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 一 95年下半年的一天,我站在垃圾桶边,开始放火。那时我刚大学毕业,替一个 私人老板做马仔,老板冲着堆积如山的证券资料弹了弹手指,吩咐我:“没用了, 烧掉。"我立刻拎起垃圾篓跑得屁颠屁颠。这算不上一件好差事,至少我汪了满眶的 泪,对那些被烧掉的资料我倒没什么阶级感情,烧纸在童心未泯的我看来甚至是一 件乐事,只是黑烟滚滚,不去冲斗牛却偏生依恋我的眼眶,我躲到哪儿,它就不依 不饶飘到哪儿,然而我毕竟不是一砣腊肉啊!这令我走投无路悲愤难当。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这差事对我来说几近于受虐。我企图苦中求乐,黑烟过处, 眼泪却止不住地吧嗒吧嗒坠落,让许多路人误解我正在祭奠先人,孝道可嘉。后来 我终于给自己找到一个乐子,我把自己幻想作秦始皇手下的焚书一吏,这让我在恼 怒之外更有一种焦躁迫切的使命感,我把一张又一张A4纸恶狠狠地扔进烈焰里,从 中汲取一些复仇的快意。 这时我看见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中年汉子,我没有在意他的存在,但5分钟后我 不得不认真打量他,因为他一直站在那里定定地瞧着我,一动不动。我不认为我做 了什么稀罕的事情能留住他的视线,事实上我只是眼泪汪汪地把纸往火里愤然砸去。 我留意到他是一个普通的货郎,穿着土得掉渣但是干干净净的青布衫子,肩头上挑 着担子,担子里放了梳子镜子皮筋此类的零碎玩意儿。他的注目礼令我严肃审视自 己,除了泣而无声外,我找不到多余的醒目之处,稍有头脑的人都能猜到我只是被 烟子熏到了,仅此而已,我想不通他的好奇是从何而来。 于是我不管他,继续往火里愤然砸纸。这人看上去30来岁,弓着腰,满脸的皱 纹,总之横竖不像个歹人。我对他丝毫也没有戒心,只觉得他脑壳似乎有点shot。 在其后的半个多小时里我们保持这样令人惊异的僵持,我恼怒地机械地不停地烧纸, 他站在原地安安静静看着我,我猜我们彼此都含有浓厚的兴趣但又羞答答地欲语还 休,至少我是如此,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一个偷了别人担子挑着玩的沉默的疯子。 然后,我大吃了一惊,他冲我走过来,后来我意识到这是因为我的烧纸工作明 显艰巨而漫长,这让他终于失去了耐心。看着他走来的时候我茫然不解,手足无措, 他走过来,停在火堆旁,我无法再假装漠然于他的存在,只好抬眼直视。这是我第 一次和他照面,他脸上的皱纹远远多于我刚才的一瞥,沟壑纵横的眉宇之间却看不 见多少愁苦,我怀疑我看错了,但他的确是微微地笑着,略带点胆怯和不好意思。 “那个,那个,那个,你不要的话,能不能给我?”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没烧完的纸堆边落着一张破旧的角票,那是一毛 钱,甚至还缺了一个角。 “你拿去吧。"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 货郎捡了那一毛钱,对我道声谢,欢喜地走开。我看着他把钱在膝盖上蹭了又 蹭,然后小心翼翼地,心满意足地塞进怀里。他挑着担子佝偻远去,我继续烧纸, 却少了两分愤然。我的心态陡然间平和了下来不再怨气冲天,我想,也许,我的处 境并不算那么糟糕,也许。 这样的想法很快在狂笑声里蒸发无踪,那是当大堆资料终于烧光的时候,所有 的同事一手指着我的脸,一手使劲地捂着肚子。 二 97年夏天,我考进检察院的第二年,作为司法警察技能培训,我们处里12个法 警被安排到体育运动学院训练擒敌配套动作。在体院搞法警培训是一件比较离谱的 事情,但鉴于我们曾经在小巷里拿了空枪瞄对面的墙,吓得骑车窜过去的人叽呀叽 地叫,也曾经在工地前打了两周的擒敌拳,差点和嘲笑我们的工人互致飞腿,那么 在体院这样至少有操场有草坪的地方训练擒敌配套,所有人也就甘然受了这优遇, 发自脏腑地觉出心安理得。 训练在97年最热的7月进行,很苦,不停地摔倒爬起,爬起又摔倒。处长用大功 率怒吼着号子,我却恨不能变一个不倒翁——至少也要变个无锡泥娃娃,跌碎了就 再不用腾的弹将起来。作为训练的犒劳,每天限量矿泉水两瓶,咕咚咕咚灌下去, 水立刻化作汗,汗立刻化作烟,在灼烧般满弓疾射的阳光下冉冉飘升。 那个老太太出现在训练的第一天上午,没有人注意她,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 老太太,朴素,干净,穿着70年代的蓝布衣服。她坐在树荫下看着我们训练,瞧上 去慈眉善目,这样的观众并不会引起我们反感,至少她没可能向我们吹口哨,吐唾 沫,或者坚挺地竖起中指。休息的时候,我们直了脖子将矿泉水往喉咙里倒,然后 顺手一扔——这种行为的确是不大好,但老太太竟然站起来去捡那砰砰乱滚的瓶子, 扔瓶子的人立刻红了脸。 “扔你妈耶,你看人家太婆还帮你捡瓶子,你他妈混蛋呢!” 瓶子还没扔出手的人有资格教训那些手快的家伙,虽然自己也存了这样的心思, 但思想尚未具体为行动,就满可以骂得畅快淋漓。挨骂的人呈现一种自知理亏的呐 呐,老太太捡完了地上五六个瓶子,颤巍巍走了过来,扔瓶子的人纷纷出神地望着 天空,探索飞碟,老太太却走到我的面前,小声问:“你的瓶子,喝完了可不可以 给我?” 喝完的空瓶放在脚前的台阶上,我愣了愣,下意识地回答:“可以,可以。"老 太太拾起了瓶子,又走向下一个留着瓶子的人,或者明确点说,走向下一个空瓶子, 直到一个不漏全部收完了,这才颤巍巍走了回去。 一个同事终于忍不住问:“哎,太婆,你收这些瓶子来干啥子哦?”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回答:“可以卖点钱……"刚说完,又生怕我们后悔地快速 补上:“很便宜的,很便宜的。"便匆匆走远了,不再回头。 所有的人都沮丧,痛失这个最忠诚的观众。用某种视角来看,12个生龙活虎的 司法警察居然比不过12个废弃无用的塑料空瓶。一个家离废品收购站很近的同事站 出来证明,每个瓶子最多只能卖一毛钱,或者八分,总之不会超过这个数,大家于 是纷纷摇头,摊手,长吁短叹,七嘴八舌。 这天上午出现了另一桩逸事,将训练的气氛引向一片欢乐。一个学生模样的人 走过来,想报名参加我们的武术队,最终在大面积哄笑里失落离去。这个不幸的人 儿,他注定将成为悠长的笑料,在下午我们甚至用"武术队"带来的愉悦稀释双肘着 地的疼痛,老太太便在淡漠与遗忘里远远走来,坐在树荫下,等到我们休息时喝完 水,走过来挨个儿慢慢地收瓶子。这个世界的节奏总是如此之快,以至于我们很容 易认可了老太太的存在,我们客气地把空瓶子递给她,老太太感激地接受这份廉价 的馈赠,回报给我们沧桑的微笑,摊开在每一根皱纹的枝梢。 第二天上午,老太太很晚都没有来,而我遭到了处长严厉的训斥,因为将训练 口令引申为"出拳喊'打',踢脚喊'嘿',倒地吼'哎唷哇'"。最后一句是我的创造, 显然的,这牢骚和训练精神背道而驰。虽然我的本意只是调剂一下郁闷的气氛,结 果是郁闷的挑战者比任何一个同事郁闷了三倍有余。自此没有人再敢轻易开腔,大 伙砰然倒地,默默发出妈哟娘呀的真心惨嚎。一屁股幽怨中我看见另一个陌生的老 太太颤巍巍走来,在树荫下坐了一会儿,等到我们休息时喝完水,就过来挨个儿慢 慢地收瓶子。疼痛和沮丧往往使神经变得麻木,我懒得去想个中缘由,只有气无力 地把空瓶递给她,对着相似的沧桑笑脸勉强一咧嘴——天保佑我的笑容不会令她老 人家毛骨悚然。 “预备——倒!"12条汉子像中了枪一样直挺挺倒下去,又跟压在弹簧上一样硬 邦邦站起来,如此循环往复,无穷匮也。第二天上午收队前发生了要命的花絮,一 个大爷不知把穿着迷彩服训练的我们当作什么鸟,居然问我们能不能去他家里疏通 下水管道!处长不耐烦地打发了他,大爷在24只怒目里飘然远去,24只怒目余恨未 消地追杀他的背影,这老头以为人民警察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昨天那个老太太忽然 出现在余恨的边缘,她蹒跚地走来,很快发现这次来晚了,一无所获,眼里便流露 出悲伤的神情,老人们总是很容易就这样沉溺于悲伤。 第二天下午,当我们列队来到操场,两个老太太几乎同时映在了眼睛里,她们 一左一右地远远分开,坐在树荫下,眼巴巴地望着我们。那时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有些不祥的预感一闪,又一闪,令我黯然无语。我知道我的乌鸦嘴很容易不幸而言 中,我也知道即便如此,我什么也不能做,我什么也无法改变。 那天下午我训练得心神不宁,无精打采,我总是忍不住回头去看她们,她们远 远地分坐着,姿势说不出来的僵硬。漫长的训练终于暂告一段落,我大口大口地喝 水,喉结抽动。喝完水我把空瓶子放在台阶上转身离开,因为我不知道该递给谁, 而这时她们已经走近了过来站立着等待,既倔强,又紧张,苍老并且衰弱,神情就 像如临大敌的两只驯善的兽。我用了很长的时间试图忘掉那表情,但我未能如愿, 正如我难以忘记她们随后的争执,她们愤怒的眼神并没有刺伤对方,却折射般地刺 伤了我,那印记残留至今。 我总是记得她们哆嗦着争抢所有的空瓶,在两双干瘦的手触到同一个瓶子时, 两位老人吵了起来,用最难听的话相互攻击,甚至破口大骂,没有人可以把她们劝 开。 三 让我把时针倒拨到1996年12月一个无风的冬夜,成都市中心的主席像下,两个 幽怨的汉子并坐在台阶上,喃喃不休。显而易见的,男一号是我,男二号是我的同 事南海鳄神,但是我并不这么认为,在这出百感交集的戏里,我的地位微乎其微。 我和南海那天晚上为什么坐在那里?大约是无聊。我和南海坐在那里聊了些什 么?大约是女人。这个勿需讳言,我本来就有些花痴倾向,朦胧点自谓"多情无处流 症",其实说白了,也就是两个傻不拉叽的寂寞孤男,痴痴地聊一些爱情啊伤痛啊初 恋啊单相思什么的,偶尔也聊点性话题,抱着学术研究的严谨态度。 彼时的浮躁愚蠢早已成为岁月的泡沫,说实话我有些羞于面对。我甚至不愿相 信自己也曾经如此这般地过来,那让我难堪得满脸溅朱。那时,大约在晚上8点钟左 右,我不能十分地记得当时和南海正在聊着什么,姑且算作南海激动地嚷:“爱情! 啊!我相信了爱情,爱情背叛了我!"一扬脖子灌下一大口可乐,而我一贯忧郁地感 伤:“伸出手,它从指缝里滑落;张开臂,它从臂弯里溜走;我永不停息地向它微 笑着走去,它竟然掉过脑壳,落荒而逃。"这分明是两个沉迷在春情里的傻子,幸好 一个沙哑稚嫩的嗓音及时响起,阻止了我们就这样丢人现眼下去。 “哥哥,你们喝完了水,瓶子留给我好不好?” 啊呀呀,我的爱情组诗……我从忧郁里跳出来瞪着眼前这小孩,他大大方方地 笑,"好不好嘛,我们捡来可以卖钱。"我就算是花痴,也不至于堕落到欺负小孩子。 "唔。"我哼了一声表示答应,他愉快地蹦开了,这时我才发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聚 起了七八个破衣烂衫的小孩子,看年龄都不超过12岁,我的诗兴顿时截然而断。对 爱情的咏叹就像剪完彩的红丝带,软软地耷拉在身旁,我大为扫兴,爱呀痛呀什么 的哽塞在喉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再看南海,也是如此,呆板着脸一语不发, 刚才的激情陡然间烟消冰释,只晓得相对无言,大眼瞪小眼。 “是流浪儿吧?"半响,我小声嘀咕。 “可能,也许,多半。” 南海三口并作两口喝完了可乐,招呼刚才那个孩子过来拿走。他一蹦一跳地过 来接过瓶子,说了声"谢谢哥哥",又蹦蹦跳跳地回去,南海叫住了他。 “你从哪里来的?” “邛崃县。"小孩一点都不怯生,想来早已被人问惯了,大方得很。 “邛崃?你咋个跑到成都来了呢?” “我爸爸老是打我。” 我和南海对望一眼,类似的故事在新闻报道里见过许多,各自不同却又异曲同 工。其他的小孩子大多聚在一起,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打扑克,有的还抽起了捡来 的烟头,嘻嘻哈哈的,很是快活。他们令我想起了见过的同龄的孩子,生活的舒适 艰苦简直天壤之别,只有脸上的快活是一样的,同样兴高采烈天真无邪。 “你现在咋个过呢?” “我们几个在一起,晚上睡火车站,白天就走过来,到体育场去捡盒饭吃,晚 上又过来捡空瓶子卖。"小孩满不在乎地回答,抽了一下鼻子,又补充:“日子过得 还可以,就是火车站那边有人要打我们,讨厌得很。” “为什么不回家呢?” “不回去!我不回去!"小孩固执地嘟囔着,又警惕地看了我们一眼,检查我们 可有把他拎了就走的意思。 “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呢?” “先这个样子嘛,现在我们小,人家不要我们打工,等我们长到16岁就出去打 工,挣了钱,就自己开铺子,当老板。” 小孩的口气自信老练,虽然不知对多少人说过了,眼里仍是不自禁地流露出向 往的光芒。这光芒让我和南海不大好受,我掂了掂钱包,南海接着公式化地提问。 “你们想不想上学呢?” “想,咋不想呢,"小孩顿了一顿,又机械地重复:“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唉",我叹了一口气,准备摸点钱给他,这时南海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们咋个不去要钱呢,这样捡瓶子好辛苦的。” “我们不去要钱。"小孩坚决地摇头,"要钱,人家就要骂我们好吃懒做,要骂 我们不做事光晓得偷懒。我们捡东西吃,自己养自己,人家要给我们钱,我们就拿 着,不给,我也不去要,我们就靠自己过。” 我的表情在12月的暮色中顿时僵硬,这回答摇撼我的良知。我想我一辈子都会 记住他,记住这个褴褛瘦弱面有菜色的小孩,他看上去还不到10岁;他明显发育不 良地弓着腰;他的鞋咧开大口子,脚趾头乌黑;他头发凌乱,衣衫单薄;他嘻嘻哈 哈的,蹦蹦跳跳的,满不在乎的;初冬的寒气拦不住他欢喜地跑到同伴身边坐下, 也冻不僵他脸上不掺杂半分污秽的笑容。 午睡的夜叉 Email:shywind@cmmail.com 个人BBS:jijigugu.yeah.net OICQ:4239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