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风起兮云飞扬,人民功臣回故乡。乡亲父老犯嘀咕:残废军人究竟伤在何处? 小山村沸腾了。 这个看起来很普通的江南山村虽小却不年轻,也不平凡,村口的状元牌坊和烈 士陵墓就是证明。明朝嘉靖年间曾出过一位状元,文武兼备,官至兵部尚书,是威 震敌胆的抗倭名将。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又出了一名红军将领,二十二岁当 上了师长,能征善战,令白军谈之色变,可惜二十六岁时就牺牲了。从此以后小山 村就再也没有出过什么象样的人物了。所以,当村民们得知战斗英雄董春龙光荣凯 旋时,全村就象开了锅一样,家家户户倾巢而出,男女老少一齐涌往村口。有双腿 不能行走的老太太由儿孙背着来的,嘴里念念有词似的:“龙伢子回来了。龙伢子 回来了 。”有哺乳期的母亲怀抱着婴儿一边喂奶一边跑来的。孩子们三五成群,叽 叽喳喳,蜂拥而来。后生们更是呼朋唤友,奔走相告,高喊着“春龙哥回来了。英 雄回来了。”向村口奔去。就连平时忠于职守的大狗小狗们,也不看家了,跟着主 人们大呼小叫地奔驰而来。 这是一个晴天,风和日丽,兰天上飘着几丝白云。金色的阳光如同美酒,把山 村的一切都灌醉了。历史悠久、庄严肃穆的用花岗岩建成的状元牌坊象刚喝了七、 八成酒的百岁老翁,颤颤巍巍地迎风而立。象蒙古包似的烈士陵墓上则铺满红光。 树叶的颜色也越发多彩了,布满全村各个角落的古樟、老枫树,阳光照耀着微风翻 动的树叶,一会儿呈黄色,一会儿呈褐色,一会儿呈橙色,好象有一个看不见的画 家,举着七彩巨笔,把山村当成一张画纸,在尽情地涂沫。 村民们早早地就汇集到村口的古戏台前的大坪场上。男女老少,人头济济。锣 鼓准备好了,一万响的鞭炮也准备好了。更准备了名叫“玩喜”的传统节目。“玩 喜”就是“傩舞”,也叫“跳傩神”“跳傩舞”。相传还是兵部尚书从宫廷里带回 来的。“玩喜”活动时间一般定于每年农历的正月初二至十四日,多在本族添丁、 中试、娶媳、招郎等喜庆人家作庆贺演出。表演节目丰富,流传下来的有“钟馗扫 台”、“天官赐福”、“七仙送子”、“魁星点斗”、“唐僧取经”等三十多个节 目。演出时,演员们戴假面具,绣画色衣,金枪龙旗;鼓乐齐呜,音调悠扬,委婉 动听,节奏明快,气氛热烈。 现在不是正月,而是秋收秋种后的闲时。也不是哪一家的喜事,而是全村人的 喜庆日子——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立了一等功的人民功臣回来了。全村人欣喜若狂。 “大风起兮云飞扬。。。。。。”白胡子老尊长高兴地哼起了古戏词。 “咱村又出了个精忠报国的好后生啦。”一位满口牙齿落光、说话不关风的老 婆婆说。 “听说阿龙挂了彩,成了残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以后过日子呀?”几位中年 妇女交头接耳。 “要好好庆贺一番。再振我们村的雄风。”村长下命令道。 于是,古戏台前的柱子上,挂起了一块又长又宽的红布横幅: “热烈欢迎人民功臣董春龙胜利归来!” 于是,村里决定为英勇立功、光荣挂彩的董春龙庆功,大摆筵席。 “咚咚咚咚锵!”“劈劈啪啪嘣!”突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人们抬头望,原来一辆披红挂彩的农用柴油小四轮已经过了双龙江的大桥,快 开到村口了,胸佩大红花和军功章的董春龙正向大家挥手。车上还有陪同来的县武 装部长和乡长。 董春龙南人北相,身材高大魁梧,浓眉大眼,相貌堂堂。他着一身崭新的军装, 虽然除去了帽徽领章,风纪扣却依然扣得严严的。他体格壮实却脸皮白净,不象是 从前线下来的战士,倒象是刚从军校出来的文职军官。看得出他很激动很高兴,一 只手举着军帽不停地挥动,另一只手不停地揩抹满眶的热泪,嘴里反反复复嚷着一 句话:“乡亲们,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乡亲们。”阳光下,他的一头又黑又粗又 硬的短发象钢针似的泛着光。 村民们蜂拥而上。早已戴好假面具的傩舞演员们一齐摇头晃脑地欢快地跳了起 来。他们今天演的节目叫“魁星点斗”,讲的就是一个古代武将为国建功立业的故 事。村长领头呼口号,一呼百应,喊声震天。 没等小四轮停稳,董春龙就跳下车,首先握住村长的手。村长拍着春龙的肩膀 激动地大声说:“春龙,好样的。你为我们村争了大光啦!” 白胡子尊长一把搂住春龙,泪花闪闪地叫道:“龙伢子,你就是我们村的新状 元呀!” 后生们一拥而上,把春龙围了个水泄不通。有拍他肩膀的,有攥他手臂的,有 紧紧握住他双手不放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春龙哥,你打死了多少敌人 呀?你炸毁了敌人多少碉堡哇?”弄得春龙不知道先回答谁。更有调皮的后生抢过 他的军帽,传递着你戴一下,我戴一下,好象那军帽带有什么仙气似的。 春龙的父母、妻子秀秀抱着还没满月的儿子龙龙站在人群外远远地望着春龙。 春龙一见,赶紧冲出人群,跑上前去,叫了一声:“爸、妈。”就对着秀秀手上抱 着的儿子亲个没完,并轻轻地叫了声:“秀秀,你好。” 小龙龙虽没满月,却长得虎头虎脑,小脸胖嘟嘟,红扑扑。 县武装部长眼明手快,举起照相机为春龙、秀秀和小龙龙三个人“喀嚓”一声 抢拍了一张合影。 春龙的母亲只是双手抚摸着儿子的脸蛋,一边笑一边流泪。 春龙的父亲先是皱着眉将春龙从头到脚摸捏了一遍,然后连叫了三声“好。好。 好。”即哈哈大笑起来。 “是大兄弟回来了吧,光宗耀祖哇。”突然,不知从哪个方向窜起一连声的女 高音。众人转头看时,却见是春龙的嫂子奋力挤进了包围圈。她人高马大,丰乳肥 臀,脸皮白皙。穿一件又长又大的白底红花园领羊毛衫,想包住那过度丰满的身子, 结果却适得其反,弄得全身到处园鼓鼓的。她土法上马,就地取材,从山上采了野 生的指甲花,把嘴唇和指甲染得红红的。她望着春龙笑了一下,也不再说什么,却 一把从秀秀手里抱过小龙龙,张开孩子的双腿,用手指挑起“小鸡鸡”说:“兄弟, 你真行。忙着当兵打仗,还没忘记给秀秀留下一个带把的!” 一句话,逗得众人笑了个前仰后合。 秀秀羞得把脸躲到春龙妈身后。 小龙龙的“小鸡鸡”忽然绷直了——孩子有尿了。 春龙嫂子笑道:“说行,还真行,就翘起来了。”又用手指一拨。 “唏嘘——”一泡尿象水箭般射出,直射到白胡子尊长爷爷长长的白胡子上。 众人又大笑不止。 白胡子尊长爷爷稍一楞,随即笑道:“唔,好,这是仙水呀!”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春龙高兴的脸色却忽然沉了下来,就象晴朗的天空忽而飘过一丝乌云。他望着 儿子的“小鸡鸡”,神经质似的绷紧了脸,紧紧地攥住双拳。好在他很快发现了自 己的失态,忙接过儿子举过头顶,大笑道:“带把的好,带把的好哇。有接班的啦。 长大了也去当兵,保卫祖国。” 众人并未察觉其中蹊跷,依然欢天喜地。 小龙龙“咯咯”直笑。 “小鸡鸡”鲜蹦活跳。 大家伙热热闹闹。 乡村宴会开始了。古戏台上下摆了三十六桌,一色的带古色古香的八仙桌,有 的桌上还超过了八个人,估计不下三百人。杀了两头猪,宰了五十只鸡鸭,捞了一 百多斤鱼。喝的是糯米冬酒。 男女老少,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说笑,行令划拳,讲古谈今,沸沸扬扬, 慷慨激昂,好不热闹!这样的盛事,真是百年未遇。白胡子老尊长说,据族谱上记 载,兵部尚书回乡省亲时,全村曾经宴庆了三天;而红军师长去参加革命队伍,则 是半夜悄悄走的。 春龙和父母、哥嫂、秀秀、小龙龙,以及武装部长、白胡子尊长爷爷、村长、 乡长共十余人围着戏台上两张八仙桌拼成的大桌吃。春龙先到每桌去敬了酒,各桌 也有不少来敬酒的。已经喝到兴头上了,男人们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女人们也显得 神彩飞扬。 春龙酒量本不小,性情又豪爽,今天心情又好,席间基本没停杯。稍稍吃了几 口菜,他又起身举杯:“我刚才敬了乡长和部长,现在敬村长。几年当兵在外,家 中大小事情多蒙村长关照。” 村长也起身举杯:“莫作礼,应该的。莫作礼,应该的。” 春龙正要干杯时,到各桌转了一圈、喝了个醉薰薰回来的春龙嫂子却猛地窜到 他的身后,抢过酒杯说:“兄弟,你别喝多了。 待会你睡到床上象死猪一样,怎么对得起久别的秀秀呢?” 一句话逗得大伙哄堂大笑。 秀秀羞得把头埋到桌子底下。 春龙思想没准备,一时也楞住了,只好趁着酒兴,哈哈大笑以掩饰。 春龙嫂子盯住村长:“村头,你别欺侮我兄弟老实。来,我代兄弟敬你。我一 杯,你两杯。” 村长:“这,这不平等嘛!” 春龙嫂子:“平等,男女能平等吗?真是。到了夜里,还不是你们男人在上面, 我们女人在下面嘛。” 大伙笑得喷饭。 县武装部长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 春龙爹正色镇住:“别闹了,别闹了。回到位子上坐下。村长是自己人。今天 的远客是部长同志。多谢你把我儿子送进家门。 来,我老汉敬部长一杯。” 春龙嫂子稍觉尴尬,即附和说:“爹说得对。我们大家一齐敬解放军,敬新时 期最可爱的人。春龙兄弟也要受敬。来,干杯!” 县武装部长与春龙重重地碰了一下杯:“董春龙同志,你现在是乡武装部长。 我们以后可要加强工作联系哟。” 春龙放下酒杯,霍地立起,习惯地行了个军礼:“是。请首长多多指示。” 县武装部长赶紧按住春龙双肩,请他坐下,笑道:“你也是首长,武装部长嘛。” 春龙不好意思:“我是乡里的。” 县武装部长:“不管县里乡里,我们都是部长。” 春龙嫂子又来凑趣:“那好,我敬两位部长一杯。” 三人又干了一满杯。 春龙嫂子滴溜着眼珠子注视了一会春龙,又望了望县武装部长。稍顷,她冷不 丁地问道:“春龙兄弟,嫂子问你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都说你负了重伤,住 了很久的医院,还不让家人去探望,又评了甲等残废军人。怎么看不出你受伤的样 子?兄弟,你伤在哪里呢?” 嫂子这几句话声调并不高,在春龙听来却无异于一声惊雷。 春龙毫无准备,一时张口结舌,手中的酒杯一抖动,酒泼倒在桌面上。 县武装部长马上反应过来,将塞进嘴里的一块肉夹出来,重重地咳了一声,认 真地说:“董春龙同志是伤在臀部,臀部。” 乡下人听不懂“臀部”究竟是什么部位,一个个似呆头鹅。 县武装部长用手摸着腰解释说:“就是腰部下面一点。” 春龙嫂子心领神会地说:“哇,就是屁股吧?” 县武装部长忙接口说:“对,对,也可以说是屁股。” 春龙悄悄地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一口倒进了喉咙,站起身,用两手拍打着屁 股大声说:“就是屁股,屁股。我就是伤在屁股上。” 白胡子尊长爷爷捻着胡须说:“屁股?屁股上是死肉。旧社会过堂打板子,都 是打屁股。怎么打,也不伤筋骨。” 县武装部长忙比划着说:“他这不是打板子。这是弹片。轰,炸弹爆炸了,弹 片插了进去,插得很深,很深。所以他是甲等残废。” 为了掩饰,春龙只顾喝酒。他悄悄地又独自喝了几杯。 春龙嫂子看在眼里。 春龙妈忙伸手按住春龙的手:“龙,别喝了。醉了酒要伤身子骨的。” 春龙已有几分醉意,囫囵着舌头说:“今天高、高兴,我心里,高兴。不,不 会,醉的。” 乡长一看这局面忙收场,举杯站起说:“不早了,来,我们大家一齐来,满堂 红,门前清。祝春龙回乡好好工作,再立新功。 干!” 酒席收了场,春龙的父母和爱妻秀秀心里的小鼓却没有收场,有心的乡亲父老 也在心里嘀咕:春龙究竟伤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