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看似大团圆,并非大团圆。想要结束,又难结束。“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 园缺,此事古难全。”荒唐人有荒唐人的去处——荒山野墓。 英雄自己却不知下一步走向何方? 春龙回家乡时,特意绕了一个大弯,专程去看望华而价、华玉姿爷孙俩。春龙 把华老大夫视作恩人。这一点也不过分。春龙命运多桀,时灾时难,或起或落,这 中间华老大夫帮了他两次大忙,前一次是治病,后一次是治伤。“滴水之恩,当涌 泉相报”,这是龙的传人的传统美德。 他们到达华氏诊所,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辉给小楼抹上一层金光,几对归 鸟无声地飞进屋后的小树林子里,显出格外的安宁、静谧。大门敞开着,厅堂没有 人。春龙走进大厅叫了两声“华老大夫”,老人才从里间走出来。原来他躺在“不 倒椅”上闭目养神。几年不见,老大夫显得苍老多了。头发、眉毛、胡子全白了。 不过精神矍铄,三发全白,更显出神医的风骨。他见是春龙,高兴得双目放光。话 音仍然象铜钟似的带有回音。老人从里间出来,春龙放下行李迎上去,胳膊扶着胳 膊,眼睛望着眼睛,热泪在眼眶里打转。 佳佳人生地疏,却反映敏捷。她见屋里没有第三人,赶忙倒了三杯茶,和春龙 一起坐到老人身边来。 春龙送上礼物——一大包西洋参。这礼物可作双重用处,一是老大夫自己可以 用来补身滋神;二是可用它去救治病人。所以老人见此礼物,细心察看,心花怒放, 更视春龙为知已。他双手捉住春龙一只手,不断地拍打着他的手背说:“阿龙,最 知我心的是你呀!现在各种参很多,但野生的少,药性好的少。你从国外带回来的 这些参,是上品,是佳品。用得着、用得着哇!” 坐了一阵,不见“华尔兹”,春龙就问:“玉姿呢?” 老人大笑起来,高兴地说:“这丫头,到省城进修去了。去省中医学院学骨科、 伤科。读研究生。她呀,嫌老朽的医术落后了。哈哈!” 笑着笑着,老人突然又沉下脸来,皱起眉头说:“阿龙,你还记得一个名叫阿 巧的小伙子么?” 春龙点头:“记得。我正要找他呢。” “你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怎么啦?” “唉,这个阿巧,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哇!” 老大夫讲起了阿巧的故事。原来,阿巧与春龙分手后,仍然一如既往地做着那 种丑事,而且愈演愈烈,折磨女人的方法也愈来愈怪癖。结果恶有恶报。他遇上了 一个烈性女子,在被他摧残得忍无可忍之时,乘他不备,将他那件东西剪了下来。 阿巧当时晕了过去。有人帮他止住血后,他醒过来,还不忘检起落下的那一段,当 夜乘出租车赶到华氏诊所,请求华大夫帮他接上。华大夫一看,情况严重,自己没 有能力进行这种手术,但是保证治好他的伤口,正常排便没有问题。阿巧又问,目 前国内有没有办法。 华大夫说据他所知目前国内还不行,西欧有些国家能做这种手术。阿巧一听, 笑了笑,不再言语。谁知,第二天一早起来,发现阿巧吊死在小树林子里。病房里 留下一份遗书,留下身上随带的一万五千元钱。遗书上只说,这钱留下做丧葬费, 请华大夫找人把他埋在这公路边,那一段要和他的身体埋在一起。墓前要立一块碑: “荒唐人之墓“。此外,再也没说别的什么。 至于他家在哪里,对父母兄弟亲朋好友的交代,一概没有。华大夫默默地照办 了。末了,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真是千古奇闻!” 春龙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只觉得毛骨耸然。 由于老人讲的是南国方言,佳佳则听得一头雾水。 第二天拂晓,春龙偕佳佳起了个早,按照老大夫的指点,找到“荒唐人之墓”。 墓上的草已有几寸高了,墓碑上的字却很清晰。春龙在墓前默默地站了一阵,采了 一大束野花插在墓顶。阿巧短短的一生,不就是喜欢寻个野花,结果死在野花上吗? 佳佳拍了一张照片。这次她随春龙来中国,准备拍摄一系列的照片,回去后办 一个题为“神秘的中国”的摄影展览。她问春龙墓里是什么人? 春龙用匈语说,是一个好朋友,被绑匪杀死了。 佳佳立即想起自己的遭遇,惊恐地伸了伸舌头。 春龙到达华氏诊所的第二天,突然接到莎莎的电话,说她已和陈平打了结婚证, 要同春龙一道到他家乡去旅行结婚。春龙又惊又喜。 出发的这一天真是热闹非凡。莎莎从公司开了辆十几座的豪华面包车来,还同 车带来六位公司的小姐——莎莎说她们是专程去山村旅游的。而小姐们则说她们是 送女老板出嫁的,即做“伴娘 "。车头上披了彩绸,车厢里贴满了用彩纸剪成的双 喜字。录音机里播放着喜乐。客观上给了春龙一种衣锦还乡的气派。想到莎莎的这 一番深情厚意,春龙心里热浪滚滚。 披红挂彩的面包车在欢乐中前进。热闹觉路短。下午五点钟光景,面包车就到 了双龙山前。远远地就望见山下村口边,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高楼大厦。昨天晚 上,春龙和乡里通了电话。新任乡长听明情况后,激动得一连说了十几个“欢迎 “。并告诉春龙:山下溶洞已开发成省里的旅游景点,建了个“龙宫洞”宾馆,这 五个字还是省长题写的呢。他让春龙直接把车开到宾馆。春龙举目细望,见高楼上 一片彩旗和一条大横幅。路是新开的,尚未铺柏油。春龙叮嘱司机“慢一点”。话 未落音,就听见前面传来喧天嚣地的锣鼓声和鞭炮声。显然,对面已经看清了“目 标”,有把握地提前奏起了迎宾曲。 面包车在高楼前停下,立刻走来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春龙猜出是乡长,就赶 忙下车握手。春龙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将“党费袋”交给他,请他转交给党组 织。乡长双手郑重地接过,激动地说:“董春龙同志,你不但是爱国华侨,还是优 秀党员啦。”春龙对乡长把这两种身份都加在他身上,感到都不妥贴,但又不好说 什么,只是笑笑。来欢迎的有上百人,大多数春龙都认识,只是长大了的孩子对不 上号,毕竟离家七、八年了。人们热情地接行李,簇拥着这支十几人的“杂牌军” 进楼去。许多人昂脖瞪眼盯住洋太太,惊得佳佳不知如何是好。 春龙抬头一望楼前红布白字横幅,竟是这样写的:“热烈欢迎爱国华侨董春龙 先生回乡探亲投资支援家乡建设!”春龙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挪不动脚。原以为乡 长只是随口说说,没想还成了标语。春龙蒙头蒙脑地问乡长:“我怎么成了爱国华 侨?”不料乡长兴冲冲地连拍他的肩头,“哈哈哈”连笑十几声:“你在外国呆了 十来年,赚了钱回乡搞建设。你不是爱国华侨,难道是卖国华侨不成?”典型的答 非所问,春龙哭笑不得。他又注意地四周一望,竟没有见到他家一个人。父母没有 来,秀秀龙云没有来,龙龙也没有来,哥嫂也没有来。这里离家只半里路,这是怎 么回事?春龙不由心里一沉。 进屋刚坐定,一位白发驼背老人拄着拐杖摇摇晃晃走来向春龙扑去,连呼“龙 伢子!龙伢子!你回来了!”春龙定睛一看,原来是白胡子尊长,几年不见,竟老 成这个样子了。春龙扶他坐到自己和乡长之间,老人家只顾自言自语地说:“龙伢 子,都说你出国发了洋财了,发了大财了,你的钱能够买下几个县了。你总算成气 候了!你记得,你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们是出人杰的地方,过去出兵部 尚书、红军师长,如今又出了你——大家叫你爱国华侨啦!你了不起呀!春龙,你 为祖宗争了光啦!我们双龙山显灵啦!”老人说得动肝动肺 ,口沫飞溅,手足舞蹈, 引得全屋的人都大笑起来。 春龙应接不暇,憋得满面通红。 春龙决定,当晚由他请客,除了乡里领导、村中显要,全村每户来一个代表。 好在宾馆餐厅原本就有二百人用餐的设施,加上乡长早做了准备(乡长原计划第一 餐由乡政府请),安排肯定不成问题。春龙自己再三拜托乡长,今日的晚宴,酒菜 要上家乡最好的,酒要喝够,菜要吃好,饭要管饱,以表达阔别多年归来的游子对 乡亲们的深情厚谊。 饭前的这一段休息时间,乡长又安排了跳傩舞。今天演出的是节目是“唐僧取 经“。乡长是意思是,春龙也是从国外取了“经”回来的“唐僧”。 十几个人戴着面具手舞足蹈,鼓乐齐鸣,气氛热烈好象过大年一样。 佳佳顿觉新奇万分,操起照相机,“咔嚓咔嚓”照个不停。 春龙同佳佳打了招呼,又同陈平、莎莎悄悄嘀咕了几句,就独自一人开着面包 车回家去。这一段公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车子就象跳迪斯科一样。春龙心里忐 忑不安。他想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以致一个人也没来?他问过乡长,乡长说 他家平安,没出什么事。这反而使春龙更感到不安:一个人不来,问题可能更大了。 车子在厅堂门口停下。门大开着,里面灯火通明,但没有动静。春龙下车进屋 一看,原来一家人已经围着一张八仙桌坐定了。上首是父母,左首是哥嫂,下首是 龙龙和龙云、秀秀生的女儿龙妹,右首是秀秀一个人。 桌上摆着一壶冬酒和满桌的酒菜,热气腾腾,却没有一个人动筷子,显然是在 等他。春龙进门楞了一下,即大叫“爸!妈!”全家人立即欢叫起来。 父亲大笑道:“春龙,我知道你就要进家门了。来——”指了指秀秀身旁的位 子:“坐下,宾馆在办大宴,你先在家里吃一点再去。这里有你的父母,你的原配, 你的儿子,你的哥嫂。有生你的,有你生的。第一口酒你应当在家里喝。”听了父 亲一席话,春龙顿觉心里暖烘烘的。他二话没说,入了席,并未坐,就端起斟好的 一盅酒说:“爸,妈,哥嫂,秀秀,来,我敬你们一杯。”父亲打趣道:“不,你 先坐下,每人敬一盅。”父亲从来不跟春龙逗趣,春龙心里诧异,抬头细细地望了 各位一眼,才明白隔了这么些年,全家人的精神面貌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父亲满 面红光,声若洪钟。母亲气色丰润,好象年轻了好几岁。秀秀过去白晰的脸蛋变得 黑里透红,显得比过去坚毅老练了许多。哥哥比以前壮实,神情开朗。只有嫂子显 得比以前瘦弱、苍老,但眉梢眼角也全是喜气,就好象《聊斋》故事中那个恶媳妇 被狐仙惩治过陡然变善了一样。龙龙已显出一个小伙子的雏型。龙妹也有桌子高了。 父亲看春龙以陌生、奇怪的目光看着全家人,又“哈哈”笑了几声,解释说:“龙 儿,你出去多年,家乡变化大,家里变化也大。你在国外发了大财,我们在家里也 发了点小财。村里搞旅游建了宾馆,修了大马路,每月有好几万游客。我们家在龙 宫洞门口开了个小店。龙云负责打货——你看他前天上县上打货去了,明天才回。 秀秀和你妈坐店。我和你哥照看田里土里、鱼塘果林。一大家子一年收入也好几万 呢。”春龙问:“合家了?”父亲说:“没有。统一管理,分开经营,责任承包。” 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春龙暗地里想,只几年时间,爸爸倒成了一个农民企业家 了,家里也真正幸福美满了。”心里一高兴,连着向每个人敬了一盅酒,又说了一 会儿话,这才张罗上车。 春龙嫂子不能走路,拄了单拐,还要丈夫搀扶。上车时,秋龙干脆将她背了上 去。秀秀牵着龙龙,春龙抱着龙妹,两老口手牵手断后。一家人上车坐定。春龙把 龙妹交给秀秀,让龙龙坐到驾驶室旁边。打开油门上路。 车正开着,龙龙突然怯生生地说:“爸,我长大了跟你学开车。” 春龙抽出手轻轻拍了儿子一巴掌:“傻伢子,你长大要学开飞机,开车算什么!” 全家人到达宾馆时,刚好酒菜正摆上桌,客人已落了座,大餐厅里闹烘烘地一 派喜庆气氛。春龙把全家人向佳佳和陈平、莎莎作了介绍。大家一一握手。只有春 龙父亲不习惯握手,抱拳行礼,弄得佳佳莫明其妙地瞪大眼睛。当春龙把秀秀介绍 给佳佳时,佳佳眨了眨兰眼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对方,对春龙用匈牙利语问: “她就是你的前妻?”春龙点头。佳佳大大方方地拥抱了秀秀,久久地注视着秀秀 的眼睛,用汉语一字一板地说; “大姐,很高兴认识你。春龙向我介绍过你。你好样的!我祝你幸福!”秀秀 虽然心里大吃一惊,也涌起一腹酸涩的滋味,但脸色仍很沉着,望望佳佳,又望望 春龙,平静地答道:“谢谢!好妹妹,我也祝你们幸福。”秀秀这几句宽厚得体的 话,赢得了莎莎、陈平等人久久地注视。 佳佳主动走到两位老人跟前,用不太顺畅又带洋腔的汉语说:“爸爸,妈妈, 你们——好。” 春龙妈只是张大嘴巴笑,不知说什么好。春龙爸却双手握住洋媳妇的手说: “你好哇,孩子。你象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的那个白求恩大夫一样,不远万里,飘 洋过海,——”他不知道匈牙利和中国之间并不隔洋隔海,“来到我们中国。我们 两老高兴啦!”他指着秀秀“我们原来有个中国媳妇,如今又有个外国媳妇,我们 占全了,我们高兴啦!”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起来。 春龙一看,怕把话题扯远了,忙请佳佳坐回原位,又扶父母坐好,就“言归正 传”了。 乡长宣布宴会开始,就燃放鞭炮。春龙致了简短的祝酒词。他举起酒杯,深沉 地说:“尊敬的乡长、村长先生、尊长爷爷,亲爱的爸爸妈妈、秀秀、哥哥嫂嫂、 龙龙、龙妹,亲爱的陈平先生、莎莎小姐,各位乡亲,各位客人,各位朋友,我董 春龙离乡多年,今天回到家乡,略备薄酒,不成敬意。请大家举杯,一为我的战友 陈平先生和莎莎小姐喜结百年之好,二为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乡亲父老的关照之 情,三为祝贺我们家乡的繁荣兴旺,干杯!” 乡民们纯朴真诚,不作客道,说“干”就干。十几席,不论男女老少,都将杯 中物(小孩和部分妇女杯中装的是汤水)一口倒进了喉咙,然后筷匙齐下,向菜肴 进攻。大厅里叮当乱响,笑语喧哗,热火朝天。 主席上,春龙和佳佳坐一向。春龙一边给佳佳夹菜,一边用匈牙利语简单介绍。 他看秀秀往这边张望,下意识地停箸住口。不料,秀秀也夹些菜到佳佳碗里,又发 动大家向佳佳敬酒。佳佳一边被辣椒辣得张大嘴巴,用手扇风,一边连说:“谢谢。” 大家都吃得开心,喝得酣畅。陈平、莎莎和公司来的几个姑娘,一个个都成了红脸 关公。 佳佳虽海量,毕竟挡不住秀秀发动的敬酒,席散时醉了。春龙和莎莎交代公司 来的几位姑娘好好照看一下,就要开车送一家人回家。父亲说: 喝了酒,开车不安全,再说路也不远。妈妈对春龙说:一夜夫妻百日恩。 你和秀秀说说话吧。 这样,春龙和秀秀走在回家的小路上。 这条小路,他们以前不知走过多少遍。打结婚证时,他们就在这条半里长的小 路上来来回回走了一整天。 月亮象一条小船在夜空游荡。 走了很久,谁也不知道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春龙牵住秀秀的手。秀秀不知怎么全身颤抖了一下。 又走了一阵。 秀秀挨到春龙身边,轻轻问:“好了?” 春龙点点头:“好了。” “全好了?” “全好了。” “不碍事?” “一点不碍事。” 秀秀连声说:“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哇!”说着眼泪汪汪,身子竟 有些摇晃起来。 春龙听出秀秀的哽咽之声,月光下,看到她睫毛上的泪光。 春龙搂过秀秀,要吻她。 秀秀用手蒙住春龙的嘴巴,坚持说:“这不好,我已是龙云的人了。” 春龙乖乖地松开秀秀。 春龙还要送,秀秀不让。她替春龙抻了抻衣领,真挚地说:“回去吧,人家是 外国姑娘,远离家乡父母,要好好待她。” 这回轮到春龙落泪了。 这夜,酒醉的佳佳紧紧地搂住春龙的脖子,很快进入了梦乡。春龙却一夜未睡, 他在苦苦地盘算:明天,我将向何处去呢? 许学政 熊永进 2000年11月1日 电话:0791-6772571;6240010;8329571。 1994.5.3----11.10草稿于南昌市三棵树、乐平市酒厂、杭州市西湖宾馆。 1999.6.28----11.15修改于南昌市小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