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经济无情,政治更无情。隔行隔山,一个市场经济的弄潮儿,若蒙头蒙脑地投 入政治,可能连短裤头都输…… 保镖的生活和长途货运司机的生活是太不一样的。春龙是公司成员,每天接送 老板上下班,上班之后就在总经理室旁边的秘书室候着,不能走,因为一有事就得 出去,而有许多事是预先约好并列入了日程的,却也有许多事是突如其来的“计划 外项目”。 春龙又是老板的“家庭成员”,他吃住在老板家里。柳絮把春龙安置在五室二 厅套房靠门口的一间住,等于是家庭警卫室。工作内容也太不一样。老板出门,照 例带一位秘书小姐,但是保险箱却由春龙提着。与人约谈时,秘书小姐管交际、记 录等事,春龙却不远不近地离老板坐着,默察周围的动静,以防不测。回到家里, 除了擦洗车辆外,春龙没有事做,因为老板请了一个里里外外一把手的老阿姨,把 一个家料理得清清爽爽,有条不紊。柳絮把春龙的住房摆设得既简洁又实用,一张 双人床,一张小书桌上摆着一个小塑料书架,一个电视机,一个小音响。开始,春 龙回到家闲着不自在,总抢着做些扫地、拣菜之类的事。柳絮不让。柳絮找他认真 谈了一次,说:“董先生,你年轻,又有高中文化基础,要自己提高自己。”并给 他买了些企业管理方面的书,告诉他电视什么时间放这个节目,只要一边看书,一 边看电视讲座就容易学会。春龙很感动,他觉得柳絮是从最深最远处关心他。开头 他还拘拘束束地叫“夫人”、“太太”,后来就干脆改称“嫂子”。柳絮也直呼其 名“春龙”。这样,一下子拉近了距离,就变得更融洽了。 正在这个时候,柳絮把儿子胖胖领到春龙房里说:“胖胖,你跟董叔叔玩,他 当过解放军,打过仗,是战斗英雄,有好多好多故事呢。”男孩子天生喜欢听打仗 的故事,讲了一两次故事之后,胖胖就赖在春龙屋里不走,要跟“解放军”一起睡。 这倒也好,春龙觉得充实得多,特别是漫长的夜,有了胖胖,过得也觉得快多了。 工作生活都很程序化,时间性也很强,春龙长期在部队养成的办事准时、行动 敏捷的习惯正好派上了用场。陈锐对春龙很满意,所以试用期很快就通过了。 在签正式合同的前一天,陈锐交给了春龙一项奇怪的任务,实际上是一道考题。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外号叫“阎王”的个体户欠陈锐十六万元货款。这是一 个既不要脸又不要命的主儿,他不说还不起,也不说不还,就是拖着。催问急了, 就说:“要钱没有,要命你来取吧。”陈锐不愿为十几万元钱去对薄公堂,把自己 弄成了一个吝啬鬼的形象,但又不甘心让这种蛮汉得这么大的便宜,就问春龙怎么 办。 春龙问:“他有没有随手带钱的习惯?” 陈锐答道:“正是,这种低层次的经营者就知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连个银行 转帐都不办。他随身带的密码箱,一般都有二、三十万元现金。” 春龙再问:“他出外带不带帮手?” 陈锐答道:“不带。他自恃身高体壮,力大如牛,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春龙很有把握地说:“那好办,老板明天约他一下,你只要把我介绍给他就行 了。” 陈锐有些疑惑,不知春龙有什么绝招。 柳絮悄悄提醒春龙说:“你有没有把握?陈锐可是丢不起面子的。” 春龙轻轻地摇摇头,低声说:“放心,没事。” 第二天,陈锐约“阎王”到“园中园”餐馆,说有生意要谈。 “阎王”果然应约。 “阎王”少说也有一米八高,一百八十斤重。真是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穿的 西装很不得体,领带结打得过大。一张大嘴巴一天到晚油腻腻的。他见到小个子的 陈锐和比自己个子小一些的董春龙,根本不放在眼里。他左手提着保密箱,摇摇晃 晃走过来。 陈锐和“阎王”握过手后,把董春龙介绍给他说:“这是本公司新来的董先生。” “阎王”懒洋洋地伸出右手。 董春龙飞快地握住他的手。这一握不打紧,只见“阎王”忽然全身打抖,脸色 一下子白了下来。原来董春龙的绝招就在手上,他一使劲,直握得“阎王”的手指 骨节吱吱作响。 “阎王”知道碰上对手了,忙求饶说:“先生松手,有话好说。” 春龙不放手,也不说话。 陈锐已坐下来叫小姐上菜,眼睛故意望向别处。 “阎王”吃不住劲了,忙用左手打开保险箱,说:“先生,是那笔款子的事。 不必这样,我今天就是来还钱的。” 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从此,春龙在陈锐心目中的份量也更重了。他破例与董春龙签了一个为期十年 的合同,并还私下与春龙结拜为兄弟。没多久,春龙就成了陈锐的铁哥们。 但是,这对铁哥们不久就发生了分歧。 那是一个晚上,春龙随陈锐参加一个“文化沙龙”。出席沙龙的,大部分是这 个城市里一所大学和几所中专的高年级学生和青年教师,有好几个是长头发、大胡 子,自称为中国的“嬉皮士”。 再就是象陈锐这样比较知名的大款。这些人坐在一起,品尝着咖啡,谈论着大 事。他们从所谓的“一党专政”谈到“三权分立”,从反腐败谈到要重建政权,从 天安门谈到自由女神,一个个慷慨激昂,口沫飞溅。他们引用最多的消息都是来自 “美国之音”。尽管陈锐没有说什么话,但看得出他听得挺认真,而且在深深地思 考。 春龙开头没在意,以为他们是在谈论什么高深的学问,但后来从那些粗陋的咒 骂声中听出了问题的严重性。他觉得这很不正常,而且这些话离自己的思想有十万 八千里,甚至格格不入。好朋友就得真诚相见。在回家途中的车上,春龙提醒说: “老板,这种地方,你以后不要去了。” “为什么?”陈锐平静的反问。 “味道不对。” “什么味道不对?” “我感到会出事的。” “没事。”陈锐笑了笑说,“你是共产党员,我也是。我们这都是为国家为党 着想。你大概在部队上呆久了,信息闭塞。现在是到了历史的转折关头。谁掌握了 打开历史大门的钥匙,谁就是胜利者。”他停了停说,“这样吧,我不勉强你,你 以后送我到沙龙去,在门口等候就行。免得心烦。我知道,听不合自己口味的话, 心里是难受的。” “好的。不过我还是劝你小心为好。”春龙感谢老板的善解人意。后来,陈锐 再去沙龙,春龙就在门口阅读“嫂子”给他买的企业管理方面的书。 后来的事实证明,陈锐他们并没有掌握打开历史大门的钥匙。 不但没有掌握历史大门的钥匙,而且连自己家庭大门的钥匙也掌握不了。“北 京政治风波”过后没几天,陈锐就与伙伴们悄悄地跑到国外,连自己夫人也来不及 告诉。柳絮知道这件事,是在陈锐失踪后十多天,从枕头套中发现一张纸条才得知 的。 纸条是从笔记本上撕下的一页,这样写的:“我可能离开大陆,安定了再联系。 李先生是靠得住的朋友。”既无衔头,也无落款,可见出走时的匆忙和秘密。 这些日子,柳絮眼圈总是红红的。但她没有当着任何人的面哭过。 陈锐的公司由于资助敌对势力而被整顿了,总经理及主要骨干都换了人。鉴于 董春龙政治态度的明确和稳定,公司新领导保留了他的工作,但工作岗位作了更换, 不再给领导开车,也不当保镖,只开一辆为公司后勤服务的“双排座”,薪水也只 有原来双薪的四分之一。 董春龙没有悲哀,只有惋惜。他知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以及“一朝天子 一朝臣”等古话的威力。他惋惜当时陈锐没有听进自己的劝告和提醒。但“人各有 志”,这也是无法强加于人的事。 他想离开这个公司,离开陈锐的家,但终因受朋友之托而无法开口。陈平的友 谊,陈锐的赏识,柳絮的关心,给了他春龙最大的欣慰。他怎么能在柳絮最困难的 时候离开她呢?正在他苦恼彷惶之时,柳絮拿出了丈夫的留条给他看。当看到“董 春龙先生是靠得住的朋友”一句时,春龙砰然心动。被人信任是一种崇高的荣誉, 也是力量的源泉。这句话,实际上就是陈锐对他董春龙的嘱托,在个人最危难的时 候,把妻儿、把家庭都托付给了他。人到这一步,就是赴汤蹈火也应在所不惜了。 还好,尽管没有了陈锐在公司的收入,但柳絮在另一个单位的工作还保留着, 政治上也没有株连她。这是社会的进步。加上两口子多年的正当收入积蓄,经济上 还是过得去的。为了紧缩家庭开支,柳絮辞退了老阿姨——这位勤劳善良、阶级觉 悟高的老阿姨也有和柳絮划清界限之意。原来由阿姨做的事分别由柳絮和春龙分担 着。房子因为是买了下来的,用不着搬,也不用付房租。 所以,除了陈锐不在柳絮心里感到压抑外,这个家的门面基本上还和原先一样 维持着。 不过家庭内部人员的结构却是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人员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更加 微妙起来。过去,一家五人,夫妇和孩子,一位阿姨,一位司机兼保镖,各人的名 份清正顺畅,各人的职责界限分明,就好比大城市的多车道马路,大车小车,快车 慢车,各行其道,有条不紊。现在情况起了变化,丈夫走了,春龙是家庭里的大男 人,阿姨走了,柳絮得把家务操持起来。这样,各人上班倒也没事,一进了这个屋, 有时就发生一些混乱。由于分工不明,有些事两人抢着做,有些事就搁着没人做。 到弄饭的时候,春龙去开煤气灶,才发现柳絮早已开了,而且米也已淘好放在灶上。 春龙要去拣菜洗菜,又发现柳絮已蹲在盥洗池里两手飞快地忙碌着。吃完饭后,李 春龙要收拾碗筷,又发现柳絮早已吃完,站在洗碗池旁等着。就是有时候洗完澡, 春龙抽支烟歇口气后去洗澡间,也发现他的衣服包括内衣柳絮都扔到洗衣机中洗好 了。 这样,常常弄得春龙有些手足无措,无所适从。尽管柳絮常常一边做一边抛出 一句体贴的话:“你上班累,歇着吧。”春龙却总也感到不安。 人之间的关系和感情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由于爸爸不在,加上原先就厮混在 一起,胖胖打心里是把春龙当成靠山和庇护者。 有时候做错了什么事,妈妈要打他,他就自然地躲到春龙身后求救。春龙也就 自然地把他保护起来,替他求情,柳絮在心里也把春龙当成了靠山。过去丈夫在家, 丈夫是她的靠山。工作再累,回家一见到丈夫,疲劳先去了一半。如果再得了丈夫 一两句宽慰的话语,那倦意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晚上,夫妻作爱过后,柳絮或趴 在丈夫厚实的胸膛上,或靠在丈夫浑园的肩膀上,慢慢睡去,那是感到万分的舒适 惬意,万分地安全可靠,就好比远航的大船泊进了港湾,辛劳的小鸟落在了大树上。 现在丈夫不知去向安危。他说:“安定了再联系”,是说他自己落了脚再联系呢, 还是等整个局势平静下来再联系呢?几个月过去,怎么还没有消息? 是不是丈夫已安下身来,只是因为怕连累自己而暂不来信呢。为此,柳絮开始 总是彻夜难眠。后来慢慢习惯了。但一躺在床上,床上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荡荡的。 只有看到春龙在这个家的时候,她心里才觉得踏实些。 春龙的感觉则主要是一种责任。与一个丈夫不在家的少妇和她的孩子朝夕相处, 同室共住,同桌共餐,他总觉得不是滋味。 他感激陈锐,喜欢胖胖,同情和尊重柳絮。但是,每当看到或感觉到柳絮那温 热的目光,他身上就好象有好多虫子在爬。过去,他清晰地悟到这目光是一种大嫂 对叔子式的关心。现在,他好象感到了里面有一种复杂的成份。对此,他感到恐惧。 他想走,但又走不了。后来的一桩事件证明,他根本就不能走。他必须对这个家庭 继续起到保安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