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前尘往事 往後的一个月我终於能体会什麽叫“独守空闺”的寂寞,由於我忙碌的社团活 动工作刚好告一段落,现在开始则轮到我每天夜里留在寝室里看家,而阿铭自然是 “夜夜春宵”,一天到晚往外跑,与徐桂慈正是陷入热恋当中。 一天夜里我正在屋内写信给佩娟,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我回来啦!”阿铭竟然这麽嚣张,学我从前进门时的呼喊。 “你回来了!”我连头都不肯抬,只是敷衍似的回应著,早看腻他那副完全沉 醉在幸福当中的嘴脸,不过其实更主要的原因大概还是为了怕触景伤情。 “还在写信给女朋友?”阿铭大概心情好,便涎著脸,多跟我谈两句。 想想也真好笑,我怎能因为看到朋友的快乐便跟他反目?所以不免放缓口气问 他:“又去哪约会?”这是我最好奇的部份。 阿铭的真诚或许会令徐桂慈感动,但他们是一文一武、一动一静,徐桂慈爱艺 术,阿铭则热爱体育活动,严格说来,两个人的世界几乎是没有交集的,如果光是 只有一时的冲动,这一段恋情如何能持久? “我们今天去看职棒。”阿铭兴奋的说。 “哦!”这倒令我有点意外,“她也会看职棒?”很难想像徐桂慈在棒球场边 疯狂为球员加油的样子。 阿铭笑著说:“你不知道,刚开始她居然连棒球的规则都不知道。”在阿铭的 世界里大概无法想像会有这种人存在。 “那怎麽会……?” 阿铭问我:“你有没有亲自去球场感受过那种几乎令人热血沸腾的气氛?” 我点点头,那种感染力的确极为强烈,尤其是当你和支持同一队伍的球迷在一 起时,在现场看球赛的魅力简直要令人著魔,大家的情绪起伏完全受场上各种情况 所左右;当然,照心理学家的说法,这只是一种群众集体催眠的现象,可是谁会管 那麽多? “她喜欢吗?” “刚开始还不适应,但不久後就忘情的和大家一起呐喊、一起加油,甚至一起 跳波浪舞,是彻彻底底的投入,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她说自小到大自己都是 规规矩、文文静静的模样,从来没有机会可以这样忘情的发泄;我们还约好,下次 我要带她去看职篮。” “没想到爱情的力量这麽伟大,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个性!” 阿铭摇头,“你说错了,”我不免诧异,阿铭解释:“你以为是我改变她的吗? 不是的,我只是为她开启一扇窗口,提供她另外一个观察世界的角度,这样一来自 然让她的生活变得多乎多姿,而且更为丰富。” 阿铭虽然没有真正谈过恋爱(当然这是他自己的说法,但因为无从查证起,所 以也只能姑且听之、姑妄信之),但我却发觉他显然是个天生好手,这并非说他是 花花公子型的人物,擅於玩弄感情,而是他是真的懂得如何去经营一段感情,我相 信他定能妥善处理他与徐桂慈间的恋情,不必他人为他担心;转念间又想起,自己 当初居然会不自量力,想充当他的军师,还胡乱出些馊主意,不禁觉得汗颜。 “当然,”他继续补充,“这样的分享是相对的,我自己也从中获益不少。” 阿铭从书架上取出一本《红楼梦》,有点不太好意思的指著其中一段,“有些地方 不太懂,桂慈说可以先请教你。” “你也看《红楼梦》?!”我的嘴巴几乎快合不拢,仔细一瞧,书中还真的密 密麻麻作了许多眉批和注记,可见他是有用心在看,而不是随手翻翻而已。 “其实这本书还蛮有意思,不晓得为什麽从前会忽略掉世上有这些好东西。” 不仅是文学,阿铭也津津有味地开始接触音乐、美术及戏剧……等艺术领域的 事物,我觉得他正逐渐在以“成为一个更完整的人”为目标而迈进,同时我也相信, 有人宁用静耗尽一生的精力,不断地找追寻共渡一生的伴侣,为的便是想达成这个 目的。 等了又等、盼了又盼,春假终於开始,这是这学期中仅有的较长假期,我像只 候鸟似的,等时节一到便迫不及待地朝北飞奔而去。 到达佩娟的学校时已是夜幕低垂的时候,和一般大专院校女生宿舍的情景没啥 两样,门前总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人来人往热闹的像是夜市一般,有许多男学 生正在等候著自己心仪的人。 我在门口“男宾止步”的牌子旁按下她们寝室对讲机的通话钮,来应声的是她 的室友,但不知什麽缘故,她却用一种颇不耐烦的语气说:“知道啦!知道啦!不 是跟你说过她正在浴室嘛?马上就出来,不要再催了!” 我摸不著头绪,不过看样子可能还要等上一会儿,所以便退到宿舍前的花圃边 去候著。 和我一样在楼下等人的男生极多,大部份都是他们学校的学生,但其中有一个 与众不同的人引起我的好奇及注意。 那个男的大概比我长上二、三岁,长得极是俊俏,脸上却有股说不出的苍桑味 道,更特别的是,他身上著的不是一般便服,而是一身戎装,那袭草绿服穿在他身 上,更显挺拔、威武。 他坐在我身边抽著烟,我一向受不了烟味,也不喜欢看人抽烟的样子,但却不 得不承认,他那抽烟的姿态实是潇洒已极。 正当我在观察他时,竟冷不防和他四眼相对,不禁略显尴尬,只得讪讪而笑, “你在等人?”我心中暗暗咒骂自己,在这里坐著自然是等人,我这不是在说废话 吗?怎会问这种几近白痴的问题?所以连忙补充:“等女朋友?” 他居然有些腼腆的笑了笑,不过还是点头承认,然後从上衣口袋中取出香烟问 我:“抽烟吗?” “不了!”我摇头谢过。 我注意到他的胸口别著一个奇特的徽章,仔细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那代表一个 训练极严苛的特种部队,据说是国军中最菁英的一队。 他发现我的讶异,骄傲的指著徽章对我说:“你知道这个?” “前不久才在电视新闻节目上看过介绍。” “这必须要忍受三个月魔鬼般的训练,尤其最後一星期号称‘地狱周’的课程 几乎快让人崩溃,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他擦擦上面的灰尘,似是无限珍贵。 看他黝黑粗壮的手臂上彷佛还有些伤痕,大概是刚结训,所以特地利用假期来 向女朋友炫耀成果。 我一边和他闲聊,一边还是很注意宿舍门口的动态,蓦然看见佩娟从楼上走下 来,便不再谈下去,连忙起身准备迎向前去。 看得出佩娟的匆忙,因为她的头发尚是湿答答的,显然是听到我来了,即使刚 才洗完澡,却连头发都还没空吹乾便冲下楼来。 奇怪的是,当我起身的时候,我身畔的军人居然也跟著站起来,而我这才注意 到,他的块头居然比我高上十公分左右。 我们俩不约而同的向前走去,但前方却只有佩娟一个人迎来。 佩娟见著我本是一脸的喜悦,忽然间看到我身边的军人,先是愣了一会儿,接 著脸色倏然一变,成了惊愕的表情。 佩娟向我冲过来,拉著我的手便往学校操场的方向跑去,由於她是如此用力的 拉扯,我的手腕竟感到一丝的疼痛。 军人也尾随在我们身後,紧追不舍,其实以他的体能状况,早就可以赶上我们 的,但他却好像有所顾忌,始终只保持在一个固定的距离。 我们三人就一前一後的跑过大半个操场,这样的举动被校园内其他学生注意到, 还引起一阵不小的议论与骚动。 佩娟拖著我这个楞头楞脑的大傻瓜,跑著跑著终究是累了,我也是上气下不接 下气的喘息,不得已只好停下脚步。 军人在身後不远处也跟著停止,但仍保持大约三公尺左右的距离,没敢靠近。 “小娟。”他怯生生的唤著,由他对佩娟的称呼来看,他们似乎颇为熟识。 佩娟冲上前去,大声吼叫著:“你走!你怎麽还有脸敢来找我?我早说过,再 也不想见到你!”认识她将近一年的时间,从来也没见过她这样大声的对人说话, 简直有点像是泼妇在骂街的味道,看来她已是豁出去,完全不顾形象。 我发觉她正挡在我与军人之间,虽然知道一旦动起手来,我大概两三下便要被 摆平,但如论如何也不能缩在她的背後,所以硬是将佩娟拉到我身後去。 “你走吧!”我必须微微仰头才能看到军人的眼睛,心中其实害怕极了,却还 是故意装出一副冷静的表情对他说:“不论你有什麽话,以今天这种情形看来,她 是不会听你说的。” 军人眼中有一股怒火在熊熊燃烧,双手拳头紧握,肩膀正微微的颤动,彷佛要 用极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而我的眼光则正在四下梭巡,准备待会儿要 带佩娟从哪个方向逃走,我并没有为自己的胆怯敢到羞愧,因为那是当下我唯一可 以保护佩娟周全的方法。 他看看佩娟,又看看我,最後总算理性战胜冲动,终於颓然的离开,他那孤单 的背影像极了一头受伤的狼。 过了片刻,我身後的佩娟便像过度紧绷後,又被泄完气的气球,无力的跌坐在 地上,再也忍不住地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想起方才对峙那一幕,其实我也不禁有些害怕,但仍是先将佩娟扶至操场边, 一棵大榕树下的石椅上。 我的心里何尝没有疑问,只是一来佩娟的情绪尚在激动当中仍未平复,二来是 即使我们的感情日益亲近,但我总以为要给对方保留一个自主与隐私的空间,除非 她自己愿意主动分享,否则我是不会去强迫她的。 她靠在我的肩上啜泣著,在此刻,笨拙的我实在不知道能为她做什麽,只能慷 慨出借这个暂时的避风港,我记得自己曾做过的承诺,这双臂膀愿意随时听候差遣。 良久,哭声渐歇,感觉她原本不断抽搐的身躯已开始平静下来。 “你不问我刚才是怎麽回事?”她向小鸟似的伏在我怀中,没有抬头。 我自然是充满好奇,“如果你愿意告诉我。” “故事很长。”她太概怕我会不耐烦,大多数的男人是没有耐性去听女人的唠 唠叨叨。 “我会是一个好听众。”我向她保证,像我这种学教育的人,最须具备的就是 要有耐心,能够倾听别人的心声。 “在很久以前……”她用了一个寻常故事都会用到的开端,开始她的叙述。 许多年前,因为发生战争的关系,在某个乡下一位姓谷的少年接受徵召入伍, 为了国家的需要,他不得不离开父母兄弟,随著军队离乡背井、四处征战。 由於战况紧急,即使还没受过完整的军事训练,他也不得不被派往最前线去冲 锋陷阵,与敌人做正面的肉搏战,由於事出突然,过於仓促,甚至在交战的前一刻 时,他都尚未熟悉身上携带武器的性能,更惶论能否运用自如。 一位林姓的士官长发现他躲在战壕里发抖,探询之下才知道两人竟是同乡,有 了这层关系,林姓士官长自然对谷姓少年多了几分照应,在惨烈的战事中,有好几 次都是林姓士官长将谷姓少年从鬼门关前拉回,由於这份过命的交情,两人相濡以 沫,在彼此间逐渐建立起一种坚固的情谊。 这场战争出乎意料的延续很长一段时间,几乎耗尽全体国力,好不容易才终於 将外敌驱除,获得最後胜利,正当他们以为战争已经结束,和平即将到来,可以光 荣返乡之际,没想到风云再起,竟又接获指派,要再提起枪杆,上阵厮杀,但不同 的是,这次他们搞不懂自己究竟是为何而战。 一场内乱使整个情势急转直下,原本属於胜利之师的他们却在一夕间溃不成军, 最後两人不得已只好跟随军队流亡海外。 一年、三年、五年、十年甚至三十年都过去了,从原本只打算在这块土地上调 养生息、养精蓄锐,随时准备反攻,到後来的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落地生根,两 人也早从翩翩少年盼成白发幡然的老者,唯一不变的却是彼此间的情谊,最後他们 甚至决定义结金兰,成为异姓兄弟,两人并先後成婚,而且很快便有了下一代。 林姓士官长成家在先,原有两个儿子,但大儿子却在三岁时因病不幸夭折,所 以夫妇俩对仅剩的小儿子自是宠爱有加、异常呵护。 谷姓弟兄的妻子在头一胎中便因难产而身亡,只留下一女,谷姓弟兄自此未曾 再娶,但他一个粗手粗脚的大男人,要独立抚养一个小孩终非易事,幸好两家人比 邻而居,女儿几乎都是靠林家嫂子代为照料。 由於有上一代的关系,两家小孩自幼即为青梅竹马,吃喝玩乐都在一起,小学 时两人手牵手去上学,在学校里从没有人敢欺负小女孩,因她有最尽责、最奋不顾 身的护花使者随时陪伴在身旁,放学回家後两人便趴在同一张桌子上写功课,大人 们总爱打趣著说:“将来两人长大後是要结为夫妻的。” 笑看他们一点一滴的成长,两家人都有如此盘算,两个孩子心中也是这样认定。 晚风习习,榕树的叶片“沙沙”作响,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听著佩娟缓缓轻 诉这个大时代里的小故事,我彷佛在不自觉中跌入历史的漩涡。 “那个女孩便是你?”我问佩娟。 她点头,“刚才那个人便是林家小孩,他叫林志豪。” 我可以猜想的到,“那後来怎会……?”我被故事深深吸引,急迫地想知道後 续发展。 佩娟跟著说:“後来……” 後来两人升上国中,自然还是就读同一所学校,虽然在那个民风淳朴的年代, 随著年岁的增长,彼此间渐渐产生出男女有别的意识,尽管不再像从前一样,可以 两小无猜,牵著手一起上学,但林志豪每天清晨总会风雨无阻的在巷口等她,一同 骑脚踏车上学去,佩娟在前他在後,像是影子般的紧紧相随。 自幼佩娟的成绩一向很好,从来不用人担心,反倒是林志豪在功课方面便不太 在行,小学时还能有佩娟从旁协助,充当他的教庭教师,但到了国中後便是鞭长莫 及,尤其是二年级时佩娟顺利被编入升学班,而林志豪却属於要被学校放弃的那一 群,两人间差距逐渐拉大、渐行渐远。 佩娟曾好几次私下鼓励他,希望他不要对自己失去信心,刚开始时他还能坚持 理念,不与同班中那些自甘堕落的同学同流合污,也不去理会某些老师们的冷嘲热 讽,仍要在最艰难的环境中奋斗不懈。但是当他在升三年级时的转班考试中被淘汰, 丧失唯一翻身的机会後,便重又被打入无边无际的地狱里,他对自己彻底失望,竟 同意世俗的看法,也认为自己是个不堪造就的人,从此开始沉沦,深陷而难以自拔, 佩娟将这情景看在眼里,虽然心痛,却也莫可奈何。 国中毕业後,佩娟以极优异的成绩考上第一志愿的高中,林志豪却根本没去报 名。 几经思量,佩娟决定放弃进入高中就读的机会,愿意陪林志豪到高职一试。 “啊!”我不禁惋惜,对佩娟说:“你的牺牲太大了,简直是拿一生的前程去 下赌注。” 佩娟轻笑,“我哪有那麽伟大,只是当初年少轻狂,以为自己可以扭转乾坤, 有能力去改造另一个人,根本也没想过未来的事。” “他连高职的入学考试也没去吗?”我讶异。 “你别这麽急!虽然……” 虽然林志豪始终不认为自己是块读书的料,而且他也根本没有兴趣再到学校去 接受羞辱,但当佩娟对他说,她已经习惯有他陪伴一起上学的日子,希望能够和他 再当三年同学,从同一所学校毕业,这番话令林志豪受到感动,於是在佩娟的强力 恶补、密集训练之下,他总算是以掉车尾的分数,与佩娟进入同一所高职的夜间部 就读。 总以为能在学校读书是件好事,没想到那所高职的夜间部根本是个大染缸,有 绝大部份的学生都是被家长硬逼去上学,其实自己却是一点求学的意愿也没有,林 志豪便在班上结识一批损友,於是变本加厉,一票的狐群狗党书也不好好念,一天 到晚跷课、打架,四处游手好闲,有时甚至聚众滋事,俨然成为当地的流氓、混混 之辈。 他的父母亲虽然有心想管教,但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想管 也管不动,况且对这硕果仅存的独子一向溺爱惯了,实在是不忍苛责,所以也只能 终日以泪洗面、长吁短叹。 唯一还能劝得动林志豪的大概便只有佩娟,可是她的苦口婆心也仅能稍稍压制 他的气焰,使他略微收敛一些,但往往不出几天,便又故态复萌。 一天深夜,佩娟正打算就寝时,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探头一看 竟是林志豪来找她。 “好几天没见到你,都上哪去了?”其实根据林伯伯的说法,他大概已有半个 月没回家。 “没去哪,就是和朋友四处晃晃。” 佩娟不喜欢他和那群朋友在一块,不知跟他说过多少次,也不知为这事和他吵 过多少次,佩娟始终认为他的本性不坏,只是交错朋友才会误入歧途,而林志豪却 不认为佩娟有权可以干涉他交朋友、选择朋友的权力与自由,更不该在他的面前数 落他的朋友,两人经常为这事而起争执,最後往往闹到不欢而散,只是这天突然佩 娟不想再和他争吵。 “这麽晚来找我有什麽事?” “对不起,打扰你的休息,”林志豪突然客气起来,“不过除了你,我实在不 知道要找谁帮忙。” “怎麽回事?”佩娟注意到他身上有股浓浓的烟酒味,而且披头散发,显得有 些狼狈,忍不住动了母性的本能,伸手为他梳拢头发、拉称衣领,“为什麽搞成这 样子?长这麽大一个人,还像个小孩子似的,连衣服都穿不好。”这一瞬间才发觉, 不过一段时日没见,他竟又长高了。 “能不能借我一笔钱?” “可以,”以他们的交情,佩娟是绝对没有理由拒绝,她眉也不皱,一口气就 答应,问他:“你要借多少?” “你有多少全都借我。”林志豪眼中透露出异样兴奋的神情。 “大概还有几万块。”靠著平常在校外打工及每学期的奖学金,佩娟也为自己 存下一笔积蓄,她毫不迟疑的全数取出来交给林志豪,一点也没有不舍的感觉。 “谢谢,我一定会还你的。” “不必跟我客套,但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这麽急著找我借钱的原因?”这个要 求并不算过份。 “反正过几天你也会知道。”林志豪似乎也没有打算要瞒她的意思,一咬牙便 全盘说出整件事情的经过,一副已经豁出去的样子。 林志豪这晚又没有上学,和几个同学约好要跷课到附近的卡拉OK去狂欢,在 店里多喝了几杯酒後,由於言行举止过份嚣张跋扈,引起别桌客人的不满,於是双 方人马便发生口角、产生冲突,最後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由於对方人多势众,林 志豪这边显然寡不敌众、全无招架之力,不得已只好灰头土脸,仓惶逃窜。事後回 想不免觉得心有不甘,於是大伙商议後便扬言要报复,各自取得棍棒武器, 又回到店外埋伏,等那群人出门之际,肆机而动,蜂拥而上便是一阵猛烈的拳 打脚踢,林志豪更是杀到眼红,不知谁递过一把机车大锁,他也未经考量,顺势便 往对方一个人的头上狠狠敲下,然後一阵血花四溅,刹时两方人马都愣在当场。 林志豪靠那人最近,温热的血液朝他当头洒下,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将他的 理智唤醒,他低头望著躺在地上不断抽动的人体,心中蓦然涌现一股寒意。 “出人命啦!赶快走!”有人呼喝著,所有人丢兵弃甲,棍棒散落满地,一下 子便跑个精光。 林志豪仍愣在当场,本想蹲下来看看那人的伤势,忽然听到警车呼啸而过的声 音,心里一慌便赶紧逃离现场。 他在公园里躲上大半夜,每当有人从他藏身处走过,或是有任何的风吹草动, 他总要胆战心惊,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好不容易才避开警察的追捕,回到友人住 处後又听说,被他打伤的那个人是属於附近一个不良帮派的成员,现被送到医院急 诊室里救治,情况似乎很不乐观,他的兄弟们正在四处找寻林志豪,并且已经放出 狠话,一定要血债血偿,让林志豪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现在我是背腹受敌,几乎走投无路,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林志豪对佩娟说。 佩娟没有想到事情会闹这麽大,而这种事其实她也是束手无策。 “你要怎麽办?”佩娟大感著急,忍不住连眼泪都掉下来。 “放心,我会想办法解决的。”即使根本没有把握,他还是这样安慰佩娟。 “你出面去自首吧,这些钱暂时拿去给对方当医药费,如果不够的话,我会再 想法子帮你凑一点。” “你能不能帮我照顾我的父母?”林志豪心中彷佛已打定主意。 “你放心,我们从小一块长大,伯父、伯母几乎就等於是我的家人,我绝不会 弃他们於不顾的。” “有你这句话,那我便可以安心的走了!”林志豪拿著钱转身离去。 “他去自首?”我忍不住打断佩娟的陈述。 “如果他是个男子汉,有勇气出面承担一切的话,那今天我便不会这样对他。” 佩娟的话语中有几分的失望与恨意。 佩娟继续说:“他不敢面对现实,居然拿著钱逃亡到南部去,却把一堆烂摊子 扔给家中年迈的双亲来收拾。” 被林志豪打破头的那个人虽然经医院紧急抢救而捡回一条命,但还是因为伤势 太重而成为植物人,这重伤害属於公诉罪,林志豪又迟迟不肯出面投案,所以警方 也只好对他发出全国性的通缉令。 除了警方的搜索正在进行外,那些帮派份子也是三天两头便找上家里来要人, 他的父母简直是倍感威胁、不堪其扰。 二个月後林志豪在南部又因故滋事终於被警方当场逮捕,虽然当初犯下罪行时 他仍未成年,但还是因为情节重大而被少年法庭判了四年的保护管束。 佩娟其实已对这个男人完全绝望,可是她仍愿信守当年的承诺,为他挑起一切 重担。高职毕业後便经友人介绍,进入一家成衣工厂中担任会计的工作,每月的薪 资所得除极少数留做家用之外,绝大部份都贡献出来当成赔偿伤者的医药费。 就在他的刑期即将届满之前,佩娟的父亲竟然主动提出要让他们结婚的计画。 “我是绝对不会嫁给像他这样的男人。”佩娟极坚持地对父亲说。 “你难道忘了他们林家从小对你的照顾?没有林家哪会有现在的你?志豪那个 孩子我是从小看到大,他只是因为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心性不定,一时冲动才铸 成大错,如今也已经付出代价,将来必会引以为监,洗心革面。”父亲苦口婆心的 企图劝服她,但她却只是一股劲的摇头。 “男人结婚後自然就会安定下来,况且他向来都肯听你的话,将来也只有你能 管得住他。”父亲还没有放弃。 佩娟的个性中也有执拗的一面,“你们上一代的交情是上一代的事,他的父母 疼我、爱我,这些年来我也已经毫无怨言的付出,即使不够也是我欠他父母的,与 他无关,这些事根本不能混为一谈,更不该拿我一生的婚姻幸福去当人情。” 佩娟的父亲闻言大怒,明知她说的都是事实,但碍於与林家多年的交情,心中 还是不能释怀,父女俩便因这件事弄到几乎反目成仇。 林家虽然喜欢佩娟,多年来便一直盼望她能成为自家的媳妇,但在这种令人难 堪的情况下,两老是谁也开不了口。 林志豪终於熬完他的刑期,而佩娟便在当时决定辞去工作,准备追求自己的梦 想,选择参加大学联考,继续完成未竟的学业,然後在图书馆与我结识,此後一切 便无庸赘言。 我问佩娟:“他有没有改过向善?我看他不像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回想起 林志豪刚才在女生宿舍前焦急等待的模样,我们虽是初次见面,但凭著第一眼的感 觉,他的外表与仪态都让我留下极佳的印象。 “林伯伯自军中退伍时曾领了一笔颇为优渥的退休金,本想生活可以自给自足, 不必依赖儿子来奉养,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不但没有颐养天年的命,反将老本全 都蚀光,晚景凄凉。” 我不禁为造化之弄人而叹气。 “而且,”佩娟补充,“不但是他们一家为他牺牲,甚至连我父亲也念在两家 人往日的交情上,全力以赴、义无反顾。” “还有你,不也是一样付出?”我苦笑,为她再记上一笔。 “他服完刑後,因为连个高职文凭也没有,既没一技之长,再加上是有过案底 的人,根本找不到任何工作,一阵游手好闲後,还是我为他标了一个会,勉强凑些 钱让他自己当老板,开一家早餐店。” “你帮他的也够多了。” “可惜人情债这种东西太复杂,不像是在做买卖般可以称斤论两、你来我往, 算得那麽清楚的,并不是他们家曾对我们有恩,如今我家对他们有义,便可以两下 扯平、互不亏欠。” 我点头表示同意,“人世间的恩恩怨怨如果能够这样简简单单、明明白白的话, 早就天下太平了!” “所以当我决定要参加大学联考,继续升学时,我的父亲是极力反对。” 我不了解,问她:“为什麽?难道他不希望你将来能有更好的发展?” “我父亲是个守旧的人,他总认为一个女孩子将来最好的归宿就是找个好丈夫 结婚,生养几个白白胖胖的小孩,组织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你自然是不甘心如此?”我知道她对自己的未来很有规划,尤其是对现在所 学的“新闻传播”课程极有兴趣,将来想朝这方面发展。 “我在成衣厂工作那几年,看见那麽多的女人在那狭小阴暗、潮湿郁热的空间 中耗去青春年华,想到自己可能也会和她们有一样的下场,心中难免不寒而栗,我 不愿就这样过完一生。” 我大表同意,“那的确不是你该过的生活。” “为了逃出这样的命运,拼死也要一试,当时我和父亲有过承诺,如果我没有 考上任何学校,便得乖乖听他的安排。” 我恍然大悟,“所以你才会那麽努力!你还记得大学联考前一天,我们看过考 场後在公车上不期而遇的事吗?”我想起当时她不安与忧郁的表情,没想到她是承 受那麽巨大的压力。 “当然记得,”她终於一扫阴霾,展开笑容,“我还记得你是故意过站不停, 陪我坐到最後。” 我忍不住脸红。 “谢谢你,你不知道,你的出现对我有多大的意义,由於有你的帮助,我才能 挣得今天这个局面,我始终认为你就是上苍派来拯救我,让我能够逃出生天的那个 贵人。”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对她会有那麽重要。 佩娟倚在我的怀中,下巴微扬,而那双水盈盈的明眸正充满感激的望著我,此 刻我们间的距离极近,连她口鼻中吐出如麝似兰的气息亦清晰可辨,由於这情景委 实太过诱人,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晕眩,不自觉地趋向前去,低首啜饮她的双唇。 四唇甫一轻触,我便随即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孟浪行为,赶忙仰头将她稍稍 推出怀抱,别过头,不敢正视她。 虽然我们相交已有一段时日,但这却是我们最亲密的一次接触,我不想为自己 的行为找任何辩解的藉口,我就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般,垂著头道歉,“对……对不 起。” 我不知道其他的恋人们有过这样亲昵的举止後会呈现什麽样的反应,我却只能 如此的回应。 佩娟两颊艳红,凝望著我,摇头说:“不!这是你应得的。”说完竟主动靠上 前来,献上深情的一吻。 仔细说来,方才第一吻的滋味其实是震撼多於其他的感受,根本无暇细辨,而 这一次却是完完全全的沉醉在其中,甜蜜的滋味彷佛正从身上的每个毛孔逐一渗出。 良久,我们才从幸福的云端返回地面,但回想适才所经历的一切,却又觉得美 好到不像是真的,心中竟有一种不踏实的错觉。 佩娟双眼微闭,甚至可以感受到她发烫的脸庞所传送出来的热度,我下意识地 摸摸自己双耳,竟也是一般滚烫。 佩娟睁开双眼,发觉我正楞楞地盯著她瞧,终於打破静默,不胜娇羞地将头埋 入我怀中,抗议著,“看什麽?不许看!”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未曾相遇,你现在会怎样?” “不知道,或许又回到成衣工厂安安份份的当个女会计吧!” 我不同意,“不对,应该是在早餐店里当老板娘才对!”然後故做正经的说: “老板娘,一份三明治、一杯热豆浆,要带走。” “哦!”佩娟板著脸,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你好可恶,居然敢嘲笑我。” 伸手便要掐我鼻子,我迅捷地截住她的手,毫不客气的又在手背上烙下我的唇印。 我笑著说:“这可是你自己送上来的。” 她叹口气幽幽的说:“早餐店没经营几个月,他就收到入伍通知书,只好放下 一切,乖乖去当兵,林家说那店有一大半是属於我的,我父亲私底下也指望我若没 考上大学,便可代他接下这份工作,等他退伍再与他携手并肩,一起创业,重新开 始;可是谁也没想到,我竟能重回校园,重拾书本,又当起学生来。曾有一段时间, 他的父母为他看顾过那家店,想为他守住一点家业,但终究因为年事已高,无法承 受烦重的工作负荷,最後只好顶让出去。” “那你现在岂不是连老板娘都没得当?” 佩娟没理会我的取笑,“既然做出选择,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可能再走回头路, 林志豪出狱後曾来找我谈过几次,我从来不给他好脸色,早就和他说得很明白,没 想到他还是如此纠缠不清,他究竟要到何时才肯罢休?像今天这种情形,如果没有 你在我身边,我根本真不知道要如何处理。” 佩娟侧过头,将脸熨贴在我的胸膛上,“你的心跳得好厉害!” “你听见它说什麽?” “它说你是我的守护天使,将会一辈子保护我,对不对?”然後瞪大眼睁,娇 嗔地说:“你敢说不是吗?” 在这个时候,我自然不敢说个“不”字,但“一辈子”的承诺实在太漫长,如 果往後再出现类似今天这种场面,我虽有心想保护她,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以做 到。佩娟早把我视为她唯一的支柱和倚靠,但她却没有醒悟到,其实很多都是我在 不经意间给她的错觉,想来不免惭愧,相识至今我从未刻意为她付出过什麽,何以 能够获取她如此的信任与依赖?更不用说我们在地理空间上有著一南一北的差距, 我根本无法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 “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狼狈?”我去找她时她才刚从浴室洗完澡,便匆匆忙 忙的下楼和我见面,这一路惊慌失措的奔来,又经过那麽大的情绪波动,根本没有 机会好好梳妆打扮,只见她的腮边仍留有泪痕,未乾的发稍尚有水珠滴落。 我没有回答,只是掏出手帕细细为她擦拭头发,“小傻瓜,再不快点弄乾,你 会感冒的。”嘴上虽是这麽说,心中却是想著,我们的未来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