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回程 大概是因为刚才睡了一整天的缘故,直到夜深了我都很精神,她好像也不困, 一直和我嘻嘻哈哈说话,聊网上的那些趣事,对我们常去的几个文学社区的作品评 头论足,或者说些闲话。但我们都下意识避免谈论涉及性爱的话题——这使得我常 常有种错觉:似乎我和张莉是已经生活了许久的伴侣,而不是刚刚坠入情网的恋人。 等我们把所有想得起来的话题都说完了之后,就相对沉默。最后我问她困不困, 她只是摇摇头,于是我说这样罢既然你精神那么好干脆上网得了,正好中国是白天, 网友一划拉一片。那你呢她问我。 我淡淡地说我好办,可以抽烟喝酒看看书干什么都成啊。于是我斜倚着床头对 着昏黄的床头灯看《天龙八部》,偶尔瞟一眼专心致志面对刺眼的屏幕的张莉。渐 渐地我开始迷糊起来。 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张莉不知什么时候躺在我的身边,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我的 左手,偶尔手指尖会轻微颤动一下,象是轻轻叩击我的脉搏。她熟睡的神情异常安 祥,呼吸平稳香甜,那只攥着我的手让一种类似温柔的感觉弥漫全身,使我非常不 习惯。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当时自己唯一的念头是别把她给吵醒了,于是小心地保 持着左手的静态姿势,用右手枕着后脑勺轻轻坐了起来。我把百叶窗稍微打开了一 些。外面天刚刚蒙蒙亮,钟上的时间显示6 :07分。 很难猜测李卫东此时在想些什么,即便是坐在电脑面前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我 也不十分了然。偶尔他会低头去看在他身边安睡的女子,然后似乎难以置信地微笑 着轻轻摇头。大概他在回忆怎么和张莉是如何走到现在的吧,一开始她总是静静地 守候在某个地方,不来惊扰,然后慢慢熟稔,而在这个异乡,突然就变成了自己最 重要的人。张莉的性格,从最初的任性温柔到后来的倔强跳脱,而在昨天,李卫东 忽然发现这个女孩子的心思竟然是如此的不简单。 李卫东没有点烟,没有去拿酒瓶子,只是静静地倚墙坐着,眼睛凝视着前方。 对面墙上只有一排书架隐藏在模糊的暗夜里。可以肯定的是他现在处于非常清醒的 状态,盯着对面暗色空间的目光炯炯有神,仿佛捕捉到了隐藏在其中一些并不存在 的东西。 光线明亮了起来。第一缕金色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在床上,整个屋子的 空间开始清晰。四周明暗班驳的墙壁使得光线柔和妩媚。张莉似乎也被这种妩媚的 阳光所唤醒,很不情愿地哼了一声,身体又往李卫东那里靠了靠,头埋得更深了, 那只手却一直死死地攥着。空气中,灰尘悬浮静止,在朝阳下呈现细小的金色。 张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匆匆起床,梳洗完毕就说要回去,否则灰狗巴 士要没有班车了。 我说急什么我送你。她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暗淡说还是算了吧,你来回太辛苦, 明天还得上班。我看了看表,估计来回大概六个小时,建议现在就吃午饭,这样时 间还充裕,她立刻高兴地去下面条一边下一边批评我饮食单调宣称以后要监督我改 善伙食并提供必要的帮助。我听后只是笑笑,没有出声。 春天的德州阳光明媚,到处草长莺飞的。我把车开上高速公路,放了点窗子, 顿时暖暖的风呼呼作响,车里弥漫着被阳光晒热的青草味儿。这时候张莉已经从昨 天的不快中彻底恢复过来,兴致盎然一惊一诧地赞叹景色的优美——不过在我眼里, 那些景致几乎大同小异,无非是一望无垠的平原上布满了一块一块的暗绿色的草甸, 中间夹杂着稀稀拉拉几棵介乎树与灌木之间的植物,当然还有随处可见的仙人掌。 天上几乎没有云,蓝得透明,这使得能见度高得令人诧异,一切似乎都在阳光下点 滴不爽。这条高速公路几乎笔直地伸向前面,黑色的柏油路面嵌在荒凉的大平原之 中,更让人觉得空旷而寂寥。这倒也算是一种美丽,我想。 也许阳光过于猛烈,也许是因为睡得太多还没有完全适应,我觉得有些眼睛有 些疲惫,于是戴上墨镜,张莉转过脸来,专注地看着我。我于是摆出一副深沉沧桑 和漫不经心的样子,目不斜视,表情冷漠。微笑着看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甜腻 腻地凑过来对我说: “李卫东,你这个样子很有型哦……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护花使者。”路边一棵 硕大的仙人掌正好经过眼帘,我立刻懒懒地回答: “哪里……您抬举我了……我护的也就是棵仙人掌。 刚说完,还没来得及得意地笑出来,我腰眼便是一阵剧痛。张莉出于行车安全 考虑没敢碰我的手,但还是狠狠地在我腰上掐了一把。我很夸张地大声呼痛,转头 哀怨地瞥了她一眼。她正恶狠狠地盯着我,细小雪白的牙齿咬着下嘴唇,一副嗔怒 的样子。 “蜜斯张莉,请不要对司机同志动手动脚,会出人命的。”我专注地看着路面, 一脸严肃地说。 “死去吧你!臭李卫东!”“这样的话我们会同归于尽的……从此人间又少了 一对海枯石烂的痴情男女,多了一个哀惋动人的爱情悲剧……”我用抒情诗般的语 言很语重心长地劝她。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又立刻恢复了恼怒的表情,“哼”了一声白了我一眼。 “张莉同志,你的白眼很漂亮嘛!”正好到了左转的路口,我扭过头专注地看 着自己左侧的路况,后脑勺冲着她,一边若无其事地说。 “讨厌啊你……”她终于忍不住笑了。然后继续津津有味地看窗外单调的景致。 我沿着45号高速公路开了一段儿,张莉突然很兴奋地说: “快看!路上有很多蝴蝶!”我仔细看了看,还真是。很多那种小小的淡黄色 的蝴蝶在空中飞舞,确切地说是在随风飘荡。它们仿佛在瞬间就魔术般地布满了我 的视野,甚至无法猜测它们的来源。我忽然觉得它们已经和阳光融为一体,这也许 是自己没有发觉的理由。这些蝴蝶拍动翅膀的姿态似乎很飘忽,飞行的路线也不可 捉摸,时不时从我车前面轻盈地顺着气流掠过。 耀眼而恍惚的阳光下,它们更类似冥界中的幽灵而不是现实世界的一种昆虫。 我呆呆地看着不计其数在车旁边飞舞的蝴蝶默不做声,她也没说话,空气中可 以很清楚地听见呼呼的风声以及引擎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张莉让我把窗户关上 说想听CD,于是车厢里就回荡着张楚那种略带孩子气的嗓音。说实话,张楚的歌 不容易找着调,我比较熟悉的也就是《蚂蚁》、《孤独的人是可耻的》那么几首, 最拿手的当然是《姐姐》。我开始还只是轻轻哼着,等到了这首歌我情不自禁跟着 唱了起来声音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张莉面带微笑很认真地听着,还特意把放音机的 音量关小了些。平心而论,这首歌的确很适合空旷的高速公路,心情也被那个调子 渲染得有些幽幽的苍凉。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说: “想不到你歌唱得还不错……是不是就只会这首啊?”“得了吧,我嗓子好得 很——专家们都说我高音区有童音。”她显然对于我的回答乐不可支,我则专注地 看着前方,赶紧接上刚才被打断的歌,忘情地扯着嗓子喊哦姐姐我要回家啊啊啊。 前面很突兀地出现了一座山,这大概是方圆数百里唯一的一座山了。它也特别, 什么都不长就光秃秃地立在那里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这种山 虽然不高但是很扎眼,尤其它没有山坡几乎笔直地突入天际。 张莉对我说坐灰狗的时候就想去山那里玩玩,正好我也开得有些累了就把车驶 下了公路一直朝那儿开去,这片地出奇地平我甚至可以把车一直开到山脚下。 张莉下了车很赞叹地仰视陡峭的悬崖,然后背靠着双手向两边平伸,歪着头问 我这个姿势是不是挺好看的我赶紧回答说好看好看。她喜滋滋地一蹦三跳跑回车里 翻出相机嚷着要拍照,我于是接过相机让她摆了刚才那个姿势从不同角度按了数次 快门,仿佛她是个艳光四射的模特而我就是那个附庸风雅油头粉面的摄影师。她想 给我拍但我坚决不肯,说不上为什么,只是从小不爱照相更没法对着镜头摆出各种 各样的姿势——那个时候我都手脚僵硬表情痛苦仿佛刚被人扇了个大嘴巴。 看我的立场如此坚定她有些不高兴了,开始嘟嘟囔囔埋怨说到现在也没有我一 张照片呢,样子好象我欠了她多少钱似的。 我知道她是想要一张我的照片留着,心想也没必要做得太绝,于是吸了口烟说 :“这么着吧,我兜里还仅存一张自己的玉照。既然你和我关系这么瓷就送给你了” 我还特地把“仅存”两个字强调了一下。她立刻凑过来很感兴奋地吵着要看。我把 烟放回嘴里,慢悠悠地从牛仔裤后兜里掏出皮夹,拿出了那张仅存的照片。一边往 外掏我一边很郑重地告诉她这是我最英俊潇洒的照片所以我一直珍藏着就是为了该 出手时才出手,我这么一说她更是屏神静气眼睛发亮。 这是一张全身标准正面照。照片上我阳光灿烂地笑着,两个眼睛都几乎看不见 了——本来我眼睛就小。比较特别的是当时我没穿衣服,所有的身段曲线和要害部 位一览无余,当然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百日留念”。作为黑白照片,它已经有些 泛黄。 她拿在手里一看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蹲在那里半天起不了身。我拼命忍住笑很 严肃地质问她你笑什么笑什么你看我对你多好连如此珍贵的裸照都送给你了你要是 瞧不上眼就请还给我。她赶紧把照片放到背后生怕我拿回去一边说瞧得上瞧得上然 后想想又忍不住前仰后合。 在接下去的路程上她一直捧着那张照片细细端详一边对我的孩提时代评头论足。 不过那时我的确胖得一塌糊涂,虽然我早产两个月生下来才五斤多。大概是出娘胎 太早饿得比较狠,所以一出世就逮什么吃什么,到后来胖得不成样,肉都一坨一坨 的。我妈回忆说,每次洗澡都得把肉掰开撸平喽一截截洗才能洗干净。我一边和她 说着这些一边也忍不住笑起来,她则很专注地凝视着我听我回忆,突然象发现了什 么转头仔细地看了看照片很神秘地说: “你再笑一个……”“干吗……”我表情立刻严肃,别人要我笑我倒真笑不出 来了。 “你再笑一个嘛……”她开始嗲嗲地说话了,语调甜腻。我一边很无奈地说好 好一边勉强挤了个笑脸。 “再笑厉害一点。”“要求还挺高……”我一边小声抗议一边更肉麻地笑了一 下。 她兴高采烈起来:“原来你笑起来真的有酒涡,以前怎么没注意?”她看了看 照片,又说,“头一次发现你笑起来一点都不邪,其实挺温柔的。嘿嘿。”我一听 就大声干笑说别扯淡了你,心里有点虚虚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