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梦魇 一切渐渐平息下来之后,彻底的疲惫如潜滋暗长的潮水开始缓缓上浮。我知道 张莉将整个汗津津的身体腻着我,很轻柔地亲吻我的身体。她湿漉漉的长发从我的 胸口掠过,细小的痕痒让那儿的肌肤不由自主地收缩。这个反应使得她轻轻笑出声 来。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抵挡不过那种深刻而满足的疲倦,终于在她的爱抚中沉沉 睡去。 又一次我陷入了长长而可怖的梦境。它总是这样,在我最安逸的时候如期而至, 使我心胆俱裂。 一开始,当我看见自己站在飞驰的列车上——它没有车顶也没有底盘,我是悬 浮在那里随着它快速前行的——就已经意识到恐惧即将来临并且绵绵无期。我一会 儿看着脚下枕木如灰色的影子一晃而过,一会儿仰望天空,几只硕大的秃鹫在我头 顶盘旋。 我害怕得瑟瑟发抖,转眼突然看见张莉就站在旁边,立刻对她说:“我们赶快 逃跑吧!”她点点头,于是我们牵手在长得没有尽头的车厢中逆向飞奔,空中的秃 鹫紧紧跟随着我们。我攥着她胖胖的手指,猛然意识到和自己携手逃亡的其实是许 丽娜,再定睛一看,果然是她,她T恤下紧绷而丰满的身体确定无疑地告诉我。很 奇怪,我的梦境是没有色彩的,无论是张莉还是许丽娜,她们的面容都只是明暗不 同的灰影。我一边纳闷着,一边看见那些秃鹫呼啸着扑下来,迅速接近。 它们都有锐利的目光,以及一张人脸。黑子、常卫、他表弟、储万军、甘特先 生……我一一辨认着它们,它们因为我的察觉而张开尖利的喙,发出桀桀的狂笑, 将我们抓上空中。我们被越带越远,无论自己如何如何伸手,想和她在一起,终究 是徒劳,我们被分隔开,吊在空中。一只只秃鹫俯冲而下,撕下她身上的血肉,灰 色的血水从那些伤口喷涌而出。我也被肢解开来,看着自己的双腿被贪婪的秃鹫一 一掰下衔走,胸膛被扯成两半,却不觉得如何疼痛。最后我只剩一个悬浮在空中的 头颅,看着对面的女子痛苦地发出无声的呼喊,身体慢慢被吃掉。那个时候,我已 经分不清她是许丽娜还是张莉。 而我自己,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几乎丧失了全部意识,唯一的念头是想喊出声来。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直视前方,拼命喘息。在我身旁的张莉似乎也惊醒了,睁 开眼看了我一会儿,却没有说话,只是悄悄握住了我的手。 刚才的梦魇变成一阵烟雾,无声无息退去,仿佛不曾存在过。我却毫无睡意。 等呼吸平稳下来,便掀开窗帘一角向外望去。显然是子夜时分,窗外的天空发出深 黛色广袤的光芒,疏落的星星以及稀薄的小块云朵清晰可见。张莉从毯子里伸出手, 示意让我躺下,然后把我的头颅抱在胸口,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膀,喃喃地说:“别 害怕……别害怕……”仿佛是我的母亲或者大姐姐。 我的脸埋在她饱满温软的乳房之间,她身上的乳香充斥于我的鼻息,让我内心 安宁。意识到刚才自己孩子式的惊怖和虚弱,想辩白几句,但是她牢牢抱着我,不 让我抬头。终于自己只是长长舒了口气,抱紧了张莉的身体,不再说话。 直到现在,我才吃惊地回忆起,从看见我被梦魇缠绕的这刻到以后的许多日子 里,她都从来没有好奇地探询我的梦境,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而只是极 力让我平静下来而不至于崩溃。从一开始,她对我的脆弱就了然于心。 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大概是因为昨夜的折腾,张莉还在熟睡。我轻手轻脚 爬起来,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清醒。我穿上牛仔裤,把车钥匙拿在手里, 然后去取搁在椅子背上的衬衣。这时候,忽然听见张莉很小声地问我:“你要走么?” 我悚然一惊,回头看去。她侧身蜷在床上,把手放在脑袋下面枕着,睁大眼睛看着 我,眸子黑亮。我迟疑了一会儿:“唔……是的。”她猛地爬起来,抱住我,把脸 贴在我的腰间:“不行,你晚上再走!……你别走,李卫东,好么?……我不让你 走我不让你走。”她一会儿命令一会儿哀求,不停地重复着,根本不给我说话的空 隙。我开始觉得她这样的腻味有点烦,但还是耐着性子等她停下来,才说:“你看, 张莉,我明天还要上班呢,你总不忍心看着我披星戴月三更半夜才到家吧?”“我 不我不……”她摇晃着我的身体,见我没有心软的意思,忽然停下来,眼睛神秘兮 兮地看着我:“你说实话,李卫东,你是不是厌烦我了?我就知道是这样,你得到 了你想要的,就要走了,是吧?”她的话让我觉得如同一个身体丑陋却又不得不赤 裸的人一般无地自容,我本能地要让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并打消这样的念头,于 是很宽容而无奈地一笑说:“你想哪儿去了?我只是生活压力太大,这份工作对我 太重要了。你应该理解我啊。再说,我们相隔这么近,我肯定会经常过来看你的。” “你不会来了……”张莉摇摇头,压低声音,很神经质地说。 接着她长叹一声,“李卫东,让我穿穿你的衬衣吧。”说着从床上爬起来,拿 过我手中的衬衣穿上,站在茫然失措的我的对面。 她把手缩在过于宽大的袖子里,站在床沿看我。扣子没有系,松松垮垮地垂着, 我得承认那是种很别致的美丽。外面的太阳经过过滤,在屋里变成了一种柔和的晕 光,白色的衬衣几乎显得透明,若隐若现的乳沟和淡黄色的肌肤隐约其间,让我有 点眩晕,我喉结动了动,下意识想去牛仔裤里摸烟。 她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闭上眼歪过头,似乎去闻我衣服上的味道, 同时用面颊轻轻蹭着衬衣左肩上的那块红色的印记。我默不作声很专注地看着她旁 若无人的样子,一个字都没法说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伸出手抱着我,我能觉察出她手臂上的力量很轻柔,只是 小心地围拢着我。 她把脸颊贴到我胸口,很轻声地说: “走吧……走吧……我放你走……李卫东……我放你走……”那声音象是她自 言自语。 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衬衣上,形成一块潮湿而不显眼的印记。我好象也有些难 过,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正要想些什么说辞安慰她几句,她却松开了手,迅速把衣 服脱下放在我怀里,扭头奔洗手间去了。我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要是还执意要走就彻 彻底底混帐透顶,但我还是叹了口气开始把自己收拾妥当。 等我穿戴整齐的时候张莉也从洗手间出来了。她的眼睛有些红肿看样子刚哭过。 这样的局面自己总是束手无策,斟酌了很久还是发觉无论说什么或者做什么都不大 合适,就装做没看见。留在我衬衫上的泪水还没有干,贴在胸口那块冰凉冰凉的。 不过除了这些,我们的道别还算大体正常,她小声地跟我说了再见,然后看着 我把车子启动,开远。而我象往常一样,专心致志看着后面倒车上路,临走的时候 跟她稍微挥了挥手。 车子已经上了高速公路,无法再回头。猛烈的阳光从各个方向进入车厢,让我 无处逃遁。我知道自己总是这样,不到无处可逃的时候决不会正视面前的难题,用 句通俗点的话说,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很多年以后,我也尝试着分析自己当时为 什么会象个盗贼一样急急溜走,但终究不了了之,终于不得不承认我连自己都不敢 面对,这不啻是宣判无论在理智上还是在本能上我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偷。唯一 能够用来辩解的,是当时的李卫东的确是身不由己一般,被一股强大的惯性推动着 做了上述不光彩的选择。 这样的推托显然无法让自己更加好受。我一边往回开一边试图剖析自己,这样 的思绪纷乱芜杂,却带着一种连贯一致的消沉,我似乎应该高兴,因为从张莉那里 得到了想要得到的,无论是感情还是身体,但遗憾的是当我窃取了这些珍宝以后, 却发现它们和大块的黄金一样沉重,压得我疲惫不堪。 正是在这样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下,我回到了自己凌乱而荒凉的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