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发现 日子安定以后总是过得特别快。从春天开始,我定时往返于达拉斯和休斯顿之 间,但几乎没有听到过许丽娜的任何消息。有时我旁敲侧击地问一问,也很快被她 把话题岔开。 感恩节前,我连着两个周末加班,张莉要准备考试,也没有过来。因此,感恩 节的星期四一放假,我立刻往休斯顿赶。 张莉高高地扎着马尾,正在房间里大扫除,看见我进来,又惊又喜:“你怎么 来以前也不打个电话?我还以为你要一直忙到圣诞节呢。”“上两个周末一直加班, 因此这次老板就说不加了,并且多给了一天的假。我下了班就直接过来了。”“那 你还没吃饭吧……我去买点菜,谁让你不打招呼的? 家里没吃的了。“她一边洗手一边说。 我从后面轻轻抱住她:“别忙活了。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感恩节,还是出 去吃吧。……去唐园怎么样?”张莉在我怀里轻轻地挣扎了一会儿,听我这么说, 忽然抬头看了看时间,迟疑着说:“为什么要出去吃,自己做不好么?能省一点呢。” “拜托……你不要这么没情调好不好,跟个家庭妇女似的。”我又是好笑又是丧气。 “那……那我们这次……吃西餐好不好?”“为什么要吃西餐?”她的回答让 我有些糊涂了,“你不是不爱吃的吗?我可是挺想念唐园的东坡肘子。”“嗯…… 可不可以晚点儿去……我想……我想再吸吸地。”“现在那么着急吸尘干什么?回 来再说吧。”她的反应让我觉得非常奇怪,“我都饿死了,快走吧。……你怎么了, 怎么好像不大高兴和我出去吃饭似的。”“没有没有……那好吧。” 她勉强答应着。 我们朝熟悉的中餐馆走去,一路上很少说话。她显得心事重重,而我觉得她这 样的态度十分蹊跷,同时十分扫兴。张莉大概是看出来了,展颜一笑:“好啦,李 卫东,你别不高兴嘛,我只是没想到你今天来,有点手足无措了。”“不对,张莉, 你有什么瞒着我。”“怎么可能呢,傻瓜,你别多想了。 ……我们走马路那边好不好?“”为什么走那边?唐园在这边啊,转过去就到 了,干嘛要费那个劲?“ 我越来越奇怪。 “因为……因为……”正当张莉在那里支支吾吾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熟悉的影 子迎面走来。 看见我们,许丽娜也很意外,但很快就笑着和我们打招呼:“哎呀,怎么是你 们?!好久没见了。 最近怎么样啊?“我没有笑,而是迅速打量了一下她的打扮,立刻明白了张莉 刚才那么推三阻四的原委:”你怎么回事,娜娜?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的?“她神 色自若,和当初那样轻松甩了甩短发:”都好几个月了。怎么,张莉没告诉你吗? “然后很亲热地和我拥抱了一下,企图让我释怀,”别担心,我只是在‘失乐园’ 里面跳跳舞,很少陪客人出去的,除非他和你一样帅,哈哈。“在我们接近的时候, 许丽娜身上浓烈的香水和脂粉味几乎要让我窒息。 我暗自苦笑了一下,想劝两句,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词,只是语塞地说 :“你……”许丽娜看来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不坏,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挺好 的呀,这个活挣得很多。不是吹牛,现在我是失乐园最受欢迎的演员了,那帮土鳖 哪儿是我的对手,都胖得跟坛子矮得跟矬子似的……我白天在餐馆打工,晚上去失 乐园,过得很充实。……再说,这是你介绍的啊,卫东。要不是你上次提起,我还 想不到这路子呢……嗯,要好好感谢你!”我听了不禁啼笑皆非,许丽娜继续说着, “好了,你们慢慢浪漫吧,我得走了,还有半个小时就该我上场了。有空来看我表 演啊,每天晚上8 点半!… …拜拜!感恩节快乐!“说完她灿烂地笑着,脚步却飞快地往前走去,高跟皮 靴在水泥道上踩出响亮的声音。我转头看着她的背影,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她始终 没有回头,走得很快,在她转过街角的一刹那我分明看见她抹去脸上的泪水。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张莉过来轻轻碰碰我的胳膊,这才回过神,却没有去 看张莉关切的眼睛,而是垂下头,声音低沉地说:“走吧。”“嗯。”张莉紧紧地 靠了过来,我伸出手搂着她,在寒风中前进。节日夜晚的这条街道,到处是霓虹灯 闪烁,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这顿感恩节的晚饭,我点了很多好菜,又要了两瓶白酒,一边狼吞虎咽地吃喝 一边和张莉大声谈笑。餐厅里的客人不多,大概都回家团圆去了,昏黄的灯光照耀 下来,显得周围都温暖而舒适。窗外的暗夜里,偶尔有汽车飞快地驶过,在潮湿的 地面留下一道雪亮的灯光,又转瞬消逝。于是,一切又重新恢复清冷寂寥。 张莉试图让我不要喝那么多那么快,但是没有成功。我拼命让自己沉浸于食物 芳香的气息之中,但却无论如何也抹不去脑海中关于许丽娜的想像。她现在在做什 么呢?烟雾缭绕的舞台,刺眼变幻的灯光,她正随着强劲的音乐扭动着身体?很难 想像她在那种充满肉欲的世界里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这是我无法了解的细节。我 一边浮想联翩一边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食物顺着食道滚滚而下,却无法冲开我胸口 的憋闷。 一只小小的手悄悄伸过来,握住我的手腕:“李卫东,别喝了。”张莉轻柔的 声音传入我的耳际。 我猛地挥开她的手,想去握酒杯,但在那一刹那终于停下,转变方向,和张莉 的小手握在一起。我们十指交叉,紧紧缠绕。 我深深叹了口气,望着张莉忧虑的眼睛,笑了笑:“张莉,我们一定要好好地 在一起,”看着她用力点头,我举起酒杯,“来,为我们第一个平安的感恩节干杯。” 清脆的轻响,我们的酒杯碰到了一起。 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醉了,蒙胧中记得是张莉搀扶着我进入房间放在床上, 然后自己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但梦却是一个接着一个。它们大多破碎模糊不成片断, 唯一记得的是自己走在一条塞满淤泥的大街上。奇怪的是我居然知道自己在做梦, 但是即便如此依然对没完没了地在泥泞的道路上跋涉感到心悸。我清楚地记得路边 的景色熟悉而又陌生,不时掠过各种各样的专卖店药铺和大排挡。来来往往的人熙 熙攘攘行色匆匆但却没有一个质疑这么热闹的大街怎么充满泥浆,连我也没有。突 然意识到自己是走在振兴路上,难怪会这么熟悉——抬头已经看见迪富宾馆的招牌 了。再往前走果然是一致药店和创景名店坊。 脚下的泥水冰冷而粘稠,我每一步都很费劲但还是拼命朝前赶。但我并不知道 自己要往哪里赶——不,我知道,只是没问自己。在看见路边那个花坛的时候就已 经明白自己其实了然于胸。 许丽娜就坐在花坛旁边独一处的露天座位上,黑子坐在她对面,两个人正眉飞 色舞地说着什么。 这不奇怪,她向来就是这么快乐的。阳光很好,一切都很明亮。我朝她走去, 一边走还一边抱怨这么大的太阳天儿怎么还会满街泥泞深圳的市政工作是怎么做的。 她也看到了我,于是和往常一样冲我娇媚地笑着,猛地扑到我怀里。黑子则在一边 笑吟吟地看着。我承受着她的冲量,身子一晃顿时泪如雨下。其实我根本没有伤心, 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哭得死去活来。我边哭心里边纳闷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啦在梦里我 也这么多愁善感,于是一边好笑一边痛哭。 她站直了用手勾着我的脖子,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她在耳边吃吃笑 着说我们可以站着MAKELOVE。我定睛仔细看,果然怀里的是张莉而不是许 丽娜。心里一阵甜蜜的喜悦于是我把她抱紧,故意满不在乎地说“好啊,你看就这 儿怎么样?”阳光下她的胳膊白皙温润,闪着光泽。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英文单词 IVORY,我一边搂着她一边若有所思地跟她说“这个单词,高中的时候我老是 记不住。”她很温顺地点点头“嗯”了一声眼睛凝视着我,脸上是宽容的微笑,仿 佛我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她都能理解,说着伸手擦掉了我眼角残存的泪水。 她的这个动作让我心里没来由地狠狠一缩,仿佛被谁紧紧地捏了一把,于是我 赶紧抬头看天免得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天空里是白花花的光线,我的视野一片迷茫。 这耀眼的阳光让我突然惊醒。 张莉正低头看我,一边看着一边微笑着问:“你醒了?刚才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哭得好伤心啊。 我还从来没见过谁梦里会哭得这么死去活来的,象个孩子,嘻嘻。“这番话让 我万分尴尬,于是一边偷偷飞快擦掉眼角残存的泪水,一边装出刚睡醒迷迷糊糊的 样子,声音含混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记不得做了什么梦了,然后闭上眼仿佛 又沉沉睡去,耳朵中听见她怜惜地”唉“了一声,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接着把我的 头颅小心地放在她饱满的胸口。她身上的气息淡淡包围着我。我的鼻尖轻轻蹭过她 柔软的乳房,心里觉得一片平静,渐渐再次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