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997年5月1日 从驻云山回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同时,也有一种冲动——一种想要 写点什么的冲动。不妨以日记的形式把这种感觉记录下来。是否有意义?我不知道。 至少我觉得,该保存的东西,不该让它流失。 1997年5月28日 这几天,心神总是不宁,做事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别人看出来没有。脑子里一 直努力在想一件事,但总是理不清,说不明。其实什么事也没发生,没有什么值得 我去深思熟虑的。一切只是幻像。该从这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中解放出来,去做该做 的事。 释家有云:“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1997年5月29日 某种激情在胸中涌动。该将它捕捉,还是让它自生自灭? 她是有夫之妇,我是有妇之夫。我们之间,不该有更多的故事发生。可是,她 对我的越来越明显的亲密劲儿,我对她的越来越明显的……都使我预感到我们之间 一定会发生点什么。 1997年6月2日 白天,窗前闲坐。天有些热,杨花迷眼。有感,作《七绝·初夏》一首,抄录 于下: 艰难六月暑相催,入室杨花总惹眉。 危坐小窗寻雅句,啜芳饮郁未合期。 1997年6月5日 照片寄来了,是寄到父母那儿的——是我写的寄信地址。父母没有拆看。 我拿到照片,象得了一件稀世珍宝。 难道,和一个普通女同事的合影,就这么值得我重视,甚至说是兴奋吗?更何 况,那并不是我和她的单独合影。 1997年6月6日 驻云山集体“野游”的一些片断总是萦回于脑际。说是“野游”,不过是换个 地方“搓麻”。她(本书中没有特指的地方,均指罗润兰。——编者)会“搓”, 而我不会。后来我实在无聊,就鼓动几个“闲人”走去爬山。她正“忙”着,听见 了,急忙退下阵来追上我们。我们一行六人上山,可不到半山腰,就有三个放弃了, 坐在大树底下喘气。剩下的三个继续“爬”,其中就有我和她,另外那个人是冬子 (“我”单位外雇的司机——编者)。 那山比较陡峭,游人又很多,大家都挤在一条狭窄的小路上。那小路位于山脊, 两边只用一些简易的绳索拦着。那些石磴很不规则,攀登起来相当累人。有一段路 干脆就没有石蹬,只是大块的山石,就只好名副其实地“爬”了。她一直紧跟着我, 寸步不离。有几次想伸手拉她,却没好意思——虽然相处得好,可她毕竟是女同志, 而且又不是那种很开放的女性。 尽管我经常打拳、跑步,可这会儿也感觉有些累了,想歇一歇。回头看看她, 她头上一点汗也没有。问她累不,她笑着说:“没问题儿!”她说话时脸上带着调 皮、稚气,像个小孩子。 她穿着牛仔裤、运动鞋,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她体型匀称,走起路来轻轻盈 盈。生过孩子的女人还能保持这么美好的体型,真是个奇迹。我想,这也许和她的 民族有关吧。 路虽艰难,可越往上去,景色就越美,真是“无限风光在险峰”! 终于到了山顶。这里是一块不大的平地,周围有栏杆围着,里边站满了野游的 学生,在那里叽叽喳喳,指指点点。我和她先上来,挤在学生堆里;冬子也随后上 来,挤在人群的另一边。在这里,可以一睹驻云山的全貌。我和她凭栏四望,只见 周围苍松翠柏,鸟语花香,我们置身在一片绿色的海洋中。远处,山峦起伏,云蒸 霞蔚。好一幅美丽的图画!此时,我的心情格外舒畅,深深地被这美丽的景色所陶 醉。从表情上可以看出,她也异常兴奋。我就想起《岳阳楼记》中“心旷神怡,宠 辱皆忘”这两句话。 “这里真美呀!”她似乎在替我抒情,说出了这句有一点文绉绉的话来。 她并不做作。和我一样,她很质朴也很纯真。这句话是她发自内心的感受。 虽然是朝鲜族,在她身上却几乎找不到几处那个民族的明显痕迹。从长相上看, 很多朝鲜族妇女,鼻梁都有点偏平,而她不然。她的鼻梁虽然不很高,却是挺直秀 气的;从语言上看,她的汉语说得流利准确,不像有的朝鲜族人说汉语说得半生不 熟的。但也许还是由于民族的关系吧,她的语调总是显得那么婉转、轻柔,而且有 一种音韵美。我总觉得她说出的话,无论说什么,都特别好听。 “是——‘真美呀’!”我夸张地学着她的腔调,附和着。 “去去!”她用嘴撇着我,笑着说。阳光照着她白净的脸,那笑容很好看。 “要不,我怎么领你来了?”我故意逗她。 “谁让你领了?我是自己走来的。”她娇嗔地说。那“来的”两字不是平铺直 叙,而是略微上挑,且两字中间有个不长不短的小停顿,很好听,就让我想到日常 的语言也可以艺术化了。 “那还不是紧跟在我后边儿,很怕走丢了?”我笑着逗她。 “那谁让你走得那么快?是不是想甩掉我?”她的“我”字拉得稍稍长了些, 像幼儿园的阿姨在教孩子发音,让人感受出一种无限的柔情和亲切。我敢说,她的 语言艺术,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不是谁能模仿的。 “那就是说,你是跟着我来的了?——要不这样吧:下回咱们别带他们那些, 咱们自个儿来……” “没门儿!”她反应极快,把头歪着,微笑地气我。 这又是一句绝妙无比的艺术语言。若是一般人说,会有些俗气,可到了她嘴里, 就变得委婉生动、仪态万端。而且,她的语气绝不是轻佻。 说笑间,我忽然发现那边不远的山脊上有个巨大的怪石,许多人正以它为背景 拍照,有个照相的生意正“火”。我灵机一动,就转身招呼冬子过来,提议我们三 个也来张合影。我没敢直接问她,怕她拒绝没了面子,所以绕了个弯儿。想不到, 不等冬子点头,她就第一个响应,并争着跑过去先付了钱——似乎这正合了她的心 意。于是,背靠怪石,我在中间,冬子在左,她在右,“集体”合了影。我们的表 情一定很好,因为我们都是那样的兴高采烈。 时值春夏之交的天气,我们都穿得较多,下山的时候就觉得有些热。我和冬子 都把外衣脱了,拿在手里。我见她也敞开外衣,露出了里面一件红绿条格相间的线 衣。我猜想那一定是她们民族特有的服装,很鲜艳,很漂亮。 这次“野游”,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有意义。 1997年6月7日 照片上,我们三人都在笑,她笑得最甜。我本来担心自己带着眼镜会反光,可 并没反光。合影的效果还算不错,只是人略微小了点。 照片一共三张。她们的,我还没给。我有些拿不定主意。照片寄来得晚,可这 么长的时间,她始终没问过。她是盼望着呢,还是早就忘了?虽然是三个人的合影, 可冬子是司机,属于“编外人员”,年龄又特别小,所以,那实际上是我和她的合 影,冬子只是陪衬。她闭口不提这事,是不是她心里也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呢? 1997年6月8日 有时很得意自己现在的这份工作。因为属于半外勤的性质,只要领导没有强调 “纪律”,平时除了早晨“点卯”,不一定非要整天泡在单位,这对于“自由主义” 的我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这一阵处里(指“我”工作的单位——财务处,某 科级事业单位——编者)没事,大伙都外出忙活自己的事了,我也就经常早早地回 来。 可是白天独自在家,只要一闭上眼睛,她的样子就浮现在脑海中。虽不十分清 晰,但的确是她!我是着了魔了么?一想起她,一闭上眼,就能见到她的身影、她 的轮廓,就感觉吃了定心丸似的,情绪饱满,心神畅快。 过去,我总是有很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要去做。可现在,我只觉得没有比想她、 接近她、和她在一起更重要的事情了。 我是在堕落吗? 不可以这样。要改变状态,摆脱诱惑! 1997年6月9日 今天在处里的时间不多。月初本应坐在那里守着,审核下面各基层单位报送的 报表,我却回家呆了大半天。我知道自己是在躲避她。我怕见她,因为见她以后, 便想看她,便想与她说话;而见了她,再离开后,便更想她,更想见她,所有的精 神防线,便会土崩瓦解。 1997年6月10日 “出家要学定力”。我没有出家,所以没有定力。 今天没离开办公桌,也就没离开她。目光也就不由自主地向她那边飘去,游移 到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贪婪和诚惶诚恐。我不时贪婪地把目光扫过去,仿佛每看她 一眼,就能多得到些什么似的。这时,我想起一句歌词:“我想偷偷望呀望一望她, 假装欣赏欣赏一瓶花。”“偷偷”确是偷偷的,可“欣赏”就不敢奢谈了。“欣赏” 应该是从容不迫地观看,而我的目光总是怯生生的。特别是有“第三者”在场时, 以及她抬起头来向这边注视的时候,我总是急忙把脸转过来,目光低垂,正襟危坐, “忙”着自己手头的工作,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虚伪! 1997年6月11日 每天都偷偷地把照片翻出来看。 在她的左臂靠近腋窝的缝隙里,有我的右手从后面露出! 这一细节是不能轻易发现的。当时我为什么要把手放在那里?我想,那一定是 出于下意识,害怕她摔下去——我们站的地方很陡,有些危险。否则,我绝不会故 意把手放到那儿的,我还不是如此轻薄的人。然而事实上,手就放在那里,这是不 容置疑的事实。 不敢把照片给她,因为不知她会怎么想、怎么看。还有冬子。我该怎么办呢? 1997年6月12日 她今天坐在那里忙碌的时候,随口哼唱了一首歌,我一听就知道是那首流行不 久的《爱情故事》。这歌曾听我的小侄女唱过,没觉得怎么好。可一经她的嘴里唱 出来,是那样的有滋有味。很久已来,她的歌声就对我有一种强大的诱惑力和震撼 力:她的歌声清新婉转,总能在我心中产生共鸣;每次听她的歌,五脏六腑都象接 受了一次洗礼,无比的爽快。 是的,她的声音很美,人也漂亮。可这些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该现实一些了。 我应该排除干扰,不去想她,不去听她,不去写她,无视她的存在,傲然地、平静 地、冷淡地面对她,把心态放正。 “狠斗私心一闪念,灵魂深处闹革命”,文革的这句豪言壮语又在耳边回响。 1997年6月13日 今天,处里没什么正经事。刘强(处长——编者)带两个人坐着他的专用轿车 下到基层去了。我就跑回了家,把久已不看的《太清神鉴》和《柳庄相法》找出来, 强迫自己去“探索”、去“研究”。其实我并不迷信,只是“研究”而已,消遣而 已。 只要把日程排满,紧张起来,杜绝杂念,就一定能斩断情思,回归平静。 1997年6月14日 今天休息。天气很好,凉风习习。白天无事可做,看完书,骑车到晖宁路买了 《证券市场周刊》,又到赣江路的旧书摊闲逛。那里非常热闹,也许是双休日的缘 故吧。途中做了“朦胧诗”一首: 一只上满弓的箭; 一面惊涛中的帆; 一座上紧发条但缺少击锤的闹钟; 一牙半圆月,灰沉沉的云烟; 一曲没有休止符的咏叹调; 一条巨型的抛物线。 这诗“朦胧”得连我自己都说不清,但写出来,倒也有趣。 1997年6月15日 今天下午,为自编的“九子攻防棋”做了六首七律回环诗,又为“高尔夫棋” 做了一首七言,因这首七言有种超脱的情调,有助于我的“思想改造”,故抄录于 下: 越过万水和千山,只缘身系一点间。 沙滩林下终不去,淤井泥潭愿无缘。 无才可去游天地,有幸今来作笔谈。 幸与非幸浑不管,桌前灯下且开颜。 1997年6月16日 单位还是要去,工作还是要做,人,还是要见面。 工作不很忙了。没事的时候,还是回家读书、看电视、听歌、玩电子游戏、研 究股市行情,或偶尔做点家务。眼不见就心不烦。白天遛回来,妻子上了班,孩子 上了学,家,就成了我一个人的天地。在这里,我有做不完的事,有充分的活动空 间。在这里,思想是自由的,行动是自由的,想唱就大声地唱,唱得惊天动地也没 人管。 1997年6月17日 还是决定了把照片给她。当时的三人合影虽是我提议的,可她也是很高兴地同 意了的,况且那照相的钱还是她付的——这事让我很不好意思。不管怎样,不给是 不对的。 “授受”的过程是在没有“第三者”的情况下进行的。没理会她的态度如何, 反正她是接受了。她接过照片,匆匆看了一眼,就动作麻利地锁进抽屉里了。 她也会把它珍藏起来吗? 冬子的那份儿还好处理。这小伙子很老实。我找到一个无人的机会,把照片递 给他,同时告诉他,只给寄来两张。他并没细看,瞧了一眼就还给我,推辞说不要。 我也就顺势接过来收好。对冬子来说这不公平,但对我和她来说,却可免去后顾之 忧。 1997年6月18日 自我的约束力还需不断地强化和锻炼,心理考验无时不在。哲学家们在研究意 识对物质的反作用力的时候,有没有研究一下,如何用一种意识去消除另一种意识 的存在? 感受是某种朦胧意识的别称,它是客观存在的,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它 都存在。你越是压制它、摧残它,它就越是要强烈地表现自己。 1997年6月19日 无论在单位还是在家里,书是看不进去的。 今天和她、王姐、冬子在空闲时打了几场“变色龙”。这种扑克游戏是冬子教 的,有一段时间我们常聚在一起玩,但自从“野游”回来,这还是第一次。我很兴 奋。其实只是随便玩玩,用不着这样兴奋的。 1997年6月20日 几乎每夜的梦中她都出现。 醒来后,总要细细地、静静地品味一番,然后痴痴地躺在那里想。但随之而来 的,是强烈的自责。 这是一段不该出现的畸恋。 我觉得自己很丑陋,很愚顽,很卑劣,很猥琐,很无聊。 张贤亮在《绿化树》里说:“可怕的不是堕落,而是堕落的时候非常清醒。” 1997年6月21日 今天休息,妻子和孩子都不在家。妻子经常在双休日参加函授学习,孩子也经 常去他爷奶家,所以,这时候家中就剩下了我一个。 独自一人时,思想就要围着罗润兰转了。她对我的态度始终是“温和放大”的。 我感觉到她的温和里面包含着温存、善意与柔情。 这些天,她依然用她那独特的柔和婉转的语音同我交谈——那种语音是否是朝 鲜族女性特有的,我不清楚——而且,我还发现,她特别喜欢在屋里没有别人的时 候和我单独交谈,谈对周围事物的看法,谈彼此感兴趣的事……我感受到一种友情。 回避不是办法。我应该敢于面对她,继续正常地与她交往。当然,也许这种 “正常”对我是一种挑战,或是一种残酷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