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偶遇 那是一九九九年的春末,全国人民都在欢天喜地地准备迎接澳门的回归,而我 在内蒙古包头一个仿佛供应六十年代商品的百货商场里百无聊赖地闲逛,躲避外面 漫天的风沙。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引起了不少顾客的侧目,他们大多衣着朴素。电话 是深圳的老总打来的:由于种种原因,设备不能按时到达包头,我也就没法开展相 关的布线工程。其实,这个' 种种原因' ,归根到底还是一个钱的问题。作为一个 大网络工程中一个小承包商的业务代表,我处于一种两边都任人蹂躏的童养媳境地。 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包头铝厂技术开发部关主任的脸色一定不会好看。 我赶紧给技发部打电话,脑子里一边琢磨着措词。万幸的是主任并不在,负责 我这块的马副主任是个非常非常善良的老头。他大概是以为我嫌招待得不好,考虑 了一会儿说晚上请我吃饭兼卡拉哦开。 在对他的天真发自内心怜悯的同时,我也乐得装憨混一顿像样的晚饭。 他是在包头铝厂的餐厅请的。这个铝厂的规模之大恐怕超过了你的想像。工人 有十万之众,而一次严打,驻厂的十几个派出所就打掉了上百个涉黑团伙,涉及的 青工达到四千,其他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更是不计其数。这还只是' 极少数的 一小撮,整个铝厂的治安情况,总的来说,是良好的。 ' 这是驻厂公安处处长的原话。 我说这些,并不是瞎扯淡。实际上,我很快就感受到了这里环境的险恶。这都 要怪那个卡拉哦开。 那顿饭吃得非常非常开心,马副主任放手让我点了几个好菜,而我也不是一个 得寸进尺的家伙,可以用一句' 宾主甚欢' 来概括这个饭局。喝了点儿酒之后,我 也拿过歌单,随便点了一首歌。 问题就出在这首歌上,这是一首粤语歌。唱的时候,我就几乎被所有的人狠狠 盯着,下来又被一胖子和几个其他青工拦住,说是要给我这远道客人另找个地方喝 酒接风。我吓得脸都白了,幸好马主任过来好说歹说暂时逃过这劫。回宾馆的路上, 我们一合计,决定暂时先躲房间里,他去找团委王书记摆平这件事情。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老马的电话,情况变得比较复杂。王书记出差到部里汇报 工作去了,要两天后才回来。这意味着我得在这儿关两天禁闭。不过设备反正没到, 我在他办公室里晃荡也没什么用处。 他已经关照过前台和服务员,避免告诉任何陌生人我的情况。 我千恩万谢地挂了他电话,又给宾馆二楼的餐厅打电话要了几瓶二锅头,两条 红梅,还有一些吃的,然后点了颗烟就茫然地琢磨自己该干点啥,最后决定上网聊 天。 打开深圳热线聊天室页面,我进了几个常去的房间,没有找到任何组织里的人, 于是回到首页,百无聊赖地上下拉着滚动条,企图在一堆名字或遮遮掩掩或明目张 胆色情的自建聊天室名单中寻找可以落足的地方。我突然发现一个房间叫' 人淡如 菊' ,在一片人欲横流中显得卓尔不群,矫情苍白,而当时自己正空虚得要命,一 脚便踹开了门。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认识了张力。 当时他正脸红脖子粗地和一美眉套瓷,方法是我若干年前就用过的缅怀过去法。 他很深情地讲述着小时候田园诗一般的牧牛喂猪生涯,用他的话说,就是' 一边吹 着笛子,一边骑在水牛背上从平静的河中缓缓走过,远处青山如黛' ,然后是一连 串的省略号,仿佛目光迷离,回味不已。 那个美眉沉默了半晌,终于吭了一声' 真美……' 甚至用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一屏幕的悠然神往,让我在屏幕后面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然后我就对他来了这么一句:' 操,别他妈跟我讲故事。' 当着女孩子的面被 我这么轻蔑地斥责,张力显得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很严肃地转头对我说你嘿什么 嘿什么告诉你我五岁就在农村放牛了。 我实在不忍心旁边那个叫' 如花似玉' 的美眉被他如此煽情地欺骗,见义勇为 的责任心立刻让我把烟掐灭,毫不留情地打出一大堆字' 什么你五岁就放牛了别他 妈逗了你丫知道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屁孩牛背根本上不去还他妈想骑能让你趴着就 不错了还得小心了别一不留神滚下来再说还有成群的苍蝇或者牛虻或者什么别的玩 意儿整天在你脑袋边嗡嗡嗡的你还有兴致吹笛子还远山如黛别他妈做梦了赶紧回去 擦点万金油治治你一身的疱吧。' 刚打完,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把我吓了一哆嗦。原 来是我要的吃喝给送上来了。我如释重负赶紧去接。把东西摆好,我给自己倒了杯 二锅头,再回到电脑前的时候,发现那个美眉已经撤了,估计是发现真情之后羞愤 难当,这真有点让我失望,我原来以为她会转而对我肃然起敬的。 张力倒是发了几个悄悄话过来:' 你怎么知道的?你放过牛吗?' ' 当然,我 五岁就放牛了。' 我很严肃地回答他。 ' 哈哈,别他妈逗了,我问你正经的呢。' ' 谁他妈逗了,我是真的从农村出 来的,五岁放牛,千真万确。' ' 得了吧,你刚才还说五岁的小孩放不了牛呢,你 骗谁啊。' ' 我是说不能骑牛背,没说不能放牛。' ' 那你就牵着走一天?' ' 我 也骑。小孩一定要踩牛角上去,骑在牛脖子上。牛背太宽,你根本骑不住。' ' 是 吗?我还头回听说。放牛好玩吗?农村生活一定很有趣吧?' 我在屏幕这边,无声 地苦笑了一下。关于童年的记忆翻滚上来,我看见自己在暴晒的太阳和下和成群的 飞虫中一个人呜呜流泪,也看见自己第一次插秧,从水田里走上岸,发现小腿上趴 着几条蚂蟥,吓得哇哇大哭。 大人走过来,用力拍拍腿肚子,那些吸饱了血的混蛋就心满意足地掉落在地上。 这些记忆纷至沓来,明艳而遥远。 我喝了一大口二锅头,然后给他打了一个沉默的笑脸。对于这些在城市里长大 的孩子来说,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理解的。他们只是猎奇而已。 但是张力的确很感兴趣,不停地问这问那,我正好也被一种可疑的怀旧情绪所 缠绕,就告诉他那个时候自己每天走三十里山路去邻村上学,背着书包和足够一天 吃的米,中午自己生火做饭,晚上回到家的时候都是午夜,而第二天天不亮就要起 来。当然也有很美丽的时候,有时候春天下雨,细沙路面被洗得一尘不染,走上去 沙沙做响,道路两边的竹子鲜翠欲滴空中水汽弥漫,如果你留心避免蛇的话,可以 挖到很鲜嫩的春笋。我居然和他说起了干农活的那些臭事,这让我都有些奇怪,也 许是因为他有种让你相信他在专心而艳羡地倾听的能力而正巧我他妈闲得无所事事。 接下来的事情我不想细说。网络上总是这样,完全陌生的人可以迅速地熟悉起 来,仿佛他们一直都很了解,这让我诧异又习惯。人们总是喜欢对陌生人敞开心胸 而对自己身边的友人滴水不漏,也许,所有的人都害怕自己的弱点被身边的人们发 现,这只不过是一种避免威胁的潜意识。 我猫在宾馆的这两天里,到最后已经跟张力几乎无话不谈,仿佛是深交多年的 好友。 但是这段同性之间的友谊仅仅维持了两个月。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刚从北京回包头的王书记亲自到宾馆找我,没干别的,拉 我去吃饭,还是原来的餐厅。那个胖子和他的手下正在饭馆门口遛自行车,见到王 书记,亲热而随便地打了个招呼,也冲我点了点头,仿佛我是一个他们不认识的普 通客人,两天前的事情就跟没发生一样。不过,打这以后,我再也没见到他们。 铝厂要的电脑和其他设备总算来了,我忙上忙下了快两个月,和技术处的几个 工程师把我公司承接的这块活全部搞定。这三十多天,我一直在厂里忙活,根本没 工夫上网聊天,渐渐的把张力也就给忘了。 就在所有的工作都大功告成的时候,我接到了黑子的电话。 其实那天我还是挺高兴的。全部设备和网线都连接铺设完毕,调试也异乎寻常 的顺利,铝厂的几个领导过来视察,听了我的汇报和演示,都对我的技术和业务能 力赞不绝口,声称以后包铝的通讯和电脑网络系统改造和技术更新都要找我帮忙, 这可不是一两百万的合同——光设备采购陆续就有上千万,系统维护就更不用说了, 那可是无穷无尽的摇钱树啊。有了这个,我在老总面前的腰板可以粗多了。 黑子的电话打来的时候,我刚从技术处出来,和马副主任说好了明天取剩余合 同款的支票。我一边乐呵呵地冲电话里喂喂一边朝宾馆走去。他的声音可不大好, 一个劲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深圳。我说干嘛手头的事刚弄完我还想去大草原玩两天 呢。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还是搞定手头的事情赶紧回来吧,千万别耽搁。 我听出他的语气有些不对头,停下脚步问他怎么了。他怎么也不肯回答,只是 说能回来就回来,和许丽娜有关。我的心情一下子就掉到了冰点,赶紧问,她是不 是得急病了,黑子说不是,那是不是出车祸了,黑子说也不是她身体挺健康没缺胳 膊少腿。我一下子就急了,说那他妈能出什么事啊,黑子吭哧了半天,叹口气然后 就挂了。 我在街头愣了一会儿。黑子是我几个死党之一,不会没事拿她开玩笑。于是赶 紧拨许丽娜的手机,却怎么也打不通,打到家里也没人接。想到自己来包头出差两 个多月,就没怎么和她联系,心里也有些歉然。不过我们相处这么久,她身体健康 没病没灾的我就想不出能有什么大事。如果是她有重要的家庭成员去世那也轮不着 我操心张罗,名分还没到呢。我胡思乱想了半天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最后还是 打了个电话订好了明天回深圳的机票。 我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早早就坐在了技术开发部,准时上班的马副主任特别 奇怪——我向来是九、十点钟才晃进来,听说我家里有事中午就要走,他赶紧陪着 我跑财务取支票。临别的时候还一个劲嘱咐我路上小心,作为我这辈子见到的唯一 一个老实人,他让我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