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102 我在刘家湾住了两天,我知道瑶城一定有不少人在猜测我的去向,这种猜测可 能大多数与我的岳父顾志杰有关。几天前我列席人大会议中途上厕所,我无意中听到了 两个女人关于我岳父顾志杰的一段对话。那两个女人可能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从县委那 边到人大这边来上厕所,因此说话也就有些无所顾忌,幸灾乐祸的笑声与她们喷泉一样 的撒尿声交织在一起十分优美动听。那时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关于我岳父顾志杰同地区那 起重大经济案的牵连。我想那两个女人未必有什么证据,而完全是一种猜测。其实这种 猜测并不难,一个亿元贪污大案,涉及领导多达二十多人,难道他顾志杰真那么正派吗? 我为了多听一些情况,吓得一泡尿都没敢撒,我怕我的尿会惊动隔壁的两个女人,那样 会使她们很不踏实。可两个女人的话题却转了,转向了政协何副主席的桃色新闻上,令 我非常失望。后来我又听到了几次关于顾志杰的议论,我想大院里不少人怕都知道,包 括陈天明,他那几次毫无缘由的问我“顾书记近来怎么样”就已经证明他对这种议论早 有耳闻了。我始终不相信这种议论的可靠性,我的岳父不像是那种贪财的人。我没有告 诉顾艳玲,也没有打电话去浦城了解。我一直在等那边的电话。我想要真有事兰彩云会 告诉我的。 晚上我打开了手机。这两天我一直关闭的,我想好好地清静两天,我的心像死去了 一般,对任何信息都不感兴趣。我猜第一个打进电话的应该是顾艳玲,她昨天去浦城看 小琪,今天应该回来了。回到家见不到我她一定很急。女人最害怕不知道丈夫的去向。 对这个女人我再久不见都不会想念了,我老有一种想逃避她的意念。我不知道这是否证 明我们的感情已经走到了尽头。但我此时还没有离婚的念头,我已经无力经受第四次婚 姻的折磨了。 手机刚打开不到十分钟电话就打进来了,第一个电话果然是顾艳玲。她显得有些生 气。她说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打了两天电话都找不到你,你干吗要关机?我说我现 在离瑶城很远,正在同外商谈一个很大的项目,我需要清静。我的语气很硬,没有让她 的撒娇得到一丝回报。她大概有所感悟,主动把语调放了下来,说:你还生我的气吗? 我这人就这性子,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不能原谅我吗?我说你说什么呀,我现在头脑很 乱,哪有闲心生你的气!她停了一会,可能在对我的话进行某种揣测,然后说:你什么 时候回家?我说我事情办好了就回家。她说你快点回来,我一个人有些害怕。她的语调 有点伤感有些乞求的味道。这话我相信,若大一幢别墅,不说一个女人就是我一个男人 在家晚上都有点莫明其妙地紧张。 我打电话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在一旁望着我,他们脸上的表情很凝重。他们已经从我 和顾艳玲的对话中看出来了,他儿子的这起婚姻并不美满,生活并不舒心。 母亲说:你们经常吵架是吗? 我说:我们吵不吵都那样。 母亲叹口气:这都是你的命。说着抬手抹了一下眼睛。我不知道她的话到底指什么。 父亲问:你明天就走吗? 我点点头。我说上午想去看看方伯和曹老师的坟,下午回去。我在作这个决定的时 候心里想起了方草,这个主意还是八年前我们结婚的时候她提出来的。方草说我们过去 发过誓,等将来大学毕业一定要回去为曹老师扫墓。后来我们因不断地争吵将这个计划 搁置了。我这么做也算是替方草了了一个心愿。 103 山上的小树如今都已经成林了。我在一片杂树林中找到了曹老师的坟。远处看我以 为我找错了,坟刚修过,坟堆拢得很高,坟头立了碑。我记得曹老师的坟是没有这么壮 观的。等我走近看清那碑,我吃惊了,我没有找错,这确实是曹老师的坟。碑文是: “恩师曹虹之墓”。立碑时间是1990年清明节,却没有立碑人。我觉得蹊跷又觉得高兴, 不管怎么说这块碑肯定是她的学生立的,说明还有人没有忘记这位好老师。我采了一些 树枝和野花编了一个大大的花环放在了墓碑前。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我和方草来看曹老师坟的情景。那天天气很热,我们漫山遍野地采摘野花,结果采了很 多野花。然后我们站在坟前流了很多眼泪。后来天下起了雨。雨水浇透了我们的衣服, 结果我第一次发现了方草刚刚隆起的乳房,发现了女人的美丽。那一天让我懂得了许多 从来不知道的事情。那时候的少年纯真无邪,他对人生充满着幻想,对爱充满着真诚。 今天,那个纯真的少年他在哪? 离开曹老师的坟前,我一直猜不出是谁为曹老师修的坟立的碑,我很感激他,我想 我迟早是会找到他的。我向曹老师的坟鞠了一躬转身离去,发现林子外面一个老人在注 视着我。他披一件夹袄,手里拿着一把镰刀,一看就知道是个看山人。 老人笑笑说:我以为你要烧纸,这里不准烧纸。 我笑笑:我没带纸,来看看心意到了就行了。烧不烧纸都一样。 他说你也是曹老师的学生? 我点点头:你也认识曹老师? 他说怎么不认识,那时我就在这学校里烧饭。这碑还是我春上立的呢。他指指曹老 师的坟。 我惊道:是你为曹老师修的坟,立的碑? 他说我是替别人立的。春上一个女人来看曹老师的坟,她说她是曹老师的学生。她 说她要去很远的地方,以后可能不回来了,来不及为曹老师立碑,就把钱留给了我。碑 是清明那天立的,后来我又修了坟。我天天都要来这里看看。 我惊异不已:那个女人姓什么你知道吗? 老人摇摇头:不知道, 她说她要出远门去哪? 老人又摇了一下头:她怎么会告诉我这些呢?老人转着眼睛给我描述他见过的那个 女人。还没描述完,我已经将手里的两张钞票塞进了他手里,说谢谢你照看曹老师的坟。 他被我的举动闹得一头雾水,没等他开口问我,我已经下山了。 我一路疾步如飞地跑着回到家。母亲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说有点急事我 得马上走。母亲说:不是说好了下午走的吗?你父亲去镇上买菜还没回来呢。我说不行, 我必须上午赶回去。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母亲一直站在旁边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汪着泪 水,然后她把我送出村口,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十年前我去青山中学上班时她也是这 么默默地送我的。母亲虽然目不识丁,可她比城里那些有文化的女人更懂事理,更懂得 宽容。高兴的时候她会笑得很灿烂,但她绝不张狂。她从来不拿子女的出息炫耀,她在 村人面前甚至连我的名字都不提。她从来不收受别人的一分钱礼,一生过着清贫节俭的 生活。悲伤的时候她只会默默地流泪,她从不责备子女。这就是我的母亲,她就像刘家 湾的土地一样年复一年永远不改其本色,无论旱涝她都会为你奉献,却从不向你索取一 点。 分手的时候母亲才说话。她说:以后别再吵了,好好地过日子。我和你父亲不用你 操心,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她最后嘱咐我: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小强,这孩子挺 可怜。 我说不出一句道别的话,我的泪水就在眼睛后面,一张嘴就会流下来。我就这样望 着母亲默默站了一会。母亲把泪止了,我知道她是怕我伤感才这样的。她说快走吧,别 误了车子。我说:一定要爸爸去医院检查一下他的胃。她点点头:我会的。 我走了,没想到这一走竟成为永别。我的泪水叭叭地洒在脚下的黄土路上。走了好 远,直到母亲看不见我脸上的泪水的时候我才回头看了她一眼。我看见她正用手抹眼睛, 她那一身黑色布衣默默流泪的镜头成了我脑子里母亲最后的定格。 我抹干了泪水匆匆地赶路。我今天还要赶很多路,我要转两次汽车在天黑前赶到那 个离瑶城最远的山村学校——枫树岭中学,去见一个被我伤心被我抛弃却又一直让我不 能忘记的女人。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在那里。 枫树岭,我的伤心地…… 104 我和顾家的矛盾源自于一起针对方草和小雪春的阴谋。这个阴谋就发生在我的 身边,发生在我的别墅里和我权力所及的瑶中,发生在1986年阳光灿烂鲜花盛开的春天 的某一天,而我却一无所知,直到秋天我才知道。这个阴谋让我看到了权力赤裸裸的疯 狂和伪善掩盖下的人性的恶毒。它毁掉了我对生活对理想的所有美好感受。它让我对权 力有了新的认识。我想如果获得权力仅仅是为了给自己或家人谋得这么一点点不光彩的 幸福,我宁可不要权力!可在那个焚烧的秋天里,我的感慨显得苍白无力。 那个秋意怡人的下午,我去瑶中参加三十五周年校庆。因为我过去当过半年多教师 的缘故,所以常委讨论分工时大家一致要我分管文教体卫,算是专业对口吧。我是第一 次以县委副书记的身份到瑶中参加活动,心里有一丝说不明白的兴奋,但绝无炫耀之意。 我坐在台上正中间的位置上,两侧分别是人大政府政协纪委和武装部的领导。座次是严 格按序排列的,因为今天来的都是副职,所以我被安排在正中间的位置上是理所当然的。 过去我一直不敢见瑶中的老师,我害怕他们看我时的异样的目光。今天这种紧张没有了, 是权力和地位给了我勇气和胆魄。我望着台下整齐的方阵,我找到了我所熟悉的所有老 师,包括夏老师。夏老师的目光一直望着别处,像在思考什么,我一直没有看清他脸上 的表情。但我始终没有找到方草。我想她也许知道我要来参加会议有意回避了,我心里 便有些不舒服。我的讲话被安排在最后,这也是如今会议的惯例,职务最高的人坐最显 眼的位置,而讲话却放在最后。我今天的讲话非常零乱显得毫无章法。平时我的讲话被 人们公认为是县委班子中最具表现力的,今天的讲话却显得苍白无力,词不达意,有时 还磕磕绊绊,令我左右的领导都有些惊奇。我在讲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在人群里寻找方草, 我想她也许没有坐在前面教师方阵里而坐在后面学生方阵里。我寻找了很久仍然很失望。 结果我的思路被弄乱了,乱得一团糟。我发现我讲话的时候老师方阵里有人在交头接耳, 并不时拿眼睛斜视我,让我很不舒服。只有夏老师一直不看我,他在低头不停地抽烟。 实际上我准备的讲话才刚刚开头,不知怎么却鬼使神差地把尾子说了出来,结果台上台 下一片掌声,弄得我浑身一阵燥热。我便在掌声里结束了我的讲话。我发现所有老师都 为我鼓了掌,只有夏老师一个人默默地抽他的烟,连象征性地意思一下也没有,他的举 动令我生疑,夏老师今天心里一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