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存在 当红木的柜门砰然关上的时候,吱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安全了。 男人的脚步踢踢踏踏地远去,柜子里一片漆黑,光明被拒之门外。吱喜欢这个, 黑暗让它心里宁静一片,然后就可以做许多大为快乐的事情,比如说吃掉灶台上洒 落的饭粒,再去门槛上磨磨长长了的门牙。人要剪头,老鼠要磨牙,这从来就天经 地义,无可厚非。 可是人却不会这么想,所有的人全都是一群偏执狂,他们可以剪头,却受不了 老鼠磨牙,其实那都是一个道理。当女主人的尖叫在清晨吵醒吱的好梦--梦里吱抱 着一个鸡蛋啃得有滋有味,然而这一切全毁在一声尖叫和一连串的咒骂声里,荡然 无存。吱愤然,于是决定晚上继续去咬那个衣橱,虽然吱的牙齿已经磨得长短适宜, 称心如意。 花生米,唉,吱又叹了口气,把吱逗进柜子的这颗花生米正恭顺地按在爪子下 面,圆鼓鼓的好不实在。可是,如果吱开始就知道柜子里只有这一颗花生米,它绝 不会贸然地一头钻进去,毕竟这冒了相当的风险。当男人忽然走过来,吱只有蜷缩 在一堆破布下面瑟瑟发抖,痛悔自己的莽撞与冒昧,直到男人随意地在柜子里翻了 翻,关上门踢踢踏踏地离开。吱感到自己的脚有些发软,当然这并不丢脸,一只勇 敢的老鼠同时也是短命的冒失鬼。对老鼠来说,机灵远远比聪明重要,运气远远比 勇气重要,老鼠法则里这样忠告大家。 吱衷心表示同意。 这是一个杂物柜,很小,只有一层,柜子里荡漾着腐朽的气味,那是时间在空 气中的沉淀。一半的空间被各式各样的杂物占据了,乱糟糟地堆放着,其中的花生 米的确只有一颗,毫无道理而孤零零地存在,像一个宿命的陷阱。 吱叹了第三口气,两口就吃掉了那颗花生米,然后安安静静地趴在角落里听柜 子外面的声音。终于,什么声响都消失了,夜的气味透过紧闭的柜门渐渐浓郁。吱 小心地动了一动,没有什么可以引起警觉的反应,吱又动了一动。 安全了,确定这一点以后,吱开始在柜子里寻找其他的食物。这里的地形高低 起伏,吱从几本书脊上一跃而下,又穿过一片玻璃瓶的森林,破布的下面还是破布, 纸盒子看上去似乎坚硬无比。吱琢磨了一下,不再打纸盒子的主意,转而折向线团 的洼地,它冲着线团里像是巧克力的那玩意儿奔去,不料吓了一大跳,那玩意儿抖 了抖身子,从线团里慢慢地探出了两根触须来。 可恶,原来是…吱懊恼地望着它不慌不忙从线团里爬出来,巧克力在幻想中诞 生,又在原处极快地破碎成渣。失望从心尖上沉甸甸地坠下来,离预想的惊喜相去 甚远,不过在这样的地方遇上同行,至少可以称之为一种,呃,缘分。吱为了这难 得的缘分决定表现出应有的风度。 "你好。" "你好。"对方不动声色地回答。 "我叫吱。你呢?" "我没有名字。" "为什么?我是老鼠,老鼠们都有自己的名字。" "不为什么,如果你能看出来的话,其实我是一只蟑螂。" 吱以前遇见过许多的蟑螂,但从没有说过话,吱和它们总是各做各的事情,忙 忙碌碌地擦肩而过。以前并没有谁告诉过吱,蟑螂是没有名字的,或者是它们也不 知道这一点,不过不管怎样,吱对于蟑螂连名字也没有,从心底觉出一点优越而廉 价的同情来。 "我并不晓得,蟑螂原来是没有名字的,不过如果你愿意,我也许可以帮你取一 个名字。" "不必了,谢谢。"蟑螂冷淡的拒绝令吱不大容易理解。 "为什么,难道有一个名字不好吗?比如,我连怎样称呼你都不知道的。" "不为什么,如果你能看出来的话,其实我是一只蟑螂。如果你愿意的话,其实 你可以称呼我作蟑螂。" 吱从来不知道蟑螂是这么古怪的,吱瞪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惊讶中掺和了 一点怒气。蟑螂客气地摇了摇触须,悉悉梭梭爬向角落,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养起 了神来。 "这个讨厌鬼…"吱被拒绝了的好意在空气中迅速变质,化作一股稀薄的恼怒。 "哼!"吱大摇大摆地走过蟑螂身边,尾巴不小心从蟑螂背上扫过,掀了它一个筋斗。 "啊,对不起,如果你能看出来的话,其实我是无意中碰到你的。" "没有关系。"蟑螂的声调没有任何起伏波动,它的脚在空中一阵乱晃,终于吃 力地翻过身来,接着养神。吱鄙夷地横扫它一眼,继续寻找食物,在细致的搜索完 成以后,吱十分不情愿地相信这里已经找不着任何可以下咽的东西。这段时间里蟑 螂一直纹丝不动,吱甚至怀疑它是不是突发什么急病死掉了,蟑螂似乎觉察到了吱 带着恶意的猜度,主动开口表示澄清。 "这个柜子里已经没有吃的了。" "你怎么会知道?" "在你来到这里很久之前,我已经全部都找过了,除了我从线团里翻出来的那颗 花生米,这里什么吃的都没有,而你也许知道,蟑螂是不会吃花生米的。"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你喜欢瞧着我白忙活吗!你是在看我的笑话吗! " 吱顿时火冒三丈,它冲到蟑螂的面前勃然怒视,摆出了攻击姿势,胸中塞满被 戏耍的屈辱--居然,被一只蟑螂。 "你会相信吗?" "什么?" "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就算那时候我告诉了你,你会相信这里什么吃的也没有 了吗?" …… "你总是会怀疑我,总是会自己去确认我说过的话,我说与不说,其实是一个结 果。从同样的一个点回头看走过来的路,你只会选择最短的那一条,我只是提前看 到了那个点,仅此而已。" 蟑螂的腔调是亘古不变的淡漠,吱收回了攻击姿势,它不晓得这时该说些什么, 这只素昧平生的蟑螂坦白得令吱无言以对,但是被戏耍的恼怒依然滞留在那个地方, 回旋不去。 一口浊气从尖嘴里粗重地吐出来,吱决定不再和蟑螂一般见识。夜还长,肚子 还没饱,吱寻找着从柜子里出去的通道。厨房的垃圾桶里总有些足以填满肚子的菜 叶,运气好的话,还能遇上忘了被收进碗橱里的剩菜,比如,那次遇上的红烧肉, 哪怕已经消化掉很久很久了,吱依然留恋它一辈子。挂牵着美妙的回忆,吱在柜子 里爬来爬去,努力地搜索着四壁,但是在每一个角落都找不到窟窿或者缝隙,事实 上,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这个柜子古老但是精致得一丝不苟,天衣无缝。 天衣无缝? 完全的糊涂后面往往隐藏了完全的惶然,吱试图啃了一口柜壁,平滑的木板让 它使不上劲,几粒细小的木屑跌落在嘴巴里,木板上只浅浅地浮现一道划痕。吱的 门牙一麻,随即隐隐生痛,这令它困惑并且愈渐地着急了。吱意识到自己身处在一 个非常微妙的时空里,这里的空间狭小而贫瘠,时间平缓得近乎于停滞,一切事物 沿着某种仿佛是绝对的状态沉默地衰老,在时间的流沙中静静陷落。到处都充满了 陈腐和灰尘的气味,那意味着想象之内的永恒。 的确是没有出路,吱惊慌地左冲右突。 当吱精疲力竭的时候,它趴下来,焦躁的眼光被黑暗稀释得黯淡,威压得散乱。 命运却总是善于捉弄的,从绝望的深渊里,一点亮光忽忽悠悠地飘了起来,吱瞪了 眼睛瞧它,竭力在脑袋里寻找那个稍纵即逝的出口。它忽然明白过来问题所在:蟑 螂!那个古怪的家伙!蟑螂在整个过程中始终保持了不可思议的平静,如果我出不 去,那么它也没有道理离开,难道是它知道某种可以平安脱去的法子? ? 吱马上决定不耻下问,生存是至高的法则,为了这个做任何事情吱也不会觉出 羞辱。吱走到那个冥想者面前,礼貌地摇了摇胡子。 "呃,请问。" 蟑螂抬起头来看它,褐色的眼睛里毫无任何的光泽,也看不出含着任何的神情。 "我们好像被困在这里了?" "也许。" "厨房里还有剩下的菜叶,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享用它吗?" "当然。" "呃,可是坦白地说,我找不着从这里出去的路,如果我们能一起离开的话,或 者就能共进一顿丰盛的晚餐。" "这是一个很好的提议,不过暂时我并不认为能够从这里出去,当你找不着出路 的时候,要知道我也感到了同样的沮丧。 吱诧住,无法理解,继而勃然大怒:"那你傻愣着不动干什么,想出去为什么不 跟着我一起找路?难道你愿意在这里被关到发臭吗!" "我并没有什么力气,和锐利的牙。如果一只老鼠都不能找到办法出去,那么一 只蟑螂更加不能。当你寻觅的时候,我能够做到的只有期待。" 蟑螂在说完这句话之后被抛到木壁上,硬壳撞出清脆的声音。它再一次仰面朝 天,所有的脚在空中可笑地乱晃一气,好不容易才翻过了身来,并且迅速退开几步, 提防着吱的第二脚恶狠狠地踢过来。 "要知道,现在我们只--"蟑螂的声音干净利索地掐断在喉咙里,木壁上清脆地 第二声敲响,但这一次蟑螂及时展开了翅膀,在落地之前飞到一个瓶盖上停下。"现 在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出去,唯一的一个。" 吱冲到瓶子前,又猛的刹住,喘着粗气凶狠地盯着蟑螂,甚至呲出了尖牙。 "我们只能呆在柜子边上,等到下一次开门的时候就涌出去,很近的墙角有一个 通到外面去的窟窿,我想我们都可以脱身。" "那如果一直没有人过来开门怎么办?" "我认为我们最好假设为'有',而不要去考虑别的什么念头。" 吱的腿又一次软了,连带着绵软的是它的怒气,它不能不去想象"别的什么念头 ",那些念头中的任何一个都让它毛骨悚然。 "从现在开始等待吧,很高兴能遇上聊天的同伴,那可以让我们都好受一点。" 蟑螂从瓶盖上飞下来沉着地停在吱的脚边,吱鄙夷地扭过头,不屑于再理睬它,甚 至于想飞起第三脚,最后吱打消了不合时宜的想法,虽然这冲动在心里浮浮沉沉。 "天啦。"吱绝望地惨叫了一声。 天亮了。 柜子里并没有光,揭示白昼的是外面世界的声响。撞击声,脚步声,水流声, 男人和女人含混地讲着话,在多半是嘴唇用力的吮吸声之后,房门沉重地关上了。 吱的心情陷进了一个无限的虚空里自由落体,它一直绷紧了肌肉准备没命地冲 出去,但柜门始终闭得严严实实,男人和女人,都丝毫没有把它打开的意思。房门 关上的时候,也将吱的期盼关在了门外,吱的心就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扎了一下, 它卸掉涂抹在脸上的矜持,痛苦地咒骂:"老子日你妈耶。" 蟑螂不置可否地接上腔:"他们上班去了,到晚上才会回来,也许会打开柜子, 也许不会。总之,从现在开始我们只能够接着等待。"迟疑了一下,蟑螂有几分犹豫 地说:"另外,对那个老女人,我不是很赞同你对她奇特的兴趣。" 吱又恼又恨,它后悔自己竟然会为了一颗花生米沦落到这般的田地。无论怎样, 蟑螂的建议是目前唯一的出路,这个神经质的家伙看上去很了解这家人的生活,吱 决定打破长久的缄默,事实上冷战令枯寂的气氛变得倍加压抑。 "难道他们白天就不会回来打开柜子吗?"吱的声音冷冰冰的,蟑螂对这问题并 不感到意外。 "不会,当他们在清晨离开,就一定会在晚上回来,大多的时候他们总是有规律 地生活。"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是很清楚,总之,除了太老和太小的,人总是这样。我认为他们出去也许是 觅食,把吃的带回家里来,就好像我们也会把吃的带回窝里去。" "看起来你好像很了解这家人的样子?" "我喜欢这个家,因为这里没有老人和小孩,当男人和女人在清晨离开,我就可 以到处乱跑,吃所有我能吃到的东西。" 吱沉默了一会儿,蟑螂提到的"吃"字让它胃里很不踏实。它想到了食物、新鲜 的空气、温暖的窝,最后它愤怒地咒骂:"人渣!"这是老鼠对于人充满了厌憎的称 谓。 "如果是按着蟑螂的习惯,我们就会说'贱人'。"蟑螂出乎意料地附和了一句。 这两位自认识以来第一次感到了亲切的共鸣。 "人可真他妈的不是玩意儿,夹子、笼子、毒药、沾板,我就不晓得老鼠和他们 有几辈子血海深仇,发狂一样地迫害我们,老子又没有啃了他祖宗。" "人类是万恶之源。" 吱惊讶于蟑螂的精辟,这句话里包含了很多吱想说又说不出口的东西,听上去 迷迷糊糊的却十分解恨。吱不由自主地问:"你说,呃,那个万恶之源是什么意思? " "这个世界上一切的痛苦都来自于人类的贪婪与傲慢,哪怕仅仅是用来浪费,他 们总是在无休止地攫取,为这个宁肯掠夺和破坏一切,根本没有什么能填满人类欲 望的大坑。他们不愿意和其他生物分享这世界,在人的眼里,世界就是他们的,别 的什么生物仅仅是为了供他们享用而存在,顺从者等死,违逆者格杀,唯有人类高 高在上,我们的生命统统渺小得忽略不计。" "我爷爷告诉我,所有的生物生来就是平等的,和谐是万物共存之道,谁也不应 该有什么阶级尊卑的区别。" "你爷爷是只好老鼠。" "可是,它在笼子里被人渣用开水烫死了…"吱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五个哥哥姐 姐都是死在人渣手里的,很惨…"顿了一下,吱悲伤地说:"我爸爸有三十多个孩子, 现在剩下的还不到二十个了。" "不幸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我能够理解你的感受。" "不!你不明白!你知道吗,他们竟然会把我们泼上油,然后用火来烧…" "不幸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当蟑螂被踩死的时候,我们肝脑涂地。" 沉默良久。 "你说,人为什么会这样仇恨我们,难道是为了我们并不顺从?" "我不认为是这样简单,我听说过你们一些白色的同类,俯首帖耳却还是被开膛 剖肚。" "哦,它们是老鼠的耻辱!一只真正的老鼠应该是自由的!野性的!不听命于任 何人的!能够吃饱喝足又怎么样,出卖了老鼠的尊严,它们活该得到那样的下场! " "能和一只真正的老鼠交谈,这是我的荣幸。" 这恭维让吱的心里好生暖和,它抛却了前嫌,走上前用胡子轻轻碰了碰蟑螂的 触须:"你好,我是吱。" "你好,我是蟑螂。" 弥补了礼节的两个自由者也弥补了它们之间的罅隙,融洽的交谈中时间悄无声 息地流逝。吱发觉蟑螂并不完全是想象中的乖僻,它也博学,豁达,甚至还有两分 睿智。 "我们老鼠,是怎么也杀不完的!无论人渣用上什么手段,我们都能识破,虽然 总有一个顿悟与适应的过程,总会付出沉重的牺牲。" "蟑螂比老鼠脆弱得多,但是人杀多少,我们又会生多少,一只蟑螂倒下去的时 候,又有无数只蟑螂生出来。" "老鼠在这方面也差不了多少,哪像那些人渣,白挺个大肚子,生一辈子,还比 不上我们单生一胎。"吱骄傲地说。 "你应该感到庆幸,如果人一胎能生十几个,那同时也意味着我们的苦难加深了 十几倍。" 吱想了想,也对,但是:"为什么人生得那么少却能够高高在上?" "因为他们支配这世界,而我们支配的只有我们自己。" "那为什么自命高贵的人渣却始终不能彻底征服我们,瞧,我们现在还不是和人 渣共处在同一个空间。我们吃他们的食物,喝他们的水,住他们的屋子,我们不屈 不挠地与他们共存,虽然并不像爷爷盼望的那样和谐。" 蟑螂没有立刻回答,吱耐心地等了很一会儿,才听见蟑螂慢吞吞地开口。 "关于这个,我也曾经想过很久,答案讽刺,甚至令我感到恐惧。" 拖得长而浊重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渗透出来,像白色天花板上越浸越 大的水渍。 "人的万恶是因为他们贪婪并且傲慢,但也正是因为这个,才令我们可以和他们 共存在同一个空间。人的破坏力几乎是无穷尽的,他们可以破坏他们想破坏的一切, 但贪婪决定了他们只会去破坏能带来利益的东西,别的就得以幸存。" 吱的肚子忽然一阵蠕动,这分了它的神,吱有些心不在焉地继续听下去。 "就我所知,老鼠和蟑螂,自以为是的人类鄙视我们,女人和小孩甚至会害怕得 尖叫。他们对我们的迫害仅仅是为了傲慢的偏见,杀光我们并不能带来足够多的利 益,所以,他们也不会全力以赴,在人无限的破坏力之面前我们于是得以苟活。作 为例外,我一个远方亲戚曾经告诉过我,他们那里的人因为一些奇怪的理由悬赏捕 捉老鼠,因为赏金的出现,结果哪怕是你们家族里最机敏的田鼠,也在短短的时间 里销声匿迹。" "呃…" "为我们带来痛苦和生机的,都是贪婪与傲慢。令我们无所适从的,从同样的一 个点可以延伸向截然不同的两端,这就是这个世界里真实而残酷的和谐。" "呃,那个,你真的确信这个柜子里没有可以吃的东西了吗?" 蟑螂高深莫测的演讲被拦腰切断,比慷慨的演说更刺激吱的,是胃肠的暴动, 那里面滚烫滚烫的好不难过。 "柜子里真的没有可以吃的东西吗?你知道的,嚼得动的东西,我们老鼠几乎什 么都能吃。" 蟑螂对于话题从高雅到庸俗,像是有几分意犹未尽的不快,停顿了一刻,它干 巴巴地回答:"线团、破布、如果你坚持要啃些什么的话,我建议你去啃那几本书, 那是助纣为虐的东西。" "哦不,我知道那滋味,我宁肯去啃线团,甚至木头…" 吱无奈地爬到线团上,含着一根线头猛嚼,酸不拉叽的口水大颗大颗滴落下来。 线团里自然没有分毫的营养,但机械的咀嚼能带来一丝心灵上的安抚,那毕竟是在 咬着什么啊!吱努力想忘掉已经一整天没吃过东西的事实,哦,那不是事实,至少, 肚子里还有一颗花生米,吱希望这更正能给自己带来尴尬的宽慰。 "首先,我们只能等待。虽然我绝不提倡过度悲观的臆测,但是在这个前提下, 我们并不知道还会等待多久。在无能为力的困境中,我认为最好不要随意地活动, 尽可能地保存一些体力可以让我们支撑住更长的时间。" 吱松口,愁苦地望着蟑螂无表情的脸,它饿,它害怕,它全身都快要发起抖来, 但是也许蟑螂说的对,吱犹犹豫豫地爬回了蟑螂的身边。 "为了让日子过得好受一点,我认为我们可以继续聊天。白天还漫长,我们需要 足够的体力在晚上冲出去,先让我们假设,一到晚上柜门就会打开。" "好吧。"吱有气无力地同意了。 "关于人类的习性,他们往往会在白天…" 在蟑螂的絮絮叨叨里,吱睡着了。 "唔, 你醒了吗?" "肉!肉!肉!" 蟑螂看着发疯一样抽动鼻子的吱,怜悯地回答:"那离我们很远。" 柜子外面传来铁器撞击的声音,浓烈的香味像潮汐一样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摇 撼着吱的每一根神经。以前的这个时候,吱总是满怀了憧憬在窝里磨牙霍霍,期待 着深夜的盛餐,这同样的等待对吱而言已经变成了猫一般的恐怖。 "他们开始吃饭了吗?" "很快吧,人总是在这个时候吃饭,家家户户如此。"蟑螂的回答与吱的询问是 同样无力。 "我痛恨人渣,可是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唯一的这个时候,我都希望我能变成一 个人渣。"吱哑着嗓子喃喃自语。 "我也一样。" 整个晚上在吱肚子的咕咕伴奏声中过去了,虽然没有听见蟑螂发出类似的声音, 但相信那只是它肚子太小,无力演奏的缘故。蟑螂始终趴在门边上一动不动,这让 它保存了有限的体力,吱依样效仿,每当脚步声贴近柜子时它都兴奋得心一阵狂跳, 可怜的是根本没有人碰过那柜子,从头至尾。 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不!"吱咬牙切齿地跳起来。"他们不能这样对待我们,不能!难道我们就被永 远地扔在这里面了?不,我宁肯被他们从柜子里拎出去一脚踩死!"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们被一直关在这里然后就会--"吱的狂乱 被拦截在半空里,它听见远远的一声尖叫,穿透了重重板壁钻进这个禁锢的空间。 "谁在叫?" "女人。" 又是一声尖叫,又一声。另一些低沉的喘息也传了过来,和尖叫层层叠叠地搅 和在一起,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难道是这里来了别的老鼠?"吱想起自己也曾经吓得一个女人尖声的 叫,那是吱从她脚背上跑过去的时候,女人的脚很白很软。 "不,那是…你以前从没来过这个家里吗?" "很少,一般我都去四楼那一家,该死的,偏偏在这里出了这样的乱子。" "那是人在交配,难道你以前没有听到过人交配的声音?" "不,我的注意全放在吃的东西上去了--他们怎可能交配出这么了不得的声音? " "不是所有的人,但某些人交配的声音特别大,比如这一对。" 女人持续不断地尖叫,那叫声里似乎包含了各式各样的痛苦。吱不明白为什么 人的交配会是这般古怪,很长一段时间里,吱和蟑螂聚精会神地听那女人用层出不 穷的方式呻吟,时高时低,时而急促,时而缠绵,男人的喘息始终像海浪拍打着海 岸,女人就像海风里高声鸣叫的海鸥。最后,尖叫格外凄惨的响了一声,一切归于 静寂。 "完了么?" "完了。" "莫名其妙…人渣…我们老鼠交配的时候可不会这样,他们快把全世界都吵醒了, 难道人类是用声音来证明什么吗?" 蟑螂没有接腔,吱猜它一定在想它的老婆,因为吱自己也在想叽,想叽温柔地 舔着自己腹部的时候,想得暂时忘却了腹中的空空荡荡。 "在想你老婆吗?" 蟑螂没有接腔。 "别不好意思,我也在想叽,我跟你提过叽吗?" "没有。" "叽是我老婆,一只小母耗子。" "唔。" 吱在心里比较了一下,那女人的尖叫刺耳得很,可是叽,叽永远都是细声细气 地叫,当自己趴到了叽背上去,她只会轻柔地哼哼。 "有老婆真好。" "唔。" "她可以陪着你一起玩,一起磨牙,一起找吃的,一起追着闹着,吃同一片馒头, 喝同一洼水,有她的日子,就连冬天也可以依偎在一块儿暖和暖和。" "真好。" "虽然她的嘴有些长,尾巴也不大漂亮,但我想,到哪里也找不到像叽那样肯对 我好的耗子了。我被什么割破的时候,她就一遍又一遍地舔我的伤口,眼睛里水汪 汪的全是眼泪。看到那么多眼泪,我就觉得伤口也不疼了,心里也踏实了,力气也 生出来了,就总想再去找更多吃的回来给她。可是,她死活不肯让我动,自己去叼 了半片饼干回来一口一口喂给我,那时侯,我真是为她死了也甘愿。" "幸福的家庭。"蟑螂客观地评价道。 "我们在一起生了八只小耗子,她只为我生了这一胎,小家伙粉红粉红的可乖了, 长大了就老爱溜到外面去胡乱跑。孩子还小的时候,叽成天盯着他们,生怕被猫叼 了去,其实这年头的猫已经不大捉老鼠了,它们只爱吃猫粮。可叽还是担心得要死, 她就是那样胆小的耗子。" "幸福的结晶。" "我不会在外面勾搭别的母耗子,我只对她一个好,叽是天底下最好的母耗子。 你不知道,她喜欢用尾巴轻轻搔我的脸,那舒服极了,然后她安安静静地趴在地上, 等着我压上来,我开始动起来的时候,她就有节奏地摇晃她的屁股。" 吱吞下了一口口水,声音渐渐兴奋了起来,然而这兴奋无可渲泄,它面对着唯 一的一只蟑螂。吱注定只能把注意力拉回自己的想象里去,在想象里吱意气风发还 可以为所欲为,但想象毕竟是无形的东西,兴奋在那里找不到一个足以倚靠的支点。 吱发觉自己越是想的起劲,就越是痒的难捱,它警觉地打住了自寻烦恼,失落地望 着面前的木板。 "你爱她吗?" "那当然。" "你爱她的什么?" "我爱她的眼睛,褐色的毛,机灵的小爪子,园鼓鼓的屁股--你问这个干什么? " "如果她没有好看的眼睛,长着黑色的毛,爪子都秃了,屁股又窄又小,你还会 感到爱情吗?" "那…我爱她温柔地对待我,体贴地照顾我,一心一意地单对我好。" "如果她的态度变得冷淡,脾气变得粗暴,对你也不象以前那样的温柔体贴,你 还会感到爱情吗?" "我…我…我还爱她的…她的那个技术很好,比我遇到过的任何母耗子都好,最 那个的时候她的全身都会颤抖个不停,哦,我就像是到了…天国。" "如果她连这个也开始失去了兴趣,从此拒绝再和你交配,你还会感到爱情吗? " 吱瞪大了犹豫的眼睛,脑袋里包裹着浑浊的雾气,一个简单的答案藏在那里面 隐约可见其身影,就是不肯出来。吱期期艾艾地问:"可以换一个简单点的问题吗? " "那你爱她的长嘴,和不漂亮的尾巴吗?" "我为什么要爱这个,她的尾巴很丑!" "你爱她吗?" 吱有些晕乎乎的,它开始对蟑螂的动机产生怀疑。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 "你爱她吗?" "我爱--我爱不爱关你什么事!" 蟑螂的眼睛中有些像是笑意的东西一闪,吱的脑袋依然晕乎乎的,它在心里问 自己:"我爱叽吗?" "当然,我爱她。"吱用了比蟑螂第一次问起时多五倍的时间回答自己,但是。 但是什么地方不对,吱老觉得什么地方别扭。 "为什么你要问我这些问题呢?" "为什么你不回答我的问题呢?" "哦见鬼我没法子回答我爱她是的我爱她我爱可是她变成那样我又怎么还能感到 爱情呢他妈的叽绝对不会变成那个样子的绝对不会你干嘛问这些无聊的问题,你让 我心头别扭。" "爱情是什么?" "嗯?" "是她漂亮的身体吗?" "不完全是。" "是她对待你的温柔体贴吗?" "不完全是。" "是她的那个技术高超吗?" "不完全是…干干脆脆地讲出来吧,罗嗦,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是一种感觉。" "嗯?" "爱情只是一种感觉,你不为了具体的什么而爱她,你就是爱她,爱她的所有好 与糟糕,爱得莫名其妙顽固透顶。" "可是,这并不代表着她变成我讨厌的模样了,我却还得去喜欢她。我不喜欢那 个样子的叽,我喜欢现在的叽但不代表着我就非得喜欢她一辈子,比如她变了,变 成我讨厌的模样。" "我并没有问你是否非得喜欢她一辈子。" "可是…" "我是问你。你还会感到爱情吗?" "那又有什么区别?" "爱情只是一种感觉,如果那是爱,它会一直停留在你心里,并不随着时间的推 移而模糊了去。你可能将不再喜欢她,厌倦她,甚至讨厌她,但是你依然能感到爱 情,在某一个房间里透过某一扇窗户静悄悄地望着你。此刻它并不属于你的现在, 它属于你的回忆。" "你的意思是说…" "如果你真的爱过她,你能感到爱情从现实中剥离了出来,脱离她与你的身体而 存在。与她无关也与你无关,爱情总会停留在什么地方,完好无损地陈列。" 吱沉默良久,它承认蟑螂说的有理,自己是否真的爱叽?吱陷入深不见底的思 考中,在海浪的拍打下浮浮沉沉。 这个时候蟑螂呻吟了一声,声音微弱,但足以把吱从艰难的思索里拽出来。吱 明白这声呻吟的含义,事实上它完全明白,十分透彻。这个声音唤醒了吱身体里的 某个部位,顽强地挣脱沉思的压制,在肚子里尽情放肆起来。 "对不起,我,这个,啊,实在是…" 蟑螂有些尴尬,吱却不怎么在意,只是深吸了一口空气到空虚的胃里,几个回 旋又沉重地吐出去,仿佛这陈腐的空气中也含着某种特殊的养分。苏醒的胃在不停 地抽搐着,或者它一直就在抽搐,此刻苏醒过来的只是吱的触觉。肚腹里面如同火 烧一般,又像无数根针在从里向外地扎着,带来密密麻麻的疼痛在身体里放射。仿 佛是为了抗议宿主的吝啬,胃在一瞬间紧缩成了一个拳头大的小团,与被扎破的气 球相似,相差无几的干瘪。 "我宁肯没有这个胃,它从来就不存在…"吱指望能用胡思乱想来消灭那个苦痛 的源头,肉体上的折磨至少要用精神上的荒唐来抵抗。既然开了个头,白日梦就一 发不可收拾。吱神往地喃喃自语:"菜叶子…白生生的饭粒…红烧肉…" "不要!不要再说了!"蟑螂失态地叫出了声来。 吱惊讶地发现蟑螂的声音其实很尖很细,像是出生不久的小老鼠在尖叫,不, 比那还要小得多,可怜得多,像是出生不久的小老鼠被掐住了脖子在尖叫。从那种 尖细的嗓门里发出来的声音本身就不值一哂,偏偏掺和进了无比的惊恐,听起来委 实滑稽。吱这时觉悟过来自己面对的不过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蟑螂,老鼠之于蟑螂, 优劣是不消分说的,当蟑螂用低沉的嗓门讲一些玄玄乎乎的话题,俨然是一个智者, 可是,天,它毕竟是一只猥琐的蟑螂啊!吱不再侧耳倾听或者埋头冥想,它从蟑螂 的失态里重新找回了老鼠的尊严。 "我老婆的事我自然晓得,哎,讲讲你的老婆吧。" 蟑螂并不开口,保持了一个呆板的姿势。 "怎么不说话?光我在这里口水四溅的也没意思啊你说是吧,你也讲讲你老婆的 事情让我听听,反正是混时间嘛--时间还长。" "这是我的家庭隐私。"蟑螂严肃宣布。 "喂你这家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老婆就不是家庭隐私了?聊起我老婆的时候你 倒听得舒坦,轮到你了就一个字也不吐,将心比心,你不能不讲道义吧。" "我并没有要求你讲什么,我认为家庭隐私是应该--" "去去去,去你的什么家庭隐私,你以为你是圣徒吗?到了这个时候还假什么正 经啊,大家不就是凑个乐子吗?讲讲讲!" 蟑螂纹丝不动。 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吱耗尽了口水来说服蟑螂,它的好奇心被彻底地调动 起来,甚至压倒了饥饿。吱从来就不是能言善道的老鼠,但此刻它滔滔不绝,就连 它自己也惊讶于这些煽动的蛊惑的威胁的劝解的话语居然批量倾销而出,那可是出 于自己的尖嘴啊!最后蟑螂微微动了一动,干咳两声,吱等待着蟑螂的妥协。 "让我们来聊聊关于人性吧,其实人类--" "去你妈的,老子不爱听人性,老子就爱听点荤的,你以为老子的老婆可以白讲 给你听吗!老子的便宜是你能白占的吗!"蟑螂的顽固点燃了老鼠的尊严,吱的唾沫 直溅到了蟑螂脸上去,那里似乎有些发红,当然,相对于蟑螂的体色,这点差异实 在难以察觉。吱向蟑螂侵略性地逼近了一步:"你到底讲是不讲!" 蟑螂闭上眼睛,它听见牙齿相互磨砺的声音。 "你这家伙,真他妈的不地道!" 吱往蟑螂面前唾了一口,沾满了蔑视的,然而毕竟大家都在同一个柜子里落难 啊,看在这份上吱宽恕蟑螂这一次,虽然它是那么的不地道,自私,而且古板。气 氛从此变得冷淡,失去了搅动空气的言语,空气仿佛也变成一种胶状的物质,挺粘 乎的填充在柜子里,塞满一切的缝隙。再没有什么动静揭示出一毫的活力,吱和蟑 螂趴在门边上一如既往地忍受着,等待着,唯一证实生命存在的是吱的肚子,那里 每隔上一段时间就像自鸣钟一样发出含混的声音,在空寂的柜子里反复回荡。 黑暗是有质量的。 如果你能够察觉黑暗的质量,那么你是不幸的。 外面的世界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升起又落下,相互追逐似的转着圈儿。对于 柜子里的世界,早晨的水流声哗哗地响起来,傍晚的菜香味袅袅地飘进来,日子就 这样麻木不仁地向前,向前,一直向前。 这是一个自成一统的世界,忙碌的时间与它擦肩而过,沦陷者只能与黑暗同在。 黑暗中有些东西缓慢地沉淀,呆得久了,就能感到那些沉淀厚厚的积落在肩上,头 上,背上,颇有些重量地压迫着,却抖它不去。梦想中的自由始终离这里相去甚远, 门不曾开,肚子也不曾停止呐喊。吱不屑于再和蟑螂交谈,和那种家伙又有什么话 好说?渐渐的脑子迟钝得几近停滞,思想被冻结得所剩无几。 一个凝固的世界。 到了第四天,或者第五天,吱记不大清楚了,那些沉淀彻底地压垮了吱。一把 锤子一样的东西从后面狠狠地敲了一下吱的脑袋,吱迟疑地回头,却什么都没有, 然而吱终究是倒下了,脚一软,就绵绵地瘫了下去。 "咕噜!" 吱的睡眠被这巨大的声响给打碎了,它大吃了一惊,本能地站起来退了几步, 又愣愣地看着柜门,可是不成的,一丝光也没有,吱醒来了,这个世界却熟睡依旧, 无梦也无鼾。 "咕噜!"又是一大声传来,音波撞在木板上,来回地反弹,许久才在吱的耳蜗 里缓缓衰竭。吱木然半响,忽然间全身没了力气,颓然地趴了下去。 那声音居然来自于吱的肚子,经过了长久的酝酿,自鸣钟的响声渐似于轰鸣。 "柜子里一如既往地漠然,光和外界的声响仿佛被凶恶的怪兽吞噬去了,连渣也 不剩。这里是一个装满困惑的世界,自己究竟是一个生灵,还是柜子里原本就堆放 着的杂物?如果出自于方便理解的立场,或许是杂物也颇有道理。作为一只自由的 野性的老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样一个柜子里?这简直无从琢磨,但如果用杂物的 逻辑来推断,解释起来就顺理成章得多。这里是杂物柜,自己是杂物,如此就豁然 开朗,用不着再苦苦求索种种费解之处。作为注脚,四周的一切已经变得是如此熟 悉,而自己静静地趴在它们旁边,一眼瞧过去并没有什么两样。从存在状态来看, 完全没有区别。存在决定一切,是的,所以我就是一个杂物了,没错,是杂物,那 么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杂物呢?不对,杂物是没有名字的,杂物就是杂物,再说 杂物是没有意识的,当然就无所谓"自己"不"自己",更无所谓肚子饿还是不饿。" 一阵冷汗从背上凉飕飕地沁出来,不饿?扯淡!吱停止了扯淡,把思想拉回现 实,现实中柜门紧闭,死寂一片,甚至根本无从知晓现在是白天或者黑夜。吱的大 脑为此而费劲地运动了一下,不成的,脑袋里传来了锈蚀的摩擦声,像是古旧的马 车,轮子没转上两圈,车轴就断了。胃里已经不再能感到空虚和干瘪,恰恰相反, 整个胃像是被吹大了的气球般,鼓鼓的胀。这"胀"并不意味着充实,而只是一种单 纯的"胀"罢了,比如憋了一整天的尿,也会有类似的"胀"的感觉,可现在比那个甚 至还要难受得多。似乎胃已经被撑成了薄而发亮的一个圆球,轻轻一碰,就会炸成 无数碎片,这场景令吱战栗不已。吱低头看自己的肚子,那里其实是深深凹进去的, 明知道胃里面一无所有,那么古怪的鼓胀感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困惑…无从琢磨 的事情可还真多啊… 算了。 吱不大愿意再折磨自己去瞎想些什么,它失神地趴在门口,目光呆滞地望着门 上某一点,眼珠半响不动--半响后目光再沿直线移动到另一点注视。如此循环往复 的过程中,忽然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一跳,很重要的…很重要的… 吱转过头去看蟑螂,它的难友还在记忆中那个位置,一样死气沉沉地趴着,不 晓得是否还活着。吱记得自己好像是生过蟑螂的气,但是,唉,算了,在这种时候 还能计较些什么呢?过度的憔悴让吱陡然间心平气和,恩恩怨怨被消化得干干净净。 如果这玩意儿也能管饱,吱甚至愿意去原谅人渣。 "喂。"吱有气无力地打了个招呼。 "喂…" "喂!"吱忽然惊惶了起来,这并不仅仅意味着就此少了一个聊天解闷的同伴, 它在蟑螂之死上看见了自己的终点。 "喂!"吱嘶哑地叫了一声,趔趄着冲过去拱了一下蟑螂,谢天谢地,蟑螂睁开 了眼睛。 "喂…"吱的声音竟有些哽咽,蟑螂还活着,自己也还活着,活得困窘无比万分 颓唐,而这样困窘颓唐的活法是否值得留恋…不,不愿意死,怎样也不愿意死,吱 宁肯呆在这里,呆在这个杂物柜里,虽然吱一想到这个全身就颤抖个不停。 "天亮了吗?"蟑螂虚弱地问,勉强支起了身子。 "不清楚。" 蟑螂的声音像是被剥开了的茧,抽成一丝一丝的,细细长长的,悬挂在吱的耳 边。"也许,我们快要死了…" 死?吱用了一点时间来把这个字眼变成鲜活的画面。它见过同伴的死,在马路 上被压得稀烂,或者在沾板上凄惨地叫个没完,一直到慢慢的一声也叫不出来了, 身体慢慢变硬,慢慢发臭。那种皮肉腐败的臭味在一瞬间涌进了吱的鼻孔,它猛的 倒抽一口凉气。 "不…不会的…一定会有人来把门打开,怎么会死?开玩笑,我又怎么会死在这 里?一定是玩笑,要不,就是做梦!对,对,我一定是在做梦!我常常做恶梦,这 次也--" "去撞一下门。"蟑螂简单地插进了一句。 吱犹豫了一刻,它不大明白蟑螂的意思,但是,"砰",吱撞击着紧闭的柜门。 "重一点,使劲。" "难道,难道这门可以撞开?"明知道是绝对不可能的,但这个时候还能再倚赖 些什么呢?吱颤颤巍巍地后退了几步,把头一埋,拼足了残余的气力向前跑去。脑 壳在木板上撞出清脆的声音,吱随即被反弹回来四脚朝天,看见满天都是星星。 "痛吗?" 吱天旋地转,头痛欲裂,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抑或是无话可说。 "这不是做梦。" "这不是做梦。"蟑螂又单调地重复了一句。 一滴眼泪流下来,在浓密的毛发里蜿蜒前进,淌到嘴角便干涸了。吱听见自己 在说话,声音却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们快死了吗?" "就算这时有人来打开了门,我们也没有力气跑出去了。我们会被一脚踩死,黏 糊糊地粘在地上。" "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是的,我们快死了。" "我不想死,我还想活下去…" "我们没有选择。" 吱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大约连眼泪也被发了疯的胃给消化完了吧。接下来轮 到了什么?心?肠子?说不定自己也会被消化掉,整个的自己,最后只剩下一个孤 零零的胃摆放在柜子里。 "我爷爷说,老鼠死了,就会到一个叫做啼哭的岛上,在那里所有的老鼠一齐放 声大哭,直到天使飞下来,比较着哭声的大小,一只接一只地把我们带到天上去。 在那里没有人渣,鲜花盛开,我们可以自由地乱跑,吃各种美味的东西…" "没有那样的地方。" "我爷爷说…" "没有那样的地方,没有天国、或者地狱,我们将去的地方名字叫做虚无。" 蟑螂的声音一阵风就能够吹得无影无踪,但是柜子里没有风,呼吸也微弱,蟑 螂的否定直飘进吱的耳朵里去。 "不…你说的不是真的…天国存在,我们就快要去了,它在那里…"吱想辩解, 又无从辩解,当爷爷告诉它天国的时候吱只当做是一个无聊的传说,但这时它无比 真切地回忆了起来,回忆起爷爷讲过的每一个字,甚至是爷爷脸上每一根灰白的胡 须。那时候爷爷已经老了,老得腿脚都不利索了,爷爷老爱跟吱提起天国啊地狱什 么的,老鼠死了以后会到天上去,人渣都会下地狱。"天国…"爷爷口齿不清地唠叨 着,吱不胜其烦地找个什么理由溜了出去。 "天国…"吱依然保持了四脚朝天的姿势,这样比较省力。它仰望着头顶黑沉沉 的木板,那里不是天国,在更高的地方,在云层的上面,爷爷正笑眯眯地等着自己, 苍老的脸笑得皱成一团。 "我会哭,我会比谁都大声地哭,天使会第一个把我带上去,爷爷。" 爷爷最后没来得及跑掉,被人渣抓住了,关在笼子里用开水烫死。吱那时在墙 洞里心惊胆颤地听着爷爷惨叫,爷爷口齿不清地反复嚷着什么,声音渐渐就小了下 去。 "天国并不存在。" 不,这不是爷爷那时说过的话!吱从出神的回忆里返了回来,逝去的景象如同 初冬口中吐出的一团白气,淡淡的就不见了。蟑螂在身边直视着自己,它的眼神像 透明的冰棱,空洞而寒气砭骨。 "天国并不存在,死只是一种过渡,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消失。我们 的肉体将腐烂,意识将停顿,存在将终结。" "终结…不是的!我们怎么会就这样什么都没有了?总会到一个什么地方去的, 天国,不,或者是地狱也好,我们总得有个去处啊。" "去处?" 蟑螂哼了一声,像是往刺骨的湖水中投去卵石,溅得吱的全身好大一个激灵。 "那就是'无'啊。我们从'无'中诞生,又回归到最初的'无'里,一路走过浮光掠 影,我们永远也不会迷路。" "天国是存在的,存在的!我们都会到天国去,那里没有人渣,那里鲜花盛开, 我们可以自由地乱跑,吃各种美味的东西!爷爷在那里等着我,它正等着我呢!" "天国只是一种想象,安抚我们彷徨的魂灵。" "混蛋!"吱忽然大吼一声,弹起来晃晃悠悠地奔向蟑螂,蟑螂在空中划过一道 漂亮的抛物线,远远落下。 "我们都快要死了,死了!你明白吗?去天国吧!和我一起去天国吧!为什么要 在这里把我的天国推倒啊!那是我们最后的指望啊!" 蟑螂躺在一个盒子上,已经没有力气翻过身来,想必它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 以连半点翻身的意图也没有,只恍惚地仰望。 "你听过蟑螂的传说吗?所有的蟑螂死了,就变成砂子,汇集在灵魂的沙海里, 一颗挨着一颗。你能想象出灵魂的砂子吗?硬邦邦的,闪闪亮亮的,其实,连砂子 也没有,我们走向空白的永恒。" 吱不知从哪里又挤出了力气,冲过去死命地踹,蟑螂这次落到了柜子的另一角 去,依旧恍惚地仰望。 "倾听死亡的脚步声,我们终将面对那个。相信它吧,承认它吧,用倾其所有的 坦然去接受它吧,我们会得到永恒的宁静。" 蟑螂的声音截然而止,这一次它并没有抛出去多远,吱从愤怒中爆发来的气力 已经耗得差不多了,嘴角几乎呼出了白沫。吱赶过去把两只前爪摁在蟑螂的背上, 胸口急促地起伏,喘着粗气怒视脚下被征服的躯壳。 "你再说一句试试看!天国,我会去天国,而你就回归你他妈的虚无吧!我在那 里吃好的喝好的,你,你只会发烂发臭!" "生存是一种状态,死亡也是一种状态,我们不能逃避。更加不可以欺骗。" 蟑螂这次跌倒的姿势终于翻正了过来,它在吱的爪子下不能动弹,大约也不想 动弹,它的眼睛看不到头顶上的吱,大约也不想看到。褐色的视线空空荡荡地直视 前方,定定的,带着无比的专注,前面并没有什么值得它盯的东西。 "就像再也醒不过来的梦,梦里面什么也没有--" 吱在蟑螂的呢喃中咬下了它的头,狠劲嚼了两口,呸的一声吐出来,一股浓烈 的腥味在嘴里闪电般弥漫。蟑螂的头咸而苦涩,是昆虫独有的味道,吱的肠子被这 滋味一把揪住了,有什么在胃里大力地搅动。吱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干涩发苦 的嘴唇一阵颤抖,几天来寂寞难耐的味蕾嘶喊着索求更多。蟑螂僵硬的身体在吱的 眼里渐渐幻化成一块巧克力,不管是多难吃的巧克力,那毕竟是可以下咽的东西。 在蟑螂从精神到物质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之后,吱颓然地倒在了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 吱始终望着天国。那不是头顶晦暗的木板,也不是木板顶上白色的天花板,往 上,再往上,在云层的上面,那里是鲜花盛开的天国。 得偿所愿的,现在肚子里失去了任何知觉,奇妙的空旷感占据了那里,也占据 了吱的意识。胃或许消失不见了,或许连其他的脏器也消失不见了,或许它们都还 在但是痛楚消失不见了,从这以后吱开始觉察到这个柜子的广袤,目力所及的范围 内虽然依稀可见边际,但遥远得难以估算其距离。哪怕仅仅想象着从柜子的一头跑 到另一头也是一项浩大的计划,更别提亲身去做,这个惊讶的发现令吱的心里暖洋 洋的,那是吱身上唯一保持着温度的地方。 能够死在这么广袤的世界里,又去到如此绮丽的天国,大约也不算一件坏事。 但是蟑螂说:"天国并不存在。"想到这个的时候,吱肚子里像是有声音隐约地 透出来:"天国只是一种想象,安抚我们彷徨的魂灵。" 蟑螂就安安静静地趴在吱的肚子里面,定定地直视前方,时不时冷哼一两声, 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吱闭上眼睛把头摇了一摇,肚子里的蟑螂便消失了,当吱睁开眼睛时,它看见 蟑螂正趴在它对面的瓶盖上,说:"梦里面什么也没有"。 "有的,我就要去天国了,你呆在这里发臭。" 又一只蟑螂从更远处的线团里探出头来,说:"死亡也是一种状态。" 吱叹了一口气,索性闭紧了眼睛不再睁开。这法子挺管用的,各式各样的蟑螂 知趣地径自爬开了,但是它们带走了天国,吱的脑海中溢满了苍白的疲惫。 "菜叶子…白生生的饭粒…红烧肉…" "叽…交配…尖叫…" "天国…鲜花…我会比谁都大声地哭…" 吱试图在满脑子的苍白里涂上一些花里胡梢的颜色,身体却没办法作出任何的 反应,哪怕想动一动爪子也不容易奏效。僵硬的肢体自以为是,再不受思想的节制。 "我死了吗?" "我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 男人听见女人的尖叫,从书房猛冲到阳台,女人惊慌地扑进他的怀里。 "老鼠!老,老鼠!我一开门,就看见柜子里有一只死老鼠!" 女人楚楚可怜地抓紧了男人的胳膊,男人也吃了一惊,拍了拍女人的脸蛋以示 安慰,随手抓起一把扫帚向阳台走去。阳台边上的柜子门大开着,凌乱的杂物横七 竖八,但是老鼠在哪里?女人又是一声尖叫,飞也似地逃回卧室里去。一只灰扑扑 的老鼠跌落在柜子边儿的地砖上,闭紧了眼睛,贴紧地面一厘厘地蠕动,扭动着身 体不屈不挠缓缓前进。 男人犹豫了一下,奋力抬起了脚。 吱死了,是的,吱就这样死了,它来到了它所向往的天国,或者灵魂汇入无垠 的沙海,也可能全都归结于彻底的"无"。无论吱去到了哪里,它的存在就这样从"我 们所认知的世界"里抹消了,了无痕迹。因为天国,魂沙,或者虚无都是我们尚未认 知的领域,正出于此,吱在"我们的世界"里荡然无存。吱曾经存在过,曾经恋爱、 生育,曾经被困、挣扎,但对于这个现实的世界,吱被无限地忽视缩微,完全可以 省略不计。无可辩驳的,吱曾经存在过,然而没有一个"人"会理睬这一点,渺小的 存在总是近乎于零。对于老鼠来说,这并不算一种悲哀。 午睡的夜叉 Email:shywind@cmmail.com OICQ:4239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