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这家瓷砖工艺厂距县城十三华里,主要产品是手绘瓷砖,用做影壁、花墙和各 种古典式牌楼。 我一见到这位比我看上去大三、四岁的厂长就笑了。 因为他和我坐的是同样品牌的轮椅。 或许是同病相怜,他对我非常客气,直接了当地问我能做什么。我看了看那些 画得实在不是怎么很好的瓷砖画,坦率地告诉他,我能让他们的产品提高若干个档 次。 单兵跟他介绍了我的情况,他很惊诧。 我对他们说你们忙正事儿去吧,我四处转转,如果方便的话,我操练一幅,看 看能不能过关。 厂长关切地问我是不是需要有人帮忙,我笑了笑说最好有人帮我一下,咱们现 在这个样子,是不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 任何一个画种,它的材质和颜料都具有自己的鲜明特色。 我从未接触过瓷砖画,但是我发现它的光感和空间感是宣纸不能比拟的。 我用将近两个半小时的时间,意临了一幅白雪石先生的《桂林山水图》,画完 以后全身湿透。 他们的瓷砖画绝大部分是山水和花鸟,我之所以画它,是因为我看到了工作台 上有四幅同样题材的画。 有比较才能有鉴别,这谁都懂。 我想到远处看看效果,回头的时候,发现身后站了许多人,厂长和单兵也在。 “西门,你太棒了!”厂长惊喜地说。 “刚接触,不太熟练,以后可能更好些。”我说。 “咱们厂的东西虽说销路不错,可是高精尖的太少,这下好了,我对咱们厂的 未来信心十足。” “厂长放心,我尽最大努力帮你!” “听单记者说你是个爽快人,以后咱们兄弟相称,叫厂长太别扭。” “好吧,反正咱们也是难兄难弟。” “我这个人直肠子,见着对脾气的人就不知道怎么好了,晚上咱们喝两杯,好 好聊聊。” 单兵走的时候给厂长谈了我的工资。 厂长说那些画师300和500不等,如果我没什么意见,每月就定800元。 我说,我要那么多钱没用,去掉200做伙食费吧。 厂长笑着说,厂里没有食堂,那些工人都是附近几个村子里的,你和我们兄妹 俩一起吃,伙食费就免了。 晚上,我们喝酒聊天。 其实,我们根本没有喝多少酒,只是趁喝酒的机会,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 厂长叫何铭,15岁那年到山上玩赶上下雨把腿摔了。他有个妹妹叫何苗,因 为两次考大学都差1.5分落选,后来精神变得不正常。 直到后来,我才听工人们说,何苗病重期间还被他的两个同学强奸过,是个可 怜的孩子。 何铭说他们兄妹自小喜爱美术,何苗就是一心一意要考N市的师范大学美术系。 我已经见过他的妹妹,因为桌上的菜都是她做的。 “没想过到大医院给她看病,你又不是没钱?”我说。 “看了无数遍,无济于事。” “她现在能干什么,每天给你做饭?” “我原想让她画些画,说不定什么时候能唤醒原来的记忆,不治自愈,可是去 年正是她频频发作的时候,见到画儿就砸,砸了好多瓷砖。” “这种病可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把这句话当作一个祝福。 炒完最后一个菜,何苗闷头坐在桌边。 我仔细观察她的眼神,她的两个眸子既不散乱又不狂躁,它们象两潭湖水,无 论多大的风也吹不起涟漪。 湖水很清澈。 清澈的死水。 我小心翼翼地对她说:“何苗,你长得很漂亮,有时间我给你画张头像好吗?” 何苗好象没听见,没有任何反应。 我又说:“如果你同意就点点头。” 何苗仍然低头不语。 何铭说:“她见到生人就这样。” 我说:“何苗,其实我不是生人,我和你哥哥是兄弟,你也应该管我叫哥哥, 你再不理我,我要不高兴了。” 何苗终于抬起头来,可是木无表情。 我笑着说:“我刚才说给你画张头像,你听到了吗?我保证画得跟你长得一样 漂亮。” 何苗不说话,拿起桌上的筷子,蘸着水在桌面上画了一只卡通狗。 我说:“你画得是谁,是我吗?我不是属狗的。” 何苗不说话。 何铭悄悄说:“她是属狗的。” 我说:“你画得真好,不过要是继续画下去就更好了。咱们订个协议怎么样, 我教你画画,你帮我推轮椅,因为我画画儿的时候不太方便。” 何苗依然没有反应。 我感慨地对何铭说:“她虽然四肢健全,可是比我们还要不幸,我们至少还知 道自己是谁。” 何铭说:“我父母死得早,就这么一个妹妹,我什么时候想起她来就想哭。” 我本以为从何铭眼里能够看到潮湿,没想到他的眼里居然充满了笑意。 我暗暗吃惊。 何铭说:“有时候痛苦埋得太深,就不会轻易碰到,碰不到它也就不觉得难过 了。” 我琢磨着这句话,似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