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见面 外面是很好的阳光。我站了一会儿才适应强烈的光线,接着,贪婪地吸了一口 新鲜空气,觉得精神百倍,心情愉快。这种感觉让我自己都不可理解。这个时候我 似乎应该疲倦和悲伤才对,可是见鬼,我一点都没觉得。温暖的光线让我每个毛孔 都舒适地张开,清新的空气从它们之间穿过,我的状态是再好也没有了。 我表情轻松地在大街上溜达,努力维持着这样自由自在的状态,但是内心里依 然清晰地看见自己仿佛正在风化的石头,一瓣瓣裂开,噼啪的轻响顺着神经游走, 进入四肢百骸。 哦,忘了说,我是一个诗人,确切地说,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诗人,网络诗人。 因此我有理由认为这样的多愁善感周期性地袭击自己是很正常的——它和女性的例 假一样不断来访,不过我的情感月经来得更不确定一些。这个时候自己最需要做点 什么来排遣一下,无论什么都可以——否则我不知道自己终将干点什么疯狂的事情 出来。 正当我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惶急而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叫“天行者”的网吧 象救命稻草一样进入了我的眼帘。 我冲了进去,迫不及待地在各个聊天室里东张西望,企图发现个把两个我熟悉 的坏人。但是一个也没有。在这个中国南方的城市里,每个人都象工蜂一样勤劳地 挣钱,不知死活。这个时间段和我一样人生目标茫然,挂在网上的是少而又少。就 在我打算绝望地重新潜入哀愁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个卓尔不群的自建聊天室“人 淡如菊”。 里面只有张力一个人在。 “嗨。你又出现了。”他很高兴地和我招呼,仿佛一点不介意我突然杳无声息 这么久。 想到这么久一直没联系他,我心里有些歉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怎么不说话啊?最近过得好不好?很忙吗?”他很快又发来消息。我发现 他说的话里总是充满了问号,仿佛昨天才钻出贝壳。不过,也许他把我看成很好的 朋友,我对自己说,并且为自己阴暗的猜疑心理感到羞愧。 “哦,没什么,最近实在太忙,”我赶紧解释,然后说,“唉,其实我并不是 很好,内心充满了哀愁。”他打出一连串的哈哈,显然乐不可支,大概觉得我的话 是一种有意夸张的故作姿态。不过,过了一会儿,他见我没有说话,有些担心地问, “你是不是感情受到伤害了?”“没有没有,我这样玉树临风的人,怎么会遭到那 样的打击。你知道我一向总是忙于做美眉们的说服工作,让她们迷途知返离开我的。” “哈哈,你别逗了。你这人就这样,喜欢打肿脸充胖子,明明受伤严重还爱装个好 汉。” 他怎么知道我喜欢打肿脸充胖子?我有些纳闷,有些后悔那两天和他交心太多, 这无疑是个聪明的家伙——和聪明的人聊天总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你知道。 不过我也不是省油的灯,讽刺和挖苦当然也是我在网上最常做的事情。我们在 这个聊天室里唇枪舌剑,互相嘲笑对方所有暴露的不堪。这么说着说着,自己的心 情竟然渐渐好了起来。 斜斜的夕阳通过宽大的落地玻璃透射进来,因为反光的缘故,我的屏幕开始看 不清楚了,正好自己有些累,他好像也是的,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看看到了吃晚 饭的时间,我把显示器往旁边转了转,让自己可以看得更清楚,然后不经意打下了 一句话——这句话对我的影响我在生命中以后的日子里将深深体会到。 “时间不早了,一起喝酒吧。”我说。 “呵呵,好啊。你掏我到包头的机票钱吧?”“成。知道振兴路口那个独一处 吗?六点半飞机准时在那里起飞。我就坐露天那个靠花坛的座位——景观比较好。” 他意识到我已经和他处于同一个城市,沉默了半晌,然后给了我一个极其简单的回 答:“好。” 半个小时后,这个叫“独一处”的中档饭馆的露天桌椅之间,我坐在自己惯常 的那个座位,抬头眯着眼看即将落下的夕阳,它给这个城市所有的物体都留下了长 长而浓重的影子。我对面和侧面的座位都空着,原来许丽娜和黑子经常坐在那里。 这儿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涮羊肉的味道。老板娘施施然走过来,认出了我,操 着浓重的东北口音,笑嘻嘻地问: “好像有阵子没来了啊?”“是啊,最近比较忙,嘿嘿。搔瑞,搔瑞啊。” “还是老规矩……咦? 就你一个人?那个漂亮小姐,还有另一位老板呢?他们不来了吗?“老板娘似 乎对我今天饭局的规模有些失望。 “呃……对,老规矩……他们今儿有事,不来了……哦,对了,再加副碗筷, 一会儿一个朋友要来。”东西很快就上了桌,我给自己倒了杯北大仓,那种清冽的 玉米烧味道顺着喉咙灼烧下去,让我感觉快意。 面前的铜质涮锅闪闪发亮,冒着热气。正在我低头专心致志对付花生米的时候, 眼前似乎有人站住。 我赶忙抬头,是个女的。 她正笑吟吟地看着我。这个发现让我吃惊不小,我赶紧站起来,说话都有点结 巴: “你……你……你是张力?”“对,我是张莉。弓长张,茉莉的莉。你是李卫 东吧?”她似乎看见了我的窘态,笑得很开心。 “我操……搔瑞,搔瑞,其实我很少说脏话,刚才是例外……你怎么是个女的?” 我一阵没来由的心慌意乱,一开口就脏字乱冒,还问了个巨愚蠢的问题。 “我怎么就不能是个女的?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是男的了?干嘛,女的你就看 不起了?”她口齿似乎很伶俐,说话声音不大,每个字却都很清楚,非常标准的普 通话,象响铃一样脆。不用看就知道她嘴唇肯定薄薄的。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哪能呢……我最尊重妇女同志了,”我赶紧撇 清,然后装模作样地呵呵笑,心里有那么点喜出望外的意思,“那我怎么记得刚见 你的时候你好象在追一女的啊?”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在聊天室见她的情形。 “呵呵……我一个人没事,自己跟自己说话玩儿,我喜欢人淡如菊这个名字, 可是总是没什么人过来跟我聊天,我就自己和自己说话,”她有些尴尬地笑笑,忽 然又有些调皮地看着我,“网上什么都有可能,不是吗?”“对,对,对……这的 确是金玉良言,我就是前车之鉴切肤之痛啊,”我忙不迭地点头,一副深有体会的 受害者模样,并且随口乱用成语,“坐,坐,坐……不好意思啊,张莉小姐,早知 道是这样,我就不约你到这么个嘈杂的大排挡来了,让你看到我庸俗的一面。咱们 要不要换个地方?”“这儿挺好啊,就是这个时候吃涮羊肉,是不是火气太大了? 我们叫点青菜涮涮罢?” “可以可以~~……你连我都涮了,还不是想涮什么就涮什么?”这时候我已经 惊魂稍定,慢慢地恢复了常态。 “嘿嘿,怎么啊,还还耿耿于怀呢,”她听见我话里有话,又笑了起来,眼睛 盯着我,“你不是说你是大尾巴狼,百毒不侵,还说什么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吗, 怎么慌乱成这个样子了?”我抬起眼,正准备狡辩,突然发现她的目光很明亮,金 色的晚霞从她身后射来,瑰丽异常,即便如此还是能看见她目光闪动。 她见我没有回答,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有点不好意思,用筷子敲了敲碟子 :“干嘛?”“没什么,你的眼睛很亮。”这时候我已经完全恢复到了正常的文化 流氓状态。 我的声音平静而轻柔,但说得很认真。她抬起头,发现我仍然很专注地看着她, 似乎有些紧张,害羞地笑笑,没话找话地说:“我不喝酒,喝茶。”“好。”我微 笑地看着她表情上每个细微变化,那种重新掌握主动权的自信又回到我身上。 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聊天总是很愉快的,尤其这个女孩子还算漂亮,并且非常 聪明的话。我深知这样的概率在网络中极为罕见,因此对这样的愉快油然而生一种 感激和幸福的情绪。让我更愉快的是张莉显然是个不那么小心眼的女子,她一点都 没提到我从网上的突然消失以及今天的突然出现,仿佛那些根本不让她耿耿于怀— —如果有的话,那么她隐藏得就实在是太出色了。我们在网上的亲密交谈经验使得 彼此在内心已然很熟悉,轻而易举就能说到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比如说,我们就 达利的绘画展开了一番妙趣横生却又不乏尖酸调侃的对话,彼此的对话里都不缺乏 智慧的火花,以及对对方观点的幽默嘲讽——这个话题在涉及到性和欲望的时候恰 到好处地中止了。 然后我们适当地沉默了一会儿,火锅腾腾的白色热气在我们之间弥漫,四周的 欢声笑语汹涌过来,倒越发显得我们这张桌子突然静了下来。张莉抬起眼看我,发 现我的目光正注视着她的眼睛,于是彼此会心一笑,仿佛在喧嚣的潮水边不做声漫 步的恋人一样默契。接着我们继续吃喝——我喝我的酒,吃我的羊肉,她喝她的茶, 吃她的青菜。 她忽然提到了我在网易和清韵写的那些诗歌,这让我有些意外,在聊天室我从 不和别人说这些,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张莉应该是看出了我的吃惊,很得意地 告诉我她其实早就在广州网易诗歌版溜达,而且很内行地评论起我在那里一些臭名 昭著威风八面的朋友的作品,期间她使用了诸如“质感”、“色彩”、“蒙太奇”、 “非非主义”和“锋利”这样的词语,俨然一个诗歌评论的行家里手,我也尽力表 现得象个对词语浸淫许久的老诗人,在关键地方做一些引申或者总结性的陈述。我 们的交谈很流畅,可惜她非常坚决地拒绝告诉我她在网易的ID,无论我怎样柔和 地好声劝诱或者用尖刻的言辞激怒她。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喝完第一瓶北大仓。实际上,由于最近这几天自己的作 息紊乱和胡乱饮食,我已经开始清晰感觉到酒精的作用在我的身体内蔓延,张莉的 脸在白色的雾气后面时隐时现,有几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变幻成了一张娇媚的面 容——那是许丽娜的脸,而她的声音也忽远忽近,淹没在嘈杂的人群之中。我猜想, 这样的恍惚使得我目光迷离,而在张莉看来,也许是一种忧伤的若有所思。 正当我要喝完最后一杯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说了: “你好象有什么心事,是不是我不该来的?”“没什么,娜娜……”我脱口而 出。 “娜娜?……今天下午让你那么难受的女孩子原来是叫这个名字?”她目光灼 灼地凝视着我,语调平静而清晰。这让我忽然意识到任何细节她都没有忘记。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酒精总是削弱我控制自己的能力,让我的多愁善感暴 露无遗,虚弱而可笑。那杯酒呛在我的咽喉,不由自主便是一阵猛烈地咳嗽。我立 刻低下头,不让她看到涌出的泪水。 张莉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盯着肩膀剧烈抖动的我,仿佛观察垂死猎物的豹子 一样沉静。她的目光是如此集中以至于我用撑住前额,低头不去看她也能觉察得出 来。说实话,这不是一种让人好受的感觉。我慢慢让咳嗽平息下来,状态也调整好, 然后安静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抬起头,尽量自然地笑笑:“不好意思,刚才被 呛住了,哎呀这酒可真够厉害的,你瞧眼泪都呛出来了嘿嘿。”说完,我扭过头用 还未完全恢复的嗓音大声嘶喊:“老板娘,再来一瓶!”“能不能不喝了?”她幽 幽地劝我。 “没事,又没让你喝,你怕什么?”她这样温柔而洞若观火的劝解倒让我觉得 一定要再喝一瓶,虽然我知道自己今天的酒量状态实在是差到了极点。 “别喝了。”“没事,你放心。要是看不惯你先走罢。”我忽然觉得异常烦躁, 声音冷漠。 张莉似乎被我的话给噎住了,沉默了好半天,忽然很坚决地说:“那好,我陪 你喝。”说完,站起身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要干嘛,她已经走了回来,手上拿着两个装啤酒用的大玻璃 杯。她很快分别倒满,端前面前那杯,挑衅似的站起来,看着我说: “李卫东,认识你很高兴。干。”还没等我来得及制止,她就飞快地一口气喝 完。我既然来不及说什么,就只能默默地看着她。她用手背偷偷盖了盖嘴,看得出 来是在尽力制止住快速喝掉这杯酒带来的强烈不适。大概是由于喝得太猛,她的眼 睛里似乎有泪花。 她就这样看着我,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张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伸 手拿过了自己的杯子。我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仰脖以最快的速度喝完。热辣辣的液 体从喉咙汹涌而过,一路灼烧到胃部。 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双眼已经被呛得老泪纵横。 我们俩就这么泪眼模糊地对视着,仿佛在热恋之中马上又要生离死别的少男少 女。 我很快就发现自己对意识的控制在迅速消失——象一个快要溺毙的人最后看到 的那样,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眼前摇晃,边缘扩散,并且烟雾一般混做一团,周围食 客们谈笑的声音扭曲成无法辨认的麻花涌入耳际。我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并 企图用丰富的经验来垂死挣扎一番。我拼命攥住最后的清醒,立刻把帐结了,然后 摇摇晃晃站起来,送她到几步以外的路口——在内心里,我不断对自己说,只要再 坚持几分钟,这回我就能挽狂澜于既倒了。 我努力维持步伐的平稳,效果还行,只是偶尔有几次没有很好的把握彼此的距 离,我的下巴差点碰上了她的脸蛋——也许是已经碰上了,因为我清楚地感觉到她 的面颊滚烫。在忽远忽近的一片模糊中,我唯一欣慰的是发现那杯酒对张莉造成的 影响不比我小多少:她双颊潮红,呼吸急促,紧紧抓住我的手腕,不知道是担心我 随时会摔倒呢还是担心她自己会随时摔倒。也许两者都是。 很奇怪的是我在意识那么模糊的情况下依然很清晰地记得她每根手指扣在我手 腕的位置,这个记忆一直保持到现在。 振华路上的士很多,很快就有一辆停在我们面前,这让我生还的希望大增。我 甚至很绅士地替她打开车门,然后结结巴巴地对她说:“张莉……同志,认识…… 你我也很……高兴。”这个结束语虽然有些过时老套,不过也将就了。我甚至企图 对她展示一个客气优雅的笑容。 可是我忽然发现中学的政治课本是多么正确:“事物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 转移的”。一阵突然扑面而来的凉风彻底粉碎了我的良苦用心,我色厉内荏的意识 瞬息之间溃不成军,一弯腰就哇哇吐了起来,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