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突变 往回赶的时候又是个晚上。想到明早就要上班,我不禁把车开得飞快,想着能 尽早到家多睡一会儿。油门被我踩到了底,坐在封闭的车厢里都能听见引擎的吼声。 这个时候高速公路上总是空空荡荡的,偶尔路过的加油站孤零零地在荒凉的北 美大平原上散发着白色寒冷的灯光,一闪即没。我关掉收音机,一边抽烟一边听着 轰鸣的引擎声音,思绪漂浮。一种莫名的伤感弥漫开来,真不知道哪根筋出了问题, 忍不住自嘲着摇摇头。 对面飞快开过一辆大货柜车,巨大的前灯一下子把我眼晃花了。操你大爷!我 大声咒骂那个粗鲁傲慢的司机。话音未落,还没从短暂的失明中恢复过来我突然发 现前面似乎有个过马路的行人幽灵般地出现在视野中。我下意识地急踩刹车同时把 方向盘往右边猛地一打。整部车瞬间失去了控制,象被鞭打的陀螺一样急速旋转然 后狠狠地翻滚起来。我在极其猛烈的颠簸中从那个离死亡边界仅一线之遥的行人边 上掠过。视线虽然因为震动模糊得厉害,却居然看清了那不过是头横穿高速公路的 野鹿,它正回过头来望着这边,无辜而清澈的眼神似乎象定格一样停留在我的记忆 里。我一下子觉得非常滑稽禁不住哈哈大笑。于是在剧烈的震动和翻滚中我什么也 没想只是放声笑着,耳边各种巨响汇合在一起震耳欲聋,眼前各种迅速旋转的光线 眼花缭乱。最后感到的是一下狠狠的撞击,随之而来的剧痛使我立刻失去了知觉。 接下来的时间如同静止了一般。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飘浮起来的舒坦 和轻松。很奇怪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是非常清醒地行进在一个没有光线的隧道之中, 同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惬意,身体内充斥着纯粹的喜悦。在我的记忆里,只有自己 照百日留念时才有过那样全然的快乐,因此至今我仍然非常留恋那段异常短暂的时 光。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 但我还是醒了过来,微微睁开眼,阳光就让我双目刺痛,只好又闭上。非常希 望能重新走回那个温暖的黑暗隧道,但是身体的各种知觉源源而来,我只好叹口气, 向人世间走去。 “醒了!他醒了!”我听见有人低低地惊呼,似乎还有喜极而泣的抽噎声。很 不情愿地睁开眼,还是不习惯阳光只好勉强眯着。眼前的影子渐渐清晰,张莉正紧 紧地攥着我的手直勾勾地看着我,面容憔悴眼圈发黑。看到她这个样子我有点难受 于是想对她笑一笑,可能是许久没有运动面部肌肉的缘故,动作有些吃力,这个笑 容恐怕不会比哭更好看。 张莉看了我这个笑容眼泪立刻就下来了,这让我不禁认为,和她见面似乎我所 有的笑容都没有收到什么正面的效果——第一次想对她展示我绅士般笑容的企图就 毁于一场酒醉后的豪吐。但她现在已经是个泪人儿一般,我想了想发觉实在没有什 么好主意,于是继续勉强地维持笑容想找些话来安慰她,但脑子却象生锈了一般转 动不灵,想了半天,只好结结巴巴地问那头野鹿怎么样了。 张莉听我一问,哭得更加厉害,嘴里呜呜咽咽的也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似乎 是埋怨我都这样了居然还惦记那头鹿。我心想那当然了,否则我这不就白撞了,但 是根据刚才的经验,知道我任何的宽慰都只能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于是忍下不再 说话,而是轻轻握住她的手。我有些奇怪她的手比我的还要冰冷,甚至还在哆嗦。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慢慢恢复正常了,就想侧过身来好好和张莉说说笑话,免 得她这么难受,可腰上突然使不上劲,大脑给那里的肌肉发出的指令通通石沉大海,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于是我又重复做了两次,但结果一如既往。 一个寒冷的念头瞬间闪过我的意识。 我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冷漠疲惫地对张莉说:“你先出去罢,我有些累,想一 个人呆会儿,再说看你哭着我也难受。”她愣了一愣,显然觉得我的口气冷淡得异 乎寻常,但还是一声不吭地乖乖走了出去。 病房里就我一个人。 深秋的阳光慵懒地从窗户里斜斜进来,明媚而温暖。可我觉得浑身放在一个冰 窖里冻得直哆嗦——或者说我很想能够哆嗦。那个寒冷的念头慢慢化开,如同液氮 一样刺骨,从心底深处一直扩散到皮肤表面。我嘴唇发紫颤抖不停,脸色煞白,双 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所有的意识似乎凝结成了一个冰冻的小点,根本就不能思 考。最后,我才告诉我自己: 你瘫痪了。 太阳的光线慢慢黯淡下去。我不知道自己在病房里呆了多久,连张莉偷偷进来 也没有发觉,只是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发呆。渐渐的,崩溃之后的疲惫感慢慢将我吞 没,一切似乎都浮在水上,轻飘飘的,连我的目光都是。它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漂 浮,最后停留在我的身体上。 这个躯体,肋骨以下的部分已经不是我的了,难怪我会觉得这么陌生。看着它 我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双手在上面摁着,仿佛是在超市的肉食品柜台挑选被保鲜 膜包好的一块一块猪肉牛肉。张莉悄悄地站在一边,怯生生地看着,连大气都不敢 出一口。我注意到她这个样子,没声没息地笑了一下,打了个哈欠,看着她说: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再过几天吧……”她的声音很小。 “早点出吧,在这里呆着也没什么劲,还他妈猴贵猴贵的。”我的声音疲倦而 厌烦,“……省点钱,赶紧买副哑铃。”“买哑铃?干嘛……”“你得练哪,要不 怎么抱得动我这一百四十多斤?嘿嘿。” 她似乎想笑,但咬咬嘴唇,终于忍不住又流下眼泪来。 出院的时候天气很好,夕阳给我们披上了金色的霞光——中学语文课本好象是 这么写的。我坐在簇新的轮椅上,神情舒适自然,一边和推着我的张莉说说笑笑。 镀了铬的金属闪闪发光,我轻轻摩挲着上面放烟盒以及酒瓶子的装置——这是她特 意加做的,她的细心和聪慧总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这样反倒更让我有尽最大可 能和她脱离联系的愿望。 我开始语重心长地说服她送我去救济院——那里有和我一样的人,不会遭受白 眼。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完善的服务设施和正规的恢复手段,我能够尽早康复。这 么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之后,张莉似乎有些被说服了,在那儿沉默了一会儿。正当 我暗自高兴又暗自神伤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你知道进救济院的规矩吗?”“规 矩?什么……什么规矩?”在今天以前,我从没想过要去研究美国的救济院进入守 则,感觉上和国内的福利院差不多,只要生活不能自理,就可以没钱白住,还有人 管吃管喝。 所以,张莉这么一问,我有些措手不及。 “你有美国绿卡和公民身份吗?”“还没有……正在办呢,还不知道通过审查 了没有。”“那你买了保险吗?”“……也没有。”张莉拍了拍我的脑袋,没再说 话,而是继续推着我往前走。 “你这是把我往哪儿推啊?”我一边问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还不死心地问: “你怎么知道需要这么多规矩,蒙我的吧……就算这样,也还有别的路子吧……慈 善机构……美国慈善机构应该很多,我记得黄页上就有……对,肯定有,回去就查。” 这时,她推着我到了一辆破旧的丰田边上,听见我这么说,接过话茬: “别查了,我到哪儿哪儿就是你的慈善机构,我就是你的服务员。”然后,很 吃力地把我从轮椅里往车上抱。 我心里一阵酸楚,却无声笑了出来。她弯腰把我架上车,因为太吃力而涨得通 红的脸紧紧贴近我,热烘烘的。我一句话不说,看着她把我在前排座位上安顿好, 喘了几口气,这才开口: “你买车了?什么时候买的?”“嗯。昨天买的,很便宜,才一千五。”“那 你的学费怎么办?” “别操心,我已经安排好了,”她很有把握地说,熟练地发动汽车,“李卫东, 幸亏当时跟你把车学会了。否则我还不知道怎么把你接回去呢。”“你可以叫辆车, 送我到救济院,我想去那儿。”张莉没有理睬我。 一路上我跟祥林嫂似的颠来倒去说着同样的话,劝说她把我扔在一个什么慈善 机构,她既没有包袱我也能得到更完善的照顾,开始她还和我辩解两句,后来干脆 就根本不搭理我。到了我的公寓,她把我一个人扔车里,自己忙上忙下把剩下的家 什搬到车上——后来我才知道她已经搬过几趟了。然后,张莉退了房子,开着这辆 破旧的丰田连东西带人都搬到了休斯顿。 我发现和她好声好气说话没用,于是口气变得严厉,到最后甚至粗言秽语都出 来了,但是她丝毫不为所动,一直忙碌自己的,甚至还一边开车一边亲热地拍了拍 我的脑袋。她的这个举动让我所有的力气一下子消失了,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我再 没想起要说的话。 在休斯顿张莉搬出了和别人合住的APARTMENT,为我们单独租个一房 一厅。我沉默地坐在轮椅上看着她忙活,盯着她起伏的后背,一边组织要说的话。 张莉耐心地布置窄小的房间,虽然房间里面空空荡荡,没什么家具,但是她依然想 方设法让屋子里看起来整洁而有生活气息。 阳光下,那些细细的灰尘不停地飞扬。 过了很久,她忙完所有的打扫,转过头来看我,一边甜甜地笑着一边擦去脸上 的汗水。我清了清嗓子,把刚才想好的话滔滔不绝地说出来。到今天,那些话我都 不是很记得了,大意是说既然已经这个样子了,自己很渴望回国——叶落归根么, 要死也死在中国的土地上。我举了很多从古至今的例子,苏武、李宗仁,甚至张飞 的一匹马,那是他偶然得到的一匹北方的马,它被带到四川不吃不喝,直到临死还 面向北方悲嘶不已。 张莉沉静地看着我,一直到我向她讨水喝。“回国你能靠谁呢,李卫东?难道 你还指望那些酒肉朋友么?”我赶紧接过话茬说这实在不是问题。社会主义有完善 的福利制度和善良的人民群众,我绝对会过得幸福美满。再说中华民族一直有尊敬 爱戴老弱病残的传统美德,加上社会主义无比的优越性……我展开想象描绘出一番 未来的美好景象,仿佛正常人回国都不如我过得这般滋润。 她仍然安静地听着,等我停歇下来,她走到我的跟前,轻轻抱住我,很温柔地 说: “李卫东,我不让你走……你现在是我的了,我要天天抹口红然后咬你。”这 句话象一阵狂风卷过,让我瞬间崩毁。泪水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夺眶而出。