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子 今天晚上生意不好,七子知道。 脸红得像番茄,满嘴的气能刺痛鼻子的人,他们会买七子的荸荠;脸皱得像一 个核桃,说不上两句话就唉呀唉呀直叹气的人,他们会买七子的荸荠;眼睛像猫咪 一样闪着光,每天晚上都又笑又嚷过着节的人,他们也会买七子的荸荠;可是今天 晚上,他们都没来。 面前一片接一片的摊子上,人倒是不少,都坐在矮矮的凳子上,夹面前矮矮桌 子上的菜,又端起杯子来张了大口往嘴里倒。他们的眼睛都没有光,脸不红,只是 冷冷地发青,眉毛也没有拧在一起,软软地耷拉着,相互间不怎么说话,只喝酒, 喝不上几口就是一个大大的呵欠,“呵~~欠~~”,就是这样没有气力的声音。 这样的人不会买七子的荸荠,七子知道,七子虽然只有九岁,但认识七子的人 都说七子聪明,是块上大学的料。可是大学是什么?七子不知道,七子也不想知道, 他只想能快点卖完篮子里的荸荠,好快点回家去睡觉。 “呵~~欠~~”远远的又有人拖长了呻吟,很模糊地溜进七子的耳朵里。七 子怀疑那只是风里的小妖精叹气的声音,否则那些人困了,为什么不回家去睡觉却 偏要呆在这里呢?他们是不用卖荸荠的,家里也没有拿着棒子的爸爸——这些七子 知道,他们也知道,但他们比七子大,总有些事是他们知道而七子不知道的,比如 他们为什么困了却不回家去睡觉,或者,他们为什么不买七子的荸荠。 那是多好的荸荠啊,在家里早就削了皮,甜丝丝的,汁水又多,一咬就会从嘴 角直流到下巴,让你脆崩崩可有精神地嚼着,而且不沾牙!七子这样想着,忍不住 看了一眼满篮子又白又圆的小球,就像隔壁王老太太说过,孙猴子吃过的人参果。 粉红色的舌头被诱惑着舔了一转嘴唇,但只完成了半圈的航程就牵出一声“呵~~ 欠~~”,原来七子也困了,可是没有把花花绿绿的钱塞满口袋,七子不敢回家, 虽然那些钱常常油腻得让七子恶心,但七子更怕爸爸的棒子,那棒子很大! 夜已经深了,风很凉,这时候邻居家的当当、王老太太、傻皮球都应该睡了, 七子想念自己的小花被窝。篮子里的荸荠还是满满的,七子拎着篮子在人群里走来 走去,愿意买的人看见了,自然会叫他过去。七子不喜欢一路叫卖着“荸荠!卖荸 荠!”他怕吵了路边楼房里睡觉的人,虽然,当当老说七子的声音脆生生的好听。 左边有三四个人就坐在汽灯后面,很亮的光泼在他们脸上,也刺进七子的眼睛 里,让七子看不清他们的眉目。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忽然直直地站了起来,他真高, 比挂着的汽灯还高,这下七子看清楚他的脸,眉毛很粗,眼睛很长,但黑眼珠里没 有一丝光采,对什么也无动于衷的模样。他浑浊却显着空白的眼光直勾勾地瞪着七 子,七子于是也热切地回望他,以为他会买荸荠,然而他就那样不错眼珠地一动也 不动,七子失望地意识到他瞪的并不是自己,而是穿透了自己身体瞪着身后的某一 点。七子回头望,身后是灯光照不到的夜。 “哐”的一大声,七子把头又转回来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僵硬地坐了下去,手 肘撞翻了两个碟子。“老王老王你醉了醉了”,身边的人一叠声地叫,并不挪步, 老王一挥手,又撞倒了一个瓶子,他长长地呼了很寂寞的一声出来,却不像是从嗓 子眼里呼出来,七子觉得那声音来自更深更空旷的地方,胸膛,不,或者是地底。 老王呼出了那一声,精神就好了些,他伸手去抓桌上的一杯酒,收回来的时候将另 一个酒瓶带到了地上,白沫像焰火一样在离地面很近的地方怒放,又咝咝地熄灭, 玻璃碎裂的声音炸响在深夜里,像针扎进了耳朵扎进了心坎里去,七子的心猛地一 跳。 “老王老王你醉了醉了”,身边的人还在原地不动地叫,老王得到了那杯酒, 抵住嘴唇就往里倾,两口灌下去似乎也没见什么异样,身边的人便闭了口。七子看 见这一桌是没人买他的荸荠了,拎着篮子又向前走,四周的人群却仿佛被这碎裂声 惊醒了般,像小石子投进了湖里,一种隐隐的躁动在水一样柔,雾一样朦胧的夜色 里波动着,漾来漾去。 七子感觉到了这变化,只是迷迷糊糊地说不出来。四周的人渐渐活跃起来,他 们的脸渗出了烦躁不安的神色,涂抹着和平时不大一样的几分迷乱。“我的老妈啊!” 身后一个破锣嗓子哭喊,七子吃惊地回头。 “我的老妈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你嫁给了我爸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到老了 又得了肺癌……” 一个络腮胡子声嘶力竭地趴在桌子上哭,桌子边的其他人用了悲哀的眼神看他, 络腮胡子的眼泪吧嗒吧嗒洒在桌子上。七子想,他那是真哭呢。 “我的老爸啊!你革命了一辈子,就不知道图个啥啊!在位子上什么也不给家 里带,现在退下来了,就谁也不认识你了,你可叫我妈还要跟你受多少苦啊……” 络腮胡子又开始嘶哑地哭起老爸来,害得七子的心里也有几分酸。 “我的爷爷啊!你怎么去那么早啊!我还记得小时候你教我捉蛐蛐,你现在还 教我捉蛐蛐吧,你还教我捉蛐蛐吧……” 络腮胡子哭得全身发抖,七子于是连鼻子也开始慢慢酸了起来,但七子又想, 他下面该接着哭奶奶了吧,七子决定暂时不走了,等着听络腮胡子哭奶奶。 “我的小花啊!你为什么要吃那颗耗子药啊!买好了罐头你不吃,偏要去吃耗 子药,我妈妈那么疼你,一大把年纪伤心得死去活来……” 桌子边的其他人这时受了感染,一齐痛哭起来,大家都不说话,专心致志地嚎, 那声音就像土狼在野地里嗷嗷地叫。七子顿时对他们失去了兴趣,说起嚎,七子可 听得多了,他们的嚎声粗声粗气的又不说话,一点也不好听。上次七子听见一个大 小伙子喝了酒呜呜地嚎,又哭又闹的,一连嚷了十几分钟都不换气,就跟电视里一 样有意思。七子想他一定是演电视的,那才能嚷那么久都不重复老词,七子挺感动, 但终于没落下泪,七子可不是个爱哭的小孩。 土狼们七嘴八舌地嚎个没完,七子撇撇嘴,转身走开。前面忽然乱哄哄地闹了 起来,传来一些又粗野又痛苦的吼叫声。七子远远地瞧见两个身子扭在了一起,分 分合合的,心里好奇,便大着胆子走了过去。两个男人正你一拳我一脚地打得欢腾, 桌子掀翻在地上,撒了一地的碎玻璃。 “我他妈不痛快!我他妈不痛快!”黑衣服的汉子拼命地去打蓝衣服汉子的嘴 巴。 “老子在单位上跟他妈孙子似的,老子是孙子,你他妈才是孙子!”蓝衣服汉 子含混地喊,掐住黑衣服汉子的脸死活不肯松手。 “我X你妈!我老婆跟别人上床,我戴绿帽子,我他妈冤啊!我结了婚十一年的 老婆啊!”黑衣服汉子一巴掌把蓝衣服汉子打得一个趔趄,自己反倒踉跄了几步跌 倒在地,蓝衣服汉子喘着粗气扑在了他的身上。 “你戴绿帽子,老子是孙子,孙子打你个戴绿帽子的!打你个孙子!”蓝衣服 汉子语无伦次地揪住黑衣服汉子的头发往地上撞,砰砰的一片闷响。七子慌张地逃 开了,他听不懂他们在吵些什么,也从来没见过打这么厉害的,这可比爸爸的大棒 子还要吓人!耳边又听见有人吵:“老板来了!老板来了!”一个壮硕的汉子撒开 了手脚跑过来,冲进混乱里扭在一处。 身后的骚动很快平息了下去,但七子不敢再呆在那里,他的心跳得厉害。七子 一口气直跑到人群的另一头才停下,这里挺安静,没有那边的嘈杂。汽灯的光射到 这里已经很暗淡了,三三两两的人浸在昏黄的光线里,拖长了黑黑的影子。七子看 着他们木然的表情,沉默的眼神,莫名其妙地觉得他们的存在像一个稀里糊涂的梦, 反倒还不如那影子真实。 眼前的一个人端起杯子,咕嘟咕嘟一口就灌了下去,和倒在了另一个杯子里一 样容易。七子知道他喝的是酒,来这里的人都喝酒,七子没喝过酒,但见过许多喝 酒的人,眼前这个人却喝出了七子从未见过的爽快,七子不由得看出了神。 那个人又倒满了一杯酒,一仰脖子,喉结几个起伏就全进了肚子。他一手去倒 酒,一手用力地去抹嘴角,一条活泼的酒线还是抢先一步流淌到胸口上,他的胸口 早就漫开了一大片水痕。 七子看着这个独自占了一张桌子喝酒的人,打心眼里佩服他的酒量。酒量到底 是个什么东西七子并不十分清楚,但七子见过许多小口小口喝酒,没几杯就跌跌撞 撞跑到街边去哇啦哇啦的人,眼前这个人喝酒的豪气很令七子惊叹。那个人左手拿 了酒瓶往杯里倒,右手就拿了杯子往嘴里倒,动作虽然算不上快,却连贯得利索, 七子站在一边眼睛都快直了,忍不住就想在这里多瞧一会儿,至于荸荠……反正是 卖不出去。 一……二……三……光七子站在一边的五六分钟,那个人已经连着喝下去了五 杯酒,七子看得怔了,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那个人的眼睛 里像是蒙上了一层纱,虚虚绰绰地只看着酒,脸上有些古怪的笑意跟着杯子里的酒 一起荡来荡去,可忽然他脖子一斜,腰一松,竟然吭也不吭软绵绵地就向桌子底下 滑去,顺畅得连丝抗拒的意思也没有,一路顺风地滑到地上躺着,伸直了手脚。 七子揉了揉眼睛,自己并没有看错,那人就这样伸直了手脚躺在桌子底下,不 打呼噜。七子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这是醉了,就大着胆子走过去推推他的肩膀, 那个人睁开眼睛看着七子,眼睛里的纱越来越厚,眼神隐约得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 他斜着眼瞅了瞅七子,又抬眼瞅了瞅头顶的桌子底,现出十分困惑的样子。 好一会儿,那个人终于撑着桌子腿从地上缓缓地爬起来,腰肢一扭一扭的,全 身软得像没有骨头。那个人又坐到了凳子上,呼呼地喘了一会儿气,接着用双手把 面前的杯子颤巍巍地捧了往嘴里送,递到下巴时手却一软,整个身子向前倾倒在桌 子上,趴稳了再没有动静。 很快的,七子听见沉闷的呼噜声传了过来,七子在心底轻轻地唉了一声,惋惜 这个酒瓶子的倒下。这时候七子听见身后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叫:“小孩,过来。” 七子寻着声音走过去,叫他的是一个长头发的女人。 “小脸儿满俊的……”长头发的女人伸出手摸七子的脸颊,她的手指很滑,被 她摸过的皮肤有一种怪腻的感觉,好像是擦上了肥皂。长头发的女人虚着眼睛向七 子笑,卷曲的眼睫毛一翘一翘的,七子从来没见过那么长的眼睫毛,几乎可以晒衣 服呢!七子被自己的夸张逗乐了,忍不住咧了咧嘴角。 “你乐什么呢?小帅哥……”长头发的女人轻轻拧了一把七子的鼻子,动作懒 懒的,声音也懒懒的,尾音拖得很长,含含糊糊的拖曳着。七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个女人身上浓郁的香气把他包围得严实,四周早已习惯了的酒味和了这香气,让 七子的脑袋晕乎乎的不大好使。长头发的女人眉毛又弯又挑,眼睛老是虚成了一条 细细的缝,嘴唇是莫名其妙的黑色,脸上的其他地方又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这样子 让七子想起了他曾经画在鸡蛋壳上的脸谱,那蛋壳被傻皮球摔碎了,七子伤心了好 久。 “她没有当当漂亮”,“当当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孩子”,七子想,“但是当 当长大了,会不会也像她那样呢?”七子有些担心。长头发的女人轻轻捧起七子的 脸,“我要还是个孩子就好了,小小的孩子……”女人说着七子不大明白的话,表 情迷离得像是刚醒过来、或者还呆在梦中。 “我和你换这个身体吧,我来卖荸荠,你来喝酒好不好?”她认真地问七子, 七子很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望着她,女人对面的长头发男人走过来,一把将女人 揽进怀里,低头去咬她的嘴唇。 七子知道,这时候他该走开了,大人们咬嘴唇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一边站着, 他们会发很大的脾气。七子刚走两步,长头发的女人又从长头发男人的怀里挣开, 扬手叫七子:“哎,小孩,我买你的荸荠。”七子连忙欢欢喜喜跑回来,可长头发 的男人一掌推在他胸口上,叫:“滚开!” 这一掌推得好重,七子立刻站不稳了,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砰!七子的背撞 在一个柔软的什么上,他死死地把篮子抱在怀里,生怕撒出来一个荸荠。身后那柔 软的什么始终牢牢托着他,七子终于没有倒下,只顺势坐在了硬的什么上。 长头发的男人又低下头去咬长头发的女人,女人推了推他,没推开,就抱住了 他的脖子。七子忽然觉得很委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爸爸有时候也没有理由 地打他,但爸爸毕竟是爸爸,而长头发的男人七子并不认识。七子怔怔地坐了一小 会儿,嘴角又一咧,有些想哭,可马上使劲地忍住了,“七子不哭!”,他在心里 对自己重复,咬紧了嘴唇。 这时,七子感觉到一双手抱住了他的肩膀,把他轻轻扶起来,七子于是看见了 自己刚才坐着的硬东西,那是一只黑色的皮鞋。七子知道自己又闯祸了,他撞了人! 七子惊吓地跳开了一步,看见身后坐了一个男人,正弯了腰瞧着七子。 很温暖地瞧着七子。 那是一个灰色的男人,独坐在最靠墙角的阴影里,桌上没有菜,只密密麻麻地 放了许多空酒瓶子,整齐地列成四排。他的脸灰扑扑的,神情也灰扑扑的,只有眼 睛里晶晶亮亮,不像别人那样朦胧地漂浮了或浓或淡的雾气。七子本来想急急忙忙 地说一万声“对不起”,看了那人的眼神,却找不到半分责怪的意思。男人什么话 也没说,只是弯了腰,手肘撑在膝上,用温暖的眼神瞧着七子的眼睛。那并不是可 怜、同情、心痛、或者七子平时见过的种种慈善的眼神,男人的瞳孔里只浮出七子 呆呆的小脸,他的表情沉静而专注,像在用一种带了魔力的声音反复地耳语:“七 子……七子……”有一种神奇的东西沿着他的视线爬进了七子的眼睛,又滑落到身 体里,暖烘烘地汇集在七子的心口。 七子张了张口,在道歉之前,忽如其来的酸楚从心口直冲上他的鼻子。七子还 来不及咬紧嘴唇,一大滴眼泪就从眼角涌了出来,挺滑溜地越过脸蛋儿,挂在了七 子的腮边摇摇欲坠。男人柔和地瞧着七子流下这一滴眼泪,他的视线几乎全被这晶 莹的水珠吸引过去了,眼泪垂在夜风中摇呀摇呀,就是没打算跌落下来。 “无知的孩子,原来,你也讨厌这个世界呢。”男人的声音低沉醇和,像风吹 过小树林的呜咽。七子的思想在男人的低语里打着旋儿,虽然转不出个名堂,但只 是单纯地觉得那声音好听,酝酿在眼眶里的第二滴眼泪便刹住了流不下来。七子心 里开始没来由地亲近起这个男人来,甚至是依恋,就那样被他温暖地注视着,什么 事也忘了,什么烦恼也消失了,就像冬天浸进直冒白气的澡盆里,身体和心都很舒 展的快乐。 男人低头看了看七子的篮子,从里面拿起一根串好了的荸荠,又掏出钱包,把 一张钞票塞在七子的手里。七子认识那上面的数字是一百,他找不起那么大的票子, 就把钱又递回到男人面前,男人微微笑了一笑,接过钱塞进七子的口袋里,伸出一 根指头对着七子左右晃了一晃,七子明白这是“不”的意思。 一阵风吹过来,凉飕飕的,把男人脸上的微笑卷了去再不回来。男人站起来, 披上凳子靠背上的风衣,把钱包整个的放在桌上,荸荠也放在桌上,转身离去。男 人头也不回地向街道的一端走去,那里冷冷清清的,几个被偷走了盖子的阴井张了 大口仰望天空,路灯没几盏亮着,城市在那一角显得是如此晦暗,仿佛白日里被阳 光践踏的黑暗这时全都翻涌了出来,将大地割守。 老板走过来,翻了翻钱包,“呀”的一声,耸起眉毛露出非常欢喜的样子。七 子望着男人垂着头远去的背影,心里忽然空了一大片,他想起爸爸的大棒子,虽然 兜里的钱可以让自己回去不会挨打,但不知为什么那棒子生硬地插进了七子的意识 里,让七子心里别扭。这时七子开始怀念片刻前被注视的温暖,那温暖是从未有过 的,比一碗热腾腾的豆花还宝贝,比当当家到处乱跑的小猫咪还宝贝,比……比什 么都宝贝。 七子作了一个很蠢的决定,他不想回家了,他想跟着那个男人走下去,虽然不 知道男人会去到哪里,不过这并没有关系,哪怕只能远远地这样跟着他,七子就很 满足。七子的手酸了,他把篮子抱在怀里,紧跟在那个男人的后面走着,脑袋不困 了,胳膊腿儿也精神起来了,他相信那个男人一定会把他带到很好很好的地方,很 好很好的地方,那里没有棒子,没有刺鼻的酒气,没有冰冷的风。 男人手揣在兜里,埋了头慢慢地走着,在十字路口他犹豫了一下,开始穿过马 路。这时一辆救护车开了过来,没有嘀哇嘀哇地乱叫,只闪烁车顶的灯,蓝色的灯 光清冷地在夜空盘旋飞舞。男人停下来,面朝救护车开来的方向稳稳地站住,用一 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七子的心忽然收紧了,有些不晓得来由的慌张。 救护车的速度放慢下来,以着刺耳惊惶的声音狂呼乱叫,拼命想刹住前进的脚 步。它终于如愿以偿地停了下来,重叠在男人的身体上,七子的眼睛寻不见了那个 男人。 七子的脑袋里沉闷地响了一声,他还在寻找那个男人的身影,但眼前只有漆黑 的夜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七子想看到的任何东西。七子的耳朵听见一声 稚嫩的尖叫,很清晰的,像是自己的声音,七子的力气随着这声尖叫被骑着扫帚的 巫婆给抽去了,他直挺挺地朝后倒了下去。 夜,幽暗沉寂,七子安静地躺在地上,篮子里的荸荠撒落了一地,在马路上快 活地奔跑追逐。几个雪白的荸荠跳到了七子的头上,调皮地藏在了七子的头发里、 领子里,也有几个荸荠滚向救护车的轮子下面,在殷红的液体里凝住了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