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满山枫红 或许是真的天赋异禀,接连几支劲歌热舞之后,我们是越跳越熟练,到后来简 直是玩疯了,什么生活压力,前途发展,全部都在那汗水淋漓中被抛诸脑后。 只是忽然换个DJ,可能是个人的喜好不同吧,尽是播一些慢舞的歌曲。但见 学长们逐一跑到对面女生休息区去约学妹跳舞,而在僧多粥少的情况下,我们这些 男性新生便只有坐冷板凳的份。 大智不知从哪端来一大杯的鸡尾酒,正大口大口地狂饮。 “喂!你这么喝法,很容易醉的。”我有点担心。 “嘿,怕什么,这个东西酸酸甜甜的,好喝又解渴,你要不要也来上一杯?” “不,谢了!我还是喝这个比较习惯。”我举起手中的可乐瓶。 “你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过去找人来跳舞,动作再不快一点,对面就没什么 女生可供挑选。” “那你呢?怎么不去?”我反问他。 “我答应过小慧,不可以在舞会中和别的女孩子……,所以………” “没想到你竟是如此专情之人?快去啦,我会为你守住这个秘密,绝对不会出 卖你的。”我免不了要揶揄他。 大智还是死鸭子嘴硬,指着对面的女子喊:“你也不看看那里尽是些什么货色, 像我这样的品味怎么会看得上眼,而且这些男男女女就这么在公开场合中搂搂抱抱, 真是不知成何体统。” “你什么时候又变成道德重整委员会的人?竟有如此强烈的道德感?” “算了,不跟你扯了,你看那个圆圆胖胖,脸上满是痘痘的学姐正朝这边看, 等一下必定要走过来了,不好!我要赶快逃。”说完起身就走。 “你要去哪里?” 大智摇晃着手上的杯子,“喝完了,我再去要一杯!顺便去撒泡尿,舒解,舒 解。”看来大智真的有点醉,我望着他的背影,走路歪歪斜斜,好象随时都会跌倒。 过了好一阵子都还没见到大智出现,我不免开始有些担心,便开始梭巡整个会 场。这个场地虽然不大,但要在挤满人群,而且灯光又是如此晦暗不明的空间中去 找寻一个人,似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突然间有人拍我肩膀,我以为是大智,回头便骂:“你跑到哪去了,害我找了 那么久。”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找我。” 是一个女生的声音,我怔在当场。 完全出忽意料,我作梦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情况下和她再相逢,是她,那个图书 馆女孩。 “我……我不是说你……,你……你怎么也来了。”我惊讶到连话都说不流畅。 “我是很喜欢跳舞的,从前在学校时,几乎每一场舞会都会去参加,甚至还自 己主办过几场,今天一听说这里有舞会,而且看门口的人当中,恰好有一位是我国 小同学,攀亲带故,就这样混进来。” “对了!你考完试了吗?”我逐渐恢复平静。 “昨天刚考完。” “怎么样?” “别尽问这些令人扫兴的问题,”话未说完便向我伸出手来,“可以邀你跳支 舞吗?” 居然是她先开口邀我,如果这事被传扬出去,我还有什么颜面可言?正当我在 迟疑时,她已大方的将手搭在我肩上。 “可是我……”我止不住满脸通红,不知如何反应,只能小小声的说:“可是 我不会跳。” 我看见她笑了笑,却是很客气的那种,没有半点嘲讽的意味,“没关系,其实 这种舞步是很简单的,只要膝盖放轻松,慢慢跟着我就行了。”我也只有僵硬地跟 上她的步伐。 “不要紧张,其实你跳得很好。”就这样我们逐渐滑入舞池当中。 “你在找人吗?” “对,我的一个同学,就是在图书馆和我一起读书的那个人。” “嗯,有点印象,他好象成绩不太好,经常来向你讨教问题。”大智如果听到 这样的话肯定会气炸的。 “我们是一起来的,他好象喝醉了,我有点担心。” “刚才有一瞬间,我以为你是在找我。” “不……不是……” “哦!”她好象有点失望,“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找我?” “没……没有……”我又开始结巴起来,“我……我是说……我不知道该怎么 找你,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她提醒我,“你又紧张了,跳舞时记得膝盖要放松。” 拜托,这种时候我怎么有办法放轻松。 “你好象别容易脸红。” 听她这么一说,我的脸就更红了,几乎整个身体的血液都要挤到脸上来,可又 偏在这个时候,我竟看见大智不知从哪冒出来,正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瞪着我们。 当我们从他身边经过时,甚至还可以听到他在一旁冷言冷语的说着:“又有一 对大胆的男女,公然地搂搂抱抱,不知成何体统。” “怎么了?”图书馆女孩问我。 我的心中一急,想将她带远一点,脚步一个不稳,竟绊了她一下。 “对不起!”被大智和这女孩两面夹攻,我简直要招架不住,羞愧到无地自容 的地步。 “你是第一次和女孩子跳舞?” “你怎么知道?”废话!看我这种笨拙的蠢像,即使瞎子也猜的出来。 “你的身体告诉我的,除了僵直之外,你没感到自己还在微微颤抖吗?还有, 你没发觉自己连手心都在冒汗吗?”她稍用力握了我的手,手心清楚地传来一阵温 热的触感,这一刻我才真切的醒悟到,我怀中所抱的是个活生生的异性,具有血肉 之躯。 是的,她是今生中第一个陪我跳舞的女孩,再也没有人能取代这个位置。 “我很荣兴,能充当你的第一个舞伴。” “我也很高兴,第一支舞是由你来陪我。”这句话绝对是出自真心,而非客套。 严格说来我这“初舞”其实也没有维持多久,正当我逐渐熟稔舞步,而且打算 等下支舞开始时,一定要把握机会,先开口邀她来跳,没想到音乐便在优扬的曲调 中结束,蓦然整个会场灯光大亮,只听到台上DJ说着: “恭禧今天在座的每位大学新鲜人,能冲破重重难关与考验,金榜题名,愿您 们今后的学业能够顺顺利利,并拥有璀璨亮丽的未来,今年本县所筹办的迎新舞会 便在此告一段落,大家晚安,也祝你有一个甜甜的梦。” 人们似乎意犹未尽,场中爆出一阵阵感叹的声响,我也是其中的一个,一切似 乎太短暂,彷如一场尚未见到结局的美梦,中途便硬要被唤醒。 人潮逐渐往外散去,大智拨开人群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地来到我的身边。 “要……要……回……回……去了吗?”然后望向图书馆女孩,便指责我: “你真……不……够意思,这位是……?不……帮……我介绍……一下吗?”舞会 中鸡尾酒的后劲一向很强,平常几乎没有机会碰酒的他,一下子就喝那么多,恐怕 是真的喝醉了。 我这才发现,我和女孩的手还握在一起,连忙松手:“这是我的同学大智……”, 然后要介绍这位女孩时,又想起我至今都还没有请教过她的姓名。 “呕!” 方要开口相询,大智却正在这个关键时刻跪倒在地,吐了起来,我赶紧搀扶他 到厕所去处理,忙了老半天情况才稍见好转,不过大智却已是浑身浓重的酒气,只 能软趴趴的靠倒在我肩上,连站都站不稳,口中却还不知咕咕哝哝在说些或唱些什 么。 “对不起,让你看笑话了。” “他好些了吧?” 她陪我们一起走向停车场,我将大智安放在后座,不过以大智现在这个样子, 无论如何是绝对不能再开车的,看来我是硬着头皮,也非得把车开回去不可。 “那么我要走了。” 我有点焦急,可是又不能弃大智于不顾,这个死大智,什么时候不好醉,却偏 在这个时候给我出状况,我只能在心中不停咒骂他。 “你怎么来的?” “搭公车。” 我下意识看看手表,“这么晚,末班车应该早就走了,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即使再笨拙,这一点应有的礼貌我还是有的。 “方便吗?” “没关系,顺路。”说这话其实有点让我心虚,因为我压根儿不知道她住哪儿, 怎么会是顺路。 不过她也没有拒绝便上车。 夜里马路上车子虽然少了很多,但我毕竟没有多少真正开车上路的经验,加上 大智租的这辆车和我平时在驾训场所练习的不是同一型,车身大小、性能都不尽相 同,一段短短的路程,竟熄火两次,这一晚在女孩面前我是窘态百出,颜面丧尽。 好不容易将大智送到家,才将他往床上一摆,他的父亲便提醒我:“记得十二 点前将车子还给车行,否则要再加一天的租金。” 天啊!我对了一下时间,眼见只剩不到三十分钟,连忙夺门而出,连再见也忘 了说。 女孩的家住的稍远一点,而且又要经过一段常有砂石车出没的大路,我一方面 要注意路况,一方面又要赶时间,心头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这车让我开来,竟 是歪歪斜斜,呈S型之姿前进。 “能不能开慢点,我有点头晕。” “哇!”我刚想跟他说声抱歉,没想到对面车道突然出现一个庞然大物,强烈 且令人目眩的远光灯和憾人心魄的喇叭声,引起我一阵紧张,手忙脚乱外带一长串 凄厉的惊呼,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地踩住刹车,而砂石车便在我们身边以间不容发的 空隙,擦身而过。 呼!我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抹抹仍自额头不断滴落的汗珠,好险,简直是险象 环生,彷似自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女孩问我:“从死到生,我们算不算已渡过一生?”声调中有些发颤。 “对不起!”我几乎已虚脱,“我是新手上路,请多包涵。” “看得出来。你还能开车吗?” 我点点头,事已至此,咬着牙硬着头皮也要撑下去的。 “你还是系上安全带的好,”我建议,又问:“会怕吗?” “舍命也要陪君子,”她拍拍我的手背,为我打气,“跟在你身边,没什么好 怕的,你一定会安全将我送达,对不对?” 或许是她的鼓励,后来的这段路程居然是畅行无阻,平平安安、稳稳当当。 “到了!在前面那个巷口停车便可以,那条巷子没有出口,我看你还是不要进 去好。” 巷道的宽度甚为狭窄,这辆车差不多堪可进入而已,况且即使进得去,要倒车 出来才是最大的挑战,我考虑一会儿,还是决定将车停下。 “我陪你进去好吗?” “不用,这里路灯很亮,治安一向也都很好,不会有什么危险。” “可是……”我还想坚持,可是见她似有难言之隐。 “没关系,而且我家人应该还没睡,那……就不请你进来坐了。”莫非她的家 教甚严,确有不便之处。 “好吧!既然这样,至少让我在巷口看着你走进去。” “路上一切小心!”她不忘提醒我。 互道晚安、珍重后,我只能站在原地望着她转身离开。 忽然我又记起时间,瞄一下手表,距离子夜十二点只剩十余分钟,我彷似遭雷 击一般,闪电窜入驾驶座,发动车子便往前猛冲。 这条马路虽然宽阔,但以我那笨拙的技术居然还要修正老半天才能掉转整个车 头,可是刚才往回开几百公尺后,又踩了刹车,心中懊恼不已。 因为我这时才觉醒到,我始终没有问过那个女孩的姓名,如果连这一点都不知 道的话,我们究竟算不认识? 有股冲动想再回头去找她,但眼见时间紧迫,而且此刻她想必已入屋内,我既 不晓得她是住在哪一栋楼房,加上每一幢公寓少说也有二三十户住家,真是人海茫 茫,根本无从找起,除了长叹,我不知道还能够如何。 重又上路,回程当中念及自己现在的处境不觉有些好笑,我这活脱脱就是童话 故事“仙履奇缘”的翻版,不同的只是:童话故事中女主角若不在子夜钟响前回家 的话,她的华丽马车就要变回番瓜,而我则要付出昂贵的车租;她在舞会现场留下 一只可以令人期待的玻璃舞鞋,我却只能留下一个虚幻且不再有结果的思念。 隔天再和大智碰面,他是宿醉方醒,一脸狼狈像。 “不会喝就不要喝那么多,爱学人家喝酒,现在尝到苦果,后悔了吧!”我一 向不喜欢看人家喝酒逞能,最后却一副烂醉如泥的蠢相。 “刚才在电话中被小慧训了一顿,你就别再对我唠叨,我也只不过是想藉点酒 精放松多年一直被压抑的情绪,而且那酒喝来根本感觉不到半点酒精成份,谁知道 最后竟会这么厉害。” “希望你是真的得到教训,学乖了。” “是,遵命!你听听自己的口气,简直就已经是老师的模样,下次对不敢。” 大智还不忘吐吐舌头。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昨天不但送我回来,还代我还车。” “好险,其实我开到租车行时,早已过了期限,和老板好说歹说,他才决定不 予追究,否则当时我身上哪来那么多钱。” “可是我们昨天有那么晚回来吗?” “昨晚的事你都记不得了?” “我记得去过一次洗手间,然后……”大智努力回忆,“啊!不行……” “怎么,头又疼了?”我端了杯茶给他。 “我隐约记得好象有一个女孩和我们同车对不对?” “你弄胡涂了吧。”我和大智一向无话不说,但此时不知道什么缘故,我并不 想向他谈及图书馆女孩的事,反正我们大概也不会再有交集,而大智又已不复记忆, 我还提她做啥? “我该走了!” “不多坐一会?” “我要回去准备收拾行李。” 经我点醒,大智才想起:“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 “以后我们要再见面的机会恐怕不多。” “我正好可以藉这个机会摆脱你。”嘴上虽是如此说说笑笑,故作轻松,心中 却难免有几分的惆怅与感伤。 离家前一天夜里,全家人都已入睡,我一人在房里整理行囊,自幼及长从未离 家远行过的我,却即将要动身前往南方,到那举目无亲、完全陌生的大都市去生活, 心中除了迟疑与害怕之外,其实还有对这个家的留恋与不舍。 隔天,我没料到爸妈及一向爱睡懒觉的弟都特别起个大早到车站送行,在月台 上候车时,虽然没有多做交谈,但我很清楚他们的那份心意。 “东西都备妥了?”爸问。 我点着头,喉咙中好象哽着什么,说不出话来。 妈为我挂上一个庙里求来的护身符,“戴着,保佑你一路平安。” 我又点点头,觉得眼睛有些温热。 弟握我的手,“哥,有空多写信或打电话回来,家里的事不必太牵挂。” 我还是轻轻颔首,心中满满的情绪却不知从何说起。 上车后,我看着月台上逐渐模糊的人影,再望向满车厢不识的陌生人,终于真 切地感受到一种孤独无依的滋味。 这一路的行程很长,我在车上似睡非睡,迷迷糊糊间也分不清过了多久,只记 得我是在太阳刚升起的破晓时分出发,一路奔驰,最后才在日薄西山时抵达终点。 接下来的报到、注册、认识环境、新生训练、正式上课……等一连串的活动, 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塞得满满的,使我没有太多的空闲可以去想别的事情。 或许是年纪相仿的关系,我很快便认识一群新的朋友,其中我和同寝室一位叫 “阿铭”的同学交情最好。 阿铭是从南部一个靠海的乡下来的,长得高高瘦瘦,却很结实的样子,据说高 中时曾是篮球校队的队长,个性极为憨厚梗直,和大智那圆滑的模样是完全截然不 同。 有人一起作伴,说说笑笑,日子倒也过得极为惬意,不过我想最主要的原因, 大概还是因为再也没有人在身后鞭策我们,逼着我们读书。 开学才不过个把月的时间,我已经不知参加过多少次的舞会,几乎是有舞必跳, 而且每次都爱拉阿铭陪我去,他问我为什么那么爱跳舞,我紧守心中的秘密,笑而 不答。 我的舞伴从学姐到同届的女同学,一换再换,我的舞技也早已日益娴熟,不再 是从前那怯生生的羞涩模样,只是我还是经常会在失眠的夜里,想起那个今生第一 个陪我跳舞的女孩。 有一天又从舞会回来,阿铭便提醒我:“你的桌上有一封信。” 我坐在书桌前看着信封,本以为是大智寄来的,但看看寄件人的住址却是北部 一所私立大学,在我印象中似乎没有同学是念这个学校的,我好奇的拆开,只见信 中写着: “你绝没想到会是我吧?我终于考上一所学校,虽然不是最顶尖的科系,但能 再回到校园,重新开始学生的身份,我已经很满足,而且学‘新闻传播’是我的兴 趣,这一切都还得归功于你,因为数学这一科帮我拉了很多分数。 “在报纸的榜单上发现你的名字,知道你正在为担任一位作育英才的教师而预 作准备,我想将来你必定会是一个好老师的,因为光看我的例子便可以证明。 “老早便想和你联络,但不知从何处找起,直到前几天上课时,老师突然提到 ‘缘份’这件事,他对我们说,要有十年以上的缘份才能成为同班同学,而若照这 样换算的话,我猜想我们大概有三百年的缘份吧,果真如此,你必当会接获我的信 息。” 看着这远方女子的来信,我是既惊又喜,没想到绕过那么一大圈,我们居然又 能连系上,这次我再也不会轻易放手。 信末的署名写着--谷佩娟,我终于知道她的姓名,忍不住要把这名字在心里默 念数十遍,好让它深刻地烙印在脑海中,长久以来,我一直对自己未能获悉她的姓 名而抱有极大的憾恨,至此,我们总算是正式而完整的认识。 再看看信件寄发的时间,竟已是一个多月以前,想来她是先把信寄到系上,不 知在那儿担搁多久后,天可怜见,终于被发现后才转到男生宿舍来,这样一波三折, 我还能收到这封信,真不知该感谢我国邮政事业的发达,还是应相信世上真有奇迹。 不再有丝毫的犹豫,我从抽屉中取出信纸,挑灯夜战,回了长达三页的信给她, 第二天一早便投邮寄出。 从此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舞会,阿铭看到我这一百八十度彻头彻 尾的转变,不免又问我不去的原因,我还是笑而不答,因为不论我再怎么解释,他 始终不会明白我的心情。 信件的往来几乎像是钟表般的精准,每星期一、四我都会如期收到她的问候, 而我从来也不拖延,隔天必有回音,就靠着鱼雁往返,我们跨越时空的间隔相会, 这些信件正如一条拔河比赛用的绳子,一寸一寸的将我们的心拉近。 她的每封信都像是推理小说的最后解说,正抽丝剥茧,一步一步地向我揭开谜 底,让我能够更了解她,谜样的图书馆女孩在我心中逐渐具体成形,不再只是一个 抽象的幻影。 随着时序的变化,一年又近尾声,已是隆冬时节,一次锋面过境,强烈冷气团 来袭,温度陡降,阴沉寒冷的天气让人只想躲在屋内,蜷缩在暖暖的被窝中舒舒服 服的睡觉,整个人变得慵懒无力,没有什么精神。 阿铭决定逃课,我则一向认为像我们这种领国家公费的学生,既已拿纳税人的 血汗钱,就该好好认真学习,着实没有权力逃课,况且未来就要为人师表的人,又 岂可不尊重讲台上为我们辛苦卖力讲授的老师,将心比心,将来我也不愿学生这样 待我,几经天人交战的挣扎后,还是决定去上课,阿铭笑我太痴傻,我也不和他理 论。 在不太大的校园里,却因行人稀少而倍觉冷清,路经湖畔时,水面上满布氤氲 的雾气,原本有几只在其中悠游徜徉的白天鹅,如今不知躲到哪儿去避寒,阵阵寒 风刮在身上,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忽然间阳光破云而出,云开雾散,太阳露出脸来,一下子便发挥无穷威力,春 回大地,消融寒意,我仰起头让阳光洒在脸上,一股幸福满足的感觉不停自心中泉 涌而出。我自背包里取出记事本,靠在树旁的大石块上提笔写下: “你感受到南部太阳的暖意了吗?想找一个人分享,你的身影在脑中自然浮现, 多希望能打包起这一刻的日光,送到你的手上。” 没过几天便收到回信: “前几天受了点风寒,来自南方的冬阳和温暖的关怀成了最佳的特效药,现已 痊愈,毋需挂怀。附上在学校拾获的一片枫叶,你在彼处想必无法想象那华丽的枫 红景致。” 我将枫叶制成书签夹在日记本里,每次看着它,那片烧满整座山头的枫林彷佛 便已矗立在我的眼前。 由于学校离家太远,每每假期之时,宿舍的人几乎都走光了,我却是那个经常 独自在寝室中留守的人。期末前的最后一个连续假日,阿铭盛意拳拳邀我和他一起 回家过圣诞节,我则因为要准备期末考试而婉拒他的好意。 平安夜当晚,到处充满过节的温馨气氛,听到远方传来的钟声和圣歌,我有些 承受不住那份寂寥,只能呆坐在书桌前,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或许是母子连心吧,妈居然便在这此时拨通电话过来。 “你在做什么?” 没有什么刻意的问候,但就在听到亲人声音的瞬间,我的情感几乎濒临崩溃边 缘。 连一向生性严肃的父亲也接过电话祝我:“圣诞快乐!”。 “怎么放假也不回来?”妈又抢回电话。 “才只有三天的假期,一来一往,光是搭车就要耗去二天,太累了;而且我们 下周便是期末考,留下来正好可以温习课业,等考完后便开始放寒假,到时候我再 回去。”我耐心的向他们解释。 “可是……”妈的语气突然神秘而暧昧起来,“可是今天有人还特地来找你。” “是大智吧!”我猜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嘿……嘿……是吗?”这时是弟用不怀好意的声音传过来。 “不是他还有谁?”我猜不到。 “老哥,咱们自己一家人,你就别跟我们玩这套保秘防谍的游戏,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我劝你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我当真是丈二金刚,完全摸不着头绪,结果最后还是妈给了答案。 “是个女生,长得很漂亮,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 听妈的形容,我的心不由地蹦跳,真的会是佩娟吗? “喔,是一个最近才认识的朋友。”我强做镇定,若无其事的回答。 “少来了,别想瞒我们!”弟又在一旁大声吼叫,真不知道他兴奋个什么劲。 “别那么大惊小怪好不好?”幸好爸替我打圆场。 妈又接着说:“她还送了一个礼物。” “是什么东西?”我有点好奇。 “包装很精美,但你没回来,谁也不敢拆,一切还是等你回家后再说。” “没关系,帮我看看。”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又不是给你的东西,不可以这样。”爸还想阻止,弟已经在那电话那端忙着 拆礼物。 “有什么关系,是哥自己说可以的。” 接着便听到弟传出一声惊呼。 “倒底是什么?” “是一个皮夹子,很精致……” 妈还要仔细形容,听筒中却传来一阵“哔哔”的声响,由于整栋宿舍住了近三 百人,却只有一支专线电话,为了怕被某些人占线太久,影响他人权益,所以便设 定在五分钟后自动断线。 “好了,时间到了,反正下周末我就会到家。” 电话终于被迫断线,我只得不舍地放下话筒,数分钟后我才发觉自己仍旧站在 原地傻笑,此时心是满满的,再也不感到寂寞。 期末考很顺利地结束,长达近一个月的寒假随即展开,在回程的途中,我决定 顺道去拜访佩娟。 我是在近傍晚时分到达的,她已在校门口等我。 “怎么背得像只蜗牛?”她指着我背后的大背包笑问。 “寒假期间学校宿舍整个封闭,我将所有家当都摆在里面。” “来过我们学校吗?” 我摇头。 “想看什么?” “四处走走吧!就看你平常生活的地方。”我没有什么意见。 我背着重重的“壳”,气喘嘘嘘的跟在她身后。 “行李这么重,你又已经走了那么远的路,我来帮你吧!” “谢谢,不必了!”我当场拒绝,再怎么说也没有让她替我扛行囊的道理。 “可是天色已经不早,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她看看时间,二话不说便提起 我的行李,我抢不过她,只好一人提一边往前疾奔。 她带领我朝学校的后山走去。 “幸好终于赶上了。”她突然停下脚步,“看,很美吧?我觉得这是我们学校 最漂亮的地方。” 夕阳的残红加上满山的枫红,整个天地好象已经燃烧起来,那种炫丽悲壮的凄 美,在我心中狠狠撞击一下,整个人都痴呆了,张嘴老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 “很让人惊艳吧?”她望着我不禁“嗤!”的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我稍稍回过神。 “每次我在这里,难免会想象你看到这幅景色时的模样,现在你来了,果然和 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我觉得自己好象来过这个地方。” 她不解。 我从背包取出她寄给我的那片枫叶,并交到她手上。 “握着!你感觉到了吗?透过这片枫叶,我似乎早就预见这里的壮阔。” 天色很快便暗下来,我们最后是在昏黄微弱的余晖中离去。 在学校附近找家店用完餐后,情况便显得有些尴尬,因为我本该就此离去,赶 搭最后一班列车回家,但道别的话却怎样也说不出口,只得随她四处闲晃。 “到我住的地方看看吧!”她提议。 走到宿舍门口,我看见门上用斗大的红字写着“男宾止步”,有种肃杀之气, 不免有些迟疑。 “进来吧!” “可是……”我指着那四个像魔咒般的禁制令。 “没有关系。” 我硬着头皮跟她走进女生宿舍,即使难免要对这个完全属于女性的世界充满好 奇,却还是只能低着头不敢随便东张西望。 说也奇怪,尽管在楼梯间遇见几个女学生,她们却似乎对我视若无睹,视而不 见。 “我住三楼这一间。” 她要我随着入内,我又犹豫好一阵子。 “放心好了,我的室友都不在。” 天啊!难道这是什么暗示吗?我的心中一阵狂跳。 “我还是不要进去好。” “可是你不进来怎么帮我?” 就在打开房门后,答案随即揭晓。 屋内窗明几净,东西收拾得井然有序,没有我想象中的旖旎香艳画面,只在房 中的地上摆放着三大件的行李。 “你不是要搭末班车回家吗?我恰好和你同一班次,所以想请你帮帮我,同寝 室的人都走光了,我正愁找不到人,幸好还有你,我们女生宿舍一年当中,就只有 开学第一天和期末最后一天,可以允许男生到宿舍来帮忙搬行李,没想到这么难得 的日子,却偏偏让你遇上,真是好福气。” 我舒了一口气,忍不住大笑起来,看来刚才是我想太多,想偏也想歪了。 我打量着她那三大包的行李,“还嫌我的背包笨重,看来你自己的情况也没好 到那里。”然后二话不说,提起行李便往外走。 因为路上塞车所造成的延误,当我们抵达车站时,距发车时间已剩不到二分钟, 我们几乎是在车门关上前的最后一秒钟赶到。 返家的这一条铁路,平时各班次列车便是人满为患,一票难求,由于没有事先 订位,所以也只能在拥挤的车厢中,拼命乱窜,即使必须一路站到目的,也希望能 够杀出一条血路,找个较舒适的空间,尤其是拖着那些沉重的行囊,这幅狼狈模样, 简直就像是战时要逃难的小夫妻,最后总算逃出人群的重重包围,在茶水间找到一 点空隙,才能将行李放下。 可能是正值隆冬时节,车上空调开的很弱,但整个密闭的空间挤满这么多人, 空气便显得极为污浊,五味杂陈,令人头昏脑胀,简直要昏死过去。 “你还好吗?”看着她脸色苍白,我有些担忧。 “我没事,肩膀借我一下。”她将头枕在我肩上,便径自闭目养神起来,不一 会儿才发现她竟已鼾然入睡。 我仔细端详她细致的脸庞,见她嘴角还挂着一抹微笑,我小心翼翼不敢稍有动 作,深怕将她惊醒。 我可以感受到她缓慢的气息,甚至可以感受她平稳的心跳,我从来没有和女子 如此接近过。 列车即将抵达终点,我轻轻唤醒她。“我们快到家了!” 她睡眼惺忪地眼开双眼,“没想到我居然在你肩上睡着了。” “这不正是男人肩膀的用处之一吗?”我多么希望自己已从一个男孩长成男人。 正准备提起行李之际,臂膀竟是一阵酸软无力。 “啊!对不起,是我把你的手弄麻痹才会变成这样。”便略带歉意地在我的手 臂上轻轻敲打,捏捏揉揉,企图舒通血路。 “好了,借你的手又归还回来了。”我感到肩膀逐渐恢复知觉。 “有借有还,以后再借便不难,对不对?” “只要你有需要,我愿意在任何时候提供。” 走出月台,便是分别的时候。 “你要如何回去?” “我父亲会来接我,啊!他已经来了。”此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向我们走近。 “爸!”她朝老者呼喊。 老者望向我,神情颇为严肃,他的年纪虽然一大把,但眼神却依然锐利,我被 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害我失去该有的礼仪,连声“伯父”也忘了问候。 “你的朋友?”他冷冷的问,并用眼角朝我打量一番。 “对,是他帮我把行李搬下车的。”她显得有些拘谨,整个人好象在刹那间缩 去一半,不再如往常般的活跃飞扬。 “谢谢你!”老者用几乎不带任何一丝感情的声音向我道谢,顺势将我手中的 行李也接过去,然后便转身离开。 “我会再和你连络。”她不时回头看我。 我还想问她家中电话,她的父亲已在前方催促,她只得快步跟上,我们连再见 都来不及说。 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之间的来往,我永远是属于被动、等待的那方。 突然觉得在熙来攘往的车站里,似乎就只剩我一个人独自伫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