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有雨 我想了很久,最终决定把它写出来,但我却实在没有办法把它写得很好,我不 敢想各位阅后会作何感观,但我深信:各位也曾年轻过,曾经有过你的少年心事, 曾经拥有少年的情怀。 独自坐在靠窗的角落,透过朦胧的雨雾,我拼命想看清远处的那条小河。雨太 密,除了眼前茫茫的雨,我什么也看不见。 因为假期的冲动出走耽误了日期,所以没有进入好的中专,也没有联系一中, 注定入了普高。我无所谓,人与其说话着,倒不如说死了,因为一个人没了理想没 了目标,也便没了生活的帆。 令我吃惊的是,宏梦也会在这所学校!我在一楼5班,他在三楼2班,痛快!我 产生了一种幸灾乐祸的消极快感,我好卑鄙,其实我也知道:一个边吃药边复习, 一个挂着输液瓶上考场的学生怎么也难以发挥出平日的水平,与一中失之交臂。同 时我也很疑惑:以他父母的关系,他要入一中,是决对不成问题的,那为什么---他 是北京人,听说等他拿了高中毕业证,就回北京了。那是他那作游子的父亲的夙愿, 所以给他取名宏梦。他回北京,会带上冰儿吗?想到冰儿,一点寂寞从我隐藏的心 底长起,在体内迅速扩散,深深伤感受中滤出阵阵寒意,不禁垂下头去,有一滴泪 静静地滑落,我赶紧快忍住。每每这个时候,我总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想来是上 帝造我时多用了水,那该是造物主的罪过了。 阿门-- “孬种!”我咬着嘴唇骂自己。 弄不懂这季节总下不完的雨。 其实我很喜欢雨的,在初中时,我也曾使用过那么一个名字:逸雨。每逢飘雨 的日子我总觉得心不激动得要死,总想拉一个人在雨中狂奔,渲泄我心中不为人知 的柔情。我喜欢看雨中的花,雨中的树,雨中的人,雨中的世界,这时我才会觉得 这世界的纯净与美好。现在虽离学校远了,有雨的日子我依然是不带伞,因为我想 和雨溶为一体。然而开学后的第一场雨便冲没了我对雨的渴望,冲没了我心中一向 自以为牢固的堤坊,我没了在雨中闲散的心情,在校园角落的一棵树下坐定,抽起 一支烟来。 对如此恶劣的确良心情,我也弄不懂自己会有,可自初三下学期以来,我总觉 得越来越难以读懂自己,我眼中常常是一陌生的自己。 依然被淋成一只鸡。 宏梦独自倚于阳台,没有别的人,我们对视了一眼,有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 从他的脸上掠过。终于,我低下头来,两手插兜一言不发的走进了教室,落寞的影 子爬满了所有的空间,钻入我的心海,我被孤独击倒了,而自己却还妄图面对失败 的定局扮装一份洒脱,可笑! 三年前,一直视友谊为纯净之水的我结识了宏梦,一个豁朗而又善良的男孩, 我很快容纳了他,他也很照顾很关怀我这个比他小三天的刚转来的新生小弟。我们 一起在河滩上大架篝火,大喝啤酒,大烤香肠,然手摔破酒瓶拍拍手学着高年级学 生的样儿,偷偷地抽起烟,一起躺在小屋顶上讲班主任的阴险、冷笑、皮笑肉不笑 肉笑骨头不笑,一起抽答历史政治,而一提英语我就昏头,他鼓励我逼迫我威吓我 --那是一段让我想起来令人神往的动人时光,水不醉人,可那杯高山流水的友谊之 水却使我们醉意盎然,心满意足。 人生难得寻觅到相知的伴侣,然而现在却是什么隔开了我和他? 我钟爱文学,所以我必须是感情丰富者,所以我注定要比别人有更多的感受, 从而经受更多的折磨。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有笑不完的笑,乐不完的乐,孤独离我很 远很远,欢乐离我很近很近,我满心满目都是夏季灿烂的阳光。 当我发现我的日记被父母偷看过,我的信件被他们翻阅过的时候,我的那份快 乐?便一丝一丝的少了,再经过几次家庭争吵之后,我便彻底否定了家里是我应该言 笑的地方。我将所有的日记叠成一只只纸飞机,立在桥中央看着它们划出一道道无 迹的长弧,最后落到水面,顺水漂逐;我将所有的信函装入一个大铁桶,浇上汽油, 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月夜来到郊外,含着泪点燃,火舌舔着夜色,把丝丝点点的灰烬 如一只只蝶儿般的送上夜空。我不作感慨,面对孤独的强劲的功势,我不做抵抗, 任其占领。 我认定了一个“忍”字,在矛盾中我学会了安然,接受事实,学会了一个人静 静地埋头抽烟,也终于变得庸俗。我认定在经过轰轰烈烈的游戏之后,我只适合守 在自己寂寞宁静的位置。虽然注定了平凡却不一定不幸福,至少我最恰如其分。 乱哄哄的食堂里,我看见宏梦一个人心不在焉地排队队伍里,我想招呼他,可多日 的疏远使我不能肯定自己做得自然。随便,除了飞快地看他一眼,我毫无表情,然 而眼角的余光还是让我瞟见他头转过来一下,我视而不见。 其实,我们从未红过脸。 躺在床上听雨想心事一向是我的乐趣。有雨的今夜,一切都沉寂了,路灯如枯 黄的眼。我睡着了思绪却醒着,旧事滋润成一片迷离,如潮水一般的淹没了自己, 黑暗中,真实的泪水,漫过了堤坊,我一任自己浸湿在伤感里。 我与冰儿初三方相识,在那以前,我们都熟知彼此的姓名。她是校广播站的播 音员,而我平素常作一些极有个性的诗文。倚在阳台,感受自己的文字化作了那柔 婉悦耳的声波,于已不能说是一种享受,于是频频萌发要结识她的念头,却终未如 愿。其实共处一个校园,每日都有机会相遇数次,只是彼此不相识,没加以关注罢 了。大约有缘,初三重新编班,将我们编到了一起。 初次见到冰儿,才发现她的确很是与众不同:短发,细眼睛,浓眉,加上三分 洒脱,七分的倔强,就构成了十足桀骜不驯的冰儿。尤其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亮 得醉人的眼睛,使我对她有一种久违的熟悉。不过,我没有告诉她这种感觉。 当时也是这个季节,记得那天她一身牛仔,清纯可人而不可亵渎。我说:“我 知道你是冰儿,校广播站播音员,市报特约通讯员。也爱文学,擅长新诗,也是文 艺爱好者。上次‘五四’汇演时你还表演了独舞。”她婉尔一笑,说:“我也知道 你就是那个慕童君,文学社社员,北方文研所创作员,以散文小说闻名遐迩于校园 内外。属鸡,特怕外语。”我们彼此都感到惊奇。 后来,我们怎么熟悉起来就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我们爱聊天。我说唐老鸭,她 说托姆;我说《枉凝眉》,她谈《葬花吟》;我说在树林里独自吹笛子是享受,她 说喜欢穿牛仔背吉他流浪;我讨厌虚伪,她不喜欢拍马屁。共同的好恶使我们在无 所顾忌的谈笑中得到了快乐和松弛。 再后来,我坐到了她后面,我们更是经常在一起侃大山,争论各自见解,那时 的每一天,都是充满了阳光和雨露的日子。冰儿很开放,没有男女界线,没课的时 候,像个小鸭子呷呷地说话,唱歌。有时她埋头做作业的时候,我常不由的望着她 发愣,她发现了便问我看什么,我不知所措,指着她的头上说,我喜欢你的短发。 她脸微红,嫣然一笑,转过头去。她也邀我到她家去玩,去看望那群被她宠上天的 鸽子,她把自己最喜欢的一对幼鸽送给了我。一只叫亮亮,一只叫多多,洁白如雪, 我甚是喜爱,把它们当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使这个家里如同孤儿的我有了亲密的 伙伴和朋友,彼此有了一种很难拆得散砍得断烧得毁踩得烂的感情。 我也常约她去溜冰,去踏青,去河边放风筝,冰儿也欣然而往。我也通过种种 关系,让某一编辑部或某一笔友在一个特别的日子里寄给她一封卡片或一本书,带 给予她一份意外的惊喜。一个人呆的时候,脑海里也常常浮现出她的影子,她的那 头短发,那双眼睛--我也暗暗告诫自己止步,可仍不由自主的陷了进去。一个月后, 我在阳台上将亮亮、多多高高捧起,放飞于蓝天碧云之上。傍晚它们回笼后,我竟 意外地发现多多的粉腿上系着一个纸团,我好奇地展开来,是冰儿的笔迹:“亮亮 多多随他们的父母兄弟回故居来了,慕童君,这是偶然吗?今天休假在家干什么, 明儿要上学了,真快呀!”之后,亮亮多多便成了我们的信使,在两家之间穿梭往 来,有时上面写着她的俏皮话,有时是她刚写下的几句新诗,我也常常利用这种方 式和她交流一些信息,如何时何地什么征文启示啊,还有她托我收集的李清照的词 什么的。 年轻幼稚的我们在频繁的交往中忽略了谣言的滋生和蔓延,忽略了可畏的人言, 忽略了太多的舌头与眼睛。一次次的吹牛聊天使我们在学习之余得到了开心和轻松。 但在不知不觉中,我们也在渐渐地暴露自己,终于有一天,宏梦告诉我那些谣言, 我微微一怔,继尔黯然,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依然故我。我没有告诉冰儿,一个 人默默地承受着,成绩中等,而冰儿却从一直保持着三四五名滑到了第八名,在离 中考已不远的这个时候,忽然落下这么多已是很惊人的了。看到冰儿强颜欢笑,扮 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被深深地触动了,细细想来,这一切皆源于我的过错,我不 能再继续毁了她的前途,她是一个有热情,有思想,有才华的纯真善良的女孩,她 应该珍重自己,去实现她那一个个美丽的梦想。 考试后特放一天假,我们数人相约,到郊外野炊。冰儿那日一反常规,一身淑 女打扮,穿着那黑色的素缎在摆裙,让我不禁想起曾经写过的那首歌词-《黑色蝴蝶》。 我们选中了一个依山依水的好地方,青山郁郁,流水汀汀,我们都很压抑。朋友们 也都谈起相处的日子不多了,场面颇有点凄然。冰儿用装矿泉水的塑料空瓶做了一 个漂瓶,写了张字条放到里面,去了溪边,我尾随了过去问她作什么,她微笑着问 我有没有听说过一些用漂叶抒发闺怨,用漂瓶期待爱情的传说。我答没有,于是她 呓语般的说:“那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儿。”言罢,俯下身去。送走漂瓶,望着它缓 缓移去,冰儿的眸子里现出一种深沉--温柔,忧伤,含恨,但依然美丽。我蓦然惊 觉:冰儿变了好多,初识冰儿时她身上的那种男儿气概已不复寻焉。那漂瓶已远逝 了,冰儿复又站起身来,注视着我,我说你的成绩滑坡了,她洒脱的性格让她只是 满不在乎的笑笑,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我问她,在乎别人的议论吗?她愣了一下, 旋即摇头清楚而干脆的吐了一个“NO”。回家的时候,她和她的好友倩玲走在一起, 不见她言笑,她的确变了,变了好多,至少如以前那样热情而开朗了,我深深感到。 夜不能寐,我一支接一支的抽烟,忽然惊觉我们拥有这份情感是多么的不应该, 平凡的我们,不能背离了一切而走入永远缄默的歧途. 次日,冰儿依是一身牛仔,我们依然吹牛聊天,也讨论题目,只是次数越来越 少,日复一日,终于少到没有。我可悲地感觉到我们之间有了一条河,那河在不断 的拓宽加深,有一种陌生的使我不敢走一河去靠近她。她一直以为我是一个敢作敢 为的男孩,欣赏我的聪明与俏皮,却不料在我坚强的外表下掩藏着一份同样脆弱的 心和一份脆弱的感情,她很失望。虽然后来的日子她总试图和我相处的好一些,但 每次每次我不冷不热的神情总是毫不客气的击碎了她所有的自信和勇气。太强的自 尊使我们都不肯向前进一步,哪怕是为了不造就明日的愦憾,虽然我正是为了不造 就明日的愦憾,为了不造就她明日的愦憾,想到这一点,我更是坚定了自己的言行, 克制自己不要把一切显露出来。我们相似的性格使我们的友谊不可挽回地走向终点, 终于,我们陌生人之间的微笑都没有了,形同陌路。偶然碰上也只是一个彼此都读 不懂猜不透的眼神,我坐到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宏梦接替了我原来的位置。 也许世间真的是无所谓好到极点,便是坏到极点,所以先前没有缘由的熟悉才 会导致今日没有缘由的陌生,大约一切早已是注定了的,我感到心痛,却不做任何 解释,决定尘封我所有的记忆。 鸽子笼已关闭好多天了,看到多多和亮亮在笼子里拍着翅膀眼巴巴地望着笼外 蓝蓝的天,我心里有不为人知的苦痛。我更加爱它们,我常轻轻捧起它们,抚摩它 们,亲吻它们,又是那头短发,又是那双眼睛……我的枕下多了瓶巴比妥。不是自 杀,只是为了在每个无眠之夜强迫自己不去想她。 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尘封不了的却是我的心。 世界失去平衡,我渴望孤独,然而四周都是人,都是声音,我好像连孤独的权 利都有没有了。我认为自己与世相违,处在众人之外,冷眼旁观,很有一种孤立的 味道。而冰儿与我越隔越远,她的微笑,她的热情,给了别人那么多那么多,却不 再主动给我一点,一丝,一许。我容忍不了如此的反差,自尊和自傲成了我最佳的 躲避武器。我于是常一人坐在窗台上抽烟,在这世界上,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我悲哀的眼睛,悲哀的心情,悲哀的思想,让我觉得好像生活在一片绝对的空泛里, 而这灰蒙蒙的空泛里还是不断出现那对雪白雪白飞翔的鸽子。 我无话可说。 我有话不说,这时的宏梦与冰儿由讨认数学题转向海阔天空的乱聊。我是敏感 纤细的,我怎么能对宏梦说出我当时的心情呢?我很善于掩饰,没有人发现我的变 化,发现我眼中那抹越来越多的冷漠,这便是我的悲哀。我听他们说笑话,开心的 笑,听他们打赌输花生,听他们重复以往的故事。我自卑的心理和嫉妒的天性使我 开始讨厌宏梦,故意与他拉开距离,一听到他们的笑声,我好好的心情便会骤然的 冻结,只好逃避。在我有意的冷淡之下,宏梦沉默了,一任我们的那份淡漠滋散开 来。 我认为他们不懂我的心,其实是自己不让他们知道我的心情。 因为冰儿的成绩逐渐复原了稳定了。 中考的前一个星期,我再一次打开鸽笼,让两位小天使给我送出一张字条∶冰 儿,祝你成功,祝你快乐,祝你实现自己的梦想。鸽子回来的时候也附了张纸条, 上书:“慕童君,少抽烟,我亦致你同样的祝福,愿我们有机会在新的学校相逢。” 一直到了中考过后,我都克制自己忍受烟草味的诱惑。她考了519分,进了一中,宏 梦考了486分,与一中失之交臂,我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考了444分。再加上体育 加试的成绩就是494分,“死死死,死就死,”我冷笑。 当冰儿接到高级中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天,我送了一份小礼物--一对木雕狮子,是用 我新得的稿费购的,那是她生日的时候为她写的那首《十四岁的雪》被编入了巨型 诗集《缪斯屋檐下》。记得那天飘着小雨,我在她的门前徘徊了好久,终于没有勇 气跨进去,便放下礼物搁于门前,按下门铃转身逃了。良久,回首,见冰儿立在门 前遥望着我,我明白,我们是永远再有机会有以前那样的日子的了。 虽然我尽了力,但真的很差,母亲的喋喋唠叨和父亲的粗暴拳脚都让我厌倦。 滚滚红尘,我不写日记了,也没有了朋友,心中好多的话都闷在心里,终日益沉重。 于是时常捧着亮亮多多诉于它们听,他们也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我,为我分忧。一 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打点行装,背着行囊,提着鸽笼走出门去,我想去走一条我 自己的路,寻找真实的自己。我自以为计划周密,可我又失败了,因为我忽略了自 己还不满18岁,我没有身份证,所以被遣送回原籍,这是一个铁定的事实。在车站 的时候,我给冰儿挂了个电话,我没说话,她问我是谁,我没答,她说你是慕童吧, 我没答,她说我知道是你,慕童。随后,我们都沉默,我知道电话的那一头是她, 她也只知道电话的这一头是我,直到汽笛长鸣,火车已启动了,我才把话筒从耳边 拿下,电话里有她的声音:慕童,你在哪里-- 一中上第一个晚自习的时候,我去了,我不敢去找她,只是在分班表中找到她 的名字,我有一种隔校如隔山的感觉。学校的气氛很好,想来她该是如虎添翼的了, 她对我说过,要考大学,就要考名牌大学,相信她会成功。我对我曾经对她的冷淡, 虽然痛心,却也无悔,想来我并没有做错,虽然伤害了她,却是不得已的。 许多天以后,一个有风的下午,我正在角落里看书,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肩膀 上,是宏梦。我抬头,正迎上那双熟悉而真诚的眼睛,他交给我一封冰儿的来信。 坦荡的平台上,倚着宏梦和我,鲜红的国旗在风里孤独但不寂寞的飘着,天上薄薄 乌云预示着将有一场细雨降临。我决定把冰儿的那一封封未曾想过要发出去的信全 发出去,寄给冰儿,倾诉我凄凄的思念。 后来,我和宏梦又在河边摔烂了两个酒瓶,我们没有笑,却有泪在这雨季的风里滑 落。 我在给冰儿的信中告诉她我要写一篇《短发女孩》。我写了又揉,揉了又写, 写成了却是这篇并不出色的《雨季有雨》,着力刻画人物的心理感受,却没有很好 的突出冰儿的个性。我失败了。也许是越熟知的,在某一个程度上越难于将它展现 出来,虽是“尽心焉而矣”,可我心中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