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幼年生活,在我脑海里留下的印记,只是一些零星而杂乱的场景和人物,就象 一大堆没来得及剪辑的毛片儿,没有内在的逻辑性可言。 我曾经试图对那一段生活进行梳理,但是发现那是徒劳无功。在岁月的烟波浩 淼之中,许多人和许多事都消逝得无影无踪,除了几个特定的场景和特定的人物, 还在载沉载浮,若隐若现。 比如父母—— 父母在我记忆中留下的最初印记是怪异的:在一个黑暗的夜晚,他们躲在厚厚 的窗帘后面窥视着外面,远处不时传来阵阵子弹出膛的恐怖啸音,一群人跌跌撞撞 地从工厂的围墙上翻出,消失在夜色之中。他们在猜测那些人是属于革联的还是工 总司的。我那时很小,大概刚会爬,因为害怕黑暗和响动,从床上滚落地下,突然 放声大哭。父亲惊慌地捂住我的嘴…… 我不敢肯定这究竟是我自己的记忆还是后来父母告诉我的,但这确实是一个在 若干年里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奇怪情景。 后来,在我明白了一些事情,知道了“文攻武卫”这个词之后,才恍然大悟。 那一天,我们这里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武斗事件。许多年以后,还有很多人记起这 次事件,当然,他们的感触一定比我要复杂得多。 比如政治—— 记忆中,我家里的墙上曾经挂着一个绣着“忠”字的红色的大桃子。父母告诉 我那是一颗忠心。 我想,大约桃子和芒果一样,都是好吃的水果吧?但也有我不明白的事情。比 如,我记得家里贴过一张画,其中毛主席是我认识的,他的旁边还有一个穿军装的 瘦老头,满面笑容,手里擎着一本语录。父母经常抱着我指点着教我说“敬祝毛主 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可是不知什么时候,那张画不见了。父亲 紧张地叮嘱我:以后不许再喊林副统帅,要叫林秃子。 还有,我曾有过一套《三国演义》的小人书,是我二舅攒的,送给了我。我很 喜欢那些古代人骑马打仗的故事。有一年冬天,我正在家门口翻看,大旗对我说: “这是大毒草,有毒。”我忙回家问父亲:“什么是毒草?会毒死人吗?”当时正 好有一个父亲的工友在家,父亲慌忙把那一套书丢到火炉里。那呼呼的火苗直到今 天仍灼得我心痛。 再比如“小白鞋”玲子—— 记得大约是在1973年,大院上了学的孩子们忙碌了好长一段时间,人人都做了 彩纸扎成的彩球或者彩环。有一天,他们都换上过节才穿的白衬衣,并且搽了红脸 蛋,说是要去欢迎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什么努克亲王。惟独大旗的大姐玲子没有 去,据说是工宣队不让她去。 大旗最怕的人有两个,一个是他爸,另一个就是他大姐——金玲。在大院,玲 子的知名度要比大旗高得多,我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小白鞋”。那时候,我父亲用 一个木头盒子自己装了一台晶体管收音机,旋钮是妈妈大衣上的纽扣。每天傍晚收 听小说联播,成了我们最主要的娱乐活动之一,就好象现在人们每天看电视连续剧 一样。当时广播里正播放长篇小说《渔岛怒潮》,里面有一个地主婆就叫“小白鞋”。 每次一听到这名字,我就联想到玲子,觉得那么形象——因为玲子就成天穿一双白 色球鞋。 玲子已经上6年级了,还不是红卫兵。她总逃学,和一些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混 在一起。我曾经看见她坐在红军他哥建国的自行车后座上,搂着建国的腰招摇过市。 建国穿一身旧军装,军帽垫得高高的,嘴里叼着烟卷,眯着眼睛,领着一大帮小弟 兄,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 还有一次,我扒窗看见喝醉了的老金把玲子吊起来用皮带抽,而她硬是一声不 吭。 我回家问妈妈玲子为什么挨打,妈妈不屑地说: “她不学好,是个小马子。” “什么是马子啊?” “小孩丫丫的,问那么多干嘛?” 还有,就是夕树虹子——她的中国名字叫冷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