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夫妻不能同房。难言之隐造成难以言明的隐痛与误会。妻子在丈夫肩上咬了一 口:“你是不是看我生了孩子,就不喜欢我啦?” 春龙回乡,村里整整热闹了两天。应村民们的要求,春龙花了两个钟点讲了他 参战的经历,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老人们双目发亮,年轻人热血沸腾,妇女们热泪 盈眶。其实春龙也只是平平淡淡地讲了自己经历过的一件件具体事,从上级怎么动 员,自己怎么请战,怎么深入敌后,炸暗堡,抓舌头,直到战友们如何阵亡,自己 怎么被炸昏。除了自己受伤的部位没说之外,都是原原原本本、正正宗宗的事实, 一点描述夸张也没有。没料到,竟然有这么大的魅力! 春龙感到很欣慰。 人在狂喜热闹中容易忘记自己——自己的荣辱、喜悦与悲哀,甚至自己的存在。 但一旦沉静下来,思想中就会把自己凸现出来——这种时候,如有喜事,会情不自 禁地独自笑出声;如有伤心事,也会暗自悲衰,甚至默然落泪。 现在的董春龙,更喜热闹,最怕沉静。 到了深秋,院子里有阳光的时间比较短了,阳光也比较柔和了。那些小树的叶 子都黄了,枫树叶则染上了火红的颜色。古老的院墙呈现出一片凄凉的金色。这房 子怕是有一、两百岁了。房屋的门楣、屋檐多有彩绘傩象雕刻;屋内墙壁、窗棂、 柱础、椤头、档板、梁棚均刻有龙头、神鹿、凤凰、人物故事、花卉等图案,精雕 细琢,独具匠心。但在这时候,却给这个僻静的小院烘托出一种出奇的、令人伤感 的魅力。 白天与乡亲们、朋友们一起热闹,与父母哥嫂一起也是手里不停地做事、口里 不停地说话,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及至到了自己房里,与躺在床上的妻子和儿子 在一起时,也是一个劲地创造热闹,不停地向秀秀问长问短,好象要把分别几年的 所有事情都回忆起来展现出来。既动口又动手,一会儿用纱布给儿子揩去小嘴上的 泡沫,一会儿又喂蛋汤给秀秀喝。 秀秀是那种不喜言语的女人。她与春龙暗暗地相好三年多,却总共没说几句话, 春龙通过父母托媒人来提亲时,她也只是一个劲地点头笑。她既不说“你真好”、 也不说“看你傻样”那种热恋中女孩子们常用的套话。她的特点是运用眼睛。她的 眼睛不很大却格外地有神。那种神也不是通常所说的“水汪汪”,而是特别的会转 动。黑得不能再黑的两颗眼珠子就象两颗黑宝石,一刻不停地转动,用不同的转动 方向、速度和停留的方位来表达自己丰富的思想感情。比如,两颗眼珠子向同一方 向飞快地一转,然后定定地望住春龙,那意思就是说:“你亲亲我!”两颗眼珠子 连转两圈,停留在眼眶的左方,那就是说:“我受不了啦!”新婚之夜他们是开着 灯的。开头的操作也是“龙在上凤在下”。可是因为春龙身体太重又不得法,秀秀 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怕窒息而去,赶忙把转动的眼珠子停在眼眶的左上方, 春龙 立即会意。马上改为“凤在上,龙在下”。 现在秀秀做了母亲了,眼珠子转动的方式和表意也好象有些微妙的变化。她喜 欢春龙喂食物给她吃时把两颗眼珠子一会儿从春龙脸上转到儿子脸上,一会儿又从 儿子脸上转到春龙脸上,那意思是深情而多义的,好象在说:“怎么有了你和我睡 在一床,而后就有了他?”或者是说:“到底他象不象你,哪儿最象呢?”忽然又 “卟哧”自笑了起来,显然是想到了他们父子俩那最相象的根本处。 春龙被秀秀的闷笑吓了一跳。他好象感应到了秀秀这笑的含义。因为刚才,秀 秀从襁褓中轻轻地托起儿子的小“鸡鸡”让春龙摸一摸,春龙却当即手象触电一样 缩了回来。他自己也不解: 难道这是一种心理变态吗?好在秀秀没在意,可能是以为春龙第一次做父亲不 好意思吧。于是秀秀把转了一圈的眼珠子定定地望住春龙,春龙心领神会,于是轻 轻搂住她(他记住她是产妇),认认真真地吻了她一阵。 最难过的是秀秀和孩子睡熟之后,整个屋子都彻底地清静下来了。只听见母子 俩轻微均匀的呼吸声。这时春龙就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想到自己以后怎么跟爱妻 生活,他不寒而栗。想得疲倦了,他躺到秀秀的身旁。躺下前,他做好了必要的准 备,里面穿两条短裤,外罩一条长裤,把腰束紧。因为他了解自己的爱妻虽然少言 寡语却是聪明调皮。夫妻同床,有时是她先提出来。她却不说话,而是把小巧温热 的手悄悄地伸到春龙的裤裆里去—— 如果现在还这样,春龙不禁打了个寒噤。春龙刚躺下,秀秀却醒了。她先把手 伸到春龙的背上,在那几块伤疤上轻轻地抚摸。摸了好一阵,才问:“还痛吗?” “不,不痛了。”春龙不知怎么口吃起来。 “屁股上的伤还痛吗?” “也不痛了。” “没有伤着别处吧?” “没,没,没有。”春龙的声音简直有点颤抖了。他不由自主地将两腿夹紧。 一想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动作欠妥,就干脆坐起来,问道:“你想吃点什么吗?” “不吃。睡吧,乖!”她把他当孩子了。 春龙再也无法入睡。夫妻恩爱,耳鬓厮磨,长久保密是做不到的。秀秀休产假 期间虽然没有这种要求,但也无法保证她不会把手伸进他裤裆里去。若在月子里得 知这天大的坏消息,肯定对秀秀身体不利。怎么办呢?“三十六计,走为上。” 春龙干脆下床来,泡了一杯奶粉,一边喂秀秀一边说:“我同你商量个事,你 可得答应我。” 秀秀两颗黑眼珠望住他,眼皮连眨了两下,那意思是说;“你说吧,什么事我 都会答应的。” “我想明天到乡里上班去。” 秀秀点了点头。 “夜里我就在乡武装部睡。” 秀秀瞪着疑问的大眼睛。 “是这样,民兵集训,白天累,夜里赶回家太远了。” 秀秀闭起眼睛听。 “你坐月子,也得好好静养,省得我妨碍你。‘秀秀睁开眼睛。 “我一个礼拜回来一次,陪你说话。” 秀秀笑了。 春龙知道秀秀答应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春龙想,一个礼拜回来一次,接 触少,露馅的机会就少。他想不出根本的解决办法,就只能先对付一天算一天了。 春龙躺下,不露声色地把腿夹紧。“明天天一亮就动身。”他在心里暗暗地下 了决心。 毕竟是侦察兵出身,随机应变能力强。秀秀月子里,春龙的秘密没有暴露。现 在秀秀满月好几天了,到了非露馅不可的时候了。 本来春龙还想包庇下去,没想到弄出一个天大的误会。 满月的那一天晚上,喝了满月酒,秀秀服伺儿子睡着了,就宽衣解带准备睡觉。 春龙却还在东拾西缀地磨蹭着,想尽量拖延上床的时间。 这次秀秀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口。她一边脱去内衣,一边用双手按摩两个鼓胀 胀的乳房——儿子的粮仓,忽然叫了一声:“龙哥。”话音很轻、很软、很甜、很 暖和,就象一丝儿春风。可春龙却心惊肉跳。他象上杀场一样,依然只脱光上身, 穿着两条短裤和一条长裤,束紧腰带上了床。 秀秀是个实干家。他再不言语,一把抱住丈夫,猛烈地吻了起来,从嘴唇、脸 额到脖颈到胸部。一边吻一边慢悠悠地爬到春龙身上——她还是比较习惯“凤上龙 下”的操作法。 要是过去,春龙一定象一只猛虎,一团烈火,一阵狂风。然而现在不会——是 整个身体机能发生变化了吗?为了怕愧对妻子,春龙用一只手轻轻搭在秀秀腰间— —这腰因为生养孩子稍稍变粗了,另一只手轻轻摩挲她的头发。 这是一个阴沉的秋夜,外面刮着风,风声象一个临死的人在呻吟;一阵骤雨鞭 打着木窗,时而间隔着一段死一般沉寂的时间。 这样的天气使整个大自然都在受苦;院子里面的小树在痛苦地摇摆或者悲伤地 低着头;躲在枫树枝叶间的鸟儿互相紧紧地挤地一起,显出恐惧的神情。 秀秀属于暖水瓶那一类女人,外冷内热,外愈冷内愈热。她拼命地吻春龙,不 知怎么竟悄悄地落泪。那泪水就象蚂蚁一样在春龙的胸部上乱爬。 秀秀忽然火辣辣地望住春龙说:“你望着我的眼睛。” 春龙的眼光闪烁不定。 秀秀以异样的审视的目光扫视着春龙的全身上下。 春龙感到一阵温情,同时又感到一种烦乱。他显得很被动,很冷静,很拘谨。 这与过去的他相比,显然是天地之别,判若两人了。“秀秀一定在心里有所感觉了 吧?”他担心地想。 由不得春龙想下去,秀秀的那只小巧温热柔软的手向他的裤裆处悄悄地伸来了 ——很象一支小小的侦察部队深入不可测的强大的敌人的后方。 春龙不由自主地夹紧了双腿。 秀秀先是一楞,接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春龙一惊。 秀秀哭着坐了起来,两手不停地摩挲着胀得发红的双乳,一边哭一边说:“你 是不是看我生了孩子就嫌我了?” “这——”春龙感到天大的冤枉。 春龙也坐了起来,默默地望着她。 秀秀又靠了过去,将双乳贴近春龙的胸部,一句比一句急、一声比一声高地穷 追猛问:“你说,你说,你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我——”春龙无言以对。 秀秀:“人家都说,男人有了钱出了名就靠不住,会变心。我认为你不会,变 也没有这么快吧。”想不到不善言语的女人到了非说话不可的时候,竟也会口若悬 河、舌如利刃,“你回来,一上床就穿长裤,束紧腰,开头我以为你是在部队养成 的习惯——在野外露营怕蚊虫叮咬,后来我又以为月子里你是心痛我,克制自己。 可现在,你说,你说,你说呀?” 春龙说什么呢?他无话可说,只是好意地将秀秀抱紧。 不料秀秀却双手用劲推开他。 春龙不放手。 秀秀怨恨地瞪了一眼,在春龙的肩上咬了一口。 没有出血,却留下一排整齐而深刻的牙痕。 春龙不得不松开手。 秀秀:“我不要你抱!你肯定在外面抱了别的女人了。你不喜欢我了。我恨死 你了!”她忽然不哭了,眼里瞬间喷射怒火。 看来,越是温柔的女人到了过不去的关口就越是发狠。 屋外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响起了雷声,风雨更烈了。 南方的深秋很少有雷电。这天气真是又怪又坏。 春龙不由火起,握紧双拳,大吼一声:“你胡说什么?” 秀秀并不示弱:“我胡说?人家都看见了。你带民兵训练,教那些黄花闺女的 女民兵就特殷勤。身子靠得一点缝隙都没有,嘴巴都挨到女孩子的脸蛋了。” “你——”春龙气极,猛地一拳擂在床板上,“你听谁说的?” “嫂子说的。她不是外人。”秀秀一看春龙真发火了,不由话音低了八度, “她还不是为了你我好吗?” “嫂子?”春龙一楞,捏紧双拳吼道,“她胡说。她凭什么作践我。我这就找 她来对质。”说着,就要去开门。 秀秀叫道:“什么?深更半夜,你要去找嫂子?你疯啦?” 一句话提醒了春龙。春龙一拳擂在门上,气得直哼。她咬着牙,摇着头,从牙 缝里吐出几个字:“你作嫂子的,为什么凭白无故要害我呀?” 这个与自己一样牛高马大、虎背熊腰的女人,给春龙的印象不深。他与哥结婚 的时候,他还在读初中,不懂也不管这种事。 后来慢慢长大,觉出嫂子成了村里的“名人”,一等一的活跃分子。 吃,喝,吹牛,骂人,飞短流长——东家长,西家短,等等等等,都出了名。 就是一样不行——做事,特懒,不要说田里土里的活,就是家里本该由女人做的事: 做饭、洗碗、喂猪、洗衣,也全由哥哥“总而统之”——她还总爱在外人面前夸奖 矮小的丈夫是“总统”。还有一样有的女人也说她不行——只生女孩,不生男孩。 但她说是她的男人不行,若不信,就让她和别的男人试试,猛话说得叫人吐舌。也 有传闻说她和村长上过床,但没有当场抓获,不能算是个事。加上春龙父母也再三 否认此事,春龙就当是闲人无端向他们家泼的污水。因此,春龙对嫂子没有什么印 象,既没有好的印象,也没有坏的印象。他从来也不到哥哥家里去。他只在心里为 哥哥可怜,好象总觉得哥哥的矮小是由嫂子的高大压迫出来的,难道他们也是“凤 上龙下”吗? 现在,秀秀说是嫂子说了春龙的坏话。这是怎么回事呢?秀秀是绝对不会说谎 的。那么就是说,是嫂子在悄悄地跟踪他。她为什么这样做呢?他想起他回来的这 些天,嫂子总是对他特别的殷勤、热心,身前身后,问寒嘘暖,有时替他摘去头发 上的草屑,有时为他拍打身上的灰尘,不停地笑,不停地说:“春龙,你真有福气, 一生就是个龙子!”春龙只觉得那是一种大姐姐式的关心,虽然因为手上有活心里 有事没与她多应答,但心里却感到一种大家庭式的温暖。可是,她又为什么要在秀 秀面前说他的坏话呢? 女人的心,难道真是不可测么? 秀秀说的事,他都有。带民兵训练,就得面对面、手把手地教。对不易教会的 小姑娘,是得多启发几次。但是,决没有什么“身子靠得一点缝隙都没有,嘴巴挨 到女孩子脸蛋”的情况。何苦来?再说,他现在的春龙,有此心、有此能吗? 秀秀看春龙生了大气,紧握双拳,胸脯起伏,久久地不吭声,有些怕了,就又 恢复了她那温顺孱弱的本态。她聪明地将摇篮里的儿子抱到怀里。她怕春龙打她— —虽然从来没有打过她,但握了那么多年的刀枪,杀了那么多的敌人,从死人堆里 爬出来的人,会不会变得狠心了打她呢?再说她今天惹他生了大气了。她隐隐地感 到春龙与她是有些陌生了。她将儿子抱得紧紧的,心想:你敢打么?你不疼我,还 不疼你的宝贝儿子么? 秀秀想错了。春龙没有一点要打她的意思。这样娇美善良又为他生了个儿子的 爱妻,他爱都爱不过来呢,怎么会打她?他现在的痛苦,是没有办法、没有能耐去 爱自己的妻子。 春龙静静地下了床,一边穿衣一边轻轻地说:“嫂子的话,你不要信。”一边 要开门出去,想透透风。 秀秀一看春龙深更半夜要独个儿出门去,这比骂她打她还使她更难受。她立刻 闪电般地将儿子放回摇篮,跳下床,也顾不得自己没穿上衣,双手搂住春龙的胳膊, 尖叫道:“怎么,深更半夜,你要出去?” “我——”春龙来不及答话,春龙父母已经推门进来,挡在门口。风雨也跟着 进了屋。父母的衣服都被雨淋湿了。 秀秀慌忙披衣遮胸。 父亲严厉地:“深更半夜,你们吵什么!” 母亲伤心地:“我们都在外面听见了。”她望望春龙,“龙儿,你可别学坏呀! “父亲用凶狠的目光盯住已经当了父亲的儿子,心想:“别看你小子当了爸爸了, 在老子面前,你永远是儿子。学坏,你敢!” 一看这种阵势,秀秀倒紧张起来了。她护卫似的站到春龙身前,哀求地:“爸 妈,你两老歇息吧,没事,没事。” 母亲摸着秀秀的乱发,疼爱地:“他打你了?” 秀秀:“没有。” 父亲吼了一声:“打人?你敢!别看你是国家功臣,功臣也不能居功自傲,侵 犯人权!” 春龙看着这戏剧性的场面,心里想笑。他奇怪,父亲平时少说话,怎么一急, 竟说出几句响当当、文诌诌的话来,怕是当村民小组副组长炼出来的吧,真是“士 隔三日,当刮目相看”啦! 父母走了,屋子里静了下来。春龙关好门,双手把秀秀抱了起来,真诚地望着 她,轻声说:“秀秀,我没学坏,我心里有事。 我有话不好说,还没想清楚怎么说。这样吧,你明天晚上把这个灯泡换成一百 支光的大灯泡,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秀秀满怀狐疑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