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陪她一段 五月中旬,梅雨季节刚过,时序已逐渐进入溽湿难耐的盛夏。 “当!当!”的钟声在校园里回荡着,时间到了,我再看考卷最后一眼,放下 手中的2B铅笔,便将考卷呈上,考完毕业考的最后一科,我的高中生活便即将告 一段落。 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大智早在门口等候我多时。 “还是老习惯,你总是要撑到最后一秒钟。”他笑着对我说。 “不像你,你的名字取得好,叫‘大智’,有大智能,从小读书一目十行,一 点就通,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天生是念台大的料,像我们这种凡夫俗子便只能相信 ‘勤能补拙’这句话了。” 我因连日来的熬夜苦读,精神不济,实在没有多余的体力可以和他闲谈。 “别这么说嘛,你的成绩一向也都还不错。”他仍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模样。 我和大智从国小到国中都是同班同学,高中也读同一所学校,平常总是一起上 下学的。 如同以往一样,我们俩往车棚走去,牵着脚踏车出校门时,他突然回头问我: “明天起便是温书假,直到七月一日大学联考前这段日子,你打算在那里念书?” “不知道,我还没有想过这事,大概是留在家中闭关苦读吧!” “那我到你家和你一起读书好不好?”大智兴冲冲的说。 我闻言大吃一惊,人家已是胜卷在握,而我则是生死未卜,一切仍在未定之数, 考前和他这种人混在一起,只有被拖累的份,包准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千万不要!”我连忙回绝他,大智这个人不是不好,就是心太野,贪玩了些, 如今考期将届,我也顾不得他的感受。 我看见他的眼中似乎有些受伤的神情。 “我们在一起只会互相影响,对彼此都没有什么好处。”我有点心虚的解释。 他有些无可奈何的说:“那好吧,不过你可得加油喔,希望我们可以再在同一 所大学里当同学。” 我跨上脚踏车往前驰去,迎着风大喊着:“我会努力的!”我对着即将西沉的 落日发誓。 我们家中的成员简单,白天父母都在上班,弟在学校上课,家中没有任何人干 扰,十分清静,但家里显然并不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 晚上大智打电话来关切我的读书状况。 “你今天几点开始起床读书?” “大概八点整吧。” “这样一天下来少说也有十几个小时,成效应该不错,不像我,早上赖床到十 点才下床活动。” 对于大智的称赞,我感到有些困窘。 “刚开始状况还算不错,所以我是读了一会儿的书,一口气看了两个小时才罢 手。” “嗯,有耐心,很好啊!” “然后……” “然后怎么了?” “然后我便起身休息,翻翻冰箱,开开电视,听听广播,原本只想在床上稍微 躺一下,没想到这一躺便……便睡着了,等我一觉醒来已经过了中午。” “没有关系,还有下午嘛!”大智好心的安慰我。 “下午……?”我不免苦笑。 “下午大同小异,”我痛苦的承认,“对我这种没什么自制力的人来说,家中 的一切都充满了诱惑,只会让我堕落而已。” 此际的我像是对神父告解般的向大智忏悔,但他却并不太专注。 “嘻嘻……呵呵……这个笑话真是有够低极,”电话那头的大智似乎正在看电 视,有点心不在焉的回答:“嗯嗯……听起来是不太好的样子,你打算怎么办?哈 哈……这个主持人好蠢!” “我会想办法的。”面对他的无动于衷,我挂上电话,不想再说什么。 经过一个晚上的深思熟虑后,我决定到学校去自修。 考前最后的冲刺阶段,平时上课挤满近五十个人的教室,如今只剩五、六个人 在埋头K书,感觉怪冷清的,不知其它人都躲到哪里去闭关苦修。 怕吵到旁人,我蹑手蹑脚地走进教室,找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摆开书本,开 始一天的奋斗。 随着上下课的钟声,我在学校内的作息极为正常,摆脱家中电视、冰箱及温床 的诱惑,我可以依着原订的读书计画复习课程,况且若在课业上有任何疑问,还可 以随时到办公室向老师请教,有专人为我解答各种难题,简直完美极了。 中午在学校用完餐稍事休息后,正开始要继续下午的进度时,大智居然也到学 校自修了。 他一见我,劈头便嚷着:“你真不够朋友,要到学校来也不跟我说一声,还好 我聪明,打电话到你家,问过你家人才知道你到学校来了。” 我心中想着:“糟了!忘了咐吩家人不要透露我的行踪,没想到这家伙如此神 通广大,竟阴魂不散地跟到这来。” “嘘!不要吵到别的同学念书。”我对他提出警告,其实也是怕他再扯下去, 我整个下午便泡汤了。 大智看了看周遭的同学,在我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我故意不去理他,重新埋首于书本之中。 我想大智或许太有把握了,所以来学校并不是真的要来温习功课的,念不到几 分钟的书,一会儿喝水,一会儿上厕所,来来回回不停的四处走动,后来甚至与几 个同学攀谈起来。 下午四点多,大智约好几个同学,在教室外呼唤着我。 我假装没有听见,心里却大急,“这小子不知又要耍什么花招。” “我刚到操场看了一下,今天下午没有班级上体育课,现在球场恰好没有人, 我们快去打球吧,我连人都约好了,就差你一个。” 我看着他的身后已有好几个同学在等着,不免有些佩服他,都什么时候了,他 居然还可以鼓动这么多人陪他去玩。 虽然打球是我最爱的活动之一,但我早下定决心,从现在开始到考试结束前绝 不去碰篮球。 “不去!”我极快也极坚决的回答他。 他彷佛没听见似的,根本不理我的反对,硬把我往门外拉去。 “你放手!我不去!”我大吼。 他劝我:“你应该知道,打球就像打麻将一样,最杀风景的便是有人临阵退缩, 造成缺少人手而不能玩的情形,我们现在就缺你一个人,你千万不要变成那个令人 痛恨的人。” 他身后的同学早就被他收编,站在他那边,有几个人甚至点点头表示同意,并 用一种期待的眼光看着我。 面对这么多人,我说不出拒绝的话,大智看我的态度似乎有软化的趋势,紧接 着又开口:“况且你一整天都这样坐着,身体不动一动,头脑会变迟钝的。” 大概是被他这句话打动,我终于不再坚持,“好吧,打三十分钟就好。”我给 自己一个可以接受的借口,于是也跟他们到球场上去厮杀。 对我们这样一群热爱篮球运动的球痴而言,一打起球来便是没完没了,一场接 着一场,彷佛永无止尽似的,除非精疲力尽,否则绝不停歇。 原本只是想“稍微活动筋骨”的主意,最后却是整整打了近三个小时,直到天 色已暗到几乎看不到球才停止。 “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有人如此建议,我们才心甘情愿的罢手。 我收拾书本,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家,感觉疲倦到了极点,和大智在路口分道扬 镳之际,他仍不忘对我说:“今天打得很过瘾吧?明天再继续。” 我还来不及对他这个建议做出任何反应,他便扬长而去。 回到家中泡过一个舒服的热水澡后,我已经累到几乎睁不开眼睛,连母亲特地 为我留的晚餐,我也没什么胃口,除了极度渴望躺在床上睡觉外,其余什么也无法 思考。 在转身回房休息时,忽然听见妈对老爸低声细语:“你看,这孩子为了大学联 考,居然累成这个样子。” 我闻言之后,简直羞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因此尽管身体早瘫倒在床上无法动 弹,心中却是思绪起伏不定,无法成眠。 想起自己白白浪费了一个下午,真是又悔又恨,又想到大智临行前所提“明天 再来过”的建议时,竟吓出一身冷汗。 过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入睡,朦胧间又被一场噩梦所惊醒,我梦见白天一起打球 的同学全都落榜了,围在我的身边指着我狂笑,异口同声的说: “你也一样没有考上!” 这一晚我便睁大着眼睛,不敢入睡。 为了寻找一个良好的读书环境,我费尽心思,却没想到最佳的温书地点,竟是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镇上的图书馆便在我家巷口转角处,不到三分钟的路程,大楼共分三层,一楼 是行政人员的办公室及展览室,二楼是书库及报章杂志的阅览室,三楼则提供做为 自修室之用。 自修室中多为八人座的长桌,唯独在最底端处摆着一排小圆桌,我最喜欢的位 置是离大门口最远的那张圆桌,因为一来不用和陌生人共挤一张书桌,免去拘束不 安的感觉;二来是躲在墙角处较为清静,不会受到其它人在图书馆中进出或走动时 的干扰;三来这个地方靠近窗边,空气流通较好,比较不会感到闷热。 我躲在这个角落中,安安静静地念著书,为了怕学校中那些狐群狗党般的损友 前来骚扰,我要家人将我的行踪列为最高机密,特别对大智更不能透露半点讯息, 因此我已连续好几天故意避开他,不和他连络,也不肯接他的电话,如此对待最好 的朋友虽有不忍,但值此生死关头,却也是逼不得已的。 几天的埋头苦读下来,我的读书状况逐渐好转,不但将前些日子落后的进度赶 上,甚至有超前的情形,我的信心亦随之增强,长此下来,考上国立大学大概亦不 是痴人说梦的狂妄之言,难怪不论当官或作生意者都要讲究好风水,尤其是越到考 期迫近之时,我也顾不得这种非现代知识青年应该相信的迷信之说,反正是宁可信 其有,不可信其无,更加要坚守这个座位。 时间在一页页的书本间流逝,越接近考期,到图书馆自修的人也跟着多了起来, 有时候若到得晚些,我所情有独钟的好风水被人占去时,便只得换另一个座位,也 不知是否心理因素作祟,只要坐在别的位置上,我那一天的读书状况便会变差,于 是隔天我便又会逼自己早些出门来抢占位置。 不久后我发现,最常与我争夺这个座位的是一位明眸皓齿,容貌娟秀的长发女 子,不过因为我心中既已认定非要占得这个位置不可,所以也就顾不得什么怜香惜 玉、君子风度了。 她大概也发现我的坚持,却没有丝毫让步的打算,所以我们便只有各凭本事、 各显神通。 这个时候正值考季将至,前往图书馆读书的人本来就多,我因深信“早起的鸟 儿有虫吃”,还特地起个大早。 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等我到达之际,图书馆的大门前早 已是大排长龙,而更气人的是那长发女子居然排在第一位。 “今天恐怕是抢不过她了!”我心中暗自着急,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地坐立不 安,虽然想利用时间拿出课本来背诵,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八点整一到,图书馆的管理员终于缓缓地将铁门开启,长发女子一马当先便往 三楼冲去。 我在她身后苦苦追赶,上楼梯时更是三步做两步的跨越,还得不时推开挡在身 前的人群,好不容易才在二楼转角处赶上她,并且超越。 “啊!” 经过她身旁时,我听见她发出一声惊呼,心中涌起一阵胜利的喜悦。 谁知好景不常,乐极生悲,稍不留神间原本在我手上的书本居然散落地面,我 急忙弯身捡拾。 她见此良机,连忙又超越过我。 “哼!” 这次我则听见她自鼻间发出得意的笑声,而方才被我推开的人潮此刻又蜂拥而 上,有人想抱复似的,趁兵慌马乱之际故意将我的书给踢散。 我在人潮中奋力挣扎,等到捡完书本冲进三楼的自修室时,远远便见那女子已 拉开椅子打算坐下去。 此刻我与她的距离只有数步之遥,却彷佛已是咫尺天涯,我实在心有未甘,突 然低头见到手中刚拾起的书本,灵机一动,计上心头,看准方向算准力道,一手将 书本往圆桌抛去。 “啪!”的一声,书本准确无误的掉落桌心。 长发女子正要坐下,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看到桌上那本封面上写 着我的名字的课本,竟愣在当场。 我则不慌不忙的趋向前去,大摇大摆的坐了下来。 “对不起,这是我的书,这表示是我先到的,所以这个座位应该是我的。”我 得意洋洋的对她解释。 她大概从来没见过像我这么赖皮的人,脸上的神情是又好气又好笑,却又对我 莫可奈何,一时间也不知到底是该走还是该留,只是瞪大眼睛瞧着我。 我被她瞪得有点心虚,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为了缓和气氛,便指着圆桌对面, 故做大方的建议:“你可以坐这个位置。” 她稍微考虑一下后,便也坐了下来,没有任何言语、任何表示。 重新回想这整件事,我不禁笑了起来,笑自己未免太孩气,其实何必争呢?这 张圆桌的设计本就足以容纳两个人,大家各退一步岂不海阔天空? 或许她也接受了我的善意,并和我有同样的想法,自此之后不论谁先到,圆桌 对面的位置都是为对方所保留。 不久,班上也有同学来图书馆看书,果不其然,过不了几天大智便从这些同学 处得知我的动向,也追到图书馆来。 “原来你是躲在这里。” 大智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这次我下定决心不去理他。 “大智,我现在的时间宝贵,求你暂且放我一马,不要再来打扰我,让我安安 静静的准备考试好不好?等考完我们再好好痛痛快快的去玩一玩,否则将来你成了 大学生,我却必须留在补习班中受苦受难,到时候我会恨你一辈子,我们的友谊便 到此为止,你又于心何忍呢?” 我软硬兼施,又是动之以情,又是说之以理,半恐吓半哀求,谁知这家伙根本 是完全置之不理。 “你这小子,如今有了女朋友自然便不要老朋友,没想到你是这种见色忘友的 人,我真是错看你了!” 我和大智大概是太久没见面,居然有了隔阂,两人间的交谈竟成了鸡同鸭讲。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是丈二金刚,根本摸不着头绪。 “别再假了。”他呶呶嘴暗指我对面那个女子。 我心知他这个误会实在是错得太离谱,却又不好在那个女子前解释,只得把他 拉到一旁去说。 “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个女的。” “你如果还当我是兄弟就实话实说吧,我听说你们每天都在这图书馆中一起读 书,你们不是情侣关系,那还会是什么关系?”大智一脸不信的神情。 “不是这样的……”我想解释清楚,但真实情况却又不是在三言两语内就可以 说得清楚。 “哎!我只是气你不把我当自己人看,放心吧,谁教咱们是哥儿们呢,你妈那 边我会替你隐瞒的。” 认识大智多年,我太了解他了,我从不相信这个人知道什么叫保守秘密,再这 样下去只怕会越弄越糟,最后一定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发誓她真的不是我的女朋友!”我的表情严肃,语气坚定。 大智虽知道我一向不会轻易发誓的,心中却仍有满腹的狐疑。 “好!那你便发一个毒誓。” 为了澄清误会,我不加思索,当下便发了一个极恶毒的誓言:“倘若那个长发 女孩是我的女朋友,便让我这一辈子永远都考不上大学。” 大智还是半信半疑的问:“你们真的不认识?” “我都说不认识了,你还要我怎样?算了,随你怎么想,我懒得和你浪费时间。” 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多废唇舌去向他解释,转身便离开。 不久之后,我才终于明白,大智为什么会对这件事这么在意。 有一次大智拖了一把椅子,在我身边坐下,说有几题数学题目要向我请教,这 简直是天大的奇迹!我的数学成绩虽然一向都还不错,但和他比起来就显得微不足 道,那有资格教他。 “这题帮我解一下。” 尽管那几道题目都是极有份量的难题,但我绝不相信大智会解不出来。 我埋首于一大堆的数字与符号当中时,偶一抬头才发现大智根本没将心思放在 这些题目上,而是痴痴地望着我们对面的那位长发女子。 趁着那女子离开坐位起身去喝水时,我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他:“到底怎么一 回事?” 大智的目光仍盯着女子的背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思绪早不知飘到何处了。 “你不觉得她长得很漂亮吗?”说完居然红着脸低下头。 大智常笑称自己是个“厚颜无耻”的人,认识他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看 见他的脸上出现这种害羞的表情。 “你喜欢她……?” “咱们兄弟一场,你可不可帮我?” 过去他也曾被某些女孩子所吸引,但大智一向眼高于顶,常是说说就算了,从 来没有如此紧张、认真过。 “大智,不是我不帮,但我现在实在没有时间。” “只不过要你掩护我一下而已,不会占你太多时间。” “怎么做?” “像现在这个样子便可以。” 原来大智说要来向我讨教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其实正目的是想借机接近那个 长发女孩。 于是大智每天总要来问几次问题,而且专挑那种极度刁钻诡异,处处充满陷阱 的怪题目,往往要绞尽脑汁,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解开,但正当我为他细心讲解 时,他虽不停的点着头,却显然没有听进半句。 如果不是要借着这些题目,稍微刺激我的脑筋,当成是一种脑部按摩,我是绝 对不肯做这种既浪费时间,又没什么意义的傻事。 不过大智是出了名的“好色无胆”,所以只在一旁呆呆的盯着人家看,也不敢 有任何的行动或表示,而这么多天以来,对方从头到尾几乎没正眼瞧过他一下。 大智开始觉得有些无趣,但大概怕我嘲笑他,还是硬撑了好几天。 和他一起午餐时,我忍不住要糗他一下,“人家根本不理你。” “才不是呢!我只是考虑要不要转移目标罢了。”他不肯认输,还在大言不惭 的吹牛。 “哦,又是什么样的人物可以引起你的青睐?” “图书馆中有……有一些国中女生……” 我叫了起来,“拜托!你别闹了好不好?少残害国家民族幼苗了。”我笑着拍 打他的肩膀。 大概是丢不起这个脸,他居然真的在图书馆中找一些国中女学生攀谈。 摆脱大智的纠缠后,日子显得清静许多。 午后,突然下了一场雷阵雨,暑气全消,原来郁热的天气也变得凉爽起来,我 的精神也跟着振奋不少。 正当我仍孜孜不倦时,忽然发觉对面的女子用右手压住一张纸条,自桌面悄悄 推过来。 她缩手回去而将纸条留在圆桌的中心,从头到尾连眼角没向我瞄上一眼,彷佛 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若不是刚才亲眼看她将纸条递过来,我大概会怀疑那张纸条 是凭空出现的。 “那张纸条是要给我的吗?”我心中极为纳闷,亦是万分的紧张。 虽然在一起在这张圆桌上共同奋斗近半个月,但我们之间从未交谈,与平常素 昧平生的陌生人根本没两样,她会有什么事要透过纸条来和我连系? 难道……难道……难道这纸条是她仰慕我的暗示? 不可能吧? 不可能的! 我摇摇头想将这荒谬的想法赶出脑海中,我对自己倒有几分自知之明,从小到 大从来没有任何女生曾对我另眼相看过。 倒底是怎么回事? 我偷偷地瞥了她一眼,可是从她脸上却读不出任何讯息。 像她这样一个可称得上是美女的女子,会对我这样平凡的男子动心吗? 明知不可能,但是那个念头又在不自觉间涌上心头。 多年来父母对我不停地谆谆告诫,在考上大学前千万不可有儿女私情,长久以 来我没有一刻敢忘记他们的训示,从没有去招惹过任何女子,总是深深地压抑自己 的情感,不敢对任何人动心。 只是……只是……爸!妈!你们从没教过我,万一有人对我心动时,我该怎么 处理?我慌了手脚,在心中哭爹喊娘的不知如何是好。 该不该打开张纸条呢?正当我还在犹豫之际,忽而一阵风突如其来地吹过。 啪! 眼看桌上的纸条即将被风吹走,我没有多加考虑,本能反应地急忙伸手将纸条 压住,却因为动作太过急躁,竟在图书馆中制造一声巨响。 该死! 拍桌子的声音实在大了,甚至连我自己都被吓一跳,全馆的人都抬起头来瞪我 一眼。 我被大家看得有些脸红,感到极为困窘,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让我躲起来,一 时间竟没有感到手上的疼痛。 手已盖在那张纸条上,却不知是否该收回来。 眼光瞥向对面那女子,她的嘴角居然泛起淡淡的笑意。 可恶! 我不禁怒火中烧,暗自咀咒,“莫非你是存心作弄我?” 或许是气愤让我有了勇气,当下便将纸条收回来。 谁怕谁,看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打开纸条一看之后,我忍不住哑然失笑。 纸上除了一题数学题目之外,再也没有其它只字词组。 我想大概是前一阵子大智每天借故来问我数学问题,让她误认我是什么数学奇 才,而来求教的。 仔细端详后发觉,那道题目看来虽然复杂,但只是计算过程繁琐些,其实并不 是什么难题。 我信手在计算纸上略做演算,大约两分钟后便得到答案。 “呐!就是这样!”我将解答推向她。 她接过后,研究好一会儿又将计算纸推回来,还在某步骤旁打上一个老大的问 号。 怎么连这都不懂?我皱着眉头,心中嘀咕着,不过还是捺着性子为她讲解。 “哦!哦!原来是这样。”我涛涛不绝的说着,她在一旁猛点头。 “这样你懂了没有?”解说完毕,我抬头看她。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点头微笑。 原来她笑起来这么美!看着她脸上灿烂的笑容,我不禁看痴了,心中似乎被什 么东西撞了一下。 此后,她每天总会提出几道数学问题向我请教,不过除此之外便没有多余的交 谈。 图书馆外的蝉鸣日渐嘈杂,时间在暑气的溽湿中缓慢推移。 明天便要上战场!三年磨剑只看今朝。 “你要去看考场吗?”大智在图书馆中问我。 “当然要先去熟悉环境。”我点头。 “怎么去?” 考场设在隔壁的市镇,交通有些不便。 “我骑机车载你去!”大智自告奋勇地提议。 “你有驾照吗?” “别怕,又不是多远的距离,不会有事的。”他拍胸脯保证。 我有点迟疑,但搭公车确有不便,所以也就没有再多加反对。 大智的车停在图书馆外,当我看到那辆破烂不堪的机车时心中便开始后悔, “你那里找来这堆破铜烂铁?”我忍不住问他。 “先上来再说吧?不然等一下考场便要关闭了。”大智不停的催促。 心中预估时间,怕真的来不及,牙一咬,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便上了他的机 车。 “我表哥最近换了一辆新车,便将这辆旧车转送给我。”他解释。 不知是车子的避震器坏了,还是路面真的太过颠簸,机车是忽高忽低地跳跃前 进。 “你的车是绿色的,而且是以蛙跳的方式前进,我看干脆取名为‘青蛙号’好 了。”我忍不住笑他。 “这辆车的车龄虽然久了点,但性能还不错,”大智不肯认输,“不信你看!” 说完他便加足油门,在满是砂石车横行的省道上狂飙起来,车身震动得更厉害,简 直快到解体的地步。 我心中十分害怕也十分后悔,刚才的那番话显然激怒大智了。 “对不起,你可不可以骑慢点。”我在大智耳畔狂吼,风和砂石划过我的脸上, 感觉好不难受。 “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它可以跑得更快。”他的话才一出口便被迎面狂扑 而来的空气撕碎。 大智的个性像极了小孩子,一疯起来便没完没了,谁也劝不动他,所以我只能 闭着眼睛,在心中狂念“阿弥陀佛”,暗自祷告。 老天保佑,我们总算是平安的到达考场,跨下机车踏上地面时,我双腿发软, 几乎站不住,有一种恍若重获新生、再世为人的感觉。 “我们只隔一个教室,都在三楼,跟我走!”大智看过考场的平面图及座次对 照表,弄清方位后便胸有成竹地在前方带路。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止住微抖的身躯,快步跟上。 走进教室,我找到属于我的那张桌子,忍不住摸摸上面的编号与名条。这将是 我的舞台,明日一战是胜?是负? “你坐这个位子?”大智已经看过考场,回过头来找我。“靠窗,不过这个方 向不会晒到太阳,不用担心,”大智煞有事的细细观察,“桌子还算牢靠,你要不 要试试椅子?” “你好象考场老手。”我笑他,但还是依言坐下来。 “感觉怎样?” 我微蹙眉头,“好象有些摇晃的感觉。” 大智贼忒兮兮的到处张望,看到四下无人,居然动起手,将邻座的椅子拖过来 和我原本的那张交换。 “这样就没问题了。”他拍拍手得意的说。 我不安的问:“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关系,反正椅子上既没写名字也没贴卷标,谁知道那是谁的。” 我还想辩驳,却已被他推出门外。 他跨上机车,发动起来。 “还杵在那里做啥?早点回去,早些休息吧。” “你先回去好了,”一念及刚才惊险的画面,我是死也不肯再上他的机车,不 得不找理由来搪塞,“我想去买本参考书。” “没关系,我陪你去。” “不用了,我还想四处走走,散散心,顺便舒解考前的压力,待会我自己搭公 车回去。” “好吧!随你,只是别待太晚,也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以平常心待之就好。” 大智虽然唠唠叨叨、啰哩啰嗦,我却可以完全感受他的关心。 “谢谢,我知道,该做的我己经全部都做了,事到如今就祝我好运吧。” 他发动“青蛙号”,“跳跃”而去。 我在他身后挥手,大喊:“一路小心!” 考试越逼近,我越是患得患失,像刚才和大智在路上奔驰时,心中曾涌现一些 奇怪的念头。 如果出车祸怎么办?三年来的心血岂不毁于一旦?或是可以就此摆脱升学的梦 魇?不用再担心受怕? 我走向公车站牌,脑海中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没多久,公车便来了。 车厢内没什么乘客,座位很空,正想找个位子坐下,头一抬,天啊!竟又和图 书馆中的那位长发女子见面了。 我不自主的和她打声招呼,但手臂才抬到一半,心中却又略觉不妥。 虽说我们在图书馆内有几近一个月的朝夕相处,其间也曾有过多次短暂的交谈, 但终究连对方姓啥名谁都不清楚,我们这样到底算不算是相识?贸然和她打招呼会 不会太唐突? 我还在犹豫之际,她却已大方地向我点头示意。 怕什么?她又不是洪水猛兽。我在心中鼓励自己,并在她身畔的空位坐下。 “你也来看考场?”我讪然的问。 她自鼻间轻轻发出一声:“嗯!”算是对我的蠢问题作回答。 废话!我在心中暗自咒骂自己,考生到这里不是来看考场,难道会是来郊游的 吗?但我实在不知该找什么话题开场,所以就只能问这种和白痴没两样的笨问题。 她似乎心事重重,一路上只是若有所思的凝视窗外街道,并不多话。 她的脸庞在夕阳的逆光映照下,呈现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我只能眯着双眼,无 法直视这令人惊艳的画面,一刹那间,我屏住气息没有作声,深怕破坏那动人的剪 影,亵渎这动人的一幕。 车子行过一片田地,水盈盈的稻田里刚插上青翠的秧苗,正在风中轻轻摇曳, 车窗被打开一道细缝,窗外饱蕴水份的空气便迫不及待的扑进来,原本车内的暑热 在瞬间就完全被撕碎。 女孩的秀发在风中翻飞,几缕发丝在不经意间轻轻划过我的耳际,我彷佛被长 鞭抽中似的,整个脸莫名地红起来,不是痛的感觉,而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滋 味。 我却无由地想起,什么学校的女生可以留这样一头长发?她是那个学校的学生? 正在思索这既杀风景且又无聊的问题之际,她又开口。 “明天就要考试了吗?”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对我说,“时间太短了,我 还没准备好。” “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以平常心待之就好。”不知觉间,我竟将大智方才临 行前劝我的话用上。 她侧过脸看我,淡淡的说:“你呢?你应该都已经准备就绪。” “我不知道?”我自己并不肯定,“这种事任谁都不敢说是十拿九稳。” “我却是连一点把握都没有。”她的苦笑中似乎带些忧虑。 我不知如何响应,而她也没有再开口,一时间又回复到当初的静默。 车子慢慢驶入市区内,我的站已经快到了。 我正准备拉铃,她突然问我:“你要下车?” 看着她,觉得她似乎给人一种孤单寂寥的感觉。 别傻了,像她这样一个女子,自然是倍受宠爱,岂有孤单寂寥之理?我在心中 对自己说。 虽是这样想,却还是有一股想陪着她的冲动,于是我又坐了下来。 “没有,还没有到。” 她闻言后笑了起来。 是啊!像她这样一个女子,应该要笑的,笑起来多灿烂,多动人。 虽然又是重归静默,但这次在彼此间彷佛有些什么东西正在交流。 公车又过了几站,这路途终究到了终点,我与她一同下车。 “谢谢你这一路陪我。”像她长得如此冰雪聪明的模样,原来早就洞悉我的 “过站不停”。 “喔!这没有什么。”我搔搔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的承认。 “那么……”我再也想不出什么话要和她说,最后只剩道别:“那么就这样了, 再见。” “你要加油喔!”她不忘鼓励我。 “你也一样。”我挥着手。 在彼此的祝福声中,她的背影逐渐远离。 太阳已消失在山的那一边,我举步朝回家的方向迈去,才发现这里离家有好长 一段路要走。天色越来越昏暗,路旁的街灯逐一亮起,走入万家灯火之中,我的心 是一片澄明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