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恋恋不舍 回到家时已是接近午夜,我虽小心翼翼的打开家中大门,却仍惊醒家人。 “你回来了!”爸有些讶异。 “这样不声不响的突然跑回来,我还以为是小偷上门,简直是故意吓人。”弟 站在房门口,边打哈欠边揉眼睛,一脸爱困的模样,大概好梦正甜却被我给中断, 难免有股下床气。 “你这孩子也真是的,要回来也不知道先给家里打个电话,我们好到车站去接 你。”妈的抱怨声中,其实我可以明显感受到她的关怀之意。 “对不起,事先不晓得会搭几点的车子,又是临到最後一刻才赶上火车,根本 没有时间可以拨电话,而且家里距车站又不远,走几步路就到了,何必麻烦别人。” “自己一家人说什麻烦不麻烦的?” “吃过饭没有?”爸问。 “我去煮宵夜。”妈这才突然想起,忙著要进厨房。 “妈!不用了!”我赶忙阻止她。 妈仔细看著我,“你好像瘦了。” “没有,我很好,吃得下睡得著,只有胖的份,哪会瘦?”倒是看见妈的发鬓 间似乎增添几许霜白,心中难免有些不忍。 这晚就这麽叨叨絮絮,闹上大半夜才各自回房睡觉。 隔天晚餐爸本提议要到外面上馆子打打牙祭,妈却坚持要在家中亲自下厨。 “不要浪费那些钱,外面的东西又贵又难吃,还比不上我做的。” 我同意妈的说法,向来对她的手艺极具信心,从小就吃惯的味道,又隔了那麽 久没有尝过,所以特别的想念,却又担心她为我而太过操劳,所以想要帮帮她,但 看著妈忙进忙出,我却是怎样也插不上手,最後只能在一旁陪她闲聊。 妈从家里的大小琐事,聊到伯叔姨舅等亲戚,从左邻谈到右舍,从街头谈到巷 尾,我长那麽大以来,不记得曾和妈谈过那麽多的事,但即使只是东拉西扯、言不 及意、没有什麽重点的聊上整个下午,却一点也不感到疲累或烦闷,反倒觉得母子 的感情更加亲密。 晚餐後我主动帮妈收拾碗筷,从事最後清理的工作,爸问弟:“怎麽不去帮忙?” “平常都是我在家里做这些事,现在该换换老哥尽点为人子女应尽的孝道。” 弟倒是理直气壮的回答。 这些家事我不若妈做得熟练,所以动作显得有些笨拙,不免“乒乒乓乓”作响, 弟陪爸妈在客厅悠悠哉哉、舒舒服服的看著电视,还不忘说风凉话。 “哥,你是在里面打仗啊?小心点,可别把碗盘都弄破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嘴,家里的门铃声突然响起,爸稳如泰山,没有任何反应,妈 开口要弟去看看,弟也只是随便答了一声,却丝毫不见要去应门的意思,最後还是 得妈自己动手。 即使我正远在厨房中穷於应付那些锅碗瓢盘,却也可以清楚的发现,在来人近 入客厅後,那里的气氛就显得有些诡异。 妈手忙脚乱,气急败坏的奔进厨房,“是……是找你的。” “什麽人,瞧您慌成这个模样?” “赶快出去看看。” 我放下手中的工作,走进大厅不禁也跟著吓了一跳,站在那里的竟是佩娟。 “你怎麽来了?” “路经你们家就顺道来拜访。” “还不请人家坐?”妈提醒。 各人随即就坐,然後便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爸、妈还有弟全都饶富兴味地 望著我们俩,窘困的情况简直我无地自容。 “吃过饭了吗?”我居然只能问出这麽俗套、可笑的话。 “吃过了,我带了些水果来。” 妈几乎是立即跳起来,“怎麽这麽客气?我来切水果。” “伯母,我来帮忙好吗?” “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你坐一下,我马上就好。” “啊!”我忽然想起,“碗盘还没洗完。” 妈指著我身上还穿著的围裙,“赶快脱下来,看你这是什麽鬼样子?” 我这才醒悟到自己平常在家随便惯了,如今正是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邋遢模 样。 “我去换件衣服。” 等我再从房内出来时,却只见爸与弟在客厅中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人……人呢?” “在厨房,”弟奴奴嘴,“哥,直攻家里的心脏地带了。” 我没空去理会他,到厨房一看,只见她已削好水果,正准备端出来。 “佩娟真是太客气了,坚持要帮忙。” “没有什麽,我平常在家里做惯了。” 天啊,才一转眼间,没两三下功夫,居然就将老妈给收服,看妈亲密唤著她的 名字,我连为她们介绍的步骤都可以省了,这个女人果真不可小觑。 妈对我说:“佩娟待会儿要去办点年货,你就陪她去吧!” “是不是现在就去?”我恨不得赶快逃出这个家。 “早一点去也好,人家女孩子不适合在外逗留太晚。” 我坐在玄观处低头穿鞋子,耳里听见爸和弟正没口地称赞水果好吃,看来这两 个人的心也早就被那区区的一盘水果给收买了。 妈趁她没注意时候偷偷问我:“身上带钱没有?”知子莫若母,她知道我一向 是不带钱出门的。 “是她要办年货,又不是我,带钱做什麽?”我不解。 妈硬是在我手中塞了一张千元纸钞,“说不准什麽时候会用到,还是带点钱好, 如果真的没用,回来再还我就好。” 我还来不及推辞,妈已在对佩娟说:“有空要常来坐坐。” 妈送到门口,屋外正飘著很细微的毛毛雨,妈见状便问:“你们要不要带把伞?” “不用!”我拉高毛衣的领口。 佩娟礼数周到,不忘对妈说:“伯母再见!外面很冷,您赶紧进屋去,别在这 里吹风。” 才刚走出巷口我便後悔没听妈的话,这雨势虽小,但夹杂在寒风中的湿气,令 人手脚一下子便冻僵。 “我回去带把伞。”我看著她红通通的脸庞,便决定往回走。 “不用麻烦!”她嘴里吐出来的气体迅速在唇边凝成白色烟雾,“等一下到闹 市里,人潮一多自然就会暖和。” 正如她所说,农历年将届,最近接连几天都是典型的冬雨气候,又湿又冷,今 晚的天气已算是不错,大多的民众正把握最後这难得的机会,出门采办年货,大街 上果然出现汹涌的人潮,人声鼎沸,摩顶放踵,拥挤的状况几乎到了寸步难行的地 步。 只是或许我在温暖的南部住太久,一旦返回自幼生长的故乡时,反倒无法适应 这样湿冷的天气。 看见路边一个卖小笼包的摊贩,蒸笼里正不停冒出腾腾的热气,我灵机一动便 向他买了几个。 “不是才吃过饭吗?又饿了?”佩娟问我。 “给你!”我将几个小笼包放在她手中,“这样会暖一些。” “亏你想得出这种取暖的方式,我从来没想过小笼包可以拿来这样用。” 我得意的笑著。 佩娟是家中的独女,母亲已经去世,父亲年事已高,身体大不如前,所以这些 过年时的一切大小事情差不多全靠她在张罗。 我猜是多年的经验,她早已被训练成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买东西时手脚俐落、 明快,三两下就解决,尤其是在和那些老板们杀价时的那股狠劲更教人印象深刻。 只是我没有料到,光是要过个年就有这麽多复杂、辛苦的事要办,不厌其烦地 陪她逛遍大街小巷,帮她提著大包小包的年货,又背又抱,两手几乎都快不够用。 “等一下!”我叫住她,我看见路旁有个穿著红衣的小女孩,约莫只有十岁上 下,长得粉雕玉砌似的,极为可爱。 “你要买红包袋?” 我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只有接受父母长辈红包的份,自顾都不暇了,那有能 力包压岁钱给别人,只不过是看见小女孩在这冬夜里还要向路人兜售红包袋,心中 竟有不忍。 “像不像卖火柴的女孩?”我指著小女孩对她说,然後又问小女孩:“你还有 多少红包袋?” 小女孩全都掏出,我一口气都买下。 “卖完了,赶紧回去吧!” 小女孩站在原地,正睁大圆亮的眼睛看著佩娟用来暖手的小笼包,透露出极度 渴望的神情。 “能不能和你商量一件事……” 我还未说出口,佩娟像是已料到我的想法,早将尚留最後一点余温的小笼包送 入小女孩的怀中。 小女孩脸上瞬间绽出满足与感激,猛朝我们弯腰鞠躬,指手划脚,口中“咿咿 呀呀”的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迫不及待的掏出一个小笼包塞入口中,然後便 欢天喜地的离开。 “她是个哑巴?”佩娟在我身畔压低声调,小声惊呼,我们都没有猜到竟会如 此。 “不好意思,把你暖手用的小笼包拿去送人。” 佩娟像波浪鼓的摇著头,“不,现在我的整颗心都是暖的。”佩娟对我说: “你真是一个好人。”不知觉间朝我靠近了些。 “我知道!”我有些不好意思,可是还是故意这样骄傲的回答。我又问她: “该买的东西都买齐没有?” “等一下,还剩最後一件。”她转进一家百货公司。 “什麽东西要到这种昂贵的地方买?”我心中讷闷著。 只见佩娟靠近一个卖化妆品的专柜。 “我在学校读书时的注册费要靠自己打工,自力更生,现在上班的那家广告公 司很重视员工打扮是否合宜,所以想买支口红。”她解释。 我的年纪虽然只比佩娟小上几岁,但在这方面比起她来却是大大不如,我读书 是公费,不花家里半毛钱,平时也兼点家教,有笔外快可充当自己的零用钱,但经 常还是有手头拮据,不得不向家里伸手请求援助的时候,一念至此,不禁觉得有些 羞赧。 专柜的服务小姐穿著大红色的公司制服,虽是很切合现在年节将近的味道,可 是看来仍不免令人有些俗伧的感觉,尤其是脸上过份夸张的妆扮,及身上浓重且呛 人的香水味,使我忍不住要退避三舍。 这类专柜小姐一向眼光敏锐,嫌贫爱富,势利得很,而我此时一身朴素的服饰, 东张西望的不安模样,再加上帮佩娟提著包括:水桶、拖把、南北杂货等事物,怎 麽看都不像是会到专柜消费的人,所以她是索兴坐在原地,继续与邻坐的其他小姐 东谈西扯,一点也没有要招呼我们的意思。 我有些光火,真想一走了之,以免受她这种鸟气,但佩娟大概是没注意到这种 现象,又或者知道了也根本不以为意,反正就是耐住性子,客客气气的向她询问。 “小姐,对不起打扰你一下,我想买支口红,但不知道该怎麽选才好,请问你 能不能帮帮忙,给点意见?” 专柜小姐头也没抬,只用眼角余光轻轻瞄一下我们,半晌後才确定我们似乎有 可能会消费的迹象,突然便一跃而起,脸上立即堆满虚伪的职业笑容,故意显露出 亲切、热烙的样子,前倨後恭,态度在转瞬间已呈一百八十度的变化,具有这种功 力,当真令人咋舌。 “对不起,我刚才和同事有些事情要谈,稍微怠慢你们,尚请见谅,”然後转 向佩娟问:“请问您以前有没有试用过我们公司的产品?” 佩娟摇头。 专柜小姐看见佩娟的回答後,眼中似乎闪著诡异的光芒,“那请容许我耽误您 几分钟,为您介绍我们公司产品的特色……”然後便鼓起她那三寸不烂之舌,以训 练有素的姿态,连珠炮似的自口中吐出一长串介绍词,想要说服佩娟购买其他产品。 才没听几分钟,我已是被她弄得头昏脑胀,根本无法思考,但没想到佩娟居然 还能保持冷静与理智,仍是稳定且坚定的摇著头,表示不需要这些东西,一点也没 有受对方蛊惑及影响,在这份定力的涵养与功夫上我不免又要佩服她,自叹弗如啊! “谢谢你的详加解说,但今天我只想要买支口红而已,其他的下次再考虑。” 专柜小姐露出几许受挫的神情,後来终於定放弃,便乖乖地拿出几支口红供佩 娟挑选。 佩娟则开始专注在其中,一一垂询相关的品牌、质地、成份、颜色……等问题, 果然是一点也不含糊,专柜小姐这次是真的遇到行家,看著这副景象,我心中不禁 大乐。 良久後,柜台上口红逐渐减少,可供挑捡的数量已经不多,看来即将进入最後 决选的关键阶段。 “可不可以试一下颜色?”佩娟问她。 “当然可以!”花了那麽长的时间,费了那麽多唇舌,专柜小姐大概拼了老命 也要做成这笔生意。 她用口红在佩娟手背上轻轻点上一点痕迹,然後讨好似的将佩娟的柔荑交到我 的手中。 “先生您看看,您女朋友皮肤白皙,配上这个颜色再适合不过了。” 方才我一直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在看这场好戏,没想到这一下竟扯到我我身上来 了,手中握著佩娟光滑柔嫩的小手,一时间却忘了跟她解释,我们不是男女朋友的 关系,至少此刻还不是。 这不是我第一次握佩娟的手,上次在舞会中已经有过一次接触,但当时还要顾 虑到脚下的舞步,根本没能好好集中精神去注意到这件事。 “你觉得怎样?” “你的手好瘦!”我一时忘神,竟回她这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她有点不好意思,手虽是轻轻一颤,却仍是任我握住,没有要收回的打算。 “我是问口红的颜色!”佩娟提醒我。 “喔!”我这时才真正回神,“对这种事我不是很懂,但我只是以为这支口红 的色彩太过艳丽,是不是……”我一向不喜欢看到女性的脸上有太多不自然的色彩。 我还待发表个人的看法时,却看到专柜小姐正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瞪著我,彷佛 恨不得要将我生吞活剥的模样,好不容易才要做成的一笔生意,竟又杀出我这个程 咬金,从中做梗破坏。 我像是做错事的小孩,赶忙放手退至一旁,低著头小声说:“对不起,我真的 不懂……” 专柜小姐打算亡羊补牢,做最後的全力冲刺,对佩娟说:“这个款式是今年最 流行的……” 佩娟并不听她的解释,反又将我拉向前问:“你不喜欢我擦这种口红?” “只要你喜欢就好。”这次是打死我也不敢再表示任何意见了。 我可以感受到专柜小姐的灼烈目光正注视著我,坏人生意、挡人财路未免有伤 阴德,所以只好再劝佩娟:“其实也无所谓,你不妨再看看其他的样式。” 好不容易,她终於接受我的建议,再挑另一支口红,只是这次在颜色上则选择 较为朴素、寻常的色泽。 “这个好吗?”她仍是煞有其事的问我,但我自然是再也没敢给任何意见。 “请帮我包起来!”我直接向专柜小姐要求,她的脸色直到此时才算稍显和气。 “多少钱?”当佩娟正当问她售价时,我已经在掏自己的皮夹子。 “现正是我们公司年终大拍卖期间,这个款式又正在促销当中,特别优待价只 要一千一百九十九元。”专柜小姐笑咪咪的看著我。 我掏钱的动作才做到一半,心中却是一惊,暗叫:“不好,怎麽女人的东西会 这麽贵?小小一支口红竟值这麽多钱。”一边又默默盘算著自己身上仅剩的几个钱, 我本是没带任何一毛钱出门的,虽然临出门前妈曾偷偷塞一千元给我,但方才买小 笼包给佩娟暖手,又买下那小女孩所有的红包袋,现在身上余款已不多,根本无力 付这笔钱。 不知是不是看出我的难处,专柜小姐摆出一副期待好戏上演,等著要看我出丑 的样子,佩娟似乎也有所察觉,忙接著说:“我自已付就好!” 眼看我就要声名全毁,从此无脸见人之际,突然瞧见皮夹子里的一件事物,情 急生智,连忙喊著:“等一下……!” 正当佩娟及那专柜小姐仍是如坠五里雾中,大惑不解,不知我还有什麽法宝可 以逆转情势之际,我已从容不迫的取出我的秘密武器。 “我要刷卡!” 原来爸前几天办了一张信用卡,顺带分别为妈和我也各办一张附卡,弟因尚未 成年所以没有他的份,只是我从没有刷卡消费的习惯,卡摆在皮夹子当中,竟也忘 了有这回事,如今没想到在这紧要关头发挥作用,总算保住我的颜面。 专柜小姐料不到我居然还留有这一绝招,无戏可看,不免有些大失所望,不过 毕竟顾客至上,她还是小心翼翼,仔细地将口红包好,恭恭敬敬的交到我的手上来, 对於付出这笔不斐的代价我虽难免感到有些肉痛与心疼,却连看也不看一眼,便又 随手交给佩娟。 走出百货公司时,佩娟在我身旁轻声道谢:“谢谢你,让你破费。” “没有什麽,”我故做大方,“何况今年你特地将圣诞礼物送到我家,我却都 还没有回礼呢!”心中却在思量,回到家中要怎样向父母报这笔帐? “借我看一下,”佩娟取过我尚执在手中的皮夹子细细端详,“这是我送给你 的那一个嘛!”她彷佛有著重大发现的叫喊。 “你送给我的,我一定会珍惜。”我很慎重的回答。 “我们回去吧!”她像个小女孩似的,雀跃地挽著我的手臂。 第二天则是换成大智在我家出现,将近四个多月没见,他是略显成熟,不再是 从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这也难怪,出门在外,一切事情均得亲力亲为,给予他 磨练但又何尝不是给他成长的机会。 “什麽时候回来的?我找了你几次,你家人都说不知道你何时才会回来,怎麽 搞到这麽晚才放寒假?真的有麽惨吗?” “别说了!我是前天才刚到家的,”他一脸倦容,“别看我们学校平常没有什 麽小考,想不到却在最後期末考时才来一次算总帐,为了要应付十二个科目,我有 连续四天平均都睡不到三个小时的记录,回家後即使补睡这麽久,精神似乎还是没 有恢复。” “没办法,谁教你们学校一向是以严格出名。”大智虽然是才智过人,从小到 大几乎不晓得什麽是失败的滋味,但是一旦到那种高手云集的地方,哪个人不是身 经百战,一路过关斩将,历经大风大浪才能够脱颖而出的旷世奇才,和高中时代只 要轻轻松松读书,考前随便翻翻课本,成绩就可以名列前茅的情况相比,自然是无 法承受现在那种稍不留神,随时就可能会被超越的压力。 “你在学校里一切还好吗?”刚入学的时候我们还曾写过几次信,互有连络, 但大智实在不是个勤奋提笔的人,有时候总要拖上好长一段时间,久久才回我一次 信,而且内容经常只是草草的三两句话,明显是应付了事的样子,逐渐地我也就失 去热忱,因此并不太了解他的近况。 “那里真是著名的风城,尤其冬天里寒风冷飕飕的,更是令人受不了,哪像你 在南部,气候应该暖和一点吧?” “这倒是真的,除了前一阵子寒流过境,我所带的厚重大衣还曾派上用场外, 其他时候几乎都是束之高阁,毫无用武之地。”才离开不到几天,我便开始有些想 念南部暖暖的太阳。 没想到这麽短短一段时间的居住,我就适应那里的环境,说来不好意思,回来 这几天我反而因为气候的变化而得到轻微的感冒,已经连续咳上好几天,弟还笑我 像是外地来的客人,发生水土不服的现象。 大智揶揄我:“我看你那乐不思蜀的样子,想必是在那里找到春天了。”他的 话中有话,似在试探什麽。 我故意佯装听不懂他的含意,“什麽春夏秋冬的,还不如说说你和小慧的感情 是否顺利发展、进步神速?” “唉!”没想到大智居然是一声长叹,本来精神已略显不济的他,顿时又变得 更加萎靡不振,满脸愁云惨雾,简直是完全换了一个人的样子,大智向来是个乐天 开朗的人,即使遭遇什麽不痛快的事,也总像是狂风骤雨似的,很快便可以拨云见 日。 “倒底怎麽了?”我是既好奇,同时也充满关怀之意。 “你不会懂的。”大智一直以来始终有个很不好的习性,那就是他经常先否定 别人的能力,以为自己很强、很行、很高高在上,寻常凡夫俗子是无法了解他那高 傲的内心世界,这或许便是他们这类天才型人物所共有的毛病,也因此从小到大, 同班同学中愿意跟他接近,能够与他交上朋友的并不多见。 我是少数几个能够和他长期维持友谊关系的人,反正朋友相处久了,早已深知 他的个性便是如此,绝对没有任何的恶意,所以也就不以为意,况且要知道我在大 学中所学的专长正是“教育”这个领域,师者不正是“传道”、“授业”、“解惑” 之人吗?我岂可不擅用此一长才来协助自己的好友? “不妨说说看,也好让我有所警惕,并增长一下见闻。”我催促他。 “时间、空间是恋人之间最大的阻碍……” “然後呢?”既然已经起个头,接下来的一切便容易多了。 “小慧是个爱玩的女孩子,爱结交朋友、爱热闹、爱有人陪在身边,喜欢被宠、 被疼爱、被呵护的感觉。”他看著我,想知道我是否能够理解这些话。 我赶忙点头回应,“其实每个女孩不都是这样吗?” 他停顿一会儿又接下去,“可是你也知道,我现在可说是离乡背井,只身在外 地求学,功课压力又那麽大,刚开始时还能够勉强在两地间往返照顾,可是没过多 久就应付不来了。” “你们学校的确是不太好混。”我安慰他。 “有一次她打电话告诉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在她生日当天出现,可是我偏偏就 在那天有堂很重要的课,那位教授又是出名的严格,学长从前便一再告诫我们,他 的课是绝对不能缺席,所以便不敢冒然答应她的要求,她气得连续好几天都故意不 接我的电话。” “後来你究竟去参加她的生日宴会没有?” “在爱情与学业间我不得不做一个抉择,我是甘冒被死当的危险,偷偷跷课回 来,本想不事先告诉她,要给她一个惊喜,没想到……”他苦笑,“没想到我竟扑 了个空,那天她已经和朋友约好,到外面去狂欢,我在她家枯等到半夜,直到她回 来时,也只是嚷著玩得太累,没和我说上几句话就进房去睡觉,当时我只觉得自己 彷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赌气,隔天也不知会她,闷声不响便又回到学校去。” “看来只不过是一场误会,应该还有挽回的余地吧?” “唉!”他第二次叹气,“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事情哪就这麽简单。” 莫非还有下文?我心中想著,便又问他:“又出了什麽事?” “隔几天後,大家似乎气都消了,恢复冷静与理智,为了表示善意,她特地利 用假期,一个人大老远跑到学校来找我。” “那不是又有转机了吗?” “只是那几天我正巧必须在实验室里进行一个很重要的研究,根本没时间陪她。” “她应该能够体会你的难处才是。” “问题出在後面,”大智摇摇头,“她见我忙也没敢打扰我,只是静静在一旁 候著,可是等我实验完成时假期也将近尾声,她必须要返家了,我送她到火车站, 甚至买了月台票陪她在月台上候车,却在火车进站前她又使起性子,执意要我陪她 上车,送她到家才行。” “你自然不肯?”我猜。 “她就是这麽任性,从来也不考虑一下我的难处,这一切都跟当初说好的不一 样,而我隔天还有一科要举行小考,根本都还没有准备;况且你也知道,她家就正 在车站附近,走路都花不了五分钟,实在没有什麽理由非要我耗上五、六个钟头的 时间,陪她走上这麽一程。 “我们便在月台上争吵起来,当时大家都在气头上,她问我:‘连这区区一段 路你都不肯陪我,那我要你这种男友何用?’,我则回她:‘有你这种女友太辛苦 了,我恐怕承受不起。’,最後火车来了,她头也不回地上车。 “经过几个星期的深思熟虑,我们是在很平静的情况下决定分手的,双方都同 意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这种结局对彼此是最有利,宁愿在这个看得清楚、想得明白 的时候就赶紧结束掉感情,否则等到将来伤害更深、更大,只会更痛苦罢了,别看 我们相差不到几岁,但一个在大学就读,另一个却仍只是高中生,其中不论生活型 态甚或是思想观念的差距都是不可以里计的。” 我点头表示赞同,才刚过一学期大学生活的我亦深有同感,高中与大学确实是 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後来你们便没有再连络?” “虽然当初说好,既然要分就要分得一乾二净,绝不拖泥带水、藕断丝连,但 还是止不住自己去想念她的思绪,就算不敢再去找她,前几天还是与她通过电话, 只是言谈间可以很明显感受到从前那份感情早已冷淡,除去客气到几近虚伪,单纯 到仅为应付的客套话之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半点温度。” 我不胜唏嘘,也有点心寒,没想到从爱侣变成怨偶,居然会是如此残酷。 “别尽只往我身上挖,好不容易才刚要结痂的伤口,如今又让你撕开那尚未痊 愈的疤痕,”大智又拉回先前的话题,“现在该说说你的那个她了吧?” “哪有什麽她不她的。”我仍是一味逃避。 大智不满,“大家同学多年,你再这样隐瞒就太不够意思了,昨天我打过电话 来,你老弟已经将一切都告诉我,昨天和你出去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没想到又是老弟这个长舌之人,没奈何只好一五一十、老老实的全部招供,不 过为怕刺激大智这刚失恋之人,我尽可能用轻描淡写的方式来叙述。 “好啊,我想起来了,原来迎新舞会那次你们就开始有来往,难怪我总觉得隐 隐约约中好像有什麽大事发生,可又偏偏记不起来;不过你这臭小子也真是的,自 家兄弟多少年,我们是什麽样的交情?你居然可以瞒我这麽久?” “我根本没打算要骗你,谁教你那天喝个烂醉如泥,什麽也不记得,而且我们 还只是普通朋友,有什麽好说。”这话说得我自己都有点心虚。 “哈!哈!”大智大笑,“普通朋友?别再自欺欺人,说这些自己都不会相信 的鬼话。” “以後会怎样都还很难说。”我仍想强加解释。 大笑突然正色说:“兄弟,别说我乌鸦嘴,我是以过来人的身份给你一点建议 与忠告,千万别重蹈我的覆辙,以免後悔莫及。” 经他提醒,这是我第一次考量到自己年纪比佩娟小上三岁的差距,还有一南一 北的空间隔阂,不过这些念头也只在我心头快速掠过,不及细想。 没过几天便是农历年,佩娟特地到家中来拜年,爸妈是笑得合不拢嘴,最後还 在推拒间硬塞一个红包给她,说来不禁令人嫉妒,给的数目居然比我还多,真不晓 得谁才是他们的儿子。 但是教我略感讶异的是,当我提出要求,也想到她家拜访她的家人时,她却总 是推三阻四,面有难色,这样的次数多了,我也只得放弃,或许时机仍未成熟吧! 我心中如此推想。 我们住的这个市镇一向是冬季多雨的气候,经常一连好几天看不到太阳露脸, 又湿又冷的天气,让人提不起劲出门,所以大部份的时间,我们都只能用电话保持 连系,可是经常话匣子一聊开,即便谈话内容几乎是千篇一律,丝毫不见新意的陈 腔滥调,也可以扯上好几个小时,但又怕双方的电话被占线太久,影响其他家人的 使用权益,我们逐渐发展出一个固定通话的模式。 每天夜里,我们约好打开收音机,直等到播音员报出目前时间为:“凌晨零点 整”时,我才准确地拨通她家的电话,而她也从不让我失望,永远依约地守候在电 话那头,不等铃响超过第二声便会接起。 深夜里,两户人家里除了我们俩全都已入睡,我躺在床上,依偎著暖烘烘的被 子,与她细细谈心,直至疲倦到几乎张不开双眼才不舍地结束通话,有时候甚至会 忘了挂电话便睡著,无怪乎家中那具无线电话经常会呈现电力不足的状态,爸妈以 为是出了什麽毛病,还想换支新的。 一个多月的寒假就在这麽不经意间结束了,我们又即将面临开学,分别要返回 自己的学校去继续学业,尤其是越靠近返校的日子里,心情更显沉重,最後几次的 电话交谈中,经常是静默不语,虽然觉得时间已快不够用了,但一切的依恋与不舍, 在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返校那天,我们搭同一班车北上,本来在车上还有说有笑,但随著列车不停地 奔向终点,气氛便渐形凝重起来,只是即使再不愿意,时间是头也不回的流泄,任 谁也无法令它稍作停留。 我陪著她走出车站,“那我们就在这里……”我很清楚,她想说出离别前的祝 福,但话却哽在喉咙当中,硬是吐不出来。 我阻挡住她的话别,“让我再送你一程吧!”然後便提起她的行李,陪著她走 上天桥,跨越车潮从不曾歇止的大马路。 老天爹偏爱开玩笑,千不该万不该,不早不晚竟在这个当口下起雨来。 她仰起头,任雨水洒落在脸上,“这样便看不出我有没有掉泪。”她说。 我心中一片恻然,却也只能强行忍住悲伤,执著她的手,迎著雨朝前狂奔,最 後总算在一家便利商店中买到仅剩的一把雨伞。 “你拿著吧!你的身子弱,别被雨水给淋著了,回头又要生病,出门在外不比 在家里,总得学会照顾自己。”我劝她。 她却摇著头,如何也不肯接过伞,争执好久仍旧没有结果,无可奈何,只好决 定由我先送她到学校再说。 一把小小的伞,将我们和外面的风雨隔成两个不同的世界,伞下自成一个小小 的天地。 我们以为可以就这麽不停止地走下去,但路再远终到达尽头的时候,我在她们 学校女生宿舍面前对她说:“我不能再送了,否则又要跟你走进去。” 她指著门口的那四个大字,故做轻松,“对啊!这次真的是 男宾止步 ,除 了阿强谁也不能例外。” “谁是阿强?居然有这麽大的权力,可以在女生宿舍自由进出。”我不禁好奇。 她指著正蹲在宿舍间前的一条大黑狗,煞有其事的说:“除了我们宿舍养的那 条大公狗之外,其余任何雄性动物一概谢绝来访。” “我真羡慕那条狗。”我不禁被她逗笑,这一来似乎也冲淡一些离别的愁绪。 “你真的该走了,待会儿不是还要搭车回南部?再不走就要错过最後一班车。” “答应我一件事。” “什麽事?” “让我看著你走进去,这样我才能够安心。” 不待她反驳,扳转她的身子,在身後轻轻对她说:“走吧,我会在这里看著你, 直到看不见为止,记住!千万别回头,否则我会没有勇气离去。” 虽然知道她的不愿意,我还是强将她推送出去,她也只得举步维艰的踽踽前行, 就在要跨过门口的那一瞬间,她有些迟疑,脚步稍有犹豫,几乎忍不住要回头过来, 但最後还是强自按捺,一股脑冲入宿舍。 我呼出一口气,总算能够心满意足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