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事三记 狗,被人类驯化的漂亮的兽,不同于傲慢和自由懒散的猫,对人类,狗有着其 它任何一种动物都不能比拟的亲近和依赖,天生的忠诚和勇猛,使狗在乖乖宠物之 外,更应该被人类视为可以信赖的朋友,真的了解自己的狗,关心自己的狗的人很 少很少,但在狗的眼中,并不在乎是否会得到真心的对待,只有主人是生命里最重 要的存在,为了他们愿意舍弃一切地去守护,去战斗,因为,我是你的。 打小就很迷狗,很想写一点夸赞狗的话题,也算是拍拍狗屁,可惜由于老妈的 深度恐狗症,自己从小到大竟然连一只狗也没养过,上学时常常去同学家蹭狗抱, 工作了也只能每个星期逛逛狗市解解眼馋,关于狗的了解大多来自于书上,亲身体 验到的实在乏善可呈。满怀滔滔大论的激情,半响了依然两眼发直,不知从何下笔, 脑海中浮起几串思想泡泡,却是被剪散了凌乱的岁月的穗子,童稚的笑声穿越了时 间的长河飘渺地响起,让我仿佛身处在市郊的田野上,油菜花的甜香扑面而来。 那年,我十二岁,和十岁的表弟到市郊去野游,在那个地方还没有被林立的钢 筋混凝土所填满的时候,绿得不着边际的菜地和没有高压电线分割的天空在我们眼 中是那么的新奇诱惑,每一只被惊起的蚱蜢都会引起一次徒劳的围猎和小小的惊叹。 行进中会经过不少的农舍,在篱笆和竹影后面总有着各式各样的狗在警觉地看着我 们,无论是威猛的高头大狗还是绒球一样的奶狗,通通向我们发出粗尖不一的吠声, 仿佛在昂然地宣布:“有种就放马过来吧”,表弟心虚,怯生生地问我:“不会有 事吧……不会咬我们吧……”我不屑地斜瞥一眼他:“怕啥,有我哩”。于是理所 当然地开一次深刻的讲座,从狗的习性讲到狗的弱点,头头是道,振振有辞,中心 思想是狗并没有什么可怕,不仅战之能胜,而且更可以不战而胜,在我的面前渺不 足道云云,末了哈哈大笑,拍一拍表弟的肩膀,表弟满含崇拜地看着我:“哥你咋 懂这么多哩?”我努力挤出谦虚的表情,却难以奏效,一脸欠揍的不可一世。 聊着走着,一阵凶猛的吠声又极清晰地传了过来,是在只隔了一片油菜地的农 家小院里,一只几乎和我胸口一样高的黑色大狗正对着我们怒目而视,吠得声嘶力 竭,想来没有什么诚意。表弟一闪身就躲到了我的身后,我自巍然不动,一把拽他 出来:“哎刚才都白跟你讲啦?怕什么怕什么,不就是一只狗吗?再说了,那些狗 都是拴上了的,就算它一厢情愿地想咬我们,也总得能跑过来才成吧。”表弟有点 不好意思,脸红红的不说话,我再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并转过身去现身说法, 对着那狗不耐烦地一挥手:“干吼什么,闭嘴!”有的事情是完全不可以预料的, 就象是明白了我的训斥,那只狗不可思议地真的停止了吠声,我正想表扬一下它知 错能改、天资聪颖什么的,却看见它把腰一伏,离弦之箭一般就向我冲了过来。表 弟顿时吓得木了,半响才回过神来,不知到底是该哭还是该逃,忽然又想起身边还 有我这个天才的表哥,智慧与勇敢并具,伸手过来拉我衣袖救命时,竟然拉了个空, 表弟傻傻地楞住,这才看见遥远的天边,一个瘦小的身影在没命地撒开脚丫子狂奔。 最后自然是平安无事,冤有头债有主,大黑狗撇下了嚎啕大哭的表弟直奔我而 去,而在把我追到了几百米外的公路上之后,它也费厄泼赖,见好就收地退了兵, 班师的路上不仅把表弟又吓哭了一次,还不时地斜瞥我两眼,看看是否宜将剩勇追 穷寇,这可实在多余,我哪里还有胆子再冒犯它老人家的狗威。因为这事被表弟足 足笑了有好几年,每逢吵架就拿出来镇压我的气焰,无不奏效,如同尚方宝剑: “哼,那么窄的田埂,又滑,亏你还有本事跑那么快!” “咳咳,咳咳……” 少年时的笑谑已然远去,恍恍惚惚的只剩余音在耳,而我也早已越过了牛皮哄 哄,脸颊光光如蛋壳的年纪。上大学的第一年春节,独自回到老家去探亲,刚一推 开姑妈家四合院的大门,一只勇猛刚直的大狼狗便张牙舞爪地直扑过来,和我在门 槛内外对峙,放声怒斥我擅闯民居云云。我见它吠得无比激动,心下发毛,肃立在 院外大喊“姑妈,姑妈快来接我”,很快姑妈出来,见到我好生亲热,牵我进去。 那只狼狗倒颇为通情达理,看到如此情形,脑筋转过弯来,自此不再敌视我,既然 是自己人,又何苦浪费喉舌干吼一气。 在姑妈家住上了几天,和狼狗慢慢熟识了起来。它叫贝贝,蛮顺口的名字,模 样也蛮英武的,身高腿长,兼之嗓门嘹亮,行动迅猛,想来春天一定颇具母狗缘, 引来满街异性青睐,难保没有花花公狗的嫌疑。贝贝在姑妈家负责保卫工作,恪尽 职守,时常傲立在门口警戒,顾盼生威,倾倒万千母狗,不过也有躺在院内四脚朝 天晒太阳的时候,憨口水涓涓长流,姿态十分不雅,幸而少有仰慕者来串门,家丑 不至外扬。 贝贝被姑妈养了五年了,五年来家中太平无事,小至窃贼扒手,大至江洋巨盗, 对姑妈家都是涎而远之,贼心不敌狗胆。姑父开了一间诊所,医术精湛颇有积蓄, 对家居安全便特别注重,常夸耀养了贝贝顶得上一个警卫排什么的,家中评劳模贝 贝年年都以绝对票数当选,奖励棒子骨一根,贝贝要求不高,衔住棒子骨屁颠屁颠 跑出去,欢喜不胜。 表妹常说贝贝是一只难得的好狗,IQEQ颇高,对别的人哪怕进过姑妈家十次二 十次它也会大叫大嚷地盘问,但对我,只半天就认同了我在家中的存在,从此对我 漠然,几乎视而不见,仿佛我是一棵在院内移来移去的树。常常我推门进院贝贝连 头都不抬,四脚朝天怡然自得,开始还当它是只懒狗,不遵守劳动纪律,但很快我 就发现了自己的谬误,它只是不肯白白浪费力气罢了,对外人可警惕得很呢。到了 正月那几天,拜年的人络绎不绝,看到有外人进来,贝贝陡然间来了精神,未雨绸 缪地尽忠职守,小院里从早到晚吠声和尖叫声交织成一片,每每天刚亮就听见贝贝 在门口吊嗓子,心知客到,果不其然便有颤抖的尖音叫姑父的名字,我对表妹笑言, 贝贝是一个好门铃。 其实贝贝并不会真的咬人,只是作势欲扑,纵声大叫,往往吼到喉咙沙哑,呜 呜声中夹杂破响,便转身喝水去。姑父笑眯眯地说它那是在唱迎宾曲呢,“引吭高 歌,声遏行云”,我忍不住接上下半句:“语音含混,其意不明”。在姑妈家住得 久了,从没见到贝贝真的发一次火,我猜它是一只唬人的狗,问表妹,表妹调皮地 不回答,一蹦一跳跑去玩自己的皮筋。只是贝贝很珍视自己的作息时间,吃饭的时 候是容不得任何人打扰的,哪怕家里人一旁走过也会警惕万分地瞪视,这似乎忒也 小气了一点,不过还可以原谅,要知道:金无足赤,狗无完狗。 回到老家,他们都叫我的小名“威威”,在姑妈家我还有个两岁的小侄女叫 “菲菲”,要命的是在老家的方言里“威威”,“菲菲”,“贝贝”几乎是一个模 子的发音,至少我是听不出来。刚一回去就闹了几次叫侄女“菲菲”我却应声而来 的笑话,另一次在北屋里听到表哥叫我:“威威来吃饭了,威威快点来”,我大声 地答应着“哎,来啦来啦”,屁颠屁颠跑出去,却看见表哥手持一盆骨头蹲在狗舍 前,愕然回头看我。贝贝正两眼放出熠熠的光辉盯着盆子,看见我冲出来,以为要 狗口夺食,便呲出犬牙呜呜低吠,作誓死捍卫状。 后来于是谨慎得多,再有人叫我时便将耳朵竖了又竖,宁肯装聋作哑,叫“菲 菲”我去倒还罢了,叫“贝贝”我应声岂不是奇耻大辱?姑妈老唠叨:“威威人挺 机灵的,就耳朵不好使”,我陪上干笑,唯有哑然。 时光无痕地流去,只有往事在心中袅袅婷婷地荡起千层涟漪。几年后我大学毕 业工作了,对狗的喜爱丝毫不减,但磨破嘴皮说到舌头打结杜鹃啼血,老妈仍是拒 不批准我的养狗计划,想来中国入关也多半没这么艰难。没法子,谁叫咱家妈说了 算呢?所以只能曲线救国,时常跑到养狗的同事家去借故流连。 同事甲,家中先后养过三只小狗,但无一例外地不出一个月就被耗子药闹死了, 实在是人间悲剧。养第一只狗时没有经验,屋子没打扫干净就放任狗在家里到处乱 跑,结果狗小不懂事,误吃了不久前放在角落的耗子药,一命呜呼。家里为此举行 了沉痛的追悼会,全家上下轮流作了深刻的自我检讨,将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然 后从朋友家里抱养了另一只小狗,谁知不到一个月,小狗又难逃耗子药的毒害!这 次追根朔源,查到在屋子极幽深的角落里还残留了几颗上次没清扫到的耗子药,同 事甲自责不已,痛呼“魂兮归来!”并发动了一场规模浩大的家庭卫生运动,在确 保已经让家里纤尘不染后,这才抱养了第三只小狗,悲惨的是一个月过去了,这只 小狗竟然也追随它的同伴们而去……同事甲呼天抢地,捶胸顿足,发誓要找出死因 所在,最后发现这居然是一起离奇的谋杀案! 致命的耗子药是从靠近屋顶的一个隔板上掉下来的,所以避过了上次的家庭卫 生运动,但隔板离地几乎三米,上面只放了些零碎杂物,灰尘厚积,鼠蹄纵横,已 经起码两年多没人动过,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掉下耗子药来?难道……莫非……竟 然……同事甲最后断定,元凶首恶便是耗子!因为害怕风起云涌的灭鼠运动,便故 意从隔板上将耗子药推了下来,将可爱的小狗狗谋杀,以图让家里人心疼小狗而杜 绝耗子药的发放…… “简直是令人发指的暴行!”同事甲声泪俱下。 “连一丁点鼠性都没有!”同事甲咬牙切齿。 “有鼠无我,有我无鼠!”同事甲化悲痛为力量。 之后的人鼠之战惨烈自然不消分说,但肃清鼠害之后同事甲也失却了再养狗的 兴致,有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伤。年底是甲的24岁生日,想了又想,我决定和精 通狗学的同事乙一块儿再送他一只小狗,安抚他破碎的心灵。 那天到狗市上去精挑细选了一只浅黄色的松狮,摇头摆尾可爱之极。一番讨价 还价后放在前筐里骑车带走,路上瞧着胖得一塌糊涂的松狮用稚气的眼神东张西望, 实在惹人爱怜,我和乙商量:“干脆我当它的干爹,你当它的教父,甲来当它的养 父算了?”同事乙举起四肢赞成。我便低头对车筐里的小狗一遍又一遍地灌输: “我是干爹我是干爹我是干爹……”一路上也不知说了几千百遍,同事乙踢我一脚: “别说那么快,听上去就只听得清干爹两个字了。”我置若罔闻:“教父凭什么管 得了干爹?”继续我行我素念念有词。 很快将狗带到了同事甲的家,甲看到如此大礼简直欣喜若狂,将曾经再不养狗 的毒誓一脚踢飞化为天际一闪即逝的流星去也,抱上松狮亲得滋滋有声。我站在一 旁笑言:“真是天伦之乐啊”,甲清醒过来说:“哎咱们给狗取个名字吧,叫什么 好,‘战斗’怎么样?”于是就一遍又一遍地对它叫“战斗,战斗”,小狗却不理 不睬,接着又换了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叫“温柔,温柔”,却仍是打不动小狗的 心。“怎么会这样?照习性来说叫这么多声它应该会有反应啊,难道,它已经有了 别的名字?”狗专家乙想不通,我也不明所以,稀里糊涂。“呜哇!”乙突然大叫 一声,直指着我的鼻子:“你你,你,你,你……”我愣了半响,也是醍醐灌顶地 大叫一声“呜哇!”甲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怎么了你们两个衰人发什么神经?” 我和乙面面相觑,脊梁上一股寒气直冲上来,禁不住便有鸡皮疙瘩层出不穷,即硕 且圆。“不,不可能吧……”我颤着嗓子问,乙也是一般的呐呐:“这个,这个, 谁知道呢?要不,你来试试……”“你来。”“你来。”“你来。”“你来。”一 番留声机般的拉锯战之后,乙终于战战兢兢地叫了出来:“干……干……干爹?” “干爹”顿时醒觉,摇头晃脑地向乙跑去,作小狗依人状。 我想这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只以为自己叫做“干爹”的狗吧,之后任凭同事甲 怎么调教,不管他是循循善诱还是武力恫吓,浅黄色的松狮依然固执地认为自己的 名字就叫“干爹”,对其它的称谓不管是柔声呼唤还是作狮子吼,通通是不理睬的, 而有人一叫“干爹”它就会飞快地跑来,这使得同事甲的全家陷入了一种再尴尬不 过的境地。 自此以后我便再没有去过甲的家,说实话我真有点愧于面对。听说“干爹”现 在还在他家生活得上好,且被宠得无法无天,俨然一家之主,是啊,又有谁敢去教 训干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