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看海 从小到大,所有熟识我的同学都知道我爱海成痴,作文课里的所有文章,内容 或者背景无一例外都是海。一直到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我才在一篇文章中 透露了我爱海成痴的原因。 是十二岁的时候吧,父亲特意做了一件粉蓝色的连衣裙奖励我作文大赛得了第 一名。我记得那篇作文叫我的父亲。是写父亲怎样深夜背着高烧不退的我在风雨中 狂跑,跌了许多的跤,跑了许多的路,让父亲受了许多的伤,以致因为这样而落下 了年老的后遗症。老师大为感动之下为了这篇文章专门做了一次家访。而事实上父 亲从来没有背过我 ,父亲对待我,是严厉多于慈爱的。 那件粉蓝色裙子确实很美,如果不是和镜子面对面,我真的不敢相信,镜子里 清秀脱俗的小女孩,就是被父亲誉为丑小丫的我。这是我第一次发觉自己的美丽, 使得我得意忘形,穿着裙子到对面街的女同学家中炫耀。我的女同学素来是个心腔 狭窄之人,或者是由于妒忌或别的什么原因,她失手把一瓶满满的墨汁倒在了我的 新裙子上,在女同学闪烁不定的眼神里我看见了幸灾乐祸的影子。我因此而对“人 之初,性本善”这句话起了怀疑。 回到家之后自然免不了父亲的一顿好打。父亲打过我之后就去睡了,我一个人 跪在三楼的天台上,不准吃晚饭,不超过12点不准上床睡觉。这是父亲惩罚我最 严厉的一次。父亲不会懂得,那么小的心灵,怎么会一下子承受得了那么重的责罚 呢?我伤心欲绝,跪在黑漆漆的天台上细声哭泣。十二岁的我怎样也想不通,想不 通为什么弟弟每次做错事父亲都护着他,而对待自己却如此严厉。忽然间在小小的 脑海里跑出一个念头:我是不是父亲捡回来的否则父亲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对我 不好?这个念头一蹦出来就不可收拾,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既然我不是父亲亲 生的,那么我也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 平生第一次,我离家出走。 只是怎样也不敢走得太远,在孩子潜意识的心里,走得太远,就找不到回家的 路了。 我一个人跑到了家后面的海堤上。 我找到了一个供渔民上岸的石阶梯,长长的阶梯从海堤一直延伸到海里,潮涨 得厉害,淹了一半的石级。浪花用力的拍打着堤岸,发出喧哗的响,我就坐在石级 上一个人擦泪。 夜,好静,只有海水拍打着岸的响声,有风微微的从身边掠过,带着一股淡淡 的腥味。我的心慢慢的平静下来,眼泪,也渐渐的在脸上干了。于是微微的一抬头, 竟发现今夜繁星满天,再一低头,满海都是星星的笑脸,一眨一眨的向我调皮地嬉 戏。我来了兴趣,忘了父亲的竹鞭在我的身上留下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我一个人 打起了水仗。 这是海边的小朋友常玩的一种游戏。通常是几个人围成一圈,互相泼水给对方, 淋得最湿的那个人为输。我没有对手,只是用力的把水向海的深处泼,想象着对面 就是我的敌人,一边泼嘴里还一边哼着歌。 多年以后我有了他。我把这个故事告诉他,我的第一次出走,深夜的海堤,一 个人的水仗,我的眼泪,统统都告诉了他。他听了之后许久没有说话,眼眶微红着, 爱怜地摸摸我如草的乱发,对我说:“来,亲爱的,我们再回到那里去,我陪你, 打一场水仗!” 然后我们就回到了那个地方。 石级依然还在,却多了许多青苔,想必是很少有人踏足的缘故,一不小心,我 滑了一跤,扑通一下就掉进了涨潮中的海里。他跪在石级上,伸出长长的手臂把我 从海里捞上来,湿透了的棉质连衣裙紧贴着我发育完善的身段,纵然夜是那样的黑, 仍然遮盖不住少女身上特有的芬芳气味。我的眼睛烁烁地望着他,在他的眼里,我 看见两颗天上最亮的星,闪着钻石般高贵的光芒。在我童年失意的时候抚慰了我小 小心灵的石级上,他温柔地吻了我。 那夜的星,一如童年那样闪亮。 然后有一天,我终于又是一个人,百转迁回,我又回到那个地方。石级上的青 苔越来越厚,我却走得很稳。没有他在身边,我再也没有掉下海的机会。海浪一簇 簇的涌上来,打湿了我的裙边,今夜意外的,竟没有星。生命中最亮的那两颗星, 或者都已被某人带走。一生中失意得意的所在,都系在了这几级铺满青苔的石级上, 仿佛冥冥中有只手,牵引着我的心,一遍又一遍的重回这个地方,重温我当日有过 的快不快乐。这个地方见证了我人生中的最疼和最爱,或者它早已有预示,那年初 夏的那个深夜,那个独自玩水仗的女孩,那行不成双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