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齐恒新原先买得是由北京开往成都的7次特快硬卧票,嫌硬卧车厢里又热又臭, 齐恒新悄悄塞给列车长一包红塔山,问能不能给补办一张带空调的软卧车票。 “你有钱吗?”列车长上下打量着剃大光头的乘客——他身高马大、宽肩细腰、 面膛黝黑,年约四十岁左右。蛮横执拗,一脸杀气……竟管他努力龇牙咧嘴地装笑, 细心的列车长还是从他身上嗅出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杀猪。” “怪不得……” 列车员领着齐恒新走进6号包厢。里面有三个年轻的女乘客,个个花枝招展浓装 艳抹。她们甜甜地叫齐恒新大哥,齐恒新亲亲地呼她们大姐。她们请齐恒新抽烟, 齐恒新请她们吃西瓜……一个最不漂亮的大姐嗲声嗲气地趴到款爷大哥肩头—— “告诉你!完事后你可得付我钱。”大哥认真地对大姐说。 “岂有此理!”那大姐很不高兴。 “你们挣钱不易,我挣两钱也不容易……” “大哥你发得是什么财?” “羞于出口。” “那你猜我们是干什么的?” “连傻子也看得出你们是鼓捣皮鞋的商人。” “大哥好口才,还满风趣……” 几位大姐缠着齐恒新,非要弄清楚这个用手铐锁着沉甸甸的密码箱的款哥是干 什么的不可。被逼急了,齐恒新只好搪塞道: “我是面首……” “哇——!好酷啊!” 三位大姐异口同声地惊呼: “瞧大哥您这张小白脸……” “英俊得象……张翼德!” “别损人家大哥。我看大哥比张翼德漂亮得多。能跟包龙图相媲美。” …… 齐恒新改口:“我是杀猪的……” “哄鬼!从没听说过臭杀猪的敢坐软窝,还提着一箱钞票。”最漂亮的一位大 姐拍拍款哥的密码箱。 “我是杀人的。行了吧?” “差不多……你杀的都是些什么人?” “贪官污吏、土匪、流氓、强盗、骗子……” 有大姐拍屁股起身又撇嘴又耸肩: “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 ………… 入夜,齐恒新睡得真酣。有人趴梯子来上铺轻轻推推他的胳膊: “大哥你打呼噜了。惊天动地,吵得俺们几个姐妹睡不着。”好象是那个又撇 嘴又耸肩的大姐在抗议。 “对不起对不起……”齐恒新忙翻身,“我的脚还特臭是不?” “大哥你真是……杀猪的?”来人又上了一个节梯,她的上身裸露着。 “……” “要俺陪你吗——别误会!俺看大哥你一定是个人物,不要你一分钱。” “我是个废物,阳萎病患者。”自从二十二年前一个小个子四川武警在拘留所 起脚踢中了他的裆部,这龟儿子它就一直不肯雄纠纠得给站起来。二十二年啦!! 什么灵丹妙药心理谘寻全不管用。 那女人的脸皮也真厚,猛伸手探囊取物,还给齐恒新的裤子里塞进了一张纸…… “你干啥?!” “大哥你骗俺。”女人幽幽地退下。 齐恒新心里纳闷。在伸手下去捞摸那张纸时,他顺便摸了摸自己的那玩艺儿— —硬梆梆的,象二十二年前一样。睡意朦胧中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诱因就是与 仨香喷喷的大姐同歇一个软卧包厢。 那仨大姐半夜中途下车离去。第二天快到目的地时齐恒新漫不禁心地打开那张 纸,只见上面曲里拐弯地写着: 如果大哥您真敢杀人,请大哥您到施县姥胡乡豹子村蛤蟆沟找俺姐。俺在俺姐 家住。俺姐叫狗花,俺叫猫花。俺姐俩有雪海也似的深仇大恨请大哥您为俺报。俺 给钱,你要多少?要嫌少不够,俺再出去卖×给你挣。反正不报那仇俺姐们誓不为 人。 齐恒新点烟时把那张条子也顺手点着烧掉,看着它在烟灰缸里化成一撮白灰。 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齐恒新他自己的事还忙活不过来呢…… “你给我跪下!”嫂子葛泉英命令弟弟。 “不!”十四岁的男孩齐恒新倔强地扭转头,坚定地回答。 “不跪?我,我……”葛泉英东翻西找,最后拿起一根鸡毛掸,“打死你这个 不听话的东西,我打!打…… 一下,两下……鸡毛掸狠狠地抽在齐恒新的背上、屁股上。男孩不躲不闪,任 凭嫂子责罚。到后来,嫂子打累啦。 “没劲啦吧?”齐恒新调侃嫂子道,“好嫂子,您就歇着吧。可别累坏你老人 家。” “我不信我就管不了你!”嫂子气急败坏地扔了鸡毛掸,前后左右寻找新的惩 罚工具,跑到厨房拿起切菜刀,舞了一下觉得不妥,拿起擀面杖,太重太粗……又 扔一边去…… “天哪!”嫂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可怎么活呀!我这是前世作了 什么孽啊,嫁给这么一个人家……” “哇哇……”床上刚半岁的孩子被吓醒。齐恒新赶紧爬上床照看小侄子。小家 伙拉了一泡臭屎。齐恒新手脚麻利地给他换上干净尿片儿。捏着鼻子提着刚换下来 的脏尿片要去洗……水缸里是空的。齐恒新自觉地担起水桶去挑水。 公用水管就一个水笼头,水流得很细,等着接水的水桶排起了一列长队。齐恒 新蹲在水池边的石台子上,百无聊赖地东瞅西望。迎面走来俩年龄与他相差无几的 女学生,其中的一个用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齐恒新。 齐恒新赶紧把自己的头低下,心里骂了一句: “骚包!” 挑着沉甸甸的水桶,齐恒新七拐八绕终于到了自家门前。透过竹帘子往里一望 ——一个身材高大、满脸胡子的汉子正在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面条,桌上放着一个 中心漆有形图案的饭盒。 哥齐恒亮回来啦!男孩心里格登一下,但还是装着若无其事地把水桶挑进屋, 往水缸里倒水的时候,齐恒新听见自己的心在砰砰乱跳。 “又打架啦?”吃饭的汉子头也不抬。 糟糕!哥什么都知道啦。 男孩怯生生地站在大哥面前。 “吃饱了撑的?还是不打架手就要痒痒?” “他们抢我们的足球。” “为一个破足球,就把人打成那样?” “我朝他们要,他们不给,还骂我,我也就骂了他们。他们仗着个儿大人多— —是他们先动手打我……” “打你哪儿?” “这儿,你瞧,”男孩委屈地走到哥的怀里,眼里噙着两汪泪水。他的腮帮子 上确实有三条血淋淋的伤痕。 伤在弟弟身上,痛在哥哥的心头。齐恒亮气呼呼地把自己刚用过的碗筷推向男 孩。 “吃饭吧。” 男孩小心翼翼地瞅着仍在一边撅着嘴生气的嫂子,慢慢地挪向桌椅…… “给新子盛饭!”齐恒亮瞪了自己老婆一眼。 女人赶紧盛饭,齐恒新则立马跳到凳子上,端起碗死劲往自己的嘴里扒拉面条。 “好小子啊?”当哥的点上一支烟,“我真不明白,你咋能把一个比你大两年 级的男生打成那样?你知道我为什么晚回来不?我去那男生家给人家赔礼道歉去啦。 瞧你干得好事,头上脸上你给人家留下了四十八条血印印——那他妈还叫脑袋,简 直成漏勺了。”当哥的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啦。 男孩抿着嘴偷乐。 大哥一拍桌子:“你还有脸笑?!给人家看病治伤花了我一元五毛六,十斤白 面的钱啊!没啦。你赔我?” 齐恒新拍胸脯起立…… 离开学校闯入社会的大溶炉,齐恒新自己给自己找到了第一份工作。离他家不 远有一个建筑工地。十四岁的齐恒新用自己平时节省下来的九分钱钢崩儿卖了一盒 烟——“勤俭”牌香烟。揣着这盒宝贝香烟,齐恒新找到了工头,他客气地敬给工 头一支烟,问工地上要不要临时工。 “要”。工头给了齐恒新一个肯定的回答,“你今年多大?” “我十六岁。”齐恒新把自己的实际年龄虚报了两岁。 “筛石子这活儿你干得了吗?一天给你九毛钱。” “干!”齐恒新拍拍自己的胸脯,马上就要动手。工头叫他先别忙: “再去给我找几个你这样的——就算是小伙子吧。我这儿急需人手。只要你在 天黑前能把人找来,我今儿个就算你上工。” “没问题!”齐恒新跑啦。天黑之前,他领着三个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孩来到 了工头面前,工头让他们明天就上工。 筛石子这活儿挺累。齐恒新找来的三个小伙伴,第二天上工干了不到半上午, 就都因受不了那种苦打了退堂鼓。剩下齐恒新孤伶伶的一个人,他也想走,但工头 说每天给他一块钱工钱,齐恒新咬咬牙又留下来。没过几天,工头自己找来了四个 小男孩,让他们和齐恒新一起就伴干活。新来的四个家伙是老油条,干活儿总偷懒, 还吵着喊着叫齐恒新别太卖傻力气,瞅空儿悄悄地打扑克、下象棋。时间一长,终 于被工头逮着。工头怒气冲冲地大骂: “想不想干啦?啊?不想干的说话,立马走人。从今儿个开始:筛够一方石子 我给一块钱,多筛的多给,少筛的少给,不筛的,崩子儿也别想拿。别他妈象侍候 日本人似的日哄老子。” 躺在石子堆上睡觉的齐恒新,拿下遮在脸上的破草帽,提起铁锹向自己的筛子 走去。他筛子底下的石子比他们任何人的都多。 撩起帘子进屋,嫂子已把饭菜都做好摆上桌:米粥,窝头,老咸菜。见弟弟回 来,嫂子忙着去给他打洗脸水。 “累不?”哥问。他拄着双拐要从床上起来。几天前齐恒亮上班砸伤了左腿— —是粉粹性骨折。 “你别动!”齐恒新赶忙上前阻止:“哥你想干么?” “我要解……” 吃完饭,齐恒新一抹嘴,把一叠钞票塞进嫂子手里,抓起工作服就要走…… “新子,你回来!”嫂子一边数钱一边道:“怎么这么多?” “干得多挣得多。我筛了四十五方八石子,挣四十五块八毛。” “收工啦,你哪儿去?”恒亮问。 “趁天凉快,我再干一会儿……” “你给我坐下。”哥头低着,声音不大但很有权威。 齐恒新乖乖地落座: “咋的啦哥?我又没……” “这几天我在家养病,”哥仍旧低着头,“咋琢磨咋觉得不对劲。你还是去上 学吧,你这么小就去干活,哥我这心里象压着块大石头,怪别扭的。要是咱爸咱妈 还活着,见我们俩口子这样对待你,他们肯定……” “不会,哥。你听我的……”弟弟说。 “你听我的!”哥严厉地说。 “不!”齐恒新站起身来,他要跟哥顶嘴,“你听我说:这么多年来,你拉把 小弟我不容易。嫂子和孩子又是农村户口,吃的穿的用的都得买黑市买高价。你这 腿是公伤不假,但也得买点好吃的补补不是?让我去上学,上学干吗?天天劳动干 活还不给钱,这也叫上学吗?我才不干那赔本赚吆喝的买卖呢”。说完,他毫不理 会哥嫂的呼喊,甩大步走啦。留下夫妻俩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谁也没辙。弟 弟长高啦,几乎快要撵上他哥的个头——有一米七二;弟弟长壮啦,每天早晨要踢 腿抡胳膊练武。当哥的当嫂的再不敢—— 也再舍不得动手打他。弟弟他已经长出了毛茸茸的胡子,上唇、下巴、两鬓到 处都是。为了使自己能够尽早有一张成熟的男子汉的脸,他总是借用大哥的刮刀刮 脸。嫂子三番五次地抢下刮刀,对弟弟说:好姑娘不喜欢长胡子的男人。胡子硬了 扎得人家姑娘的脸疼。他笑着回答:你瞧好吧嫂子,我非找一个不怕扎的、漂亮的 姑娘给你领回家,到时你别照着镜子哭嫌自己丑。 小弟啊,你生就是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一旦脱了笼头,是否今后就再也没人 能治服你啦? 筛石子的活儿干完。齐恒新满世界地乱闯。他去纺织厂当过清花车间的挡车工; 去环卫处扫过大街、掏过下水道、刨过马路;去钢厂烧过锅炉。他当过机修工、采 购员……抱着小侄子他吹牛:叔叔除了不会生孩子,什么都会。那年,他真正的十 六岁。 出了Z车站,齐恒新坐进了一辆出租。让司机把他送到城里最高级的宾馆,在那 家叫岷江大世界的宾馆,齐恒新跟服务小姐要一套带空调的房间。 “先生您的身份证?”川妹子长得很美,嘴也很甜。使齐恒新不由得想逗逗她: “出门时走得急,好象是没带那龟儿子。妹子您能不能给通融通融?” 旁边有一个经理摸样的人站起来: “先生您贵姓?” “免贵,姓许,言午许。” “打算住多久?” “住到我通通快快离开贵市为止。” “是否能透露一声,先生您是搞什么生意的?” “生猪批发、屠宰。天府之国的四川生猪价格最便宜,不是吗?” ………… 宾馆的楼层服务小姐把客人送进1218号房间。怪哉,这川妹子有毛病?咋硬盯 着我的眼瞅? “我的眼角有眼屎?” “嗷,对不起许先生,你使我突然想起了我老以前认识的一个熟人。” “你也使我突然想起了我老以前认识的一个熟人——如小姐您工作不忙的话, 请您多进来陪我……玩玩?” 服务小姐有礼貌地笑着: “我不是那种女人。好象先生您也不是那种男人吧?” “鬼才知道我齐恒新是哪种男人?”他嘟囔着,自己骂了自己一句。 天地下漂亮的女孩子多的是,勾搭上谁也比她强。那丫头是“骚包”。齐恒新 很不愿意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啦。那是个百废待兴的春天。百花吐艳,万物更新。 “新子!新子!” 姑娘的声音清脆悦耳:“过这儿来” 城里有家叫达仁堂的老字号中药铺,齐恒新来给他哥抓药。狭窄的药铺人满为 患。齐恒新在人堆里挤来挤去找排队的队尾,这时,柜台里有个姑娘大声喊他。其 实,他一进门就发现了她。只是不愿意搭理她罢啦。现在见人家主动和自己打招呼, 齐恒新只好硬着头皮凑到姑娘面前。 “你这是……”望着柜台里提着小秤盘转来转去忙个不停的姑娘,齐恒新迷缝 着高傲的眼睛,问。 “不上高中啦。来这儿干临时工,再过几年准备接我妈的班。你给谁抓药?人 多耽误功夫。把药方给我留下,回头下班我把药给捎你们家去。反正顺路不是?” 姑娘落落大方。 “你知道我们家门朝哪边儿开吗?” “不知道。但我鼻子底下长着嘴,问问不就——你就拿过来吧,甭不放心,包 误不了你哥晚上煎药吃。” ………… 齐恒新在粮库突击抢卸车皮,很晚才回到家。人家姑娘早已把药送来煎好服侍 大哥喝啦,还帮臭小子洗了一大盆衣服。嫂子想留人家姑娘吃饭,说等新子回来让 他送送你。姑娘说没那个必要。“嫂子、大哥”的还叫得挺亲热。齐恒新回来后, 嫂子嘻嘻笑着对他说: “你小子真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得,就把个漂亮的姑娘哄回家帮我干活儿。” “臭新子你艳福不浅。”哥恒亮也逗弟弟。 “你们别胡说。”齐恒新很不高兴,“谁瞧得上她?!” 她叫凌佘帆,是齐恒新中学五十六班时的同学。还是在他俩都在学校念书的时 候,她曾偷偷地塞给过齐恒新一封读起来令人酸掉大牙的信。为此,齐恒新那个顽 固封建脑壳把她看成是个很不正经的女孩,暗自称她为“骚包”。 在齐恒新哥嫂看来,“骚包”蛮漂亮的。她宽肩、细腰、高耸的胸、浑圆的臀、 修长的腿…… “个头儿给你挺般配,象是天生的一对。”哥说。 “还长着一对酒窝。瞧人家那满脑袋长发,又黑又亮。”嫂子说。 “小弟求求你们,饶了我吧。我跟她没什么。”齐恒新在辩白。 “骗鬼吧你。”嫂子不信。哥也撇撇嘴,他说他长着眼睛不是用来出气的。 “黑不溜秋的。小弟我压根就没正眼瞧过她。你们含情脉脉地干什么?”齐恒 新梦中的那个她是雪地美人,肤如凝脂…… “乌鸦笑话猪黑。你也不看看自己的那张脸?”哥嘲笑他。嫂子则把凌佘帆描 绘成黑天鹅:她有美丽的长脖颈。忠告弟弟别辜负了人家姑娘的一片美意。 “骚包”凌佘帆有了造访齐家的第一次,也就有了后来的第二次、第三次…… 她一来,齐恒新坐立不安,神经高度紧张。哥嫂则满心喜欢。 “有空吗?请你去看电影。”凌佘帆晃着手里的两张电影票,坦然相邀。 嫂子把拿腔做调的弟弟推出家门,还破天荒地给他口袋里塞进二元钱,叮嘱弟 弟别让人家不高兴,也别欺负人家姑娘。 昏暗的电影院里,齐恒新的一只手被“骚包”紧紧地抓住。 “凌佘帆……” “叫我帆子”。 “帆子,把我的手松开。我……给你买支雪糕去。” “待会儿,我现在不渴。我问你,那次我写信约你出来看电影,你为什么失约?” “我……认为……我们都正上学不是?不应该……也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嫌我丑配不上你?” 齐恒新急得满头大汗,感到口干舌噪。他回答说不是。 “我的信呢?” 齐恒新不愿对姑娘说:他读完信后当场就烧啦。他拍着自己的心口,说:他已 把姑娘的一分真情搁在了那里头。 “真的?”帆子喜出望外。 齐恒新很矜持地点头。 帆子把自己的脸靠在了男孩的肩头。她感到幸福无比,还激动地流下了眼泪。 狂妄傲慢的王子终于叫胆大心细孜孜不倦的她俘获到手。 “新子,我爱你。爱了你好几年,好几次都在梦中梦见你。醒来时见你不在我 的身边,我哭……”帆子又要写那令人酸掉大牙的文章。 “我该对你说些什么呢,说声我爱你?” “嗯。” “好吧。” 帆子竖着耳朵听,听了半天,却无论如何也没听到对方说那句话。 “你说呀?” “要我说什么?” “你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干嘛还捉弄人?” “噢。没意思。话说三遍淡如水。俯耳过来。我告诉你我的心此刻她想对你说 什么?” 帆子把耳朵凑到齐恒新的嘴边——齐恒新很放肆地在姑娘娇嫩的脸蛋上亲了一 口,令帆子大吃一惊。 “讨厌!”她佯装生气,嗔道。 齐恒新顿时火冒三丈,起身离开座位撇下女孩就往外走。任帆子怎么拉都拉不 住他。出了影院,帆子一路小跑好不容易才撵上那头犟驴。 “既然你嫌我讨厌,干嘛还没皮没脸地追我?” “人家撒个娇还不行?” “扭捏作态,故作多情。你分明是把我齐恒新当玩物。你以为我是什么?拜倒 在女人石榴裙下的哈巴狗?!” “我没有……” “你就是!我早该明白:象你这种水性扬花的骚包……” “别冤枉我,我只对你一个表露过我的心……” “再见!” “我不!”帆子扑到齐恒新怀里,紧紧抱住他。“想亲我你就亲吧,今生今世 我再不说你讨厌。求求你,新子哥。原谅傻妹妹。要不,我给你跪下……”姑娘悲 悲切切地哭,很可怜。见齐恒新不依不绕,她就真得要跪…… 帆子总来帮齐家干活儿,齐恒新很过意不去,想去她家看看能帮着做些什么。 跟帆子要求了几次,但她却推三阻四地总不让男朋友登门。她怕齐恒新那犟驴脾气 会惹自己父母不高兴坏了他们的大事。 一个星期日的中午,帆子正在家帮妈准备午饭。有人敲门,是帆子爸去开的门。 “你找谁?” “请问大叔,这是凌佘帆的家吗?”天哪,浑厚有力的男低音——是齐恒新! 这臭小子不请自来,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帆子一家被搞了个 措手不及。 “快请进。”帆子爸热情地把齐恒新迎进屋来。 “阿姨,您忙着呢?”齐恒新朝帆子妈笑笑。他龇着一口白牙,那样子要多傻 有多傻。换了身稍微整洁些的衣服,但却理了个大光头。 “忙着呢——噢,你请座。”帆子妈笨嘴笨舌,手忙脚乱。 “我叫齐恒新,您们可以叫新子。我跟您们家帆子是好朋友。今儿个来,是想 看看能帮您们家干些个什么?帆子她总去我们家帮忙……” 这蠢货,把什么都抖落出来。帆子又羞又气,急得直跺脚。 帆子一家是前几年刚从东北迁往关内来的。帆子爸是个医生,帆子妈是达仁堂 药铺的正式职工。他家有四个孩子。全是丫头,帆子是老大。 “抽烟不?”凌大夫问女儿的男朋友。 “抽,不多抽。” “喝酒不?” “喝,很喜欢喝。” “打架不?” 帆子直给齐恒新使眼色摆手势,齐恒新置若罔闻。 “看什么情况看什么对手看什么原因,偶尔也会按捺不住出手……” “今年多大啦?” “属鼠,阴历十一月二十八的生日。” “比我们家帆子整整小三个月。准备下乡还是当兵?” “我家的情况很特殊。我既不想下乡也不能去当兵,我得留在家里照顾哥、嫂 子和小侄子。不是我怕苦怕累,是我家太困难……” 帆子妈战战兢兢,凌大夫也大摇其头。小伙子是不错:高大威猛坦诚淳朴。但 设身处地为女儿着想,凌大夫夫妇很不想把女儿的终身托付给这样的一个人和这样 的家庭。 “你们一家六口都挤住在这一间屋里?”齐恒新打量着帆子家狭小的房间—— 十三平方的屋子,除了床简直就没个落脚的地儿。 “不都住这儿住哪儿?”帆子妈没好气地唠叨,“你要是房管局的,也好帮我 们要一间房子。” 齐恒新不能帮凌家要一间房子,但他却能帮凌家盖一间房子。帆子家的屋后有 一片十五、六平方米的空地。齐恒新粗略估算了一下,最多只需化二百块钱…… 凌大夫当即表示:甭说二百,四百他也愿出。知识分子认为小伙子在吹牛,他 要狠狠将口出狂言的臭小子一军。 午饭也没在凌家吃,齐恒新拔腿就走。他让凌大夫自己出面去房管局办理好自 建房手续等事宜,他自己忙着去联系工人和准备建房用的材料。 没明没夜地苦干了半个月,齐恒新真得帮凌家盖起了一间房子。门窗、砖、灰、 石料、混凝土预制板都是齐恒新从建筑工地上按处理价买来的,只化了五十块钱。 齐恒新请了一个正儿八经的施工员当指导,其余的力气活儿都是齐恒新和他那帮哥 们弟兄们干的。凌大夫家只需管酒管肉管大白镆让吃饱喝足就行,工钱齐恒新他们 一个大子儿也不要。 整个工程造价一百八十六元三角,粉饰一新的房子静等新主人大驾就寝。凌大 夫惊喜万分,连势利眼的帆子妈也对女儿的男朋友刮目相看。他们夫妇连做梦都不 敢想象的大美事,竟让齐恒新这个十六岁的毛头小子轻而易举地替他们办到啦。 齐恒亮的左腿被高位截肢后,浑身的虚肿不久就全消啦。人变得清瘦清瘦,但 昔日苍白的脸上开始逐渐有了血色。想吃饭啦。夜里也不再痛得呻吟,觉也睡得安 稳了许多。开始在妻子和弟弟的搀扶下拄着双拐在院里活动。没过多久,他竟然可 以独自上大街遛弯儿去啦。 哥单位的头儿不错。搞了两个农转非指标,给嫂子和小侄子上了城市户口。还 给嫂子在铁路货场按排了一份看大门的临时工作。街道主任黄奶奶也很帮忙,考虑 到齐家的实际情况和困难,黄奶奶踮着小脚三番五次去公社反映,后来又去区里。 费了好多周折,区里总算同意:齐恒新可以不下乡,而且还可以参加今年全市统一 的正式工人招工。 几年来被病魔和贫穷压抑着几近窒息的齐家,终于也有了笑声、歌声。 齐恒新和凌佘帆的关系发展到了一个更新的阶段。 “我是你的人啦。”帆子不止一次地对齐恒新说。他是她崇拜的偶像,他是她 的真神。在齐恒新面前,帆子她甘愿奉命唯谨,做小伏低。 “你永远是自己的主人。别把自己当成是谁的奴隶。”齐恒新则不只一次地反 驳她道:”我不欠你半斤,你也不欠我八两。我们之所以愿意在一起,是我们彼此 喜欢对方。你还可以选择你更中意的男人,只要你高兴你幸福,我绝不鼠肚鸡肠地 怪你,相反,我会很大度地祝你们幸福……” 男友的肺腑之言却使帆子大为恐慌。她发现:好几个以前五十三班的女同学常 去齐家串门,其中不乏有比自己更漂亮、更大胆、更风骚的竞争者。 “我也会很大度地祝你们幸福。”帆子酸溜溜的对齐恒新说。齐恒新则劝她别 神经过敏。他已经跟她看过电影,还亲过她的漂亮脸蛋,他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 责。跟别的女孩子恐怕再不会如此那般。 “恐怕?!” 凌佘帆恐慌得就是这个恐怕。 住进男友流血流汗帮他凌家盖起的新房子里,闻着新屋墙上刚涮上去的白灰味, 帆子夜不能寐。他说他会对自己的所做所为负责,那就让他负全责好啦。姑娘很任 性,她拿定了主意,准备一不做二不休…… 深夜,静悄悄的公园里,热恋的对对男女久久不愿离去。月明星稀,槐花的幽 香使人心旷神怡。高大的工农兵铜像不知为何被掀翻在地。昔日摆放铜象的平整宽 阔的水泥台子如今成了帆子和她男友的“老地方”。他们拥抱、亲吻。 “将来,你喜欢你的丈夫干什么工作?”齐恒新问女友。 “随便。干什么都一样,只要我的丈夫是姓齐的坏家伙就行。” “我真想当兵,在战场上拼杀奋战,成为一名威武的军官。” “那好啊,我就沾光当一名军官太太。” 齐恒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是一个梦,一个很不现实的梦。 “我给你买了件衬衫。”帆子说。齐恒新不分春复秋冬,总穿着一身劳动布工 作服,土气得很。 “别大手大脚乱花钱。你家盖房子刚花了一大堆。我们将来要用钱的地方很多; 当家过日子要学会精打细算。要记住,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要受穷……” 新子他绝对是一个负责的、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男人。帆子掀起裙子,把男友 的手放在自己光滑的大腿上——她感到臭小子的手在哆嗦,身体在震颤。 “将来,你会打我吗?” “会。你不听话我就会揍你。” “打我耳光?” “不。我打你屁股,叫你三天三夜下不了床。” “你们男人真是霸道。你要是干了对不起我的事儿,你知道我会怎样处治你嘛?” “跟我分手、离婚?” 帆子说不。没那么便宜。等你睡熟啦,拿刀把你剁成肉馅你信不信? 齐恒新无所畏惧地微笑着说:“随便。我齐恒新犯下了如此罪行,我想尽早地 结束生命。……你干……什么?好帆子……别……我们还小。” “我比你大三个月。你要叫我姐姐!”姑娘堵气似的,解开了男孩腰间的宽皮 带,伸手进去牢牢抓住了对方那个硬梆梆的宝贝。 “帆子姐,你别……好姐姐。” “姐姐想……要你……”她把男孩捺倒在水泥台子上,猛地…… 黑暗中,帆子扑闪着明亮的大眼睛,问男孩:“我很丑很下流?” “不,你一点儿也不丑,你很美。你是我齐恒新活生生的雪地美人。我希望快 点儿过冬天,咱俩各穿上一件军大衣去打雪仗……” “在你心目中,我是不是很疯,很……坏?” “你很野,很泼辣、很大胆。好象你是咱们全班唯一一个敢跟男孩子打架的女 孩子。你的嘴巴挺历害的,从不饶人,什么话都敢骂出口。一个姑娘家,你就不怕 人家笑话你?” 帆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说她往后再不跟男人打架,也再不会象个泼妇似的 骂街。有你新子在我的身边,我会学着做一个大家闰秀,娴静淑女。 “还淑女呢?”齐恒新很担心刚才的胡闹,“怀上了孩子怎么办?” “我就告你强奸我!”帆子倒打一耙,埋怨道:“刚才都怪你!象勾我魂儿似 的……” “跟你说正经事,别开玩笑。”齐恒新急得满脑门子汗。 姑娘吃吃地傻笑,让齐恒新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她爸就是医生…… “不许打胎!” “不打胎怎么办?咱们这么小……” “我要跟你结婚。我是认真的,我也希望你不是那种贪图一时欢娱的……” “咋结婚?去哪儿领结婚证?” “去他的结婚证吧。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齐恒新?” 帆子装模作样扭扭捏捏哭哭啼啼,要齐恒新答应她几个条件:一,不许再跟别 的女孩子勾勾搭搭,连正常的交往也要全部断绝。二,随叫随到,老实听话。三, 不许再耍你那犟驴脾气,动不动就跟我发火。四,不许打架,五不许抽烟,六不许 喝酒…… 齐恒新大喊其苦。前四个条件还好说,其余的他一概不答应。 “……不愿嫁给我,咱俩就此分道扬镳。要不,你干脆叫公安局把我当强奸犯 抓起来好啦……” “不许胡说!”姑娘用热吻堵住了他的舌头,伸下手又要去爱抚男孩的宝贝。 她说她还想被强奸一次、二次、三次…… 该是“媳妇”下班的时候啦。换然一新的齐恒新蹲在达仁堂中药铺门前的台子 上等帆子。今天他下班早,脱下油腻腻的工作服,冲了澡,刮干净脸上的胡子渣。 匆匆忙忙就赶到了这儿。两天没见帆子,齐恒新魂不守舍。上次分手帆子告诉她: 最近总是恶心呕吐想吃酸东西……一年多来,他跟帆子偷偷摸摸发生过多次那种关 系,一直没出过事儿。帆子把握得很好。但愿这次也一定会平安无事。 齐恒新已经当了半年多的正式工人。他在市汽运公司修理厂当学徒。钱挣得太 少,每个月二十一块钱。连齐恒新自己的嘴都糊不住。 这都怪帆子。本来齐恒新准备去一钢厂当炉前工,每月光高温补助就三十多块 呢。但她偏要“丈夫”去学开车,开不了车,先当个修理工也行。说将来咱自个儿 买一部车,你开着我坐……唉,异想天开春秋大梦。 街上走来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腿上穿着一双齐恒新从来也没见过的肉色袜子, 煞是好看。齐恒新想给“媳妇”也买一双。帆子的腿长,穿上一定会更漂亮。齐恒 新跑上前去,叫住那女人问了问价钱和在哪儿买的…… 凌佘帆下班出来。同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姑娘。她是帆子的同学, 也是齐恒新的同学。很显然,她俩一出门就看见了冲她们摆手打招呼的齐恒新。帆 子的伙伴还朝小伙子嫣然一笑呢。而帆子却撅着嘴,连正眼也没有瞧齐恒新一眼, 挽起同伴的手就走,而且走得还很快。 “臭帆子!又发哪门子邪火。” 齐恒新轻声嘀咕了一句。他把帆子惯坏啦、宠坏啦。俩人单独在一起时,她想 哭就哭、想闹就闹,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齐恒新珍惜她为自己献上了那份纯情, 什么都由着她,什么都听她的。时间一长,帆子她变得越来越嚣张。稍不如意她就 要翻脸。同学们聚会,齐恒新和一个女同学多聊了几句,帆子就跟人家大吵大闹, 把个欢乐的气氛全搅乱。她花钱大手大脚,什么时兴她穿什么、什么好吃她吃什么, 父母的话她不听,连齐恒新的话她也敢当耳旁风。当着父母的面顶撞齐恒新道: “我又没花你的钱,你操哪门子闲心?没过门就对我管束得这么严,将来嫁给 你不把我当使唤丫头奴役才怪呢?!” 凌大夫夫妇则对齐恒新说:“我家帆子以前厉害是厉害,但从不这样。自从跟 你交上了朋友,她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古怪。真不知道这丫头是中了什么邪?”言外 之意,是齐恒新把他们的女儿带坏啦。 臭丫头,你欠揍! 今天本不该来找她,但帆子是个无形的大磁铁,齐恒新感到自己象块可怜的小 铁屑,不知不觉之中又被她吸了来。现如今丢人现眼遭此冷遇,活该!贱! 但真要齐恒新动帆子一小指头,他还真有点儿舍不得。他已经把帆子看成了自 己生命的一部分。他离不开帆子,不能失去帆子。无论他什么时候想要,帆子她从 不拒绝,她都要含情脉脉把自己唤发着青春热气的身体无私地奉献给他。她从未向 齐恒新张口要过一分钱。从未要求齐恒新为她买过任何东西。没有。从来没有,连 点儿暗示也从来没有做过。恰恰相反,她给小学徒买书、买烟、买酒、买背心裤衩、 衣服、裤子、鞋子袜子,把昔日邋里邋塌的臭小子打扮得人模人样、有头有脸。 “再不听你父母的话胡乱花钱买东西,当心我揍你,真揍。”齐恒新威胁她。 帆子高昂起头。她说她从爱上他齐恒新的那天起,就已经做过一切最坏的思想 准备:挨饿、受冻,被冷嘲热讽、被小瞧看不起被打被骂被抛弃,有什么本事竟管 使出来吧。她叫声新子你听好唠: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 姐姐怕弟弟,而是…… 齐恒新被戏弄得憋了一肚子无名之火无处发泄。 女人啊,你是爱你的男人的劫数。 紧跟在帆子和她的同伴身后,齐恒新心乱如麻。他们之间也不过就间隔着三、 五米远的距离。 突然,齐恒新被身后的什么人重重撞得打了个趔趄。他抬头一看:只见五个留 着女人似长发、穿着瘦腿裤火箭皮鞋的家伙从他身旁走过——地地道道的一群地痞 流氓。 前面,帆子的女伴弯下腰,好象在系鞋带,帆子停下来等她。 那群流氓掏出烟叼着。其中的一个抽出一根火柴,他不在火柴盒上划,挤眉弄 眼地跟同伴耳语了几句什么,径直朝帆子她们走去,把手里举着的火柴棍在帆子同 伴撅得高高崩得紧紧的臀部急速地用力一撩——只听“哧”地一声,火柴着啦。 此情此形,帆子看得一清二楚,从后面走上前来的齐恒新也看得一清二楚。 “流氓!怎么这么不要脸?!”帆子在骂。 划火柴的那个流氓恼羞成怒,把刚点上的香烟向帆子脸上弹去——帆子手疾眼 快,轮胳膊挡开飞来的香烟,烟头的火星四溅。 “光天化日你敢耍流氓……”帆子大声地呵斥。 “啪!”一个大耳光扇在了帆子的脸上,打得姑娘两眼直冒金星。 反了天啦! 齐恒新直觉得浑身的血液噌地窜上了脑门,他急步上前。他面前有一双兽类似 的三角眼,左眼角下长着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齐恒新铆足了劲,抡起右拳向那颗 黑痣上面的三角眼狠狠地击去——没有警告,没有抗议。为心爱的帆子挨的那记耳 光,齐恒新要扒了他的皮! 长黑痣的家伙被突如其来的一拳打翻在地,捂着左眼嚎叫不止。紧接着,齐恒 新向其他还目瞪口呆站在原地发愣的四个家伙扑去,把他们打得鸡飞狗跳,屁滚尿 流。 帆子的女伴被吓坏啦。得先把她送回家,然后送帆子。待回到帆子家时,天都 快黑啦。 凌大夫给齐恒新检查身上的伤,说无大碍,用热手巾敷敷就没事儿啦。望着鼻 青脸肿的齐恒新,帆子妈的手脚都在打颤。 “年纪轻轻的,火气这么大,往后可怎么得了?”帆子妈说。 “记住,都快成家的人啦,千万别学打架。”凌大夫说。 “新子这不是打架。”帆子替男友辩解。她用热毛巾帮齐恒新敷脸上的伤。 “也怪你。”凌大夫不高兴地责备女儿,“谁让你先骂人?活该你挨打。” 帆子毫不示弱:“兴他们耍流氓欺负人,就不行我骂两句?还有天理王法没有?” 齐恒新被吵得心烦意乱,右眼皮子跳个不停。他不在乎所受的那点儿皮肉之苦, 只是心疼上身穿的白的确良衬衫。那是不久前帆子刚给他买的。今天第一天穿就被 弄了个乱七八糟。 送男友出来,帆子说:她有一件非常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他……齐恒新心不在焉 地哼哼了两声,叫帆子星期六到齐家去另外再好好商量。今天所有的情绪都被破坏 殆尽。齐恒新现在心里只惦记着一件事:家里的水缸没水啦。他得回去先挑水,嫂 子才能做饭。 待齐恒新回到自己家时已到掌灯时分。两个派出所的民警已在家里等候他多时。 见他进来,一个民警问齐恒亮道: “这就是你弟弟?” 齐恒亮小心翼翼地回答说正是。 另一个民警起身,上下打量了齐恒新一番说: “跟我们去趟所里。” 齐恒亮陪着小心问:“不用去行吗?” “没事儿,”民警们笑着回答:“去去就回,很快。” 除了给嫂子和小侄子办户口,齐恒新从来没进过派出所。派出所的门厅里,悬 挂着一幅巨大的手写体金字: 国家安危,公安系于一身。 俩民警把齐恒新带进一间挂着内勤牌子的办公室,指着里面的一张单人床对他 说: “坐那儿等。待会儿所长要问你话。”说完扭头就走。办公室的房门大敞着没 关,屋里除了齐恒新没旁人。 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齐恒新暗自松了一口气。办公桌上有杯子和暖瓶。齐恒新感到渴,就自己动手 倒了一杯水。水不太烫,他端起来咕嘟咕嘟喝了底朝天。 又等了一会儿,一个年纪稍大点儿的民警进来,拉了张椅子坐在齐恒新对面, 问他: “你叫齐恒新?” “是,我就是。” “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儿?” “下午被几个流氓打的。” “在哪儿?” “达仁堂药铺往东,快到东风商场。” “他们几个人?” “五个。” “你们几个人?” “什么‘你们’?就我一个。” “那些人你以前见过吗?跟你有仇吗?” “素不相识,无怨无仇……” 正在这时,一个民警推门进来,同时还领进来四个被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的 后生小子,齐恒新只听见其中的一个指着自己喊: “就是他!就是他把……” “行啦!”民警厉声打断他的话头,让他们出去,同时叫安所长你也出来一下。 情况大为不妙。 办公室的窗户大展着,窗外就是大街。小贩们的叫卖声、路上行人和车辆的嘈 杂声不绝于耳。只要从窗户跳出去就可以……这个念头在齐恒新的脑子里闪了一下, 但立刻就被否定。他没做亏心事怕什么?他相信……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安安 稳稳地坐在单人床上。 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声,齐恒新饿啦。中午饭没吃饱。都是那个臭帆子,害得 他茶不思饭不想。 时间又过去了近半个小时,齐恒新再次望望身后的窗户。要是在这段时间越窗 而逃,至少他可以逃三十次。 门被打开,两个脸色铁青的民警进来,一个手里拿着一张纸在齐恒新面前一晃, 说:“你被拘留啦。”另一个则不由分说地把一付锃亮的手铐戴在了齐恒新的手腕 上。 “我犯了什么罪?!你们凭什么逮我?!”齐恒新大声抗议。 “说!报告班长,我要进去。”一个小个子民警教齐恒新。 望着面前那两扇黑漆漆的大铁门,齐恒新心里异常地愤懑:那里面可就是监狱 啊(其实是拘留所)!里面关着些什么人?叛徒?汉奸? 特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去与那伙人为伍。 见齐恒新老半天不言语,小个子民警搡了他一把,厉声命令道: “说:报告班长,我要进去。” 齐恒新却问: “我犯了什么罪?!” “算了吧,”一个大个子民警劝同伴道:“先让他进去。刚来的都这样,过两 天就老实啦。” 进了大铁门,手铐被取下。齐恒新被民警干事押着在昏暗的灯光下往里走。一 号院、二号院……在七号院门前停下。 民警用钥匙打开沉重的大铁锁,“咣当”一声推开低矮、厚实的黑木头门,冲 里面喊了一声说: “十四号,收犯人。” 正探头探脑往院里瞧的齐恒新被推了进来,还没等他醒过神来,只听背后“咣 当”一声,门关锁落。民警把齐恒新送进了他该呆的地方,人家也去了人家该呆的 地方。 “跟我来。”一个面目可憎的瘦高个男人嘴里嚼着窝窝头,走上前来对齐恒新 说。 七号牢院,还不如叫七号猪圈更为贴切——圈里放着七八只大铁桶,百十只黑 不溜秋的“猪”在争抢桶里的食:玉米糊窝头。 跟在瘦高个男人身后往院里深处走,齐恒新胆战心惊地绕开身前身后的每一头 “猪”。 “嘿,这不是齐恒新吗?没想到你小子也会到这种地方来。”一个小个子跟齐 恒新打招呼。 齐恒新瞪了对方一眼:这是齐恒新中学五十六班时的一个同学。特爱偷,在学 校他的名声就很不好。因为他的手脚不干不净,齐恒新没少揍他。想不到如今却在 这里幸会…… “十四号的齐恒新,出来!” 还没等齐恒新走到十四号监房,就听牢院门前有人喊他的名字。仍是那俩带他 进来的民警,他们把齐恒新重新带到大铁门前。齐恒新心中一阵惊喜。这是要放我 回家啦,看来还是要相信——他伸手拉开了大铁门…… “回去!”门外站着一个荷枪实弹的武警,他抬脚向齐恒新踢来。齐恒新吓得 赶紧往回躲,惊讶地望着身后的俩个民警。 “戴上这个。”大个子民警手里晃着一顶脏稀稀的西瓜皮帽。 “不!”齐恒新眉头一竖!他宁死…… “把这小子铐起来!”大个子民警命令他的手下。 齐恒新被第二次戴上手铐,大个子民警则乘机把“西瓜皮”帽往齐恒新的头上 一扣。教他规矩道:“记住,这是专政机关,专门收拾你们这群社会渣滓的。你要 不老实,小心崩了你。听见了没有?!” “我犯了什么罪?!”齐恒新在吼叫。 “你给我走吧你!” 齐恒新被推出大铁门…… “回去!” 铁门外又是一声暴喝。这次,武警战士手里端着上了剌刀的步枪,刀尖直指齐 恒新的心口。 齐恒新又被吓回来。 “看见了吗?”给齐恒新戴“西瓜皮”帽的那个民警得意洋洋,“说:报告班 长,我要出去。” 万般无奈,齐恒新只好小声说: “报告班长,我要出去。”他太渴望重新回到铁门外的亲人身边啦。 “大声说!”门外的武警抖动着手里的钢枪。 “报告班长:我,要,出,去!”齐恒新心里那个恨呀:姥姥! 站在预审室屋子中央的地上,头上是一盏二百多瓦的大灯泡。齐恒新面前的办 公桌后坐着一老一少俩民警。年轻的民警正埋头写着什么,而年老的那位则一边抽 烟,一边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进来的犯人。在他们身后的墙上,写着八个醒目的大字: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屋外是盛夏,而这里却阴森森得象冰窖,阵阵寒意向齐恒新扑来,他不由得打 了个寒战。 “姓名?”年轻的民警问。 “………” “我想请问一下您二位,”齐恒新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和一点,“我犯了什么 罪?” “现在是我审问你,不是让你审问我。姓名?!” “我想先知道一下我犯了什么罪?为什么把我象犯人一样……” “啪!” 年轻民警用拿着钢笔的手往桌子上一拍,手里的钢笔被震破,钢笔帽蹦到了齐 恒新身后黑暗的墙旯旮。那民警起身去寻找,经过齐恒新身边时,他说:“你听好 啦小子:我问你什么,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回答什么,你要是敢放肆,小心我……” 他挥拳吓唬齐恒新。 齐恒新嗤之以鼻,心里的话:你二爷我最不怕的就是这一套。 老民警咳嗽一声,示意同伴稍安勿燥。老将要出马,他指着身后的八个大字问 齐恒新:“小伙子,你认识这几个字吗?” “……” “你知道是谁说的吗?” “你提的问题太简单。我也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我犯了什么罪?” “放肆!”年轻的民警又拍桌子。 齐恒新双臂抱拢蹲在地上,把头侧向一边。 审讯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年轻的民警一次又一次地吹胡子噔眼。亮出了膝铐、 脚铐,百般咋唬。老民警则一遍又一遍地讲政策,讲道理,讲规矩,唠叨得口干舌 燥。他一支又一支地抽烟,把随身带的烟都抽完、暖瓶里的热水喝了个底朝天。审 来审去齐恒新还是那句话: “我犯了什么罪?” 老民警也大发其火: “你犯了什么罪?你犯了什么罪你自己不知道?!” “不知道。”齐恒新低着头,委屈地喃喃说道:“我犯了什么罪?你们把我铐 在这儿,不让我回家。我家的水缸快空啦,我该去挑水。我哥是残废,我不在家, 家里连水都吃不上。我被你们不分清红皂白抓来,还给扣上了这顶臭儿叭几的破西 瓜帽,和一群流氓小偷关在一起。”他哭啦。 “唉。”老民警长叹了一口气,不知是无奈还是同情,“小伙子,你打人啦……” “我没打人!”齐恒新噌地从地上站起来,他把“人”字说得特别重。“我打 得是流氓。” “流氓也轮不上你打!”年轻的民警训斥道。 “是,你说得很对。”齐恒新说,“流氓是轮不上我打。流氓该你们打。该你 们这些当民警的打。可当时你们在哪儿?啊?流氓在姑娘的屁股上划火柴,在光天 化日之下扇女孩子的耳光。当时你们在哪儿?啊?就我一个人对付五个流氓……” “那你也不该把乔守江的眼睛打瞎!”年经的民警脱口而出。 “谁?”齐恒新问:“乔守江是谁?” “乔……”年轻的民警把要吐出来的话又咽回到肚子里去,他恼羞成怒:“妈 的,这谁审谁?” “算啦算啦。”老民警有点头痛,用两手指揉着太阳穴。他干预审几十年,还 没遇到过几个象齐恒新这样难缠的家伙。今天都大半夜啦,身体累,年纪大,脑子 也不好使了。新配备的年经搭挡是个饭桶。再审下去,说不定从他嘴里还会溜出什 么屁来。这蠢货刚才就…… “史干事,把他带回监房。”老民警朝门外喊来了拘留所的民警。 “我不服!”齐恒新在拼命喊叫,“明天我还要上班,我刚参加了工作!放了 我,我要回家……” 西头口拘留所七号院十四号监房,是齐恒新今晚的家。 监房是一眼拱形的窑洞,一盘大土炕从一进门的窗台延伸到窑掌挨着墙。除此 之外,是一条不足一米宽的走人的道,道的尽头是一砖砌的、冬天用来取暖的火炉, 挨着火炉台放着一个木制的大马桶。 齐恒新回来时,里面的七八个囚犯呼噜呼噜睡得正酣。十四号的“号头”睡眼 惺忪地爬起来,按排齐恒新在靠墙的土坑上“乖乖睡觉”。 得先跳上火炉台齐恒新才能到达他的“床”。一尺半宽的土坑,一半铺着破苇 席,另一边干脆就是裸露的土坯。脱下毛兰的确良裤子、白的确良衬衫,齐恒新长 叹一口气,在半土半席的坑上仰面躺下。 身子底下的破苇席咯得脊背痛,对面的墙上挂着谁的几件破旧大衣。 “喂,大哥,”齐恒新推推身边裹着被子蒙头睡觉的瘦个子囚犯,问那是谁的 大衣,可否借用一宿。 “我的,想用竟管拿去用。” 嘿!没想到这小子还挺好说话。 “犯了什么罪?”瘦个子问他。 “几个小子耍流氓,我出手狠了点儿,估计打伤了一个家伙的眼睛。大哥你呢?” “干了点钳工活,走了风……”瘦个子重新躺好。他劝齐恒新快睡,明天还要 干活儿。 “干活儿?干什么活儿?” “赶明儿个你就知道啦。晚上要嫌冷,就跟我挤一挤。虽说我只是一块破草包, 却也是一堵挡风的墙。”瘦个子把自己的被子给齐恒新让出一角。 “谢大哥。” “甭谢。同是落难弟兄,以后相互罩着点儿。”说完,瘦个子翻身睡去。 二百光的大灯泡通宵亮着,招来成百上千只飞蛾、蚊子。灯不许关,监号里也 没有开关。通宵点灯是为了防止犯人闹事。 从隔壁的囚院里传来一声凄惨的女囚号哭声。在寂静的夜里,象鬼哭,象狼嗥。 齐恒新被吓得毛骨悚然。 女囚在尖叫…… 窑顶上的哨兵在喝斥…… 女囚的尖叫声更大…… 哨兵的喝斥声,隔壁囚院的开门声,匆忙的脚步声……女囚的尖叫由大变小, 愈来愈小,最后终于消失。女囚好象被拖出了拘留所。 夜,又恢复了平静。齐恒新闭上了眼睛。 “吱吱吱……”头顶上有什么东西在叫。齐恒新翻身趴起,往火炉台上看—— 几只老鼠,有大有小象是一家子,正旁若无人地在火炉台上转悠着找食物。其中一 只大个子可能是当爸爸的还朝齐恒新瞪眼睛呢。 “呸!”齐恒新朝老鼠们吐了一口唾沫。老鼠们钻进火炉口遁去。 齐恒新重新躺下。睡吧,但愿他们明天就会把我早早的放出去,不耽误我去汽 修厂上班。不,无论如何得先回趟家把水缸挑满。水缸里剩下的那点儿水也许刚够 哥嫂将就着做顿晚饭——一想到饭,齐恒新的饥肠辘辘的肚子开始叫唤起来。他这 才想起:自己晚饭还没吃呢。在他的记忆里,无论是爹娘在世还是后来跟着哥嫂, 尽管吃得有好有孬,有饥有饱,但从不记得有那顿饭少过他齐恒新的。 “妈的!就是最不听话的一头驴、一头牛,晚上也该给扔把干草不是?难道我 齐恒新在他们眼里还不如一头牲口?!” 翻来覆去睡不着。左边的身子有点痒,齐恒新扭脸仔细一瞧——老天呀!这…… 这不是臭虫嘛?齐恒新赶忙睁大疲倦的双眼,一骨碌爬起来。身子上爬着好几个呢 ——抿死它!坑上也有、借瘦个子的大衣上也有——再抿死它。是从窑掌上爬下来 的,抿死抿死抿死……天哪!这抿得过来吗? 成千上万只臭虫,象浩浩荡荡的装甲兵团,分师分旅分团地从红砖墙上爬下来。 为了吸吮人类的血,它们前仆后继,不怕牺牲,奋勇前进。干掉了一个班又来了一 排,你刚干掉了这个排,那边又发现了气势汹汹的一个连……齐恒新和臭虫们展开 了殊死搏斗。与臭虫同处一室,这在小伙子的记忆中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他知 道这种爬行动物叫臭虫,但他从未见过活的。他家里从来没有,他也从未被这种东 西咬过。 或许臭虫们的总司令觉得今夜的对手太厉害,自己的部下伤亡过于惨重,终于 鸣金收兵。臭虫的大兵团缩回去后,剩下的几个侦察小部队也被穷追不舍的齐恒新 消灭殆尽。 “呼……”齐恒新松了口气。夜深啦,光着身子,齐恒新觉得有点冷,他撩开 瘦个子的被窝钻了进去。这小子连条裤衩也没穿……顾不得那么多。俩人挨紧啦还 暖和点儿。 墙上又发现了几个臭虫们的残渣余孽,抿死它?齐恒新累得连手也抬不起来, 上下眼皮在打架。二爷今儿个暂且绕了你们的狗命。 “嘟——嘟——嘟——!” 剌耳的哨子声连续不断,把刚入睡的齐恒新惊醒。他正在做一个梦:梦见帆子 把一个白生生、热腾腾的大馍递给他,他刚要伸手去接——大白馍没啦。面前是沾 满臭虫鲜血的红砖墙、陌生的囚友、紧锢的牢门、森严的铁窗。 “起来起来都起来!” 院头那粗哑的喊声响起,随即牢门被大敞开。瘦高个院头那张面目可憎的脸出 现在牢门口。他喊道:“穿上衣服遮住你们的狗鸡巴,都给我滚出来!”然后他转 身去开别的牢门。 “杂种!”齐恒新毫不避讳地冲院头的背影大声回骂。惹得十四号牢里的众犯 人都把惊讶的目光射向这个昨晚刚被推进来的年轻人的身上,暗自佩服他的胆量。 回到现实中来的齐恒新竖着眉头、把拳头攥得铁紧。这是什么地方他很清楚。在这 里,你要想不被别人欺负,就是装也得装出个凶、野的样子来。这叫在什么山上唱 什么歌。齐恒新在社会上闯荡了四、五年,这点名堂,他比谁都懂。 “哥们是块坯子,么子过?”昨夜让齐恒新钻进自己被窝的瘦个子笑嘻嘻对他 说。 “……”对方说的是准中国话,但齐恒新听不懂。 “地头?道子?” “……”齐恒新还是不懂。 瘦个子拍拍齐恒新的肩膀,自我介绍说他姓靳,朋友们都叫他靳哥。他夸齐恒 新象条汉子,愿跟他交个朋友。 “跟你打听个人?”齐恒新说。 “没问题!”靳哥拍着胸脯。“只要是圈里的,没一个我不知道的。” “乔、守、江。” “乔老三呀?”靳哥把不解的目光投向齐恒新,“你连他都不知道?” “这小子是干什么的?” “刚回来的知青,他本人屁本事没有。全仗他爸是公安局局长,最近嚣张的很。 要不,他凭么子在解解竖杆……” 齐恒新恍然大悟。 “昨天跟你闹事儿的就是他?”靳哥问。 “不是他跟我闹事儿,是我揍了他个王八狗日的。” 靳歌倒吸口凉气说:“兄弟,你闯大祸啦。” “逑!”齐恒新咧嘴挣拧地一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他敢把老子 怎么样?甭说是公安局长的儿子,就是玉皇大帝的孙子,犯在我手里,照样扒他的 皮。” “扣你二年。” “他敢?!”齐恒新瞪圆了眼。 靳哥见状,忙劝他凡事要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小不忍则乱大谋。先低头从这 狗窝爬出去咱弟兄们再设法…… 齐恒新不置可否地乱摇头乱点头。 拘留所的早饭只有玉米面糊糊。碗挺大,但糊糊太稀。齐恒新知道:这玩艺儿 根本不耐饥,撒泡尿就没啦。他没吃饱想再喝一碗—— 太晚唠,狗日的们连饭桶也早舔得一干二净。 戴着瓜皮帽的齐恒新等五、六十个犯人被荷枪实弹的武警押出拘留所。排队、 报数、上汽车。在灰黑色的犯人队伍里,穿白衬衣蓝裤子的齐恒新显得特别扎眼。 “明儿个我借你一套干活儿的衣服。”紧挨着齐恒新的靳哥关切地说。 还有明儿个?! 齐恒新望着太阳即将升起的东方:二爷我今儿个也不该呆在这儿!如果这世上 还有天理、还有王法的话。 沿着一面约七、八米高的土坡,犯人们用青石和泥从下往上砌起一面笔直的、 约二十多米长的石墙,一面把犯人自己牢牢禁锢起来的围墙。 命令齐恒新干得活儿是:自下沿着一条陡直的竹子架板架起的嘎吱嘎吱作响的 天桥,往修到半中间的墙上运石头。由于没有足够的木杠和绑石头用的铁链子,他 和靳哥等二十多个犯人只得赤手空拳地往上扛。 望着弯腰撅腚艰难地往上运石头的囚犯长队,齐恒新联想起中学时历史教科书 上的一幅画:古埃及的奴隶修金字塔,也是在运石料。 “可怜的白衬衣,只得委屈你啦。”齐恒新脱下衬衣搭在右肩上当垫肩,扛起 沉重的大青石踏上了摇摇欲坠的架板桥。刚上了墙头,屁股上就被一个小个子武警 重重地踢了一脚。齐恒新被踢得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这一脚挨得冤枉,他不知 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龟儿子,”小个子武警紧握胸前的冲锋枪和匕首,命令道:“把衣服穿上, 看你就象个流氓。”脱去了衬衫的齐恒新上身裸露,前胸后背胳臂上的健子肉鼓鼓 囊囊结结实实。高大的身材,英俊的脸庞,处处都洋溢着一种男性粗犷的原始美, 使丑陋矬矮的小个子武警相形见拙,很不舒服。 身犯王法不由己。齐恒新看了——连瞪也不敢瞪——小个子武警一眼,扔下石 头后重新穿上了衬衫。 休息啦。齐恒新等十几个犯人精疲力竭地就地在墙头趴下。从黎明到现在足足 四个多钟头,一直上来下去地扛石头,齐恒新累得够呛。今早上喝得那碗糊糊早没 影儿啦。昨晚跟臭虫干仗又一宿没睡好,太阳在当头毒辣辣地照着,齐恒新饥渴难 耐。 架子桥下面,俩犯人挑来了两桶水和两大筐碗。下面的众犯人一哄而上,纷纷 抢碗争着喝水。在高高的墙头上趴着的齐恒新见状,不加思索地一跃而起,三步并 做二步地跑下吱吱作响的架子桥,来到水桶边抢碗舀水,咕嘟咕嘟地开喝…… “嘿!嘿!” “骂你呢!” 周围的几个犯人捅捅齐恒新,指着墙头让他快瞧——齐恒新顺着他们所指的方 向抬头望去——只见那个小个子武警高高在上,正指着自己暴跳如雷。嘴里“龟儿 子格老子”咆哮着什么。齐恒新听不懂他的四川话,就站在原地没动窝。 小个子武警狠劲地一下一下向他招手。 齐恒新明白啦:对方是叫自己回上面去。上去就上去呗,张牙舞爪穷咋唬啥? 我又不跑。齐恒新端着喝剩的半碗水上架子桥回到墙头,要给靳哥喝。昨晚人家对 自己不薄,不但借给自己大衣,还让自己钻进了他的热被窝。 靳哥不敢接,他恐惧地望着齐恒新的背后。 “转过来!”小个子武警在背后喊道。 齐恒新转过身去,面无惧色,不卑不亢地看着小个子武警。 “倒掉!” “……”齐恒新瞪目结舌。 “把水倒掉!” 齐恒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知道世界上竟然还会发生这种事?我这里嗓子 眼直冒烟,舍不得一口气喝光碗里的这点儿水,这小子竟然命令我倒掉,他是人还 是畜牲? “倒还是不倒?!”小个子武警一手握枪把子,一手握刀把子。 齐恒新低下头,把碗里的水慢慢地倾倒在地。他想看看这半碗不能滋润自己或 靳哥干渴喉咙的水,能不能在地上流出一个工工整整的“天”字来。 万万没料到的是:小个子武警出其不意地飞起一脚,狠狠地朝齐恒新鼓鼓胀胀 的裆部踢来。齐恒新毫无防备,被这一脚踢个正着。直觉小腹下面一阵钻心的疼痛, 接着是心闷、气短、肝肠欲裂。他抱着自己的宝贝在地上左右翻滚,大声嚎叫。他 捧上墙头来的那只碗摔裂在地上,想写的那个“天”字没有写成,只写了一撇一捺: 人。 小个子武警起脚伤了人,却象个没事人似的转过身去,继续值他的勤,嘴里还 嘟嘟囔囔地骂道:“踢死你龟儿子。” 犯人齐恒新还在那儿呻吟,靳哥等人看着不忍,战战兢兢靠上前去想帮他一把 ——猛然间只听炸雷似的一声暴喝: “啊……!!!” 齐恒新吼叫着,象疯了似的向小个子武警扑去——谁也没有想到。靳哥等人没 有想到,否则他们会死死抱住齐恒新不让他犯傻;小个子武警没有想到,否则他会 打开保险拉开枪栓,举冲锋枪照犯人的胸膛上突突突来那么一梭子子弹——打死他 活该!齐恒新自己也没想到,他敢扑向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而且把惊慌失措的对 方连人带枪捺倒在地,没头没脸就是一顿臭揍,还差点儿把臭丘八的鼻子给撕咬下 来…… 小个子四川武警你小子姓孙名良河是芎县掖竹乡湖里村人对不?假如你小子个 现在是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穷庄稼人咱也就算罢了,但怎么的?据听说你小子靠贩 毒发了大财成了亿万富翁?还在成都重庆西昌又卖房子又娶小老婆香火还挺旺盛?! 龟儿子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