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落到日出,谁来拯救谁 作者:薇拉 1 山妮! 不是。我叫绵延。 计南飞第一次见到绵延时,便在两人之间打了一个死结,一团顺滑的棉线在 瞬间纠缠不清,再也找不到出口。 绵延的话对计南飞丝毫不起作用。山妮。山妮。计南飞一遍一遍地唤,坚定 非常,眼神清澈,只有声音里隐藏着微弱颤栗。 绵延笑。直直地望着眼前高大的男人,他怎么就如此肯定自己是山妮?是面 容相仿,还是神情相似?他紧抿的唇带着几丝似有似无的笑意,像是久别重逢时 的愉悦,却又不肯轻易表露。 绵延,绵延。 马路对面的阳光里,平直正挥动手臂示意绵延过去。绵延点点头,又回视那 奇怪的男人,然后步履轻快地越过车来车往的马路,一阵风般旋进平直的臂弯。 山妮是谁?他又是谁?绵延自然是不知道。 门铃响。 付梅去开门,见到平直与绵延,便笑得合不拢嘴,这准女婿,付梅喜欢得紧。 于是一大早起来就四处张罗,满桌子的菜让绵延皱起了眉,一点儿食欲都没。平 直必恭必敬地坐在一旁,每尝一口菜不忘称赞伯母手艺精湛。付梅讪笑,哎呀, 还伯母伯母的,我可盼着听你唤声妈啊。 一顿饭吃得很热闹,天南地北的大事小事混杂着各种恭维赞美之言在绵延耳 畔此起彼伏。不一会,绵延放下碗筷,独自走去厨房倒了一杯冰水,心不在焉地 坐在客厅的软皮沙发上摆弄着电视遥控器,饭桌上的两个人继续唾沫四溅。 付梅虽已年过半百却依旧风姿卓越,举手投足间都有一股成熟女性的韵味, 笑容里还偶尔流露年轻时的妩媚。绵延与母亲却差之千里,从小没能感染到母亲 的能说会道,想是遗传了父亲的云淡风轻,经常被母亲数落为不知上进。于是, 绵延的婚事付梅忍不住要关心一二。 手里捧着的冰水触及外界灼热的空气,在玻璃杯上起了一层薄雾,凝聚成小 水珠顺着杯子滴到绵延的丝绸长裙上,冷不防惊醒了沉思中的绵延。空调似乎打 得不够冷,绵延的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绵延咕噜咕噜地喝下一整杯冰水,一瞥 眼,发现平直已经坐在自己身边,于是便起身,去帮母亲收拾一桌残骸。付梅赶 紧朝绵延打了个眼神,让她去陪平直,绵延便乖乖地走回客厅。 绵延,伯母真热心,她还问我们什么时候准备结婚。 哦。 绵延敷衍地应道,像是一盆冷水,熄灭了平直满腔热血。绵延见平直一时尴 尬,心觉愧疚,想着平直确实待自己不错,便轻轻按了按平直的手,嘴角轻扬算 是回应他刚才的话。平直见绵延笑自己便不由也跟着裂嘴,问,绵延,早上和你 说话的那个男人是谁? 男人?哦。我不认识,他是问路的。绵延懒得解释,随便敷衍过去。忽然又 想到那个名字,山妮,读起来十分顺口。 绵延没有想到会再遇见计南飞。 绵延兼职做手模,常拍一些平面广告,而这次遇上的摄影师正是计南飞。绵 延的手,任谁见了都忍不住惊叹,十指纤纤柔若无骨,如玉琢般精致,又似蛇般 妖冶,当初就是这一双手水草般缠绕平直的心,令他从此魂系其中欲罢不能。 计南飞拍得很用心,打光,调距,摄影,每一步骤都十分到位,随意的一个 镜头却能展现出绵延从来未见过的美。 山妮,你的手还是这样美。 绵延对于计南飞的称呼已无惊讶,至多只剩下一些好奇,只是不会问。 工作后,计南飞提议去喝一杯咖啡,绵延没有拒绝。 咖啡馆在一条小路的拐角,简单得让人有些乍舌,只三五个位置。显然,计 南飞和咖啡店的老板很熟,他甚至亲自为绵延泡咖啡。 皇家咖啡好吗? 计南飞的询问更像是自言自语,话语刚落便已动手准备。绵延看着计南飞道 地的动作,权当一种享受。当计南飞将白兰地淋于汤匙的方糖上点燃,幽蓝的微 弱火苗在绵延心中激起波澜一片,如此诱人却短暂的美丽。华丽幽雅的咖啡色液 体,伴着四溢的酒香,让绵延忍不住立刻轻啜一口。 山妮,如何? 极品。可是,计南飞,我说过我叫绵延,而非山妮。 山妮,你骗不了我。计南飞转身拿了一杯冰咖啡来饮,没有再给绵延反驳的 机会。 绵延低头苦笑,怎么会有如此固执的人。可是这也不坏,计南飞是个好看的 男人,这个是自打第一次见到计南飞绵延就不可否认的事实。好看并不是英俊, 英俊的男人千千万,譬如说平直也相当英俊,可是好看的男人却鲜少有见,于绵 延来说,顺眼才会好看。除去这点不说,这美味的咖啡也相当诱人,并非每人都 有如此手艺。 半晌,两人无它言语,只静坐相对,时而有人进来买杯外带的咖啡,皆是熟 客,一进门方子镜便知他们要何种咖啡。 方子镜约莫年近三十,却仍是一副甜美的模样,只眉宇间有掩不住的沧桑。 离开时,方子镜对绵延说,以后常来坐。绵延微笑着说好。 步出咖啡观已是日落十分,绵延望着远处一抹红霞出神良久。 山妮? 绵延知道计南飞是在唤自己,便回头向他笑,没什么,我喜欢看日落。 计南飞说,我知道。 2 付梅相当反对绵延兼职手模,只可惜女儿大了也不是事事母亲都管的住。平 直其实也不喜欢绵延如此,只是绵延坚持,便只好作罢。 高中时,绵延唯一心仪过的一个男孩子说,绵延,你的手真漂亮。只这一句 话,绵延便爱上了自己的手。有时绵延会想起那个面目早已模糊的男孩,只是他 的声音依然清晰。自那之后,很多人赞过绵延的手,却再也未能进入绵延的心中。 可是绵延不想否认,当计南飞说“山妮,你的手还是这样美”时,心底有不可抑 制的喜悦,如涓涓溪流滑过心田,留下几缕清凉。虽然,他说的是山妮。 计南飞为绵延拍的照片广受好评,那一双手在计南飞的打造下美沦美涣。计 南飞挑了一张微有瑕疵的照片送给绵延,那是一张黑白照,绵延的手在床沿无力 地垂下,只可惜灯光太过阴暗,于是便没有被选中。绵延却极喜欢,计南飞也是 一样。计南飞在照片背后写了一行字,执手观日落。 付梅时时催着绵延早日完婚,似乎生怕自己的女儿一不小心便错失了乘龙快 婿一般。催得急了,绵延敷衍不过去,便只好答应先与平直订婚。 订婚仪式预计在平直家里举行,只请一些亲戚好友,日子便订在绵延生日那 天,十月十四。 有时候绵延憎恨自己的唯唯诺诺,对母亲的话向来都无力反驳,如果父亲在, 该不会如此。在绵延仅存的一些关于父亲的记忆里,除了宠爱还是宠爱,父亲从 不会逼绵延去做些绵延不喜欢的事。可是母亲却并非如此,她像个指挥家,在舞 台中央,挥手之间便决定了一切。 十月,风微凉,正是宜人的好时节,清晨的每一屡光都是那么朝气蓬勃,清 爽的空气略过肺腑,很多面孔上肆无忌惮地漾着笑容。十月十四,阴沉的天空让 绵延笑不出来。平直的妻该是一名温婉动人的女子,有一手的好厨艺,在人前能 微笑自若,穿着华丽的衣服挽平直的臂。可是绵延不是。 手机响。绵延赤着脚爬到床头,想随即按掉却发现是计南飞的电话。 山妮,生日快乐。来咖啡馆,我在那等你。 绵延没来得及说谢谢,计南飞似乎生怕绵延拒绝急急挂下了电话,可是却又 好象绵延定然会同意于是连回答也不需要了。 生日的事,计南飞怎会知道?绵延向来都不与人说自己的私事,像是生日之 类更不会向人提起。绵延的心里有瞬间的惊恐,像是一只没电的灯泡被通了一阵 强电流,忽然滋滋滋地冒着声响,随后又死般寂静。山妮的手和自己一样美,山 妮也爱看日落,甚至山妮的生日与自己是同一天!为什么?为什么有如此之多的 巧合如潮流般挤到一块,绵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小舟,险些被巨浪吞噬。 窗外的天又阴沉了几许,空气里带着潮湿,像是很快就会有一场雨。绵延的 心里堵得难受,忽然一跃而起,套了一条肥大的牛仔裤,一时找不到橡皮圈便用 褐色鞋带扎起马尾辫,蹬了一双黑色球鞋便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至咖啡馆,不见方子镜。 计南飞说,子镜把咖啡馆借给我们一天。说着,计南飞把印着今日暂不营的 牌子挂到了门外。 绵延忽然产生一种很滑稽的念头,这个咖啡馆像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堡垒,那 么计南飞呢?计南飞是个魔术师,好象下一刻他就要将自己变成山妮。是的,变 成山妮,真正的山妮。 山妮。 不是不是,我是绵延,计南飞,我再一次告诉你,我是绵延,绵延!不是什 么山妮。 绵延有些语无伦次,脸颊微红,瞳孔骤然间放大,双手交织在一起,相互给 予力量。计南飞的眼里有些无奈,和微弱的痛楚。他起身,调了一杯腻人的摩卡 放到绵延面前。 绵延忽然疯了一般叫嚷,山妮是谁?计南飞,你告诉我,山妮究竟是谁? 是你。这两个字计南飞说得很轻,像是喃喃自语,却又十分肯定。计南飞握 住绵延冰凉的手,低声责备,山妮,为何你一直假装不认识我? 外面果真下起了雨,瞬间倾泻,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小街 上本就行人不多,如今纷纷躲雨,只有偶尔一晃而过的身影,皆是匆匆。近晌午, 天色却很暗,像是盖了一块巨大的黑色卡其布,万物浑浊。 绵延感觉覆在自己手上的那一双黝黑大手更自己的手更为冰冷,这一黑一白, 想要互相给予温度,却都难以自保。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却无法缓解沉重 的气氛,急促的呼吸在狭小的空间交错碰撞。 计南飞忽然一把握紧绵延的手,神情怪异地问,山妮,是不是这三年里你发 生了变故?难道你失去了记忆?三年前你忽然消失,我四处寻找,却不想在这里 碰见了你。山妮,你到底怎么了? 失去记忆?绵延的心里像被人猛然抽空,然后把这个很可笑的假设硬生生地 塞了进去。 计南飞见绵延陷入恍惚,便自顾着讲起与山妮间的幕幕往事。对这一切,绵 延却无任何印象,直到计南飞讲到那块玉环。那个中间有一道白痕的玉环是绵延 最熟悉不过的了,自小便挂于项上从未拿下。 计南飞。绵延打断了计南飞的叙述。计南飞,那块玉环你见过吗? 当然。你天天都带着我怎会没见过。很漂亮的玉,并且奇特,环的中间有一 道白痕。 绵延十分肯定,在与计南飞的几次接触中,绝没有让他见到过挂在自己脖子 上的这块玉环,可是他分明知道得如此清楚。绵延再没有任何力气去思考,似乎 当初计南飞的第一声山妮就已经打乱了绵延整个生活。 一场大雨过后,骤然放晴,可惜不见彩虹。对绵延来说倒是无所谓的事,即 便有绚丽的彩虹,也无法将她从一片混乱中解救出来。 马路上湿漉漉的,车子开过时发出低而沉闷的声音。有人想买咖啡,从落地 玻璃看到馆内有人,门口却放着不营业的牌子,便皱着眉头疑惑地朝里望,见没 人搭理又讪讪走开。绵延的手机响了又响,在白色小包里不断扭动身躯,却始终 没能得到主人的垂青。 暮色徐降,绵延打破沉寂,说要离开。计南飞却说还早,拿出早已准备好的 心型蛋糕,点上二十六支蜡烛。 山妮,许愿吧。 绵延的眼里起了一层热雾,似乎很久没有在一片烛光里许下生日愿望了。依 稀想起小时候,那个在父亲的怀抱里望着一片金灿灿的光亮的小女孩。吹完蜡烛, 绵延忽然用手指戳了一团奶油抹在计南飞的脸上,两人便如孩子般玩了开去,咖 啡馆里终于有了一阵阵笑声。 离开时,计南飞盯着绵延的眼眸,怕是一个闪失又不见了佳人。又在绵延额 头印下一吻,山妮,找回自己好吗,我等着你。 绵延不由自主地点头,神情恍然。 望见家里灯火通明,绵延才想起今天原本是订婚的日子,想来母亲定是气得 不轻。打开门,果然见到一张愤怒的脸,应该说是一张平静的却隐藏愤怒的脸。 也见到了平直的一脸焦急。 平直,对不起。 此话之外,绵延觉得似乎再也没有其他可说。平直纵有千般疑惑,可见母女 间这般气氛自知不易多问,关心了几句便很识相地先行离开。平直一走,母亲威 严的声音便扬了起来。绵延没有回答问题,反倒不温不火地问起了母亲。 山妮是谁? 付梅猛然一愣,脸上有种令人难以琢磨的神情,像是一只涨股股的气球忽然 被人戳了两个洞。可是付梅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雨的人,在下一时刻又是一副四 平八稳的模样,一挑眉,淡淡地答,什么山妮?没听说过。 绵延没有再问。母亲不愿意说的事,无论怎么问也不会有答案。可是从母亲 瞬间的神情中,绵延已经捕捉到了什么,山妮这个名字在母亲心里起了不小的冲 击,甚至让她暂时忘了对自己没有出席订婚仪式的责备。那一夜,绵延辗转反侧 未能入眠。整个夜晚有一个名字始终素饶心头,山妮,山妮,山妮…… 第二天一早,平直来找绵延,只见绵延一脸苍白,眼睛下有淡淡的青。 平直,山妮是谁? 山妮?我不认识。绵延,你究竟怎么了? 绵延见到平直眼里一片清澈,知他定然是不知情,便不再多问。只说想要多 休息,就趿着紫色拖鞋回了房间,留给平直一头雾水。绵延心里知道,这个男人, 自己迟早会离开,无论是曾经或是将来,他都不会是自己爱的男人。伴在他身边 的这些日子,只是因为母亲,不是不敢违背,只是不愿,唯一的亲人,如果她可 以开心,和平直在一起又有何不可?毕竟,所有的男人都相差无多,无论怎样的 浓情厚意在若干年后不过只剩絮絮叨叨的回忆。至少,平直是个安静的男人,与 这样的男人的婚姻会多几分安逸少几分嘈杂,这便够了。只可惜,中途杀出一个 计南飞。如果,如果自己就是山妮,那么这一切就不该如此。 3 绵延开始像个侦探般寻找一切关于山妮的线索,可惜家里大大小小的房间里 无任何一层灰与山妮有染,仿佛山妮根本就是捏造出来的一个人物。可是每当见 到计南飞时事情又会变得截然不同。绵延觉得自己像是跌入了一个陷阱,四周漆 黑一片,可是有人不断地告诉她,这不是一个黑洞,这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你瞧那墙壁上硕大的夜明珠,还有脚下的鹅白绒地毯。于是,绵延似乎真的看到 了一座宫殿。 绵延家里和亲戚没什么往来,于是绵延想,唯一可以给自己答案的只有母亲。 可是付梅是决计不肯说什么的,所以绵延想到了方子镜。 方子镜见绵延独自来访显然有些吃惊,只是脸上的笑容依然温和。 子镜姐,你知道山妮吗? 山妮?呵,你不就是嘛。怎么和子镜姐打趣哪? 一时间,绵延不知从何说起,可是方子镜让绵延感觉亲切,于是便将事情前 后全都告知方子镜。 方子镜虽也不知答案,却对绵延说,这很简单,要么是计南飞说谎,要么就 是你说谎,总有一人对,你说是吗? 绵延觉得有理,便点头。可是现在的问题是,计南飞不像在说谎,可是绵延 也知道自己没有说谎,事情又回到了原点。方子镜见绵延不语便又接着说,我是 在两年前认识南飞,那时他刚来这,熟悉后他经常向我提起一个叫山妮的女孩, 我一直想象着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叫南飞如此牵挂,后来见到你才知他确实牵 挂的有理。你这样的女孩,连我都忍不住喜欢。 去了一遭咖啡馆没有半点收获,绵延只能打道回府。绵延离开时,方子镜欲 说还休,可是终究没能再说些什么。 绵延心里的疑惑更深一层,仿佛除了自己,其他人都知道些什么。回到家里, 发现母亲正对着父亲的遗像出神。 绵延的父亲在绵延九岁时因癌症去世,从此便是付梅将绵延一点一点拉扯大。 绵延虽从小不喜欢母亲,可是心里却有一份敬爱,绵延知道母亲这些年来不容易。 虽然有再嫁的机会,可是因为绵延,付梅一次又一次推了别人的好意。 付梅见绵延回来,立刻腿去一脸伤悲,轻拭眼角,转瞬平静如常。付梅这阵 子都似有似无地避着绵延,好象生怕再从绵延嘴里听到什么令她恐惧的名字。就 连绵延与平直的婚事,一时间,付梅也无暇顾及。 兜兜转转,绵延想,或许这一切还是要从计南飞身上得到答案。 有时候,绵延很疑惑计南飞于自己究竟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对山妮来说, 计南飞自然是极亲之人,可是于绵延来讲又是什么呢?一个朋友?一个摄影师? 似乎仅此而已,不过在偶遇平直的那天,一些微妙的变化兀自发生。 其实这座城市本就不大,偶尔在路上遇见熟人也是无可非议的事情,只是三 个人的位置似乎不当。绵延与计南飞在一边,而平直在另一边,这也难怪平直要 与计南飞怒目相对。 幸好都是有修养的人,不至于当街吵闹,平直不屑与计南飞多语便转而问绵 延,你们什么关系? 绵延正待张口,却猛然被计南飞一把搂住。绵延看到平直的眼睛里几乎冒出 了火,握紧的拳头青筋突起。绵延想说些安抚平直的话,可是终究没有说出口, 只冷冷一句,我爱他。 事后绵延回忆当时自己的回答,才知道原来有时候人可以很诚实。绵延忘不 了当时的感觉,计南飞高大的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在下一时刻就会支持不住一般。 绵延的心里异常疼痛,那一瞬她强烈的保护欲让那句话脱口而出,她想陪伴这身 边的男人,无论自己是绵延,还是山妮。 平直自然是愤然离去,像绵延这般的女子不是你争我夺就可以重温旧梦的。 绵延像是一株野草,柔弱却又坚韧。 山妮,你终于回来了。平直走后,计南飞平静地微笑。 不是。计南飞,我还不是山妮,可是我想知道我究竟是谁。你帮我。 计南飞的眼里有显而易见的失望,可在下一时刻为欣慰所替代。绵延问,计 南飞便答。所有的事情都维持在三年前。三年前,似乎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对计 南飞和山妮来说都是天堂。可是,山妮究竟在哪?计南飞似乎不喜欢这个话题, 总是避而不答。在绵延的旁敲侧击下,计南飞提到一个地方,东来镇。 东来镇是江苏的一个小镇,离上海很近。绵延几乎没多做考虑,便决定前往 东来镇一探究竟。那样一个小地方,寻人定然不是难事。 跨进东来镇的那一刻起,绵延就察觉出某些异样在空气中蔓延,纷纷扰扰的 叫人心烦。东来镇就几十口人家,可是在人们的脸上,绵延一次又一次读到惊讶, 仿佛自己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甚至有个四十出头的女人,一见绵延,便放下手 中的针线活儿,口里喊着茹妈茹妈,随即身影消失在一户人家。 一种隐隐的直觉牵引绵延走向那个破旧的小屋。刚走到门口,便看见那个女 人扶着一位中年妇女走出来,那人佝偻着身躯不住咳嗽。绵延心里有一种奇怪的 感觉,一时却说不上来。中年妇女已是半白了发,显得苍老,惟有眉间还能望到 年轻时的清秀。 茹妈,你看,你看。四十出头的女人在一旁大呼小叫,神情怪异。 茹妈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向绵延,忽然间就僵直在那里,仿佛时间嘎然停止。 茹妈的眼睛里似乎生就了一条悠远长河,一直流一直流,谁都不知道源头在何处。 两行泪滑过一张被岁月侵蚀的脸庞,干裂发白的唇一张一合,你,你叫什么? 绵延。顾绵延。 顾?你父亲叫什么? 顾山。 绵延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可是对于眼前的这位老妇人不知为何有股亲近的 感觉,于是便答了她的问题。绵延话语刚落,茹妈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走上前 去握住绵延的手,嘴里喃喃天意天意。 茹妈的手很粗糙,可又很温暖,或许天底下任何一位母亲的手都是温暖的。 绵延跟随茹妈进了黑漆漆的屋子,在床头看见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子披散着 一头微卷的长发,靠在一棵柳树跟前,阳光打在她浓密的睫毛上,一身白色的长 棉裙让她看起来像个天使。虽只是侧面却让绵延心里猛然一震,太像了,照片中 的女子竟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山妮! 这两个字绵延脱口而出,随即望向茹妈,只见她含着泪点了点头。又呜咽着 说,孩子,山妮是你姐姐,亲姐姐。 4 回到上海已是日落十分。一路坐长途汽车,绵延失魂落魄地望着窗外。天空 蓝得发白,还有大朵大朵的白云,一切都没有变,可是感觉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一样,熟悉的,不熟悉的,通通都变得陌生。 绵延没有回家,在计南飞的家门外等了很久终于见到了他的身影。绵延拼命 地抱着计南飞,像是要给他全世界的温暖,可是自己身上,却冷得发抖。 冲了澡出来,绵延穿着计南飞宽大的棉质衬衫,湿搭搭的头发不断滴着小水 珠,像在哀戚着什么。计南飞把一杯热牛奶递给绵延,又拿出一块干毛巾轻轻擦 拭绵延及腰的长发,微卷,漆黑。 南飞。 山妮,你回来了,我知道。 是,我回来了,南飞。 计南飞忽然笑得像个孩子,绵延跟着笑,眼角却渗出了某些不知名的液体。 这个晚上绵延睡得很安静,再没有什么纠缠于心的烦扰。耳畔有计南飞平缓 的呼吸声,身体里裹着另一具身体的热。绵延做了一个梦,梦到春天的东来镇, 路边开着无名的小花,或红或紫,还有一片片油绿的青草。有一男一女踏着软软 地泥在路上走,手牵着手,朝着远处那一抹红霞。 早晨绵延醒来时,计南飞还在睡,刚毅的棱角,舒展的眉,还有挺直的鼻梁, 一张好看的面孔。 绵延留下一张纸条后便独自回家。纸条上写,南飞,我会带你回去。 打开家门看到付梅一人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夜间,付梅似乎苍老了许多, 不再是一副神气的模样,连嘴角的笑容都变得苦涩。绵延心里一阵疼痛,轻轻地 坐到付梅身边,拿出一张山妮的照片放在母亲的掌心里。 付梅轻叹,绵延,我以为这是我一辈子的秘密,可是你到底还是知道了。 妈,我想听你说。 你都知道了我还说什么呢?说你父亲一直都爱着那个叫茹家妮的女人,说他 们生下了一对双胞胎,说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吗?如果不是我坚持,你父亲也会 叫你山妮,让你们姐妹俩同名同姓!他各给了你们一块一摸一样的玉环,他设计 好了一些,可是我呢?他给我留了下了一些什么?你们,你和你父亲,通通都是 没良心的人…… 说到后头,付梅忍不住痛哭出声,一张脸扭曲的不成样子。绵延抱住母亲, 从小到大,这是绵延第一次看到母亲流泪的样子,没有平常的端庄美丽,可是却 真实无比。绵延觉得,这一刻,自己是真心爱着母亲的。 当在茹家妮那里得知一切时,绵延就开始同情付梅。这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女 人,她爱了一生的男人只能给她婚姻,却没有爱。她还要带着别人的孩子,时刻 担心在某个瞬间就失去了一切。 绵延对母亲说,妈,你永远都是我的妈妈。 付梅终于崩溃在绵延的怀里,她不再是那个能说会道的女强人,也不再维持 整日戴在脸上的那张华丽的面具,她只是一个母亲,一个担心失去女儿的母亲, 仅此而已。 已入冬,太阳却异常耀眼,把整条路照得发亮晃眼。走进东来镇,踏上路边 的泥,硬邦邦的感觉,全然没有梦中的柔软。绵延觉得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计 南飞的掌心不可抑制着冒着冷汗,粘在绵延的掌心里,分不清究竟来自何人。 离茹家越来越近,计南飞睁着惊恐的双眼,转头望向绵延,从喉咙里发出的 声音有隐藏不住的惊愕,山,山妮,我们来这干什么? 绵延艰难地笑笑,握紧计南飞的手,轻声说,南飞,我带你回来了。 绵延忽然想到方子镜曾经说过的话,要么是计南飞说谎,要么就是你说谎, 总有一人对,你说是吗? 是啊,总有一个人在说谎。绵延多希望说谎的那个人是自己,可惜往往事与 愿违。 茹家妮把一切都告诉了绵延,不只有顾山,还有计南飞和山妮的一切。 由于没有父亲,山妮自小就被人指指点点,渐渐她害怕和人接触,成了自闭 的孩子。只有计南飞,计南飞是她唯一的光点。计南飞带着她走出那个小小的世 界,告诉她路边有美丽的小花,日落时天际会有绚烂的红霞。慢慢的,山妮开始 向大家微笑,会和邻家的小孩子玩家家,会帮镇里的大妈打水扫地,会拉着计南 飞的手四处欢奔。计南飞以为山妮早已是个健康的女孩了,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二十二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大学毕业的计南飞想带着山妮去外面闯荡, 山妮却希望可以留在东来镇。山妮是朵温室里的花,那一小点光亮已经成了她最 大的依赖,她不想失去,也不能失去,可是同时,东来镇是她的玻璃花房,孰轻 孰重,不分彼此。于是山妮选了她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办法。当计南飞抱住山妮 冰寒躯体的那一刻,计南飞疯了。一年后,治愈出院,计南飞便如人间蒸发般从 东来镇消失,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走到茹家门口,绵延却开始犹豫,计南飞矗在一边,一脸茫然,目光涣散。 忽然间,绵延拉起计南飞的手拼命往回奔,冷风在耳边呼呼地吹,刮在脸上 生疼,温热的泪一出眼眶便骤然变冷。绵延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干涩的 风灌进喉咙里,五脏六腑都似被冰住了一般。一路跑到镇口,绵延再也迈不动双 腿,靠在计南飞的胸前剧烈地咳嗽。 南,南飞,我们回去吧,回上海去,回我们的家里。 绵延。 绵延猛然抬起头,生怕自己听错了什么,却见到计南飞满脸泪痕。 南飞,南飞,我是山妮,是你的山妮啊。 计南飞吻去绵延的泪,低头喃喃,山妮死了,因为我,绵延,知道吗,她和 你一样美,可是因为我,她死了。 双眼一黑,绵延晕了过去。 醒来是在计南飞的家里,枕边是那张绵延日日带在身边的黑白照片,照片背 后有一行字,执手看日落。 执手看日落,是一个承诺,只属于山妮和计南飞。 留给绵延的,是另一行字。绵延,我想起了所有的一切,是你拯救了我。落 款,南飞。 计南飞又消失了,一如三年前从东来镇消失那般。 绵延逐渐喜欢上了日出,喜欢感受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的那一刻喜悦。虽没有 红霞的绝美,却能让人微笑。不知为何,绵延觉得,东来镇的日落异常凄美,可 是那里的日出却与上海的无异,一样潮气蓬勃,一样金黄灿烂。 一日看日出时,绵延抚摩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若有所思。 孩子,爸爸拯救了山妮阿姨,妈妈拯救了爸爸,可是谁来拯救妈妈呢? 爸爸会回来的。 绵延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从不知名的地方发出。爸爸会回来的。是啊,爸爸 会回来的,他还要回来拯救妈妈呢。 明日的太阳,将不再是昨日的那轮火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