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他们终于搬出去了,我在我美丽朴素的房间里梦游似转了一个圈,小青把我抱 起来,使劲地往上一抛,又接住,我尖叫着,他象抱小孩一样地抱着我。我在他的 头顶中心的漩涡上很响地亲着。我们又象每一个童话的结局那样,幸福地生活在一 起。 每次见了他后,我都象一架加足了油的机器。在无比烦乱的工作中干劲十足地 运转着。然后一分一秒地积贮着思念,消耗着喜悦的记忆。 只是偶尔他没空或是要出几天差什么的。照例一听到那样的消息之后,我就痛 苦得发疯,总要跑到洗手间去哭一场,然后失魂落魄,天地无光。所有的工作都变 得让我讨厌,变得是一种沉重的负担。总要哀求自己下决心离开他,不要让自己再 次经历这样的痛苦。然后盘算着找一处风景去旅游,让自己在新奇的刺激中淡忘一 切。 然而重新见到他的时候,我又象一只飞蛾见到了火一样。 天气慢慢地热起来了。在广东好似只有两个季节似的,从冬天一下子就跨进了 夏天。到了五月初,就已经满街花花绿绿穿起夏天的轻衫。 我的月光斋因为在顶楼。每天晚上回来,房间里总是很闷热。虽然有风,但冷 却的速度却十分的缓慢。 小朱在我们厂干了二个月,说实在不能忍受而辞职了。我也无可奈何,当然也 不再去理他,又过了一个月后,才自己又找到了一份做质检员工作,工资略高些。 阿素的工作量大,环境也不好,但她为着小朱,仍是咬着牙一天一天过来了。 每个星期,他们都会选择一个晚上来看看我,带上一袋水果什么的,我们在凉 爽的阳台上冲一壶茶,聊着我们共同喜好的话题。晚了后,他们就双双踏月归去。 倒也十分快乐。 这天晚上,我因为云的一个电话而焦急地赶去看她。 她没有约风。就我们两个人,我们在小木屋坐下。我们点了菜。 “我病了。”云可怜兮兮地说。 “怎么了?”我握住她的手。仔细看她,果然脸色有些腊黄。 “这个月我来‘好事’,就一直不停,本来平时三天时间就完了,可这次五六 天了都没完,我好怕,就去了医院,不敢自己去找医生看。没奈何就找了风。”云 垂头丧气地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着急地问,又眨着眼,“你找了风?” “是啊!我想着把他当医生就是了,反正这些事情在医生眼里是很正常的,是 不是?”她好像怕做错了什么似的说。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但我仍不能在把风当作一个医生,或者说,当做一个纯 粹的医生。 “然后,他指了一处叫我放心去看,他在外面等着。检查了,还没有确切的答 复。但是,医生说……后来我也就把什么都告诉风了。”她吞吞吐吐地说。 “医生怎么说的。”我急着追问。 “医生说……”她睁大眼晴看了我一眼,喝了一口茶,才接着说“可能是……” 又迟疑了一下。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让她这样说话的事,一定不同寻常。 果然,她嘴唇一动,轻轻地吐出五个字:“不完全流产。” 我虽然有一些朦胧的预感,但仍然吓了一大跳,但我让自己尽量不做出吃惊的 样子,免得让她难堪。 我若无其事地慢慢地吃着一块鱼,把鱼刺小心地从嘴里一根一根地吐出来。才 问:“是……谁?” “那个排长,我记得跟你提过的。”云开始侃侃而谈。 我皱着眉想了半天。都没有印象。 “今年见你第一次,风在屋里看足球,还说我是只虫。”她提醒。我想起来了, 忍不住微笑了,做了个手势,让她继续说。 “五一节我们厂放三天假,我找不着你玩。风也不知道忙什么。我在ICQ上跟那 排长聊天,他说无聊的话就去他那里玩。我就去了。” 她说着又开始指手划脚,谈笑风生:“你知道吗,他们那里真的很好玩呢,山 水很美。他骑着摩托车带我到处玩,他有一部漂亮的摩托车。他把它开得疯了一样 的快。他们那里好多兵,对他都很尊重,排长排长地叫得好甜,连衣服都是那些兵 拿去洗的”。 她嘻嘻地笑着,把一块排骨咬得咯咯响:“本来排长还说要带我去打枪,只是 可惜后来没去成,他说下次去一定带我去。本来他们有饭堂的,他都是用摩托车带 我去外面镇上的一个酒店吃饭,这个人总的来说是很不错的。”她总结道。我一边 听着一边慢慢地往嘴里塞食物。 “后来,我回来的时候,怕会怀孕。就吃了一些药,可能就是吃了不对的药的 原因。”说到这里,她才又恢复了原先的忧愁。 我没有说什么废话,大家都有大家的生活方式,云虽然口直心快,但却并不是 一个太单纯的人。她在做什么,她自己是知道的。我仔细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她多 多少少有些变化。 “检查的结果要明天才知道,唉!我特别倒霉,别人都不会有事,你们也都没 事。害得我花了好几百块钱,不过他也都给回了我,他一听说,就买了好多东西跑 来看我,还又留了钱给我补身子。”她突然扬起眉看着我:“他有没有给钱给你?” 我呆呆地听着,半天才恍然明白她在问我,她说的最后那个“他”,自然是指 小青。我不太想回答,但我还是说了:“没有。” “为什么不跟他要?那种人,你以为他是认真的。你不跟他要点钱,到时候竹 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了。”她责怪似地说。这是近半年来,她第一次提到小青。 “你觉得那个排长怎么样,听起来你挺喜欢他?”我避开话题。 “我也不知道。”她迟疑了一下回答:“也许吧!” 我怕她会在那个话题上深究。就换了一个话题:“树林要去香港学习了?” 云的眼晴一亮:“去香港?这么好。多久时间?” “半个月。”我说:“他喜得一天到晚话多得不得了,总是想到什么就跑下楼 下告诉我。要走的前一天,他问我需要什么,他帮我带回来。又说他的摩托车有些 毛病,如果他走了半个月回来,只怕会发动不起来。说要把车放在我那里,有空时 就帮他发动一下。” “你那里有地方放吗?”云用牙签很文雅地剔着牙问。 “放在楼梯下边。明天他就走了!”我说。 “你有没有舍不得他啊?”云暧昧地笑着问。 “我对他怎么样你还不知道?感情这东西,一旦破碎了就再也弥补不好的了。” 我微笑着说。 “他的女朋友吹了吗?”云突然问。 “也没问他,看样子,应该是吹了,最近跟他来往的也少,不知道他的‘情’ 况。”我把最后两个字说得重重的。 “我真的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其实我觉得对于你来说,他才是最现 实的选择,你也该想着成个家了。”云劝着我。 “要成家也不一定要找他啊!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另外找一个。”我伸着懒 腰笑着说。 然后我又说了些叫她注意身体,有什么事告诉我之类的安慰话。各自散了。 月光斋的确十分闷热,在空调房里呆惯小青越来越怕来我的月光斋了,每次与 他缠绵完毕,两人都满身的大汗,就象他所说那样,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象这样流汗 了。他计划在月光斋装一台空调,但是由于房东不同意在墙上打孔而告终。 树林从香港回来,到我这里拿回摩托车的那天晚上,我和小青正穿着睡衣坐在 阳台上乘凉。听到他在楼下的叫声。小青有些紧张说:“他会不会上来?” 我说:“放心,我不会让他上来的。” 小青突然又说:“糟了,我的摩托车在下面。” 我又安慰地看了他一眼。才走下楼去。 开了门,树林手上提着一袋东西,等得不耐烦地皱着眉。果然问:“那摩托车 是谁的?” “房东的。”我随口说着。只想早早打发他走。 树林十分怀疑地看了我一眼,就直直地往楼梯上走。我兔子似地窜到他面前说: “你的摩托车在楼梯下。” “我知道,上去坐坐嘛!”他盯着我说。 “没有必要,”我斩钉截铁地说。“你走吧!我还有事。” 他眼光凌历地看着我,我丝毫不让步地与他对视着,终于他青着脸点了点头: “好吧!” 然后他把手上的袋子打开,说给我带了些东西,一个女士坤包、一只玩具电子 表、一只口红、两袋零食。甚至还简略地说明了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买的。我静静地 听着,冷漠地谢了他。 他象一只孤零而愤怒的兽一样用力地把摩托车推出门外,坐在上面,微红着眼 用一种十分凌乱而凄凉的眼神看着我,又抬眼看了看楼上。我有一点慌张,有点怕。 说了再见,就往回走并关上了门。靠在门后。 他很响地发动着摩托车,死火,再发动,再死火……。我实在是并没有帮他发 动过几次。半天,才听到一声他的摩托车怒吼,惨叫声一般地直冲出去。 后来的几天,树林卑鄙得象一个小人一样地在工作上处处与我抵触,他甚至发 通知到各个部门禁止上网,把除了电脑室以外所有电脑上的IE全删了,我冷笑地看 着他做着这一切。我的翅膀早已硬了,我太了解他了,对于他的各种为难我应付裕 如。必须得与香港总部的行政科随时保持E-MAIL 联系。因此他无权取消我的连线,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我有一百种办法可以不通过IE而上网。他虽然性情上有阴鸷的 一面,但他也象云一样,绝不是用心太深沉的人,我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发自内 的恨意。 然而我忽略了他是老总最疼爱的一位中层干部。 终于在一次会议上他给了我无情的一击。在这最需要急智的时刻,他显然表现 得比我强得多。在这样的公司常常是这样的,有的时候某些事情责任的归属常常要 依靠口头的狡辨。而我也太吃惊于他那一刻的冷静与狠毒。 我被老总独自叫到办公室,这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他说我近一段时间工作毫 无长进,对事情的处理乱七八糟,还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叠文件,盛怒地抖动着数 列我的罪状。我麻木地看着自己的签名蝌蚪一样地在我面前游动。差不多一个小时 的时间。他用狂妄的口气,生硬的普通话摧残着我的耳膜。 我从老总办公室出来,不走向自已的座位却向门外冲去。我的一腔委屈全堵塞 在喉间。尽管我的确有自己的不是。 我知道只要别人一问我就会忍不住流泪,因此我要去让自己平静。我在车间到 处乱转着。快下班了,才昂着头走回办公室。 在门口碰到树林,我冷冷地从他身边穿过。他叫了我一声,我瞥了他一眼。没 理会他一脸的不忍之色。 这场游戏,大家都玩得太认真的。认真得过分,其结果总是不欢而散。这在我 们小的时候已经体验了太多了。下班后,我慢腾腾地往回走着。是的,我觉得索然 无趣,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岗位上浪费着自己的生命。这充其量只是一 种体验,那么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想到了小青。每发生任何一 件事,我总是习惯急着要向他倾诉。 我到一个电话亭拨了他的电话,他轻声说他正在开会,等会儿打给我。我只得 匆匆地收了线。心里又多了一层的孤独感。 我仰着看着头上的青天。我究竟是谁。为什么整个宇宙都只是由我的感觉而生。 世上的人这么多,为什么我只能感觉到我自己一个?当我死后,当我不再存在,这 一切的一切,又是否会继续地存在着。 等到晚上十点,都没有等到小青的电话,而我已经慢慢地坚定了离职的心。我 终于忍不住再次跑出去打电话。小青用疲倦的声音说,这一天他真的很忙。有什么 明天再说。 我全身冰凉地往回走,这个世界如此寂寞,而我,就在这寂天寞地的圆心。 忍了半天的泪水终于全部洒在我双手紧紧抓住的被子上。 第二天,我依然没有接到小青的电话。我象一个木头人一样地枯坐了一个上午, 下午,我请了假。在我燥热的月光斋听一些狂燥的音乐、看书、写一些文字。我微 微地头痛着。 晚上云CALL我,我出去复机,云说跟她一起去剪头。我的头发已长得齐肩了, 用发式表现某种转变是一种很微妙情绪。这会儿我恨不得把头发全理光。因此我很 快就答应了。她意外地哦了一声。她知道我最怕陪她逛街陪她剪头。 我没回月光斋就恍恍惚惚地上了公共汽车。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他与那位排长的事,我问她病怎样了。她说在吃药,好了一 些了。可能要吃上段时间的药。最后她说她准备与家里那个分手。 “你和你家里那个究竟怎样?”我问她。 “他来过一次,反正也没感觉,很快就打发他走了,偶尔通通电话。没意思。 可惜排长不是很有钱,他没有积蓄,又抽烟打麻将。不过他说了他会为我而戒掉。” 她甜蜜地说。 “真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微笑地打趣她。 说笑着,已经到了云指定的一个美发中心。我抬头看了看那辉煌的门面,吐了 吐舌头:“你现在档次要求这么高了。” 室内的空调把暑气挡在了门外。很快有服务员迎上来,热情地让到两个毗邻的 空位置上。我随着洗头的节奏又在想着一些不快乐的事。一名指甲长而干净,染着 金黄色头发的发型设计师过来,用很温柔的语气问我准备剪什么样的发型,我懒懒 地说你帮我看看什么样的好看。他好耐性地拿着一本发型的书籍,一页一页地翻着 给我看。然后指定一个发型说那最适合我。 云已选定了一种发型,又伸过头来听那位声音温柔手势漂亮的发型师在讲那发 型的好处。在一旁叫道:“这个发型好,就这个。” 很快就有服务生推着一辆放满各种说不出名称物件的小车子过来。然后往我头 上抹着某种油,又弄上很多小夹子。我的思绪象一朵云一样地容易飘忽。猛然间我 发现不对劲,于是问那位正在我头上忙碌的发型师:“这一个发型,要多少钱?” “不多,二百五十元!”他用细而动听的声音娓娓地说。 这会儿我觉得自己真的象一个二百五。 “别动。”那漂亮的发型师轻柔地扳了扳我的头说。 等我的头上已经吊满了东西,我在那种刺鼻的味道中跳下来走到云的身边。指 着她的头轻声问:“你这个头多少钱?” “三百。”云若无其事地说。 “我没有带多少钱,我的头二百五,怎么办,你有没有?”我哭丧着脸说。 “糟了,我也没有,只够自己的,怎么办?”云轻声说。 “看叫谁帮我们拿来。”云一会儿说。 我咬着嘴唇点了点头。说:“有一个人,我叫一定马上就会来。” 云望着我,显然以为是小青,我却说:“阿素!只是……算了,不叫她了。” 云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说:“找风吧!” 我迟疑了半晌,终于还是决定先找小青,我不太相信我真有事时他会置我于不 顾。 我拨了小青的手机。问他:“现在有没有空?” “我忙着。”他竟然问都没问我什么事。 一股怒火从我的心底升起,“那算了。”一说完就甩了电话。 那一刻心底的沉痛无与伦比。半晌,才再次艰难地拿起电话。 “我正在吃饭。”风说。 我迟疑着。 “有事?”他问。 “带三百块钱来,这里是……”说了地址。并发出了自己听起来是那么遥远而 空泛的两下笑声。 风二话没问就答应了立刻来。 云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说:“我说嘛,还是风好,这样的朋友才值得交。”我的 心里烦乱无比。 一切都过去了。我知道我将同时失去我的职业与我的爱人。 阿素提了一袋我爱吃的芒果来看我。我在床上奄奄一息。我的苍白与憔悴吓了 她一大跳。我一直是一个不容易胖也不容易瘦的人。但我却知道就几天的时间,我 迅速地消瘦着。这几天的时间,小青一直没来看我,也没有给电话我。 阿素帮我洗了桶里泡了两三天已经发出臭味的衣服,然后替我烧了热水,逼我 洗了一个澡,为我整理了床。让我在阳台上坐着,傍晚的凉风吹着我。 “这几天你都没上班?”她边忙碌着边问。 “没有,我请了一个星期假,回去后就去辞职。”我虚弱地说。 我不自觉地捂了捂疼痛的头,阿素觉察了,过来伸出手按了按我的额头。退了 一步,吃惊地说:“你在发烧。”然后又坚决地说:“去看医生!”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不由分说地挟起我。 “为什么?”她在路上问我。 “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已婚的男人。”我轻声说。 她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沉痛地看着我。我两行泪无声地流出来。 就在附近的一个小医院看了,说是感冒兼中暑。开了一些药。 回到月光斋,阿素担心地看着我。 我和她闲聊着这些天公司发生的事。 阿素说:“如果你不喜欢那份工作,辞掉就算了。其实我觉得你真的不适应这 种工作,你可以写一些东西,也许这才是真正属于你的工作。” “以前我大姐也说过她以为我迟早我走上这条路,但我不敢轻易地去尝试。也 许是时机未成熟的缘故。”我一边想一边缓缓地说。 她点点头,半晌,才又说: “来这里差不多有半年了,小朱老是不适应,他又没在工作了你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 “他说这里什么都不好,怨当初我一定叫他来,我知道其实是他心里压力太大 了,因为借了你太多钱。”阿素忧愁地说。 “那些钱,我不急用,等你们有能力了再还。只是我觉得一个大男人,总该能 养活自己才好。他总不能靠着你。”我望着她:“如果只是你,我何惜那二三千块 钱,只要我有一碗粥,就有你的半碗。” 阿素低着头,泪光莹莹:“我也没有办法,你也知道的,女人,在爱的面前, 总是那样地无能为力。” 我点了点头。她说:“他想再回厦门去。” 我这才惊觉,“你们要走了?” 她微微地点了点头,又摸了摸我的额。担心地看着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我没关系的,只是病了而已,很快就会好的,我又会象原先一样活蹦乱跳, 你看,这会儿不就已经好多了。”我微笑着安慰她。 “准备什么时候走?”我问她,其实我心里真的很空洞哀伤。 “总得等我发了工资,具体时间到时再看吧!”阿素看了看表,“天晚了,我 该走了,你开心一些。” “没关系,去吧,别让他等久了。”我甚至做出一种调皮的神情。 她握住我的手好一会儿,才放开,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外面空荡荡的,就象我的心。我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只剩下一袭雪白的睡衣, 在我的阳台上灵幡一样地飘动。 在我上班的那天早上,小青终于给我电话,他的声音温柔依旧。我却已经伤得 太深了,只是淡淡地答应了他晚上吃饭的邀约。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晚餐了。伏在桌 上,我的泪又湿了衣袖。 那天我正来月经,肚子微微地痛着。 我象一艘飘浮在海中的纸船一样地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我们常来的酒店。 他已经坐在那个我们常坐的位置上。 在我的眼里,他依旧好看得无可挑剔。 我痴痴地看了他半晌,才低了头,漠然地说:“我们分手吧!” 我只是你的妓女。我真的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他吃惊地看着我。用他那恳切的眼神。但此刻,我的心已经是一块不能融化的 冰山。 他伸出手,“来,握一握手,刚才说的一切都是玩笑。”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那手。他伸直的手终于慢慢地卷曲了。 我的心在那一刹那绞痛起来。我仰起头,让泪水流回肚里。 一桌的东西没吃几口,我提起包说:“走了。” 他没有说话,送我到月光斋楼下。我轻声说:“谢谢!” 他震动了一下,用令我心碎的眼神看着我,“让我上去好吗?求你”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看了我半晌,我依然象一个石头人一样地一动不动。 他终于发动了摩托车,“呼”地冲了出去。 我走上楼,一回头时,看到他在外面的那个路口,骑在摩托车上,侧着头望着 我的小楼。 我装做没有看见,安静地洗头,洗衣服。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红色的摩托车,与他的人在朦胧的暮色中组成了一个幻影, 那是一只鹿,那是传说中的鹿回头。 我是那个举着弓箭的猎人吗?我是那个追鹿到了山崖边的猎人吗?下面是汪洋 的海,那只鹿,突然回过头来看着猎人。 我突然间觉得自己看到了他的凄凉而绝望的眼神。那是一种让猎人都动心的眼 神。我有点心慌。我强压住心里生出来的极深的不舍,咬了咬牙,低头洗着衣服。 不,小青,别离开我,我的心越来越慌乱。 我倏然再抬起头来,我的心里徒然一空。那个路口,空着。 我一急,全身的血脉全在倒行逆施。使劲一咳。一口血吐了出来。 我惊呆了。没来及擦一下嘴角。我发疯似的奔下去,洗衣服时弄得一身湿漉漉 的。衣角滴着水。 在那条我们一起走过无数次的小路上,我泣不成声徘徊着,旧时一切的记忆在 凌迟着我。我喊着他的名字。就让我这样地送送你吧!最后一次了,让我走过所有 我们曾经走过的所有脚印。 在风中,我无法止住自己的泪,哭我一腔完整而纯洁的爱。 天早已完全黑了,我不知道在那条小路上徘徊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我回到我的月光斋。我空空的床使我的心再次猛地收缩起来。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起, 他给我的那许多缠绵的爱。 屋里的一切,都让我无可救药地想起他,每一个小物件,都凝结着我们的爱与 笑。我心疼我墙角孤独的花,我心疼这一室的灯光,一室的宁静。 我感念人世间的情,曾如此地覆盖我,震动我,迷醉我,哪怕是一场梦,我也 甘愿在这样的梦里成灰。 今晚的月圆得让人绝望。我躺在床上。觉得自己是那样的迷茫,月光一缕一缕 地向窗口移过来。我觉得自己就象躺在一个荒凉了千年的坟墓里,生命,正一丝一 毫地从我的身体里抽离。我感觉得到自已的身下,已汩汩地流着血。 我听到他不断叫我的名字,那么低柔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叫着。然后我听到 他的摩托车声由远至近。我飘浮起来,俯身望向窗外。他就在我的窗下,用一只鹿 的姿势仰头看我。我用我整个生命的深情看着他,他也那样地看着我。我可以清清 楚楚地看到他的眼晴深处。我们对望着,互相溶解着。然后,一阵浓雾飘过来,我 什么也看不见了,然后,我听到他的摩托车声远了,远了…… 醒过来时,只有清冷的月光,在我的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