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唐婉:“我们这个年纪的梦已不只是幻想, 有忧伤,有欢畅,也有这沉重的云。” 再有两天,笔会便结束了。此刻,他懒洋洋地依在唐婉卧室的沙发上,贪婪地咀嚼 着那份他早就熟悉而今却仍觉神秘的气息,隐隐约约若有若无,似麝似兰,如诗如酒。 唐婉系着下厨的围巾,不时从厨房里出来,不是给他“啪”的来一下,便是隔着门 厅抛给他一飞吻或一娇嗔、一媚眼。盯着来去轻盈青春如涌泉的唐婉,他温馨宁静的内 心一时竟莫名其妙地隐隐泛起一股惆怅。该回去了,回到秦可卿身边去了。他颓然地一 屁股坐在沙发扶手上,沮丧万分:为什么秦可卿要是我的妻子呢?! 我要还没结婚该多好哇! 但,一种罪恶感相跟着便迅速将这种思绪压了下去。他已经变得不敢也不愿正视自 己了,或许,他也从来就未尝正视过自己。他觉得自己现在很恶心,恶心得惨不忍睹, 像那埋在繁华街道下的下水沟。但一面,他又觉得很快活很舒心,好像这阵才像个人了 似的。他也知道,这有点像那抽大麻的,或许,也不全是吧。他叹息了。雪莱说:“饥 饿和恋爱支配着世界。” 反正,怎么说都说得通,怎么想都有道理。干脆,甭管,潇洒地走。 “大懒猫,帮帮我嘞。” 唐婉捧着一大碗蘑菇汤颤颤悠悠地从厨房走出来,眼睛盯着热腾腾的汤,嘴里不迭 地大呼小叫着,像是在胆战心惊欢快地荡秋千。他忙腾身掠过去接过她的碗,放到桌上, 尔后,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她扭着身子撒娇儿:“哎哟,烫死我了。” 他捧着她的手吹着嘘着,一忽儿,整个人却凝在那儿了。 “你怎么啦?”她很奇怪。 读着这双透明若凝脂的纤纤玉手,他突然想起秦可卿的手来。脑海里一片茫然,他 竟然想不起自己妻子的手是个什么样子。粉嫩泛红?纤纤若葱?他没有印象,他从未细 细地捧起来读过,也没想到过要去读,他只隐隐感觉到秦可卿的那双手不时飘逸出一股 淡淡的苏打味,他曾经觉得是清香后来却烦恶了…… “啊,没什么。”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时空颠倒,总爱莫名其妙地纠缠一切。 “那,我们吃吧。” 她摆了两个酒杯两双筷子。阳台外,已然近黄昏。 她给他斟了杯葡萄酒:“你那部小说写完了?” “上午脱稿的。” “昨夜温情……”她咬着筷子头,若有所思。“男人是什么?” “是长篇小说是巨著。”他抿了口酒。 “女人呢?”她饶有兴味地望着他。 他不假思索地说:“是歌曲是诗。” 她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几度欲言又止。房间里的灯没有开,最后一刹那的夕阳透 过窗口挥洒着她的侧影,如梦似幻。朦胧里的美最是令人心醉。 他笑吟吟地喝了一大口酒,沉醉地说:“秀色可餐,果然不假。” “是吗?” 她不置可否。电话响了。 “是嵇康打给你的,你接吧。” “你问他什么事,就说我不在,游园我可懒得应。” 他酒意十足地眯着眼睛看她打电话,陶醉地欣赏着她身子的曲线。 “我说嵇康呀,这会他不在这,有什么事告我好了,呆会他来了我告诉他就是。” 她调皮地冲他做了个鬼脸,但一忽儿便面色凝重了:“什么,她妻子住院啦?哦, 是要生孩子了,大喜事嘛。” 她捂住话筒,扭头冲他道:“恭喜你快作爸爸了。” 他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一点也没有将做父亲的喜悦。 “电报催他赶快回家!” 他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思维顿时混乱了。 “电报谁来的?他父亲……哦,知道了,谢你啦。哦,对了,嵇康,这阵怎么没见 你鬼影儿啦……什么你不敢来,怕韦应物揪你耳朵灌你醋,哈呀,别逗了。赶明儿过来 喝两盅,就回北京了,好歹也尝尝我唐婉的手艺嘛……成,说定了,回见。” 她挂了电话,缓缓地回到他的对面坐下。说:“都听到了吧。” “听到了。” 这三个字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又像是从幽深的岩洞里爬出来的。他一时觉得 说话挺费劲。他目光晦涩而机械地看着她沉静而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桌上的盘子。一直到 她将一切都收拾好了,他依然一言未发,她拢了拢头发,安详地说:“我给你煮咖啡去。” “哦。” 但他自己却不明白这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的明确含义,他也不知道是肯定还是否 定。 他已无力判断一切,他脑海里是一片空白。秦可卿要生孩子了,该离开了唐婉了, 回到自己的家自己的妻子身边去了。这是他脑子闻讯最初的反映,这会,却连这种意识 也坠入了茫然。 咖啡端上来了。他下意识地端起杯子啜了一口。 “怎么样?” 她声音竟隐隐透着苦涩。 “一出……悲剧。” 他失神地盯着黑暗中的她。这时,天全黑了。居然,谁也没想到要去开灯。他是不 愿,当一个人的心境坠入暗夜的时候,他最忌讳的便是陡然见到光亮。那么,她是…… 浑然不觉,忘了? “什么,一出悲剧?”她不解。“是咖啡不好喝,太苦?搁点糖。” “不用,挺好喝的。其实,人最喜欢的最经常接受的,恰恰就是苦,越苦越有滋味。” 他怔怔地说。 “那你……”她真的觉得自己笨到姥姥家了。 “我可能……再也不能喝茶了。”他凭着手感把玩着手中的杯子,一面还振作地耸 了耸肩膀。 “不能喝茶了?”她在拼命地想自己儿时学校上启蒙课时是个什么样的呆劲儿。 “你天天给我煮咖啡喝,再去喝茶,便淡而无味了。”他语调中流露出一种无可奈 何的感伤。 “这也没什么呀,怎么就悲剧了?”她觉得作家就爱莫名其妙,玩玄虚。她都快释 然了。 “是啊,这挺好的,但却是个悲剧!” 他将头埋进自己的掌心,感慨万千地接着说道:“看起来喝咖啡层次高了,非一般 人所能企及,但是,我因此而再也不能喝茶了。知道么,再也不能喝茶了!中国的国情 是喝茶,而不是喝咖啡,我如今却偏偏只能喝咖啡不能再喝茶了。这,难道不是悲剧么?!” 他的痛苦、绝望使她顿悟了,她仿佛听到了他灵魂在深深的叹息。她将自己整个儿 投入他的怀中,用滚烫的樱唇窒息了他灵魂沉重的悸动。好久,喘息方定的她才幽幽地 说:“但你终究还是要回到你妻子身边去的,不是么?” 他没吱声,脑袋一个劲儿地往她怀里拱, 呼吸粗重灼人,伴着令人心慌的酒气。他 的手开始笨拙而不可捺地解着她的衣服,后来,几乎是撕扯了,粗暴而蛮横。 “答应我。”她冷静而温柔地在他耳边说,“你的妻子需要你。” “唔,”他不能自制地喘息着,“先别说这个。” “不,你要先答应我。”仍然吹气若兰,一面却也透着山岩的执拗。 “你这是在逼我离开你。”他的手一直没有停下来。 “别忘了,你不仅是个男人,你还是个丈夫。”理性的光辉直如璀璨的星空,却也 不禁潸然泪下,柔肠寸断。“你应该、回去的。” “我不!”他突然情急起来,“我什么也不在乎,我什么也不要了,我只要你!我 已失去很多,我不能再失去你。” “可你的妻子这会正在给你生孩子呀。”她觉得自己一阵虚脱。 “我不能再变成鬼,我先得让自己变成人。” 他不再说话,加紧将她的衣服一件件剥下来。她在心里一声长叹,也不再说什么, 听凭摆布。他抱起她,就像一尊易碎的玉瓶,小心翼翼而又爱意万千地放到床上……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被动与冷漠给她带来痛苦无限,但她却一声不哼地咬牙承受着 陌生而痛苦的被撕裂。女人悲剧的峰巅便是成为男人泻欲的对象。她直挺挺地,就像一 具僵尸。 他突然在狂热恣肆中察觉到了异常,感到此刻自己身子下面压着的竟是秦可卿。这 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像雷电一般给了他致命的一击,狼狈不堪地从她身上滚下来,“哇” 地一声,狂吐起来。 她宁静地将衣服一件件重新穿好,而后将他的衣服仍给他,漠然地说:“穿上衣服, 你走吧。” “你……”他抹了把口涎,迷惘而迟疑地望着她,像一个输光了的赌徒,目光呆滞。 “你再不要我了?” “我们只有悲剧和毁灭。” 她冷峻而高傲地将门拉开,楼下舞厅的声浪哗地涌进来。 “我是一条狗。” 于是,他走了,满腹酸楚和凄凉。对,我就是一条狗,癞皮狗。 第二天晚上,他再次来到桔洲酒家,就像第一回一样,马上就有服务小姐领他入了 雅座。 他只要了啤酒,却没喝,只是抽烟。 今晚,他就要离开这坐城市了,回归在子夜。他苦笑了一下,他忍不住再跑这来寻 点气氛找点回忆,坐上两个小时,他的大脑便翻录出一整套拷贝来。尔后,带回去,固 守到走向坟墓的那一天。 当然,最主要的,今天是周末,她会出来向顾客献歌的。他渴望再见她,他预感到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果然,她出来了。又是那一身紫罗兰。 他心头一颤,他甚至不敢细究,女人真玄乎。 她的神情显得忧悒而哀婉,只见她平静而沉稳地冲厅内狂热的顾客鞠了一躬,似乎 是连眼风也没飞他。仿佛是异国他乡邂逅阔别了数十年的昨日情人,他目不错珠一瞬也 不瞬地盯牢她,耳朵却似雷达一般在高度机敏而紧张地铺捉着她那珠圆玉润的声音: “今天,我想将自己昨晚写的一支歌献给各位朋友,题目叫作《还给我你的梦》……” 她居然还会歌曲创作!但他已无暇顾及玩味这个事实,他现在最关心的是它的内容, 歌是他昨晚走了之后写的呀,他的呼吸都屏住了。 还给我你的梦不要说太匆匆月要落星要移用不着觅行踪曾经是一个依旧是人一个无 奈偏生世间烦恼多再见了我的你不必说太虚空人要走茶要凉用不着去悲伤曾经是两行泪 依旧是泪两行何苦纠缠人生说短长告别了我的吻不必说长相随花要谢月要落用不着太凄 凉曾经是一条路依旧是路一条莫要叹息、人生路遥遥…… 就在歌曲终了的最后一瞬,他的眼睛捉住了她那泪光莹莹的双眸。 他的眼睛急促地说:我们重新手挽手,把流得很长很长的泪轻轻串起戴在颈上? 她泪水涟涟的眼笃定而惶恐地说:没有帆的桅杆注定驶向辽远;没有桅杆的帆注定 要浪迹天涯。 他的眼珠急得要蹦出来:难道,竟成永远? 她的眼睛顿然雾气迷梦:…… 他的眼睛顿然也坠入了雾海:莫非,永失我爱?! …… 她突然大失其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双手掩面匆匆退了下去。满座愕然,继之哗 然,随后便窃窃私议开了。他不能自己,起身便往她房间追去,到门口被小兰挡了驾: “韦先生,小姐吩咐,她不愿意再见到你,你请便吧。” 他再次尝到了被驱逐遭轰赶的滋味,除了黯然神伤,他竟一丝男人的愤怒也没有。 他只是一声长叹,永远也捉摸不透的是女人的心。尔后,便默默地退了出来。 子夜的站台,只有他和嵇康孤零。又是嵇康给他送站,真是鬼使神差。 “哈,断肠人送断肠人,有趣。” 嵇康满不在乎地睥睨着一对送别的小情人,煞有介事地说。 他苦笑着,却没吱声。嵇康莫测高深地乜了他一眼,说:“我说哥们儿,别装出一 副小男孩样行不行,都做爸爸了,还儿女情长浪漫兮兮的,也不嫌酸。甩甩头,睡一觉, 什么都烟消云散,犯得着悲悲切切哭丧着脸子么?你又不是没恋过爱过失落过,早就过 来人了,在咱男人这,比女人重要的东西多着哩。” 嵇康的话,他既接受不了,也反驳不了,只好什么都不说。见他不吭声,嵇康猴急 了:“你小子咋整的,北京站那回也是三闷棍敲不出你一个屁来,得勒,哥们,甭将自 己折腾的苦大仇深、沉重不堪,我劝你还是跟我学吧。” “学什么?”他终于还是开腔了。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老子什么时候收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子?”他有点乐了,嵇康那样子确实滑稽。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得,别跟我装神弄鬼玩玄了。”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嵇康摇头晃脑地,“悟了吧?” 他摆摆手,真有点哭笑不得,嵇康一向就这德行。 “还没悟?”嵇康那神情就像见了活鬼似的。“看来,你得先大哭一场,哭得死去 活来才能顿悟了。好吧,你回去同你老婆离婚吧。” 他惊异地瞪了嵇康一眼,调侃道:“世上只有架桥的,还没见这种拆桥的。你该祝 我夫妻和美才是。” “谁跟谁呀,你老兄我当然知道,我这嘴里还真没吐出过象牙来哩。嵇康平生无他 好,最嗜拆桥添乱捣蛋,方外之人,还望施主恕罪则个。” 他擂了擂嵇康的肩膀,感激地说:“你就别费那份心了,想利用逆反心理劝我回头 是岸,用心良苦,却是没用的,逆反心理并非三言两语便能促成的,这婚我恐怕是离定 了。” 车铃响了。他举目四顾了一下孤寂空荡的站台,满脸的失望。一面,又觉得自己的 这种心理幼稚可笑。 她不会来的。 “她托我将这封信转给你。”嵇康面色突然正经起来,用力握紧了他的手,“好自 为之吧,珍重!” “珍重!” 踏上列车的当儿,他的眼圈竟然红了。 就在列车启动的一刹那,一袭紫罗兰唐婉从站台水泥柱后的阴影里闪了出来,她随 着逐渐加速的列车奔跑着,泪水和着车轮叩击铁轨的节奏吧哒吧哒地跌落在混凝土浇铸 的站台上。直到列车消失在前方的黑夜里,她依然呆呆地伫立在那延伸着的站台尽头, 一双迷蒙的泪眼失神地望着渺远的星空。 过了好久,嵇康才缓缓地走过来:“回吧,唐婉。” “你劝他答应不离婚了?”她疲惫不堪。 “看来是无可挽回了。”嵇康竟然重重地喟叹了一声,“我最了解他,为了一个新 的梦,他对别人对自己都是残酷而坚定不移的。” “那,我只好提前去香港了。”她的眼泪又涌出来了。 “你爱他吗?” “爱的。刻骨铭心。” “那你为什么不愿嫁给他?”嵇康突然咆哮起来。 “他确实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她的眼睫痛苦地坠落下来,声音里充满了无奈, “但也仅此而已。而女人的需求是双重的,既是男人又是丈夫。他是个不适合婚姻没有 婚姻的人,他的婚姻只会窒息爱毁灭爱。” 嵇康迷惘地摇了摇头,他想起了苏小小,便说了一句似乎莫名其妙的话:“看来, 你也是个中国女人。” “是啊,谁都逃脱不了这块土地的。我将为了他而终身不嫁。” 嵇康只是笑笑。 …… 当然,这一切他根本就无从知道,一踏上列车,他便急急忙忙地拆开了唐婉的信, 就着昏暗的车灯读了起来——先生:你走了,走的很不情愿,可我又何尝情愿让你离去 呢?人生的不得已也太多了,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命运是不允许流连的。 作为一个女人,我一直生活在悖论之中:一方面是女人惊人的自信;一方面是女人 惊人的不自信。自从你出现在我眼里,这悖论中复杂、微妙到难以言说的心理,便成为 实体,成为我人生沉重的十字架。还在大学时代,我便开始沉迷于女人是什么,女人能 是什么。所谓纯洁、完整、时间、空间、理解、情绪……所有对于我生命悠关的问题, 几乎都和它莫名其妙地纠缠在一起,在日常的思索和感觉,乃至每一个心理闪念的滞留 和爆发中,它都忽闪而过。 你说男人是一部巨著,而女人则是一首歌曲一首诗。巨著创造生活而诗歌点缀生活。 那么,当巨著需要诗歌点缀时,诗歌就成为巨著的有机组成部分,并为巨著增添艺术光 彩。当巨著不需要诗歌的点缀并将它删除出去,巨著仍不失为巨著,而诗歌却成为无所 附丽的碎片…… 你一直以为我不在乎婚姻不要婚姻,不,没有女人是这样的。恰恰是因为太在乎了, 我竟不敢涉足它,提都不敢提。女人的骨子里是自卑的,你的话却使女人的灵魂也自卑 了。男人和女人总是有差异的,承认差异是调解差异的前提,它使理解成为丰富的、生 动的、而不是僵死的、静止的同一。在纯粹的男人角度里,女人消失着,成为追求美的 抽象手段,这注定了男人拥有的,永远只是爱的单相思。 我知道,人总是渴望纯洁完整。纯洁完整在现实中是一种虚假,在想像中却是一种 巨大的、转化着的虚无和存在,一个无限后退着的美好的极限。 你有一颗要求极高的心,它要求完整,要求纯洁,要求丰富,乃至要求到这样的程 度:破坏。 因为事实上,这种几乎绝对的要求是不可能实现的,或许,它作为高悬的目的,对 人生有着无限希望的意义。理想在大气层外,而肉体的现实却在尘埃中。甚至肉体还有 它的要求和欲望。这就免不了会和理想脱节、摩擦。一种极高的要求,不仅别人难于实 现,而首先是自己难于实现,于是任何微小的差错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因为这一点 小小的差错破坏了你极高的纯洁要求,这强烈的惋惜同时又强烈地夸大小小的差错而造 成更深的惋惜。 于是,你错失了自己大学的青春爱情,如今又在驾轻就熟地毁灭着自己的婚姻,同 时,不可避免地又失去了我……人的过失,有些是可以弥补的,有些是无法弥补的,因 而留下了永生的遗憾,它可能是消极的——恶性循环导致最终自信心的崩溃;也可能是 积极的——但愿这种永生的遗憾生长出无限的珍惜,使人懂得,失去的,正是他希求获 得的,特别是懂得珍重人的完整和情感的一次性。 我不敢说我完全看透了你,人与人之间其实是难以沟通的,不是道理,而是心境。 而这一点上,我自信做得还是比较成功的。你的悲剧在于你的双重人格交叉在传统文化 和现代文明的不同支点上,这便使爱的渴望和内心追求的不真实割裂了你。 你的梦是比任何事实更持久的梦,因为它是超出了梦的梦,你的人生便成了苦心孤 诣惨淡经营着自己的梦的人生。你孜孜不倦地诗化着自己的梦,碎了织,织了碎,你寻 求着一种永远也完美不了的完美的梦,也可说这是人生中的“蜃楼”效应吧。 人一生都悬在地狱和天堂之间。如果没有漫长的炼狱之途,那也只是说漫长时间之 流的每一个瞬息都在升腾和坠落中,绝望和希望,痛苦和快乐,已不可分地交融在一起 了,不仅没有光辉的顶点,甚至没有过程……在整体生命的体验中,我在升腾的同时懂 得了坠落,懂得了用泥土连同自己的羽毛一起把自己覆盖起来。已经体验的坠落是一种 深刻的幸福感,一种如安魂般的宁静,但仍然有不能把握根底的惶惑,这惶惑是如命运 般终身相随的。曾有多少时候,我想远远地躲开世界的喧腾,紧缩在温暖而湿润的泥土 中,深深地埋藏起来,象一粒漂泊的种子,一旦找到自己的归宿,就梦想这孕育只属于 自己的奇迹。 你是我生命的奇迹,永恒的梦。但我对忍于舍弃临产的妻子的男人没有思想准备。 在要求对方作好一个好女人的同时,你忘了自己要作一个好男人。于是,我的梦在一刹 那幻灭了。 或许,女人终究是女人?! 或许,我永远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我能是什么,但我的命运已默许我无限的可能性。 我只祈祷:即使我终归什么也不是,也要用这什么也不是的拒斥显示于理性的世界。 尽管,我已经很累很累了…… 别了,我爱。 (今天是中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