我曾对自己有点狂妄的信心——我认为起码我的文字能力是蛮不错的。 可是当我逐渐扎进来,我发现文字毕竟不过是工具,文字能力不是文学作品能否成 功的决定因素时,我就对自己能否再走一走走下去产生怀疑了。给人更高级一点的 精神愉悦——我能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