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心病还须心药治。治不好就彻底放松一次——人生难得一赌。赌它个痛快淋漓。 一次不赌未必好汉,适时戒赌更是英雄。 自从遭黑鹰劫祸以来,春龙落下了两块心病:一块心病是黑鹰兄弟留条上的两 段话:“我们无意于多要,因为我们希望贵公司大大发展,以利今后加强联系。” “愿我们特别的友谊长存。”春龙想,一次就要了十万美金,还说: “无意于多要”,还要“友谊长存”,他龙公司经得起几次这样的光顾呢?说 不定哪一天,他们开价一百万美金,那龙公司就垮了。他注意看了最近的电视新闻 节目和街上的布告,都说破获了一个叫“黑鹰”的劫匪团伙,三兄弟都被警方击毙。 佳佳细看了布告上被击毙的劫匪照片,觉得没有一个人的面容是自己认识的——因 为其中一人是摘了面罩和她近得不能再近地面对面地谈过话的。她至少应当认识其 中的一个人。这就使春龙感到可怕。他不知道究竟有几个“黑鹰”?“黑鹰”什么 时候高兴再来光顾一下子?再说,他董春龙也不相信什么“仁慈的黑鹰兄弟”,既 然当了劫匪,还有什么“仁慈”可言?难道说,凭白无故地索要别人的劳动成果叫 “仁慈”?自己虽然遭了不幸,如果把不幸转嫁给他人——就好比别人偷了我的车, 我就去偷别人的车一样——这能叫“仁慈”吗?如果这样,还有什么公共秩序可言 呢?那就国将不国、社会也就不成其为有秩序的社会而成了无政府状态了。按这个 理推论,他董春龙也应当说遇到过不公正的对待。但,他不这样看。他不把这种不 公正放在心上。他从自己颠簸、坎坷、蹉跎的岁月中,感到世上总还是好人多。到 了关键时刻,好象是玉皇大帝(西方叫上帝,反正都一样)总会派好人下来帮助不 幸的人度过难关。象战友们、华氏爷孙、莎莎、柳絮,都帮过他春龙不少忙。所以, 春龙思来想去,比照中国外国,总觉得‘黑鹰“这种做法不值得称道。要么,你就 看准社会变动“杠杆的支点”,立足于革命,创造性地改变社会;要么,你就认清 这个社会,找准自己在这个社会中的位置。能力不论大小,都可以做有益于社会的 事业。再要么,你就看破红尘,循入空门,与世无争,默默度过自己的一生。象 “黑鹰”这样以破坏社会安定和别人的幸福为代价来补尝自己的失去,春龙认为是 不道德不仗义的行为。 也许是东、西方的价值观念不同吧,他对佳佳母女和沃里扬诺夫大叔对“黑鹰 兄弟”的同情感到困惑,这种困惑有文化的、国度的、地域的、民族的原因,可以 说是根深蒂固、刻骨铭心的。所以,春龙的这块心病也就难以剔除,并与日俱增的。 另一块心病是:佳佳在劫匪住处的那令人费解的一夜。佳佳俯在春龙胸脯上讲 述的过程,按理说是可以相信的。实际上也可能就是那么回事。因为作为纯洁的姑 娘家佳佳,也不可能一下子编出这么生动的故事。但从春龙此时的心情来看,却又 是疑点密布:一是黑鹰中的一人既然已经把佳佳掼到床上,在那样一个人不知鬼不 觉的密室里,男人既然已经升腾了这种欲火,怎么竟会被佳佳的几句大骂就给镇住 了呢?二是佳佳说到的那位好象哑巴的老太太,专管送饭送水,却又能用眼光“带” 走那劫匪。能够支配、指挥劫匪,那么她就不是端饭送水的角色。再说,劫匪的生 活是动荡不定、担惊受怕的,又怎么能容纳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太太作它的成员呢? 佳佳讲述的经过本来是客观存在、合乎情理的,但经春龙这么左斟右酌、上推下敲, 疑点越来越多。 而且正如寓言《偷斧子的人》,越疑心也就疑点越多。再用这种怀疑的眼光去 看佳佳,也就觉得佳佳表情举止似乎都不太自然了。每次与春龙亲热时,佳佳总是 主动的、热烈的,这在过去春龙看来是完全自然的,西方女子一般都比东方女子开 放、热烈、外露,性要求强烈。现在春龙却似乎觉得佳佳有些矫揉造作,好象是 “此地无银三百两”。她是不是有什么隐痛瞒着我呢?是不是她被迫与那个人“好” 过了,因为怕伤害我春龙,怕影响她与我春龙的感情,才编出这么样一个故事来自 园其说呢?要知道,佳佳毕竟是有中学文化水平的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又正是喜 欢读一些惊险小说、脑子里想象力异常丰富的年龄,又有了性生活经验,编出这么 一段故事应当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吧? 这样的胡猜乱想,春龙把自己置于一种困惑的境地。这种困惑的结果,是使自 己心神不宁,甚至感到危机四伏。有几个晚上,佳佳就靠在他的肩膀上酣睡,他却 连着做了几个恶梦。这些梦大体上情节相同,要么就是黑鹰兄弟开枪将他春龙击毙, 然后将佳佳抢去三兄弟轮奸,佳佳反抗无效,痛苦万状。要么就是佳佳先与那人调 情,然后两人一起举枪向春龙瞄准,希格玛竟在旁边指挥发令大吼一声:“放!” 这些梦春龙后来想起来自己也觉得荒唐,但被恶梦惊醒的那一刻,却是神情恍惚, 吓出了一身冷汗。有时还把佳佳也吵醒了,连问:“龙,怎么啦?龙!”说着,紧 紧搂住春龙,连连吻着:“龙,你醒醒,龙,你是不是病了?” 春龙这才觉得自己好象真的是病了。他轻轻地搂住佳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以后,春龙好象成了另外一个人:早睡晚起,没精打彩,容貌不修,衣着不 整,茶饭不思,神情恍惚,呵欠连天。几天下来,人也好象瘦了许多,黑了许多, 也憔悴了许多…… 佳佳母女和沃里扬诺夫大叔很是担心。 夜晚与佳佳同睡一床,春龙也是索然无味,无所作为,尽管佳佳主动积极也是 屡遭婉拒。佳佳感到很委屈,很伤心。 一天晚餐,春龙只喝了一碗玉米粥,脸也不擦,脚也不洗,就早早地躺到床上 去病恹恹地辗转返侧。佳佳同妈妈和大叔共商对策。 三人对春龙的表现均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会为十万美金这么伤心动肺的吧?看平时他挺大方的,待我们也不错。 看气质,也是一个赢得起输得起的男子汉。我看不会。再说,古老的中国是个重义 轻利的国家。他们的大圣人孔子就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春龙是大大 的君子,岂是十万美金能使他失魂落魄的?”沃里扬诺夫曾对中国有些研究,自言 自语似的说。 “可是,他为什么这么萎糜不振呢?我昨天陪他去医院作了全面检查,没有发 现他有什么病。”佳佳说。 听佳佳一开口,好象给了沃里扬诺夫什么启示。老人注视着佳佳问道:“晚上, 你们亲热吗?” “没有。绝对没有。”问到伤心处,佳佳“呜呜”地哭了起来。 希格玛不知所措。 大叔却哈哈大笑。 母女俩吃惊地望着他,以为他突然得了什么怪病。 沃里扬诺夫笑道:“佳佳,你刚才的话就是问题的答案。你看我这个号称‘中 国通’的,差一点忘了,中国还是一个非常遵守传统的神秘的国家。古时候的中国 有许多怪事,比如皇帝可以拥有许许多多的女人,一般普通人也可以找几个妻子, 但妻子却只能找一个丈夫,叫‘从一而终’。女人的不贞被视为天大的过错。我想, 作为一个中国人,那怕他是一个英雄,龙的思想也跳不出这个框框。因为佳佳被黑 鹰兄弟俘去两天一晚,龙是不是怀疑有所谓的不贞呢?”他突然问佳佳:“你同他 说过什么吗?” “我把一切细节都告诉他了,包括黑鹰老大要跟我睡觉,被我骂走的事。” 佳佳一五一十地诚恳地说道。 “这就是了!”沃里扬诺夫恍然大悟道。 “那怎么办?要不要进一步跟他说清楚,就说佳佳没有那么回事。就是有,也 没有什么。她不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吗?”希格玛担心地说。 “要是这样那就更糟啦!”沃里扬诺夫很有把握地说,“因为他把这件事看得 很重要。你越说没有他就越疑心。你若说有这事也没什么,那不要了他的命吗?你 要记住,他不是匈牙利人,而是中国人,中国人和匈牙利人是不一样的——中国是 世界上最古老的国家之一,很伟大,很神秘,有些事也很难理解——” “我可真的没有。有,我就会跟他说的。”佳佳的神态是巴不得把心掏出来。 “是不是就没办法了呢?”希格玛发愁。 “有办法。”沃里扬诺夫站起来踱步,好象脑子这么一急,急中生智,把他曾 经在外交部学到的有关中国的知识都调动出来了,“这种病叫心病。中国有句古话, 叫做心病还须心药治。我想咱们就来一个用中国人的心药,治中国人的心病。” “中国人的心药?”母女俩不由齐声问。 “对。中国古代有个大军事家,叫孙子,他写了一本书,叫《孙子兵法》,里 面就有声东击西的这条计策。” “声东击西?”母子俩更是不解。 “就是转移他的注意力。”沃里扬诺夫沉思良久问道:“你们倒是说说,转移 一个男人注意力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女人!”母女俩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哪不行!”沃里扬诺夫拚命摇头,“那不是害了佳佳吗?再说万一他痴心跟 另外一个女人走了,那不把我们三人都害了吗?” 母女俩无言。 沃里扬诺夫斟酌再三,下结论似的说:“男人的共性是好胜。好汉更是如此。 战场上、市场上、情场上都一样。春龙这三场都经历过。但还有一场,他可能没有 经历。” “什么场?” “赌场。”沃里扬诺夫认真地说:“佳佳,你明天陪春龙上帝国饭店去,陪他 去赌一场。输赢不要紧。主要是让他去搏一下,彻底地放松一下,转移一下注意力。” “好的。”佳佳认识到了工作任务的重要性,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古老雄伟的帝国饭店,座落在布达佩斯中心一条繁华的大道旁,不远处就是著 名的步行街、伊丽莎白大桥和马扎尔人为之骄傲的多瑙河。帝国饭店高七层,上面 的钟楼和雕刻很精美,基座的巨石因年代的洗刷已变成灰褐色,看上去整座楼宛如 一座堡垒。帝国饭店赌场是由德国人经营的,它是布达佩斯最有名气的赌场。帝国 赌场开张伊始,曾与匈政府有约,唯准外国人入,唯准西装革履者入。后来为了多 收税,放宽政策,西装革履免去,衣帽整洁可矣,以吸引更多的“国际友人”。 董春龙从来没有上过赌场。这不要紧,帝国赌场有鉴于中国朋友太多,特聘下 几位中国雇员,专门为中国人讲解轮盘赌、二十点等玩法,介绍赌场规则。这样, 春龙听过一遍,也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 本国人不能入赌场,所以佳佳只能在门口迎送。 人走运,土变金。春龙虽然是新手,又是单枪匹马入场,可财运来了挡不住, 没想到第一天小试身手,就赢了一千八百马克。 春龙高兴极了,出门时把赢来的钱统统往佳佳手上一塞,举起双拳连叫了几声: “OK!”,搂着佳佳猛吻了一阵。回家一进屋,十多天来第一次一口气喝了三瓶啤 酒,吃了两份沙拉和三明治,还借着酒兴放开喉咙唱了一首《兰色的多瑙河》,就 早早地抱住佳佳上床歇息,一晚上“战斗”了四、五个回合。 佳佳如饥似渴,快活得要命。 沃里扬诺夫见计策见效,也高兴得胡子直抖,也喝了一瓶啤酒后上床,搂住希 格玛“战斗”了一回。 可是,大叔本想达到转移春龙的注意力即可,不想已由不得他了。 第二天,沃里扬诺夫建议春龙去打货时,春龙高举双拳,意犹未尽地说: “不,不。上帝国饭店去。佳佳,我们走!” 输了钱想赢回来,赢了更想再赢些,这就是赌场的魔力所在。历史悠久、久盛 不衰的精髓亦在于此。爱金钱,爱最省力地获得金钱,爱永无止境地越来越多地拥 有金钱,人类的这点劣根性在赌徒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看来,作为赌徒的董春龙 也在所难免。 就这样,一连十几天,春龙到达他生命兴奋曲线的最高峰,他完全进入到一种 “物我两忘”的境界,只剩下那个转起来煞是好看的轮盘和鲜蹦活跳的骰子在脑子 里乱晃。每天战斗到深夜一两点钟才打道回府。佳佳每天送迎,共享喜愁悲欢。沃 里扬诺夫和希格玛则一边小心地照应着生意,一边担心地望着春龙来去进出。 “功夫不负有心人”。十八天下来,起起伏伏,时赢时输,结算下来,李春龙 共赢了八万八千马克。这真是赌场上少见的成功者,何况是个初次下海的新手。 正当大家以为春龙还要大筹码往下大赌时,他却在家里郑重宣布,金盘洗手, 不上赌场,全心全意地操办生意。 三个人一听,高兴地不知说什么好,搂住春龙亲了又亲。 “你是遵守中国人的格言:见好就收。”沃里扬诺夫拍着春龙的肩头说: “能做到见好就收是不容易的,要经得起诱惑。龙,你真不愧是个英雄!” 可是,他们三人谁也不知道,赌场虽然赢了钱,春龙的心病却未能根除,他只 是把自己从困惑的泥潭中拔了出来。他暗暗地下定决心:要回祖国、回家乡去一趟。 也许只有到生我养我那块热土上,才能发展自己的事业,才是自己最终生根开花结 果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