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人蒙难记 记得是一个初秋的明媚下午,刚跟着侦查处到绵阳做完了一个贪污大案的后期 取证,事办得挺顺利,三天内调查了二十几家银行和涉案单位,还好人家配合,虽 然累了点,每天都要忙到深夜十二点过,不过接下来是连着三天的长假,坐在回程 的车上,疲惫的心情中掺和了如释重负的轻松。 天气晴朗,就象那种书上所说的秋高气爽,金色的光从丰田海狮的车窗外斜斜 洒进来,身体和心都被这初秋灿烂的阳光晒得暖烘烘的,车子里放着齐秦的新歌, 懒洋洋地沉浸在美妙的音乐和阳光里,体会着从内到外一齐肆意舒展的感觉。这几 天的取证是四处奔波很累的事,和车内的同事们随意地聊着,浓浓的倦意涌上了心 头,一边嘀咕着假期的安排,眼皮不自觉地开始惬意的会师。面包车在成绵高速公 路上以140码的时速疾弛着,还有两三个小时就到成都了……回去我要玩上整通宵的 土星……狠狠地看几部大片……好久没这么痛快地玩上三天了……心里咕哝着,意 识慢慢地趋向着无尽坠落了下去,眼前闪耀着的光无声无息地淡入进温柔的暗里, 很安静……很模糊……世界渐渐停顿了下来…… 这无边寂寥的世界,却被砰然的一声巨响打破了…… 我蓦然惊醒,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前排的挡风玻璃看出去一切似乎都很 正常,慵懒的眼睛没有捕捉到任何的异样。耳边突兀地听到同事惊慌失措的叫声 “车胎爆了!完了!完了!”不会开车的我并意识不到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联,车 胎爆了……爆了……那又怎么样……麻木的大脑还在梦与现实间徘徊,在五分的迷 糊和五分的困惑间游走不定。强烈的听觉冲击接踵而至的是强烈的视觉冲击,一直 四平八稳着前进的面包车忽然象喝醉了酒一样趔趄起来,从前窗里看到的公路莫名 其妙地跳起了S舞,这……我很快明白过来这拙劣的舞者竟然是自己梦游般的载体! 神智直到此时才恢复了一点有限的清醒,对于驾驶一无所知的我并没有感到任何的 恐惧,脑海里飞速闪过的是香港警匪片里司空见惯的那些镜头——汽车左冲右突, 甚至在墙上摩擦得火花迸射,然后狼狈不堪地缓缓停下,车上的人喘着粗气擦汗, 或者怒气冲天地一拍方向盘:妈的,又让他给跑了! 现在想起那时的麻木真有点哭笑不得,只是一刹那间,车厢里的人乱成一团惊 恐万分,我却在那里神定气闲地联想着不知所云的电影镜头,并且隐隐生出一丝庆 幸:原来我也可以经历一下电影里的惊险场面,好玩!刺激!在惨剧过去很久以后 的今天终于可以带着几分自嘲地品味当时的心情,而在彼时彼刻,从醒来到昏去也 不过是三四秒钟极短的时间,所有的念头只是一种下意识的思想泡泡,浮起在我依 然不甚明晰的脑海里。瞬间的清醒飞快地回归了如眠般的混沌,无法控制的车子猛 冲向高速公路左侧的护栏,司机张皇失措地死死踩下了刹车——最后这被证明为那 天最大的错误,完全失去平衡的面包车在公路上连着打了几个旋,挟着超过120码的 高速撞在了公路排水沟外的山壁上,而我只在不由自主的倾摆中眼睁睁看着那山壁 向我迎面冲来,并没有人们常说的“眼前一黑”,只是莫名其妙地,在不知不觉间 被夺去了一切的意识。 …… 灰色的阳光射在脸上,刺得眼中有些干涩的疼,光线中无数的尘埃如精灵飞舞, 使眼前的一切仿佛是雾蒙般模糊。呼吸浊重而迟缓,浓重的灰尘气息扑鼻而来,令 人十分的不舒服,我无疑还身处在这个世界,让我察觉到这个的是肩上刺骨的痛。 于是我发现我倾斜在一辆倾斜的车里,我不知道自己象这样倾斜了多久,也不 明白自己为什么竟会倾斜在这里,刚才的记忆被用力抹去了,记载着缘由的地方象 一块干干净净的黑板。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阳光……灰尘……山壁……破碎的挡风 玻璃……四周寂静一片,什么声音也没有,或者是我什么也听不见……不!我听见 了!那是我自己痛苦的呻吟声!左肩的剧痛在一瞬间插进了我的茫然中,如同尖锐 的针般一插到底,从一个细小的针眼极迅速地辐射向四肢百骸,那是我所无法忍受 的,我捂住肩膀呻吟着颤抖着蜷曲成一团。 “白色的……怎么是白色的……”极度痛苦包裹中的意识终于被这呻吟之外的 声音拉回了现实,我迟钝地想起还有同事的存在,指引迷途的是身旁低声的哀叫: “白色的……怎么是白色的……我……我的骨头!我的骨头露出来了!”我惶然地 寻找那声源,这才发现我正压在右边的桃根仙身上,他对此浑不在意,只是死死地 盯着自己的左肘,惊恐地睁大了瞳孔,在他所注视的地方,一大段白色的臂骨赫然 露在外面,被绽裂的皮肉环绕着,血并没有流出多少,却更突出了那臂骨森然的白。 我的呼吸在一瞬间停顿了,我蓦的想起了这前因后果,我们在车上……车胎爆 了……面包车旋转着冲向山壁……我……还活着吗?这时才想起确认自己是否生存 的我在车厢里惊慌地四顾着,想给自己找一个依然活着的理由,将瞳孔撑满的却是 令我终生难忘的修罗场。 在我的身后,应该坐在我右手的桃花仙不知怎么向后挪了一排斜躺着,血在他 的脸上畅游,沿着四五条粗细不同的沟渠无止境地向下流淌,作为河床的脸庞已是 诡异的殷红一片,五官在血溪的灌溉下模糊不清,从应该是眼睛的半开半闭的缝隙 里只能看见纯粹的惨白色……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生死不知。桃花仙所靠着的 是一个鲜红的血球,那是……我的嗓子发出喑哑的低嘶,那到底是什么!连五官也 完全失去了的,是谁的头吗!血球略略地颤动了一下,什么东西偏斜了一点,让我 看见了血和毛发糊满了的半个鼻子,我忽然明白过来了那样的情形,杨康……杨康 的半块头皮被揭了下来覆在脸上……“啊~~~!”恐惧到极致的我大声地嚎叫起来, 一旁的桃根仙同时发出了凄惨的悲鸣:“骨头!我的骨头啊!” 我的心被无边的恐怖攫取去,我的左臂痛得那半身几乎麻痹,我的大脑失去了 所有的思考能力。“不能,不能伤到头!不能象怪物一样活下去!”只想到这个的 我用右手在脸上拼命地摸索着,没有……没有血……没有血……桃根仙在身边大口 地喘着粗气,用极尽恐慌的眼神看两眼自己的臂骨,偏过头不敢再看,很快又忍不 住转过去再看两眼,就这样机械地不停反复;桃花仙仍然是那样安静地躺着,尚未 被鲜血覆盖的脸颊泛出逃逸了生命的苍白,他也许将漂浮在生死边缘的寂暗中在病 床上度过余生,或者走向无视无觉的永眠;杨康的头皮倾落了一半,露出一只无神 的右眼,竟是睁开的,却木然不动,只蕴含着可怖的死寂。我很勉强地将压在桃根 仙身上的身体挪正,伸手去开门,失力的右臂却怎样也无法拉动把手,我的身体僵 直,大脑僵硬,我不知道我该怎办,我不明白我能做什么。 门终于从外面被拉开了,奇迹般没怎么受伤的司机将我扶下了车,我坚持住和 他把车上的同事挨个拽了出来,他们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身体前倾,然后一头栽下来, 无生气地躺在地上。车外依然灿烂明媚,我眼中的世界却已颠覆为地狱般的存在, 不久前的闲适、阳光、音乐、迷梦通通随着凹瘪的车尾撞碎在山壁上,分解为悲惨 的粉尘四散在空气里,将这个晴朗秋日的下午渲染成攫取吞噬了我们的噩梦。我不 停地喘息着安慰自己:“我活下来了……我活下来了……”身体冰凉,左肩依然剧 痛无比,但稍稍习惯了的我终于不似初觉时那么难以忍受。我捂住肩膀来回地走来 走去,模模糊糊记起似乎并不止这几个同伴,但刚才的确把所有人都拉下了车…… 是少了谁吗?少了谁吗?呆滞的大脑不能告诉我任何答案,疼痛也让我无法去多想 些什么,也许车上本来就只有这么多人,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踏上这趟死亡之途。 这样相信了自己臆测的我无意间看见在离车十几米的排水沟里,两团紧挨着分辨不 出是什么的东西,那是……我怎会还有好奇去关心这个,但那血团中的一个忽然抽 搐了一下,什么东西微微打开了,两道空白的目光投注在我的脸上。 那天,是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六日,我一生难忘的日子。 午睡的夜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