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苏小小:“对男人的需要应有看到底蕴的能力。” “北京就是人多,逛公园就是看人。” “你才知道啊。”她跟在他后面早就气咻咻地了。他俩只差没将香山捧在掌心掰开 来寻地儿了,可就是找不到一块幽静点儿的地方。他很后悔,星期天不该来公园的。好 不容易,算是在喧腾的大海寻到了一叶荒岛,是离碧云寺不远的一片小松林子。 “得,就这儿吧。”他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她也不客气,毫不扭捏地挨着他坐了下 来,连张纸也懒得垫。反正,牛仔裤耐磨蹭。他这才明白,校门口等车时何以总有哪儿 不对劲的感觉。那时却没意识到她穿着牛仔裤,注意力都被她那件薄如蝉翼的蝙蝠衫缠 绕住了,一种柔和得令人心跳的嫩绿。 一对闯入误区的小情人被他们的存在赶跑了。哈,也让你们尝尝后到为臣的滋味。 快意中不免又有点怅然。 “都市里生活的人真可怜。” “怎么啦?” “爱情的屁股都没有地方搁。” “喝,那有什么,大街上谈起来更热闹更风光旖旎。有了‘情人墙’,再来一条 ‘情人街’,多棒!干吗非得曲径通幽讲究个深山老林呢。” “可总得顾忌点儿社会公德吧。” “你这人真是戴着口罩说话,仿佛蛮讲卫生。恋爱是人生必修课,谁都不能否认这 点,除非这人有生理障碍。既然如此,任何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方式,旁人无可指责。” 荒唐。你不讲“林海雪原”难道能在幼儿园小朋友面前放肆地与情人亲热?!可他 话没说出来,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昨晚才开始接触她。这是个唐突的话题。 “好,你有理,咱们换个题目聊吧。” “行。聊什么?” “文学嘛。” “得,文学是咱俩的共同的语言。哲学与文学殊途同归,都是对生命的思考。”她 的神情夸张而滑稽,“可也真没劲,一天到晚都是文学,跑到香山了还是文学,不嫌累 的慌吗?”他被她说得差点就要脸红了。 “总得找个共同的话题呀。” “嗬,说来说去还是有个共同语言问题,哼,其实呀,共同语言之说最混帐最无赖 了。理解基础之上的求同存异不比一个话题的夫唱妇随来得丰富生动活泼么?呀……” 她突然闭嘴不说了。今天说话怎么老跑马,共同的话题与共同语言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 及的两个范畴,哪跟哪呀!可他竟然对个中微妙没有察觉似的,毫无反应。哼,干脆今 天就豁出去吧。 “喂,你怎么不吱声呀,你约我香山干吗来的?” “……”是呀,干吗来的?他是有备而来的,有足够的心里准备。但眼下这条牛仔 裤将一切程序都扰乱,平衡被打破。线条为什么要靠牛仔裤绷出来呢?它会妨碍血液的 流通么?他有点发懵,他没有针对牛仔裤的思想准备。 “我说,哥们儿,你倒是说话呀。”他唤不起昨夜那紫罗兰的记忆了,他看到的是 一双燃烧着太阳的眸子。他突然想流泪。 “我为什么邀你来你还能不明白。”他觉得自己在敷衍,想尽力摆脱什么。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好轻好柔,仿佛从幽深的昨夜飘来。如果此刻将 明晃晃的太阳换作昨夜温馨的月亮,他肯定毫不迟疑地拥她入怀。可他凝固在那儿,就 像一块黛黑的山岩。 失望中她坠入了漆黑的沉默,用一根树枝桠儿在地上反复划拉着:“我明白、明白、 明白……”他怎么不说话他怎么如此被动?如果男人是哲学女人是诗,那么,我只有从 诗返回到情绪的深谷中才有可能仰望哲学。其实,无论是诗或是哲学,都是返回到女人 的怀抱中;同样,无论是诗或是哲学,都期待着男人的携带而升腾。 他惶惑了。敢于爱意味着敢于承担期待的命运——期待着为期待而存在。高山仰止。 他不知道攀登上去的结果是什么。香山的巅峰是“鬼见愁”。“才在山脚买的,一张卡。” 一张十分精美雅致的红叶卡:摇醒四季的繁华,打开你的心,我爱你! 她捧着它捺在胸口,长吁了一口气,顿然霞飞两颊:“我要了。”傻瓜,你早该直 言不讳的。 “你……” “你想问我爱你什么,是啵?” 现在,眼前只有一条向前走的路了,他反而轻松了。先走吧。 “试着说说看?”她温顺腼腆,像一只爬伏在膝头的小猫。 “老题目了,傻而无当。告你呗,我不知道。” “……”那两汪潭水略略掀起波澜。 “爱就是爱。如果真有人能在求爱时将爱的内容ABCD摆出来,我敢打赌,这人不是 个骗子就是个流氓,再不然就是个小傻瓜。如果一对情人发展到要用一二三四标出爱对 方什么的那一天,也便意味他们的爱已经走到了尽头。爱是复杂而微妙的,真正的爱是 不可言说的。你说呢?” “貌似有理。”她顽皮地把头一歪,故作不屑,心里却是很欣赏的。“你为什么突 然想到要恋爱了呢?” “谁要我是个正常的男人呢。”他狡黠地冲她眨眨眼。 “诡辩。你不是一个人孤独得挺来劲的么。” “谁要你出现在我眼里呢。”从昨夜到今晨,这话确实是肺腑之言,此际说来却连 他自己也觉得有讨好之嫌了。他听在耳里却如坐春风:“先别卖乖,你说,你为什么很 少参加学校的社团活动?” “我要活泼起来,你这社长的桂冠不就没戏啦。” “你别贫,我知道最先提名的是你,自己不干这会就别酸。我只要知道你为什么要 将自己圈在那所谓的‘逸鬼居’里。” “嵇康在校刊上发的那篇专稿不是说得很明白么?”他特欣赏那标题——R 大文坛 奇人:“野马”韦应物! “孤独真的是个好东西。”他又盯了句,很带感情,像是告别昔日情人。 “或许,你不该走出来的。”她有一种说不清的预感。 “也许吧……”他很多时候也认不清自己。人应该活得现代一些,青春一些。这一 点他是清楚了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 “我只是从一种孤独走向另一种孤独而已。恋爱也是一种孤独。情到深处人孤独嘛。” “你真没治,就好跟我玩贫。”忽然,他有点紧张了:怎么回事,像哥儿俩聊天侃大山 似的。恋爱中女性的羞赧与含蓄他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呐。谈恋爱是神秘紧张的嘛,还 不像的很哇。 “你以前……爱过吗?”水平真臭。可他硬着头皮也要弄清这个问题唐突佳人也罢。 她凝视着他,认真地问:“你很在乎这个么?” “……”怎么说呢? “我若告诉你,我曾经跟男孩睡过觉,你还要我么?” “……”他觉得浑身燥热,目光坠落在那条漂白的的牛仔裤上。他思念昨夜的紫罗 兰。 “吓着了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像一位玩过家家时捣腾恶作剧的小女孩,那 份得意劲儿,就甭提啦。 “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么?”要求,恰恰是被动的本质。透过林梢的太阳很灼人。 他想挪一挪屁股,但终于还是没有动了。 “你说呀!”那眼神就好像看到了一只没有尾巴的猴子似的。 “你以后别穿牛仔裤,行么?”这话说得他有点喘气,脸上有点发烧。 “你不喜欢?男人不喜欢牛仔裤?”她很吃惊。这下真的看到了一只没有尾巴的猴 子,“年轻人会不喜欢牛仔裤?” “男人喜欢吧,我不喜欢。我老了,不年轻了。”我是怪物吗,干嘛那样盯着我。 “我明白了。你的小说不是故作深沉,你是真的……与我们不同,你是个给人沉重 的人。好吧,我以后不穿了。”她很委屈。她的性格就是牛仔裤性格。如今,为了爱, 却要收起自己的牛仔裤。“老天,不会有代沟存在吧。”他知道她的心里有点苦,但他 还是高兴的。她答允了,他赢了。 “听说你曾打算改学新闻?”他想跳跃一下,从沉重到轻松。 “听说你打算改学国际政治?”她很体察他的苦心,于是将头发往后甩了甩。 “哈,好男不娶新闻女,好女不嫁国政男。R 大老传统了。也罢,我不换系了。” “我还是要换的。”她故意逗他。 “嫁不出去做老姑娘呗。”气氛热烈了。牛仔裤不再出现在眼里。他探究地凝视着 她的眼睛,看到一个悠远的梦正在那里面升腾,不是热烈是舒缓。他将她揽在怀了,要 去吻她,她干脆霞飞满天地拱他怀里去了。 “站起来!” “喂喂,说你们呐。”突然,一个戴红袖箍的四十几岁男人冒出在他们跟前,邋遢 得就像是刚才垃圾堆里翻捡出来的破麻袋一样。 他很奇怪:“你干吗?” “你说干吗,你俩刚才抱一起滚地上干吗来了啊!”那人气势汹汹的。 他真的大惑不解了:“你这人怎么回事吗?” “违反公园文明公约,罚款伍拾块。”那人拍了拍胳膊上脏的像块大抹布的袖筒, 一副人民卫士的派儿。 “什么,公园禁止谈恋爱?!”他觉得啼笑皆非。 “你们刚才在干吗来着?”辨不出那双细眯的眼驿动的色彩。 “不就是搂拥接吻么,犯法啦?”她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蹭在裤子上的泥土,大咧咧 地插了进来。牛仔裤将她的腿撑的挺拔而细长,整个儿衬得人更显窈窕而干练了。 “你……”那人的眼白全翻了出来。“哪个单位的?”“R 大,怎么着,挺响亮吧。” 她的胸脯挺的老显。 “少囉嗦,掏,伍拾块。”眼里却掠过一丝畏葸的躲避。 “想捡便宜?没门儿。”笑模样里居然透出一股狠劲儿。 “不交?行,跟我到保卫处去。”那人作狗急跳墙状。 “怕了你,走哇。”她笑吟吟地抢先前行。 “哼,不交钱,挂个电话让你学校来领人。”那人脚下挪了两步,终于迟疑不前了。 “你他妈少咋唬,还磨蹭什么,走哇。”真没想到她还能来粗的。他可不愿去那, 让人莫名其妙地盘问一通一些个夹缠不清是非莫辨的问题。这家伙老羞成怒向校方胡说 八道一气,说不准还真得自个儿吃不了兜着走哩。 于是,他掏几张大团结来息事宁人,却被她劈手一把夺去:“别傻冒了,你有钱留 着给我买几串糖葫芦。”尔后又冲那人嚷嚷道:“嘿,我说爷们,咋将那胆给尿了,要 不,劳你架在这呆会儿,我去叫公园保卫处的人来如何?”那人吓得灰溜溜地走了。 “真他妈的好小子。”冲那人的身影骂罢,便倏地腾身吊着一颗树脖子,快活地荡 开了秋千,一面还咯咯不已地笑道:“我说哥们,又学会一招鉴别伪劣假冒商品的招儿 了吧。”真汗颜。他想。他的面色映着一片朦胧。 “秋天来香山才叫有劲呐,漫山红叶遍地情。”她从树上轻盈地落下来,抓起他的 手揩她额头沁出的汗珠。一面微喘着说,“不过,那时节公园的门票也涨了。” 女人,永远是个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