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交谈 半个小时后,我坐在冷气充足的绿茵阁里,看着宽大落地窗外面来来往往的人 群。这个酒吧正对着一个铁锈红色的钢架人行天桥,一个残疾人正靠着巨大的钢架, 向行人们伸出乞讨的搪瓷缸。来往的人虽然熙熙攘攘,但是在这里无不纷纷绕远避 开。我忽然觉得这个城市仿佛充斥着黏稠而快速流动的液体,它们从不停下。而我, 和那个乞丐一样,是这个冷漠城市淘汰下来的被抛弃者。 这样自我感伤的情绪让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和意外,同样意外的是我竟然会 在这个时候第一个想到张莉——在此之前,我从不认为自己会是一个需要倾诉的弱 者,而且居然是对一个女孩子倾诉,更有甚者,在过去的一个星期中,我们没有任 何联系,我也很少想到她。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她静静地坐到了我的对面,穿着式样简洁的亚麻色开 衫和裙裤,带来了一阵阳光的气味。这样的气息使我内心的烦躁忽然减轻了很多。 她静静听我说完。虽然自己头回和人说心事,难免有些磕磕巴巴,她却没有打 断,一直凝神看着我,偶尔喝一口面前的薄荷宾治。 “你有什么打算?”“不知道,”我耸耸肩,“我就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也许 去另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城市,也许去一个小乡村。”我的语调里似乎有些悲愤。 “去农村?你去那儿能做什么?”她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扬起眉毛问我。 “……重开一片天地吧……也许安安静静教书……远离钩心斗角的城市,过个 平淡的人生。”我一时想不起来应该做什么,于是装出看破红尘的沧桑,一边满嘴 跑火车。 张莉终于忍不住笑:“小乡镇你能开什么新天地?你这样的人会过平淡的人生? 鬼才信呢。”她从吸管里咕噜咕噜喝了一口宾治,接着说,“我觉得你就是心理承 受力太差,受了一点不公平就要逃避,别看你表面上看起来很潇洒,其实是个胆小 鬼。”我没想到她会说得如此真实尖锐,心里非常意外,反倒镇静了下来,握住面 前的啤酒,问:“那你说呢?”她想了一下,说,“要是我,就让自己过得更好, 还让他们知道,让他们后悔难过去,我自己过得开开心心的。不就是吃了点亏么, 从头再来就是了,没必要老鼠见了猫一样躲着他们吧,应该是他们躲你才对。就算 你觉得他们恶心,要离开这里,也得去个更好的地方。比如说北京、上海……哎, 要么你干脆出国算了,过两年做个事业有成的归国华侨,再回来报效祖国。”我知 道她后面的话是开玩笑,不过仍然对她话中表露的倔强感到意外,不禁定睛看着她, 她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伸出手在我面前摆来摆去,遮住我的视线:“你看什么 呢……别看了别看了。”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放在桌子上:“我是真的挺吃惊的, 张莉。你怎么那么厉害……哦,不,我的意思是说,你很要强,让我意外。以前觉 得你挺孩子气的。”她脸好像有些红了,悄悄把手抽回去,故意嗔怒着说:“哼, 你明明是觉得我凶,对吧。刚才你说漏嘴,我都听见了。你是说我不象个女孩子。” 我赶忙否认:“不,不,不……我是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张莉,” 我顿了一下,一边想着她的话,一边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不能让这帮丫 挺的就这么得意了。我要出国!去挣美元!”我攥紧拳头,小声喊着口号,然后觉 得意思还不够,于是摆了个奋勇前进的姿势。 张莉扑哧笑了出来:“你这人,什么时候都没个正经。刚刚看你一脸愁云惨雾 的样子,还以为你真的特伤心呢这回,敢情你那是装的啊。”我没有回答,突然沉 默下来,端着啤酒望着窗外的天,轻轻说,“其实怎么会不难受呢,不过知道在这 个世界上,游戏规则就是这样的,我不能做亲痛仇快的事情。”接着我转过脸,很 诚恳地对她说,“说真的,非常谢谢你,张莉,和你说完,我心情好了很多,而且 你的意见是对的,正好给我提了个醒。”她仔细观察着我的眼睛,没有说话。 准备离开绿茵阁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我请张莉吃晚饭,但是她谢绝了, 说晚上有事。我们从位子上站起来,看到彼此互相注视,于是都笑了笑。我发现她 看我的阳光有些异样,想起刚才她就是那样的,于是问: “怎么了?” “没什么,”她似乎对我有些迷惑不解,“你怎么能一会儿那么玩世不恭,一 会儿又那么脆弱,一会儿又能想得那么清楚……李卫东,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大概她也觉得自己最后的问题有些孩子气,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我愣了一下,终于没有回答,而是悄悄叹了口气,说:“我们拥抱一下吧。” “嗯。”我们象好朋友一样轻轻拥抱了一下,很快分开。在我的手拢到她的腰际时, 发现她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而且僵硬。 目送张莉离开后,我立刻给常卫打电话。实际上,在她一提到那个想法的时候 我心里就是一动。 除了许丽娜,我在这个城市已经没有任何牵挂了。而且,我还想趁着不算太老, 去尝试一下新的机会。 “老常,晚上请你吃饭。” “操,你请我吃饭?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嘿嘿。宴无好宴吧?什么难事,电 话里说不成?” 我暗暗佩服他的聪明,也知道和这样的聪明人必须直截了当:“没错,就是有 事,电话里说不清楚,你来不来吧。” “唉……”他极其无奈地长叹一声,“我来,我来。” “七点,我在中航苑那儿的大灰狼等你。”说完,我挂断电话,从乞丐旁边走 过,面对他伸出的搪瓷缸,我好像没有看见,笔直走过去,上了人行天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