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痴 作者:午睡的夜叉 我是一个迷失者。 路很长,我奋力向前,路凌乱,我茫然失措。 这样走了很久以后,我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原野之上,四周已没有路,又到处是 路,我失却了去处,并失却了来处。 城市,在一步之外的地方闪闪发光,却被水晶的屏风隔阻了,不能过去。 森林,在一步之外的地方淡淡清香,却被荆棘的帘幔隔阻了,不能过去。 四周很寂寞的模样,间或一只不知名的生物悄无声息地飞过,傲慢并且专注, 一点也没显出打算搭理我的样子,我深吸了一口气,听见那空气奔向鼻孔的声音响 彻天空大地。 抬足,脚底的土壤里一行晦暗的字凹下:世界的隔壁。 原来我又迷路了,我总是在迷路,而这一次,竟然连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也恍惚了,于是以为自己便站在世界的隔壁。可是我所在的地方如果不是世界的隔 壁,却又是哪里? 我总是在迷路,总不能真实地确定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或者明白过来到 底什么是真实,所以真实也总是在一次接着一次,绵绵不断的,用各种方式嘲弄我 的愚蠢。 这样的日子从10岁开始。那一年我考上了成都市最好的名牌中学,以全校第二 名的成绩,小学里早已习惯了成绩数一数二的我,在中学第一次强手如云的测验中 却只拿到了班上的十几名,有一种叫做彷徨的情绪,从考卷上的红字里迸射而出, 撞向脑袋,很痛。老师的宠爱,同学的羡慕,这些久已熟悉的感觉在一瞬间背弃了 我撒腿飞奔,难道我不是众人称道的神童吗?那一刻我拉开了嗓子嚎啕大哭。 显然,我从小就缺乏足够的坚强,也不明白该怎样找到正确前进的方向。在惶 惑和不知所措中,我的分数急转直下,到了第一学期末,四十多名的成绩坚定了父 亲痛打我一顿的决心。从那时起,神童的泡沫清脆地破灭了,我以一个差等生的身 份在学海深处盲目地漂浮着,像一缕蔫巴巴的海藻。我坐过教室的四个角落以接受 不同程度的惩戒,坦然地接受老师的冷漠和同学的白眼,唯一能将自己萎缩的自尊 填充少少的东西,是语文老师的赞许。 "你的作文很不错,很有些灵气,但是你写作文也不大守规矩,这样,不大好… " 我始终不大明白这规矩到底是什么,很多年以后某个高中生解释了我的疑惑: "写作文想得高分,就要大声粗气地弘扬仁义道德,用甜美或者沙哑的嗓子唱赞歌, 就要爱祖国爱人民爱爸爸妈妈哥哥妹妹,就要从小小小之中能见到大大大,就要… "最后他总结到:"我最恨八股文,这些全是狗屁。" 其实我那时的想法和这高中生差不多,只是没有他这样精辟的阐述。总之我喜 欢写一些奇想天外的东西,比如从"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中领悟出这和街边小 摊贩之间,同样生生不息的相似之处。我被语文老师夸晕了头,俨然以为自己就是 一代作文巨匠,老师恨铁不成钢,由欣然而肃然,肃然而愤然,最后每逢语文课, 我必被罚站,高诵自己稀奇古怪的作文,然后在哄笑声中巍然屹立,直至课终。 这时,性格中的倔强开始萌生并不安分地扭动了起来,我再次在意识和真实之 间迷失。我认为自己这样写没什么错,我讨厌言不由衷与生搬硬套,这种死不低头 的态度引发了老师们的一致声讨,连番的训斥未果后,教导主任终于在年级家长大 会上,将我父亲叫到台上说:"你儿子将来是要当超人的!" 十几年之后,我依然没察觉到进化成超人的半点迹象,师尊不幸未言中,我对 此深表遗憾。 三年倏忽既过,我理所当然地被那所名牌中学大脚开出,成绩与他们的招生分 数线只差一分。全家老小认为,这是对我不服管教的惩罚,全家老小也认为,有必 要对我触及皮肉,以约束灵魂。 这一年我13岁,跌进了在成都排名第十一的高中,我有些自暴自弃了,脑袋一 发热,就想做一个小流氓。小流氓的好处很多,主要是可以不被别人抢钱,不怕同 学欺负,等等。13岁的我比同年级的学生平均小两岁,个子也瘦弱得多,安全问题 时常困扰着我,令我胆战心惊,或者怒不敢言。做一个小流氓,对我来说相当于拿 着最强大的兵器在手,这是何等的诱惑。 这种论断我觉得切实可行,便依此办理。我开始和班上的几个小流氓套近乎, 遭到不屑的唾弃;我又剪了个时髦的发式,穿一些花里胡哨的衣服,却面对全班的 哄笑;我想学武术搏击空手道跆拳道甚至是内家气功,结果几个俯卧撑练下来,就 瘫软得口吐白沫;我准备充实内在,开始骂脏话,吐口水,眼神凶猛,满脸的桀骜 不驯,很快便以为自己修行圆满了,举手投足无不神采飞扬,但不久后我在回家时 被几个真正的小流氓两耳光下去,泄了蓄积已久的气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拿 了我的手表大摇大摆离开。 从此我悲哀地体会到,我并不具备作一个小流氓的天赋与才能,当我以为自己 是小流氓的时候,其实还像原来一样柔弱。这顿悟让我伤心欲绝,垂头丧气,我不 知道我究竟可以用什么样的姿势站在众人之间。当我满心地以为自己应该怎样怎样, 就是什么什么的时候,往往事与愿违。在高一的时候我终于明白过来这个道理,原 来这个世界上的真实与我相去甚远,我所把握的方向无不是幻境,我所深信的道理 大多是谬误,我总在大大小小的漩涡里睁着眼迷失,身不由己,而且跌跌撞撞。 无精打采的,高中生活就这样拖着怠懒的步子趔趄前行,临近高考时我忽然感 到恐慌,想上大学的愿望无比大力地扼住了我的喉咙。也许是一生一次的苏醒,眼 前的迷雾层层散去,千百条路合拢成一条,我不及苦思多虑,只明白过来只要考上 大学,跨过锋利的门槛,就能踩在柔软芬芳的草地上,而草地之外的地方,我一概 视之为地狱。为了逃出地狱,我却必须先将自己投入其中。 于是,地狱般的高考前两个月特训,在没有任何外部压力的督促下,艰难强行。 那是一段就算到了现在我依然难以正视的日子,冥冥中有铁锤在不断敲打我绷紧得 几近断裂的神经,让它痛楚地哀叫着,绝望地颤抖着,我累得半死不活,却还要更 加用力地握紧锤柄。哪怕是近十年之后的今天,回首往事,背心仍会渗出密密麻麻 的冰凉,时流在这个回涡里并没能冲刷走丝毫的情感,那记忆让我感到寒气逼人如 昔。 16岁的时候,我最终是考上了大学,完全依靠着特训,成绩比第二次诊断考试 时硬生生提上去了两百多分,但鉴于我以往的成绩之差,就算这样也只能上到成都 一所极其普通的大学专科,我却不大在乎这个,在我眼里,只要是大学,哪里都一 样。 大学的生活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回忆,近乎于奢侈的幸福。所有的压力和威胁 像附身的幽灵在阳光下蒸发,既然没有什么力量推着我不得不走,举手投足随心所 欲,自然也尽去了迷路的困扰。无所谓希望,也无所谓失望,我在闲适的日子里懒 洋洋地舒展着腰肢。我的专业是贸易经济,一个跟风新开的专业,老师很多是从搞 地质的本行中被临时抽调去经济学院,培训了半年就拉回来上课,只会照着课本逐 字地念,和慢吞吞写着黑板。我不喜欢这个专业,成绩很烂,靠作弊可以维持及格 的分数,但很快我迷上了电脑,水准在年级上数一数二。大学里我不需要给自己确 定什么位置,一切都安逸得近乎于享乐。18岁的时候我毕业了,在一片"解放了"的 欢呼声中张皇四顾,不知所措。依靠着的参天古树再也不复存在,我将怎样抵御扑 面而来的火热阳光。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靠父母进了一家私人性质很重的公司。既然终是不得不奋 蹄社会,那么就不能再像大学时那样混混沌沌地过来,我给自己的未来发展定位于 一个白领,准备在两三年里为领口的颜色问题而拼杀。在那家公司里我开始做文秘, 终日无所事事;又换做汽车销售员,半个月过去,连螺丝也没卖脱一颗;老板瞧熟 人面子上给我最后的机会,让我去做一级半证券市场操作员,没想到成绩令他十分 满意,大加赏识,我顿感前程似锦,于是热血沸腾。 生活无数次对我证明,当我坚定地踏上某条路的时候,必定会遭到迎头痛击。 在那家公司我只干了四个月,我在老板的怒骂声中拍案而走。他喜欢莫名其妙地把 公司里所有人骂得狗血喷头,"X娃娃,老子抽你两耳光,老子…"骂辞大致如此,上 至经理下至职员个个俯首帖耳,虽然他们多半并没有什么过错,但谁对谁错和"X娃 娃"三个字之间用不着必然的联系。 听说我是自打建公司以来第一个敢和那个老板大吵大嚷的人,哪怕辞职一年多 以后,以前的同事感叹我仍然拥有这份荣耀。我视挑战他的权威为一种荣耀,家里 人却不会这样认为。这次辞职让我在家里很受许多抱怨,放弃了薪金优厚的工作, 为自尊而流浪这简直是不折不扣的愚蠢。"到处都一样,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受不 了的话只能饿死!"长辈的舅舅姑姑这样说。"骂你又怎么了?你不会当他在学狗叫? 面子重要还是钱重要?你这个样子活该去饿死!"同辈的哥哥姐姐这样说。我无法分 辨自己的心气和别人的恳劝哪一个才是真实,有些东西是很容易破碎的,所以大多 的人慢慢被这个社会同化,但我却颤抖着选择坚持。 时间是一种很任性的东西,它随心所欲地选择改变或者保持,你永远不会预见 到自己明天的模样。八年前的我是一缕羸弱的海藻,八年后的我依然如此,从学海 漂到了商海,无力地浮沉。白领梦并没有就此破碎,但却因此而变得愈加遥远。我 的第二份工作是旧同事推荐的,到川大旁的一家卡拉OK厅工作。"应该是从事管理或 者业务什么的,反正不会亏待你",同事对我说,当我到那里时发现那只是一家不到 三十平方米的小店,而分配给我的工作是到楼下去,大声招揽街上的行人,把他们 哄到卡拉OK厅里唱歌,也就是俗称的"拖"。 这份工作我只做了一个通宵,凌晨时我找借口溜掉了,走在第一羽阳光的抚慰 中,它温暖了我的皮肤却不能直透心扉。接下来我经历形形色色的欺骗,一个老板 提出投资让我帮他经营建材生意,我把门市部搞了起来,却死活等不到他允诺的投 资,结果两个多月里,我的唯一工作是坐在门市部门口看守一部公用电话。一家公 司在人才交流市场富于激情地演讲,宣称他们将促进内地与香港的经济交流,我兴 奋地被他们聘用,然后正式成为这家点子公司的一员,去挨家挨户地招摇撞骗。一 家新成立的报社录用了我做记者,我简直欣喜若狂,彻夜难眠,但很快被告知报纸 开办伊始,资金短缺,于是所有的记者被安排去跑遍全城拉广告,月复一月。当我 给报社老总打完电话辞职时心力交瘁,平躺在床上呼吸微弱,静寂如一具死尸。 19岁,我对命运感到绝望。 我彻底迷失了未来的方向。 也正是这一年,因着意外的机遇,我考进了成都市XXXX院,这个带给我瞬间的 光明和无比的希翼,而在四年后被我称之为酱色粪坑的地方。 午睡的夜叉 Email:shywind@cmmail.com 个人BBS:http://jijigugu.yeah.net OICQ:4239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